前文符雙珠好容易死裏逃生,被老人阿龐救往野人部落之中,又因兇酋黃山都看中她的美貌,陰謀擒去。剛剛醒轉,先發現酋長所戀山婦死屍,跟着阿成尋來,說兇酋已被打死。二人剛剛逃出不遠,便被兇酋之妻山蘭引來大羣野人,將其圍困。阿成抽空逃走,雙珠卻被野人用套索擒往月兒湖,準備公審處死。老人阿龐雖想解救,但因羣情憤激,甚是爲難,兩次由自己和兩山婦向雙珠暗示逃走的時刻方法。
雙珠正在暗中準備,不料兇酋死黨戛老麻看出老人心意,鼓動全體野人往尋老人,請求殺死雙珠,爲兇酋報仇。老人看出夏老麻另有陰謀,又知雙珠冤枉,當衆發話,仗着數十年來功德在人,衆望所歸,戛老麻當時雖被止住,但因所用陰謀已被老人看破,過了星月佳節難免受罰,以前兇謀暴露,更是凶多吉少,自知弄巧成拙,怒火攻心之下,竟將兇野之性激發,悄沒聲掩往臺前,想要冷不防刺殺雙珠泄恨。
眼看危急萬分,阿成忽由雙珠身後縱出,揚手一矛,便將戛老麻釘死地上。衆野人不知底細,自更激怒,正待一擁齊上,將雙珠、阿成慘殺報仇,幸而老人阿龐取出祖傳金角發令止住,一面向衆宣說:“對方決不逃走,如其罪有應得,也應按照平日公平合理方法處置,經過公審問明情由才能殺害。”
衆野人先還不快,只爲敬愛老人太深,所吹又是祖傳嚴令金角神笛,不敢不聽。及至把話聽完,回頭一看,方纔全身帶滿兵器、手持毒弩刀矛的強敵阿成,本來獨立臺口,劍拔弩張,和追急了的猛獸一樣,待要反噬拼命神氣,忽將所有兵器全數摜在地上,大聲述說身受老人救命之恩,此來只是講理,決不與衆人爲敵等語。
雙珠從小生長邊荒,深知諸山民風俗,聽阿成自認失手將兇酋打死,便發了急,猛力一拉,將阿成推向一旁,挺身向前,大聲分辯,說狗男女之死由於毒針吹弩,自己和阿成隨身兵器,義父阿龐均曾見過,並無這類兇毒之物。
阿成本來另有用意,聽雙珠這等說法,忙又上前悄聲說道:“我雖那等說法,主人能否活命尚還難保。如今死無對證,他們專講以牙還牙,一命抵一命。我們如再推託,還被他們恥笑沒有勇氣,並無用處。不如由我一人承下,多少還有一點生機。好在主人被他陰謀暗害在前,你又不曾動手,只真講理,就有活路,否則,到時……”話未說完,雙珠知他抱定替死之念而來,自然不肯獨生,已先接口低喝:“明明有理可說,爲何不容開口?我們死活都在一路,哪有叫你替死之理!”
