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患難之中,求生盼救心切,一面覺着時間大長,心中愁急,最好當時便可脫身,連分秒之差都不能等。一面卻又感覺來日苦短,時光易逝,轉眼之間便與死期隔近。心情緊張悲苦愁慮到了極點。
雙珠雖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奇女子,善於沉着應變,沒有上文所說之甚,當此死生關頭,到底也有一點難免。何況人又明白,善於料事,比那昏愚無知、只曉悲憤憂急的人雖然不同,但更知道利害,時時刻刻都在用心觀察,暗中準備,稍有脫身之機,決不使其放過。因此外表看去比常人安詳自然得多,心情卻更緊張,只不膽怯驚慌而已。
眼看朝陽,漸漸升起,晨霧全消,昨夜空中佈滿的浮雲也都散盡,重又現出明朗朗的天空,碧霄萬里,湛然無際。四外水碧山青,佳樹蔥蘢,花光如錦,加上佳節到來,野人用人工裝點出來的各種燈綵花卉,雖然祭月盛典要在日落以後、山月將升之際開始,這還不到時候,野人都在高臥未醒,除卻一些按年輪值、佈置會場和擡送酒食、斬殺牲畜的執事人們,連昨夜那些扎燈綵的俱都回屋安睡,人只到了十之一二,但是此去彼來十分忙碌,顯得那麼熱鬧歡樂。昨夜所見憤激情景,如非偶然有人經過,怒目相視,幾乎換了一個境界。雖是殊風異俗,蠻荒野域也別有一種繁富熱烈情景,比起城市中人過年過節種種鋪張,反更覺着天真樸實,別有風味,使人興奮,不是身在困中,也必參與無疑。
正在尋思,忽然覺着日輪快近中天,場上的人越來越多,絲毫看不出可以逃生之機,方想:老人阿龐雖是森林中的野人,頗有智慧,人更誠懇純樸,回憶昨夜相見情景,決無虛假,此時離中午業己不遠,怎會毫無動靜?試向鴉鴉等幼童設詞探詢,竟答:“老公公占星回去,和身邊旁的人談了幾句,便和衆幼童一起安睡,要到正午才醒。”聽那口氣,不像有什準備,心方生疑,內兩幼童中途離開,忽然急匆匆跑了回來,和鴉鴉等在下面密談了一陣,便各飛馳而去。
這時只剩鴉鴉一人掩上臺來,不等發問便低聲密告,說本來正午時節,全族中人均要去往崖後星星泉中沐浴更衣,準備夜來祭神。此時如能自行斷綁逃走,比較容易,並且逃時不由正路,最好假裝去尋老公公話別或是講理,只要說出身是老公公的義女,不捨分離,想在死前見上一面,便被衆人發現,也不至於加害。這等舉動非衆人所能意料,又是當地風俗人情所許,出於雙珠自願,不是有人指教,所走並非逃路一面,而老公公所居木屋裏面供有月神,不是老人指定的人,誰也不敢走上。到了裏面,再能得到老人默許,便可由木屋後面小徑偷偷逃走。那座木臺雖是禁地,雙珠業已入內,又是必死的人,衆人就是憤怒,也只圍在臺前不會搶上,更想不到人會繞山穿林而逃。只管事後追趕,擒到死得更慘,比較卻易逃走。此舉雖與老人威信有關,但他平日最得人心,至多受上一次有名無實的公審,吃衆人虛張聲勢吵上一陣。再由人領頭歷述老人多少年來的功勞,照樣可以無事。只要事前對神立誓非他指教,由於顧念父女之情一時疏忽,致被對頭逃走,就算過去。衆幼童雖未奉有明令,但因昨夜老人那些言動,業已看出幾分,本意到了時機,雙珠能夠領會老人心意,再妙沒有。否則,便由鴉鴉暗中告知,照衆幼童的估計,多半能夠安然脫險,不致受害。誰知事情中變,兇酋黃山都還有五個死黨,均是他的心腹,內中一個原是外族俘虜之子。照當地風俗,外族俘虜如能爲衆立功,非但免去爲奴,住滿十年以上便算是一家人,同樣看待。此人名叫戛老麻,平日勾引兇酋,仗着膽勇,常時遠出,借打獵爲名,去往遠近小部落中擄搶人畜,強姦婦女。因其只有五個死黨,同出同進,凡是爲惡樹敵之事,非但不令老人知道,也不令別的野人蔘與,因此始終無人得知。並在毒龍岡蟒洞裏面設下一處巢穴,專供擄來婦女淫樂之用。五人之中以戛老麻最爲兇狡。兇酋所戀山婦,便是他的同族經他設法擄來,並與通姦,互相勾結,無所不爲。另外幾個死黨雖是他的心腹,但對老人最爲忠心敬愛,見這狗男女三人狼狽爲奸,越來越不像話,不以爲然,時常勸解,均不肯聽。後來發現兇酋做酋長以前便和戛老麻勾結,犯過一樁大罪。一則拿他不準,死無對證,只聽到兩句背後之言,不足爲憑。愛惜兇酋膽勇能幹,又受狗男女三人的挾制,常加威迫,不敢不從,終日憂疑苦在心裏,只是無計可施。照死黨心意,老人雖然憐愛雙珠,決不肯違反衆人心意將她放下。今朝不知怎的,因清早送酒食的兩個山婦逢人勸告,力說雙珠死得冤枉,非但不是兇手,並還是個受害的人,不應殺害。