二人正在爭論,臺下衆野人始而爲二人剛烈膽勇之氣所懾,靜聽對方發話,沒有開口。及見二人都是一個不曾說完,又被另一個攔住,口氣也不相符,雙珠手裏還拿着寶劍,內中幾個平日爲戛老麻所愚、情義較厚的首先發怒,厲聲大喝,非要二人爲死人抵命不可。下面衆人同聲附和,喊殺之聲重又震撼山野。
阿成看出不妙,一意保全雙珠,急得無法,低聲急呼:“主人不知這裏規矩!我已受過鴉鴉指教,如肯照我所說去做,也許連我也可無事,否則,一個也休想活命。”
雙珠聞言,心正半信半疑,猛瞥見對面月臺上,老人阿龐乘着衆人面向自己,暗中搖手示意,猛想起方纔本是危機一發,全虧義父止住。照此神氣,明想保全他那威信,業已眼見,如何忘卻?方覺阿成所說也許是真。衆野人不知老人別有心計,正向雙珠示意打手勢,分了點神,開頭還有一點顧忌,及見老人沒有禁止,有兩三個領頭一發動,立時蜂擁而上,朝二人所立小臺撲去,相隔只兩三丈,轉眼就到。
雙珠見勢不佳,正在急呼:“阿成快將地下兵器拾起,索性照我方纔所說,由對面月臺衝將出去!”話還不曾說完,當頭十幾個野人,已快衝上臺階。雙珠急怒交加,更不怠慢,剛要搶前迎敵,忽聽一聲怒吼,阿成已先向臺口猛撲過去,仍是赤手空拳,雙手交胸,毫無抵抗表示。雙珠自更情急萬分,一聲怒叱,待要搶往前面,將他拉退,前鋒一二十個野人已快衝到阿成面前,本是刀矛並舉,似因對方束手待殺,沒有反抗,各將兵器垂下,人仍往上撲來,內中兩個業已取出身邊套索。
眼看雙方對面就要撲上,就這危機瞬息之際,忽聽對面臺上金角之聲又起,同一角聲,不知怎的吹法不同,比第一次所聞還要淒厲尖銳刺耳。雙珠惟恐阿成被殺,業已情急拼命,手剛拉住阿成肩膀,未及用力,見那大羣野人真聽號令,那麼猛惡的聲勢,一聞角聲,立似潮水一般退去,但都立在臺下,並未回顧,相隔也近,滿臉都是怒容。角聲忽又一變,衆野人立往兩旁,略微散開,讓出一條四五尺寬的人道。經此一來,越覺老人,極力保全,阿成不致遇害,心方略寬。角聲止處,忽聽老人笑呼:“好女兒快到我這裏來,有話和你商量!阿成可在臺上等候,不可同來。”
雙珠見衆野人已全回過身去,心想:看此情勢,分明義父想救我們,這班野人也決不敢違抗。必是有什要緊話不便明言,想要和我當面商量,也許昨夜所說留我在此,將功折罪之事,恐我二人不願,使其爲難,先行探詢。雖然阿成不能同去,不大放心,但是此外無法,只容講理便可脫難。如其是因方纔所說毒針將他打動,另外還能尋出兇手,立可轉危爲安。反正不去不行,且到對面臺上再說。下面野人業已疑心老人爲了義女私愛,袒護仇敵,如無把握,怎會容我與之對面:心正尋思,猛覺腿腳被人抱住,低頭一看,正是阿成跪伏地上,朝自己腿腳連親不已,雙目中已流下淚來。
雙珠平日雖極大方,沒有男女之見,到底漢家女子,像衆山民中許多摟抱親熱的禮節俱都討厭,如在平日,定必不快,此時身在患難之中,對方又是捨死忘生,患難相從,受盡驚險勞苦,爲救自己,始終孤忠激烈,視死如歸,由不得心情早被感動。見他那樣熱烈神氣,又見對面臺上下肅靜無聲,許多野人都低了頭。老人阿龐說完前言便立臺口相待,更未催問。不知阿成業已明白對方心意,早在身後打了手勢。只覺情形可疑,不是好兆,同時覺着阿成對她萬分敬愛,情熱到了極點,忍不住伸手撫摸阿成頭髮,低聲笑問道:“阿成,你可知道義父是何用意?可能求他許我二人同去嗎?”
阿成本是提心吊膽,惟恐雙珠動怒,見她任憑抱着腿腳親熱,不以爲意,業已心花怒放,感激涕零,再見這等溫柔撫問,越發喜極欲狂,本要起立,聞言,索性把雙珠的兩腿抱緊,顫聲答道:“主人這樣待我,死也心甘,我決不能夠同去。你如開口,於我反有大害。只你一人前往纔有希望,請快去吧!”
雙珠不知阿成前妻早死,自一見面便種下愛根,但是深知中原與邊疆風俗習慣不同,自己年紀又大了十多歲,尤其這類漢人中的女英雄,怎會看他得上?寨主法令又嚴,空自暗地愛慕,不敢表示。他本菜花寨中最有名的勇士,又是一個大頭目。這次護送,本來派的別人,全因不捨雙珠,意欲多見一日是一日,自告奮勇,一路跟來。偏巧第一夜便遇奇險,全仗雙珠機警神速,於危機一發之中將其救往樹上,於是又生出感恩圖報之念。心想:“我雖不配做她丈夫,做她家奴,隨她一世,就便報恩,還可永遠相見,豈非絕妙之事?”於是拿定主意,相從爲奴。本來熱愛感恩之心更盛,拼性命不要,往返奔馳,歷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好容易剛脫險境,又人危機。
雙珠被擒之時,因其剛剛病起,離開不久,雖和雙珠同路逃走,山蘭並未提他一字,野人不甚對他注意,又知此時一同被擒,平白送命,幹事無補。仗着身強力健,得過哈瓜布傳授,學會一種撲跌手法,從小練有極好目力,能在暗中視物。竟將擒他的兩個野人甩倒,乘隙逃走。後來二次遇見鴉鴉,問知許多事情,經鴉鴉尋來幾個幼童,把他藏在扎燎火的藤筐中,擡往星臺附近,由幼童代爲望風,乘人無覺,偷偷掩往星臺下面空底之內藏起,早就準備到了中午時刻相機行事。眼望上面只有一板之隔,心中熱愛的人不能見面,並還被人綁緊木樁之上,正在心痛悲憤,忽得急報,戛老麻故意作對,非殺雙珠不可。當時急怒交加,憤不欲生,竟不聽旁人暗中勸告,由臺下木板縫中悄悄鑽出,將鴉鴉託人暗中送來的幾件兵器連同自己所有一齊帶好,徑由臺下掩身翻將上去。
這時,除臺後六七個幼童裝扎燎火,做兩三起遠近散立而外,所有野人均在戛老麻鼓動之下,分由兩旁樹林繞往月臺後面花林之中,去向老人阿龐請求發令,在沐浴以前先將雙珠殺死,爲兇酋報仇,老人自然不願殺害雙珠,知道日光當頂,一到中午,便須開始沐浴更衣,照着當地舊規,殺人以前必須經過公審,午後日色一偏便是佳節開始,不能見血,看出羣情憤激,不便公然袒護,上來先裝不知,故意延宕,等到緊急關頭,然後提出公審舊規,把事情推到黃昏以前,彼時如能設法解救更好,否則,又因佳節期間不能殺人,推到十九夜裏,一面設法擒那放毒針的兇手,只一擒到便可無事。一步推一步的主意本來早就想好,不料戛老麻作對,當衆質問,方始激動怒火。這時,所有野人俱都圍在月臺前面,無一留意臺後,竟被阿成悄沒聲翻到臺上,藏在雙珠所綁木樁之後,誰也不曾看出。便是雙珠,也因下面怒吼,全神貫注臺下對頭,心情緊張,也未聽出身後有人。
等到一矛將戛老麻釘死地上,便知事已鬧開。就是兇酋非他所殺,也非抵命不可。
樂得兩罪歸一,一身承當。雙珠偏不知他心意,搶前攔阻,對頭果然激怒,紛紛搶上。
正待挺身上前,忽聽角聲將野人止住,心上人業已搶在前面。忙即抽空,正向老人比手勢,一聽那等說法,立即醒悟。自知必死,忽然勾動平日熱愛,想起心上人從此更無再見之望,一時情不自禁,又恐雙珠生氣,不敢摟抱,便用山民中最恭敬的禮節,本意只想親腳,等到跪伏下去,越看那細白勻圓的兩條玉腿和那脛附豐妍底平指斂的雙腳,越是愛到極點,抱着狂親。正自驚喜交集,心頭怦怦亂跳,不捨放下,再聽雙珠那等口氣,真個死也甘心,喜極欲狂,語聲都顫。
雙珠正覺阿成緊抱雙腿,有些異樣,心方微動,待令鬆開,一見這等悲喜交集的至誠辭色,知道這類山民情感太熱,人又天真,也就不忍拒絕。聽完正在盤算,一面留意對面臺上老人的神色,猛又覺着腿上一鬆,阿成忽然起立,顫聲急呼:“主人還不快去!