被他聽去,心疑老人委曲求全,想照昔年允許罪人將功折罪的舊例,把雙珠留將下來,想起對方雖是漢家少女,膽勇過人,曾以孤身女子深入黑森林,連經奇險,並還親手殺死過一條大蟒,甩殺一個食人蠻,種種使人驚奇的傳說,如其留她在此,照着當地只肯爲衆立功便受尊敬愛護的風俗,名爲奴隸,實則無異衆人之首。等到公選時節,再要無人比她得過,簡直就和酋長差不許多,何況又是老人阿龐的義女。昨日陰謀暗算,便是自己下手,面貌已被認出,此仇一結,或明或暗均無倖免,越想越覺可慮,於是乘着羣情憤激,雖聽二蠻婦極力分說,還在半信半疑之際,一面領頭髮難,一面激動衆怒,要爲兇酋報仇,去向老人阿龐請求,說:“酋長夫婦死得太慘,人心萬分悲憤。就是今夜星月佳節不應兇殺,但我們自己人已有三個死在前面,此女雖非兇手,也是起禍根苗,事情由她而起,何況此女機警異常,膽勇多力,一旦被她乘隙逃走便難擒回。無論如何也要先將腳筋抽去,倒吊起來,使她吃上兩天苦頭,稍出惡氣,過了佳節,再行集合衆人,爲已死三人報仇雪恨。”如今正在發動,連睡的人均被喊醒,準備午前先將雙珠吊起,毒刑鞭打上一陣,到了日光當頂,再往星星泉沐浴更衣。現離中午不過個把時辰,轉眼就到,逃是沒法逃。但是此事實在氣人,時機這樣緊迫,必須另作打算等語,說完,便往臺下連縱帶跳飛馳而去。
雙珠見她說時握緊兩隻小拳頭,神態慌張,滿臉憤激之容,匆匆把話說完,不容回問,便如飛往下馳去,走的又是星月臺後面,因其人小身矮,前面橫着那個形如新月的長大木臺,鴉鴉繞臺而馳,走往臺後,也不知是否去尋老人送信。料知情勢危急,想要一拼,又覺幼童之言不可盡信。二蠻婦走時,曾有無論消息好壞必來送信之言,看去十分熱誠,當時不曾理會,照鴉鴉說,既在向人分說,證明自己冤枉,遇到這樣危機,不會不來告知。何況老人阿龐具有無上威權,不得他的允許,也必不敢妄動。被擒之後,曾經暗中試驗,身上綁索雖是藤經生麻結成,十分堅韌,仗着師門真傳,綁時曾經暗運氣功往外繃緊,因未絲毫抗拒,對方也未留意,本來右臂便可鬆脫,雙手又未反綁,方纔二蠻婦將左臂放開之後忽生同情,不是自己恐人看破,鬆鬆地纏上兩道,幾乎就此走去。這一來,稍把真氣一提,身子往裏一收,不用刀劍也可鬆脫,只下半身一根纏得較緊,不消兩劍也可斬斷。老人再三囑咐,又打手勢,不到時機千萬不可冒失逃走,還是照他所說行事。既然野人中午均要沐浴更衣,老人曾有暗示,便鴉鴉等也是這等說法。
反正形勢一樣兇險,還是照他所說而行穩妥一點,並還不致與老人心意相左,引使不快,多生枝節。好在連日精力養足,昨日起來得遲,共只一夜無眠,飯已吃飽,綁索又被二蠻婦鬆去了些,真要事出意料,野人受了對頭蠱惑,非提前殺害不可,仗着這身本領,再與一拼也來得及,主意打定,便在暗中窺探前、左、右三面動靜。
雙珠心思細密,知道前三面來人老遠均可看見,只後面被身後木樁擋住,不能看到,但是臺在廣場中心,地方廣大,身後來人,只要留心也可聽出。又知野人除環場樹屋之外,還是不少住在樹林裏面,如有人來,後面最多,左右兩面還有一些人來;前面崖後,由星星泉起,連那一片花林小山,均是野人全族中的聖地,近年還許人春秋佳日前往賞花采果,去時也極恭敬,事完即退,如在以前,連那號稱最乾淨的童男女,在妖巫嚴令禁止之下,均不許其走進一步。前日無意之中,聽山蘭說起,花林地方不大,似只二三百畝方圓,除卻一兩千株花果樹,均是叢林密莽,本就無法通行,前面還隔着一條絕壑,對岸削壁千尋,碧苔如油,尋常蛇蟒也難上下,過去便是連野人也未走過的黑森林,乃是一條死路。不知老人怎會暗示由此逃走?也許知道另外三面都難免於被野人堵截追上,逃不出去,只崖後死路無人防守,雖有絕壑阻路,逃走不脫,另外卻有藏伏之處;或是族中聖地,野人迷信鬼神,不敢深入窮搜,意欲令我藏在裏面,等到事情過去,是非曲直也都分明,再照他的原意打發上路也未可知,否則於理不合。
心方尋思,以爲戛老麻激怒的對頭必由後面趕來,只顧留神靜聽身後動靜,沒有想到左右兩面。再看廣場上人來人去,雖然比前較多,都是爲了籌備夜來歡度佳節之事,但在廣場的中心,月兒湖的前面與月臺正對的對面月臺,高達丈許,除崖前花林和老人所居崖缺淺坡花林中的木臺木屋隱約可以看出外,別的均被擋住。
方覺場上並無異狀,多半鴉鴉等幼童年幼無知,誤信死黨和少數人的叫囂,以爲大難將臨,驚慌起來。看鴉鴉去路正是月兒湖後,必是往尋老人送信。此老對我十分愛護,聞報必有準備,只奇怪兩地相隔甚近,鴉鴉跑得又快,如有好音必先來報,怎會去了頓飯光景不見回來?還有她那幾個同伴,所去之處多不相同,都說爲我而去,人卻分開,是何原故?