天已不早,一交中午,他們便要沐浴祭神。萬一誤事,如何是好!”
雙珠仍不明白阿成是因午前如不解決此事,雙珠多半還要綁起等候公審,多吃苦頭,特意催她前往。聞言警覺,同時又見老人面有笑容,又在以目示意,以爲所說不差,只得起身走下,因聽阿成臨別時說:“到了對面,須將兵刃暗器交與老人,途中千萬不可回顧。”只當真有這樣風俗,心想:我們本無傷人之念,先將兵器放下,減少對方敵意,原極有理,義父這等口氣神情,多半無妨。便照所說,從容往對面月臺走去。
到了臺上,也未回顧,先將兵刃暗器解下,放在地上,再向老人禮拜。剛剛起立,猛覺眼前一花,身上一緊,重又被人用套索綁了一個結實。動手的全是少年婦女,除卻一根套索,手中並未持有兵器。心中不解,情急憤怒,正要喝問:“我已網中之魚,既不與你爲敵,又不逃走,這等行爲,分明有心捉弄,是何原故?”
老人已先開口笑道:“好女兒,休要怪我無禮。殺人者死,此是無法之事,連我也做不得主。我原知你二人均非真正凶手,本意保全,誰知這該死的戛老麻不聽號令,越衆行兇。你那情人將他打傷倒地也罷,偏又將其釘死地上,以致死無對證,連他以前的罪惡都難追問。照這裏一命抵一命的規矩,你肯做我女兒還能活命,他卻非死不可。本來只想喊你一人上臺,兩下隔開,以免動手時節,你因護他,受了誤傷,如再因此傷人,命更難保。準備你一上臺便可下手,後來看出阿成雖然情甘替死,並還催我下手,但你二人情深愛重,對面臺上動手,你必拼命搶救。天又不早,因阿成先在你身後打手勢,這場公審決沒有幾句話的工夫,他一點頭便可下手。方纔已用金角神笛發令,經我力保,此事與你無干,兇手又由阿成一人承當了去,休說我無惡意,連他們也不會傷你,只消住過七日,應了我族中的禮節,便可送你上路,連在此爲奴將功折罪俱都無須。防你反抗生事,使我爲難,只得使你先委屈片刻,等阿成死後,便放開了。”
雙珠這時不知何故,對於阿成生出一種不可遏制的情感,聞言才知老人用意,所說又非無理。因未聽見身後有什麼動靜,回頭一看,不由心膽皆裂。原來阿成知事奇險,自己不死,雙珠必難活命。死志已決,等她走後,便立向臺口,朝下面野人連打手勢,將雙手一背,靜候捆綁。
衆野人原得角聲暗示,一切均由老人作主,決無絲毫使其不平。先還以爲對面男女二人有心欺騙,各不相符,後見阿成摟抱雙珠腿腳親熱情景,看出二人真是情侶,這等生離死別互相愛護、一個爭死一個準備拼命的悲憤壯烈情景,由不得紛紛感動,復仇之心雖然一點未消,對於阿成反更生出敬意,並無一人搶先發難。直到雙珠走後,阿成招手示意,暗示不可令雙珠看見,否則還有變故,這才由衆人中走出數人,因阿成自甘抵命,並無抗意,只照舊例,走上五人。一個解下套索,將阿成綁向樁上,綁得也不甚緊。
另四個各將刀矛舉起,對準阿成頭和胸腹等處,等老人阿龐和雙珠把話說完,當衆公審,只要阿成自願抵命,不要分辯,立刻下手。
看在雙珠眼裏,情勢自極險惡,當時悲憤填胸,大聲哭喊:“義父!你如真個愛我這乾女兒,便請設法將阿成放下,至少也等過了十九,由我二人擒來用毒刺的兇手,或是當衆公審,由我一人講理。我們死活都在一路,決不獨生,否則我也必死!”
老人見她那樣激昂悲壯,也頗感動,悽然答道:“好女兒,可知我一人不能違抗衆人,業已用盡苦心,才得保全一個嗎?爲了救你,也說不得了。”說罷,也不再理雙珠,連朝對面厲聲喝問了三次。阿成始終昂然自若,神色不動,從容將頭微點,一言不發,態甚強傲。
雙珠先急得雙腳亂跳,偏被幾個大力的蠻婦四面夾緊,綁索又極堅韌,無法掙斷,後來又將兩腳綁上,越發跳動皆難,正急得心血欲噴,連聲怒喝:“如殺阿成,連我一起!”忽見老人又吹金角,聲更刺耳,料是發令殺人。正在悲憤情急,無計可施,忽見衆山民各舉刀矛,同聲怒吼起來:{ :{ 3� �h x:{ 0:{ �5 0:{ �一聲不曾聽清,好似“烈凡都”三字。心中一動,忙即停住哭喊。
靜心一聽,第二次怒吼又起,喊的果是“烈凡都”,一點不差。不知要喊過七聲方始下手,惟恐太遲誤事,剛剛急呼“義父”,猛一回顧,老人阿龐滿面愁容湊將過來,看意思似因自己情急悲憤,打算勸慰神氣,忙喊:“義父!你是烈凡都嗎?我找的正是你。你那人骨鎖鑰便在我的身上,快莫殺我阿成。等我說完來意,事完之後,將我二人一同殺死,決無話說,可好?”說時,瞥見斜對面有三個幼童由森林中飛馳而來,當頭一個女孩似頗眼熟,又似長路跑來,剛出樹林便跌了一跤,另兩同伴正搶前扶起,相隔頗遠,不曾看清。緊急關頭,也未想到別的。
老人阿龐早爲阿成義勇忠烈所動,想要保全,又無法子,又認定二人是情侶,否則雙方不會這樣情熱,惟恐雙珠殉情,辜負本心。正在爲難,想要解勸,忽聽雙珠竟知道本族隱語神言,喊自己做“烈凡都”,心方一動,又聽人骨鎖鑰信符就在身邊,想起昔年恩人之約,此女競爲自己而來,不禁心花怒發,不顧說話,忙取金角吹動。
這時下面野人正喊到第六聲,臺上四個行刑的野人,已各將手中刀矛二次揚起,作出猛砍猛刺之勢,只等第七聲喊過,阿成便非死不可。臺下還有兩三百個手持長弓長箭的野人,也將弓拉滿,對準臺上,形勢險惡已極。就這死生呼吸之間,角聲忽起。
雙珠方聽出音韻悠揚,與前兩次所聞迥不相同,忽聽臺上暴雷也似吼將起來,大驚前看,心神大定。原來臺下野人聽出人骨鎖鑰業已尋回,這祖傳之寶忽然珠還,認作天大喜事,當時驚喜欲狂,同聲吶喊,歡呼起來。對面臺上四個野人也都搶向臺口,朝着老人這面歡呼舞蹈,表示慶祝之意。
雙珠身上綁索立被鬆開。先前做夢也未想到這一小塊人骨會有這大權威,絕處逢生,驚喜過甚,竟比昨夜被擒所受刺激還要厲害,加以一夜掙扎,始終不曾坐臥,方纔用力大猛,一個立足不穩,幾乎暈倒。老人連忙將她扶起,低聲急呼:“好女兒,你所說是真的嗎?”雙珠連聲回答:“是真的!這東西乃我爹爹由花藍家白夷那裏取來,交他的人便是花藍家的老酋長。另外還有許多要緊話要和你說呢!”
說時,看出老人驚喜興奮緊張神情,料知事關重要。經此一來,阿成必可無事,方悔來時不明方向,顧慮太多,只知記準書信和異人所說謹祕之言,始終不敢探詢烈凡都的下落,白吃了這場苦頭。忽然想起昨夜遇救醒來周身水溼換衣服的時節,好似胸前沒有掛着這樣東西,跟着阿成尋來,驚慌逃遁之中一直不曾想起,也未摸過,莫要被戛老麻迷倒時將它失去,豈不大糟!心中一虛,忙伸手懷中一摸,那塊人骨信符已不知去向。
如換平日,雙珠人最機警沉着。就是發現遺失,表面上也不至於驚慌被人看出,當時只將乃父符南洲得這塊人骨鎖鑰的經過,以及花藍家老夷酋死前所託的話,說將出來。
老人阿龐對她和阿成十分愛重,人更明白,深知這些祖傳之寶均是毫無靈感的枯骨朽木獸角所制,只是祖先遺留,妖巫藉此妖言惑衆,做些手法愚弄衆人之物,除裝神弄鬼、惑亂人心而外,一點沒有實用。無奈積習相沿,難於更改,妖巫雖經除去,族人仍有許多迷信,彼時覺着大害已除,留下這些東西可以激勵人心,易於統率,又是祖先遺留之物,也就聽之,和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節一樣,非但不曾全數改革,反因內有好些用處,加以重視,保留下來,雖然衆人信奉鬼神由來已久,未必全聽,但是老年人成見太深,難於改變,反正離死將近的人,不妨聽其自然。那些幼童少年原是後起接替的人,照理應該隨時勸告使其明白纔對,結果卻因積重難返,要費不少心力才能成功。一時懶惰,又想借這類東西增加自己的尊嚴威信,只將妖巫平日的好謀妖言揭破,並未真用全力將這迷信鬼神的風俗全數去掉,纔有今日之事發生。眼看兩個心愛的少年男女受辱受害,用盡心力難於全保,是否能將這最心愛的乾女兒救下還拿不準,這都不去說它,萬一滿了十年限期,這塊號稱祖傳之寶的枯骨不能迴轉,就是衆人愛戴,不肯因此生出惡念或是反抗,到底交代不過,面子上也大不好看。當初又因報恩心切,以爲自家年老,強仇尚在,危機隱伏,隨時均可發難,此舉非但可以報恩,使那老山民將那祖傳三寶保存下來,不致背叛他的人奪去。來取時節,自己萬一遇害,也可照着所說,用這塊死人骨作證,喊出烈凡都的名號,當衆聲明妖巫罪狀,代爲報仇。對方如爲好人暗算,有人拿了人骨鎖鑰尋來,也是一樣可爲自己報仇,豈非兩全其美?想不到作法自斃,反把自己綁住。自己不能離山遠出,無人引導,也不知道地方。心腹可靠的人只有前死酋長拉都,未等起身便爲毒蟒所殺。黃山都雖是族中勇士,人也忠實,但是性情浮躁,心意不定,對他以前最心愛賢能的妻子尚且拋棄,又最貪色,常有可疑形跡,近來發現越多,正在細心考察,又爲阿成所殺,連一個最可靠的山蘭也都殉情身死。昨夜得信,還在愁慮,想不到這最心愛的乾女兒是爲送還人骨鎖鑰而來,當時雖然驚喜交集,不過交代自家以前所約的話,對那一塊枯骨的本身並不十分寶貴,更不相信上面附有祖先神靈,就是知道中途失去,心雖着急,當時也必設法掩飾,將衆怒先平下去,乘着中午沐浴之際,緩和二人危機,甚而將其放下都在意中。雙珠因知事關重大,這東西非但關係二人生命,對於殺賊除害、援救父親出險之事俱在這塊死人骨上面,如何不慌?當時急得心魂皆顫,真比昨夜生死關頭的心情緊張得多,這一出聲驚呼,說是“丟了”,老人又驚又急之下,想要遮掩已來不及。
剛剛爲她解綁的那些女野人見她驚慌急呼神情,知這最重要的祖傳之寶不是失去,也是說謊,不由大怒,方纔又喊了兩聲“烈凡都”,犯了族中大忌,一個個怒發如狂,竟不等吩咐,當頭六七個各將套索搶先撒下,當時收緊。
雙珠驚慌情急之中,又當連經奇險,勞乏之餘,不及與抗,微一疏忽,三次又被綁緊,再想掙扎脫身,業已無及,反被暗中打了幾下。別的女野人再一同聲怒吼,臺下大羣野人一齊響應,神態悲憤比前還要猛惡,大有決不兩立之勢。另一面,阿成更不必老人阿龐見此情勢,也慌得沒有了主意,眼看臺上下男女野人一個個手舉刀矛弓矢,分成兩面,註定這兩個所愛的少年男女,憤怒已極,料知連雙珠也是必死無救了,除非那塊死人骨當時便可尋到,決無生路。仰望日光,不久便要當頂,聽臺上下怒吼的口氣,業已異口同聲要請自己發令,非在午前將人殺死泄恨不可。這類激怒衆人的事,自己多有權力威信也強不過去。正在假裝鎮靜,一步緩一步走往臺口,待借查問人骨鎖鑰來歷,怎會失落爲由,拖延上一半日再打主意。猛聽出臺下似有幼童哭叫之聲,跟羊,西南角上人便騷動,一路亂將過來,好似一羣人浪正往兩旁閃開,隨聽亂的來路一面有了歡呼之聲。
心中一動,忙即定睛注視,乃是三個男女幼童,兩前一後,擡着一個女孩,由人叢中鑽將過去,走得極快。被擡的女孩,正是鴉鴉,後面還跟着一個年約六七十歲的老蠻婦。也有三個幼童跟隨扶助,往兩臺中間狂奔而來。鴉鴉好似受傷,行走不動,雙手向上連揮,哭喊不已。所過之處,衆野人只一耳聞目睹的,便即轉怒爲喜,自將兵器垂下,歡呼起來,可是來人都是幼童,身材短小,又由人叢中穿過,許多野人還不知道,怒吼之聲仍極猛烈,鴉鴉哭喊爲其所掩,一句也聽不出。猛想起這女孩平日和我雖極親熱,但她一向舉動奇怪,不像幼童,晚夜曾由她和兩個同伴三次向我密告,天明後不曾再見,不似往時那樣守在身旁寸步不離。她拜雙珠爲母,看作親孃一樣,並和我說想要跟她一路。當此千鈞一髮之時,忽然負傷跑來,所過之處,人都消去憤怒,跑得這急,後面還跟着以前妖巫的姊姊。此女最是聰明機警,能幹多力,巫姊噶婆又有兩三個幼童架住,身邊全都帶有兵器。這班小人並非易與,膽子又大,莫要真正凶手被她擒來,尋出毒針下落、但此一舉,先來還可保全二人性命,這時業已來遲,至多保得阿成,雙珠亂喊神號犯了大忌,又將人骨鎖鑰遺失,反更危險,決難活命,人又如此歡呼作什、阿龐心方奇怪,忽聽歡聲大作,轉眼由少而多傳播過來,竟將怒吼之聲壓了下去。
剛聽出兩句,滿心歡喜,不顧發話,先朝女野人怒吼,令“將雙珠放下,不許動手。無論何事,由我承當”。當頭三個幼童已扶了鴉鴉,喘吁吁由臺下搶上,見了老人,正撲地禮拜。
鴉鴉瞥見雙珠被人綁緊,還未鬆開,突然顛着一隻腳猛撲過去,剛喊得一聲“好娘”,似又想起一事,重又停步,帶着滿臉悲憤之容,厲聲怒吼了三聲“烈凡都”,同時手中揚起一物,向衆狂揮。雙珠剛認出那是自己所失的人骨信符,心情大定,綁也被人鬆開:臺上下重又暴雷也似同喊“烈凡都”,聲震雲霄,半晌不絕。
鴉鴉喊完,便朝前撲去,雙珠知她拼了性命來救自己,腿上鮮血淋漓,明已受傷,越發憐愛感慰。剛一把摟向懷中,鴉鴉說得一句,“怪我不好,稍停再說,不怕他們害你。”人已迴轉身去。再看對面,老人也帶着滿面笑容走過,剛到面前,鴉鴉便掙脫雙珠的手,一腳點地,挺立向前,先將右手人骨鎖鑰一舉,老人立時單腳跪倒,先捧起鴉鴉一雙帶傷的小腳親了一親,再將人骨接過,看完起立,轉身朝外,手取金角,吹了幾聲。臺下一片歡呼聲中,阿成已被放落,隨同老人把手一招,竟往月臺上面奔來,還未到達,老人轉身,正對雙珠說:“我們的祖傳至寶果然是你送回,他們已都知道,就有多大亂子也可無妨。你夫妻隨我過完快樂節,就好隨意上路了。”
雙珠老聽對方說她和阿成是情侶,先想探詢虛實,使其增加對阿成的好意,自己向來不計這些嫌疑,也未分辯。後來被擒,和老人等問答,雖曾談到此事,無暇多說,未了更爲阿成至誠感動,再說也實無心及此。一聽這等說法,心中好笑,正想開口答說:
“不是夫妻,我乃符南洲之女,爲了救父除害而來,並未與人有什婚姻之意。”鴉鴉已咬牙切齒,朝着老人怒吼道:“事情不能算完!不能因爲祖傳至寶冤枉兩個好人。惡人該殺,兇手是我。我不過報我父母之仇,不是無故殺人罷了。”說罷,隨手取出一根小竹管。老人一見,便認出那是妖巫生前的殺人利器毒藥吹針,死時苦搜不見,不知怎會落在鴉鴉手內?猛一回憶以前疑心之事,忽然醒悟,不禁又驚又喜,手指鴉鴉,急聲間道:“黃山都竟死在你毒針之下嗎?照你所說,莫非你父拉都爲毒蟒所殺,還有什麼陰謀暗害不成?”
鴉鴉原從昨夜雙珠被擒起一直不眠不休往來奔馳,打算救這義母脫險,因其年小力弱,雖有幾個平日結交的同伴相助,年紀都和她差不許多,只有一人稍長,由後半夜起,俱都守在雙珠臺旁,不曾離開。孤身一人,遭遇更加艱險勞苦,連在森林之中遇險受傷,出林時節負痛狂奔,跑得太急,又跌了一跤重的,將小腿上皮肉擦破一大片,鮮血淋漓,痛不可當,遙望場上形勢嚴重,稍微遲延便要無法挽救,只得咬牙忍受,由那三個忠實交厚的同伴連扶帶擡,如飛趕來。本是滿腹悲憤,再見雙珠被綁甚緊。想起自家誤事,更是情急悲苦,全憑一股勇氣忍痛撲上,看出雙珠、阿成果然平安無事,悲喜交集,氣已散了一些,等把話說完,人已精力交敝,痛得不能支持,勉強應得一聲“一點不差”,人便支持不住,往後一仰,如非雙珠就勢抱住,幾乎跌倒。
老人聞言,仰望中午相隔越近,方想說今日之事暫且不提,等過了星月佳節當衆公審,只要真個情真罪當,鴉鴉非但不罰,並還有功,真做族中勇士。話還不曾出口,先是阿成走上臺來,朝老人匆匆交手禮拜,便跪伏在雙珠的腳前。
雙珠剛伸手將他拉起,跟着便聽怪叫之聲。二人往前一看,正是那和幼童同來的老婦,看那貌相神情,一望而知是個久居當地的外族婦女,面容十分慘厲。鴉鴉正在嘶聲急呼:“噶婆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