心中不解,忽然看出兩旁場邊扎有燈綵的高樹之上,多半有人匆匆上落,前所未見,知道野人所居樹屋均藏在四圍高樹繁枝之內,以爲天已不早,昨夜先睡的人業已睡足起身。再一細看,樹上下來的人均已分別閃人樹後森林之中,彷彿與場上那些做事的野人均不一起,原有的人也少了許多,尤其少年男女更是極少,哪像有什變故發生?
正覺鴉鴉等方纔所聞不實,野人把這一年一度的佳節看得十分重要,決不至於在這前半日打破舊習,任性兇殺一個外族女子。太陽再有半個多時辰就到頂上,應是沐浴更衣之時,便要發難也來不及,野人天性守舊,決不肯隨便改變他們的習慣。如今場上野人越少,少壯男女幾乎沒有見到,老人暗示中午逃走,多半有望。我被擒之後從未妄動,對方當我籠中之鳥,必存輕視,只等日光當頂,人再陸續走開,便可冷不防斷綁而逃,索性衝往對岸花林之中,照鴉鴉所說,先見老人再作計較方爲上策。
想到這裏勇氣大增,精神立振,剛把右手輕輕鬆脫,乘着無人留意,匆匆把綁繩鬆了兩圈,虛籠在外,然後雙手並用,將山婦方纔所打的一個繩結改成活釦,一拉便開,然後看準寶劍暗器的部位,想好方法,如何下手。到時只將內中一根繩結在後、綁得較緊的長索用劍斬斷,立時縱身而起。就有敵人圍攻,憑自己的輕功和一身本領,殺出重圍,也非難事。
正在查看道路形勢,想起老人所居花林木屋雖與崖後花林相通,但那星星泉也偏在崖後,正是野人聚會沐浴之所,此去豈不撞上?湖中心噴泉和崖上的瀑布又多,遮住目光,看不真切,遙望過去,只見崖前一片花林,兩面均與崖後相通,老人木屋便掩映在這碧水青山繡崖飛泉之間。時近中午,泉瀑之勢越盛,相隔雖遠,聽去仍是轟轟震耳,稍遠一點,聲音便聽不出。對面月臺雖不在場的中心,比較靠前,離湖少說也有三數十丈。湖中那根沖天水柱和崖上大小六七條飛瀑流泉,合成一種宏細相間的天然音樂。水光映日,散爲麗彩,千萬飛雪與十丈珠簾互相輝映,比起寨舞所見還要好看,端的氣象萬千,雄麗絕倫!暗付:“這樣好的天然奇景,先防兇酋生事,只月下一見,不曾再來觀賞,昨夜到此也有不少時光,偏因危機當前心情不定,沒有仔細領略,這時方始想起。
可見人當生死關頭,大都不能忘我。平日自負女中英雄,任他多麼兇險艱難均非所計,一旦身臨其境,便不能十分鎮靜。眼前放着這好一片奇景壯觀,直如未見,豈非笑話!
怎的這樣沒有勇氣!”
哪知她這裏雄心剛起,念頭還未轉完,猛瞥見對面臺上,日前新拜的義父阿龐重又出現,還是昨夜那樣打扮,好似一到便看出雙珠心意,剛一對面便厲聲喝道:“好女兒!
我雖知你受了冤枉,但是真正凶手無法判明,並且阿成也未擒到。如今衆怒難平,非要使你先受慘刑不可。經我力爭,仍無用處,勉強答應暫緩三個時辰,日落以前動手。你想中午乘隙逃走已不可能,就能脫身,被他擒住,所受苦痛更甚於死。你有多大本領也無用處。總算他們看在我的份上,許你自殺。”
話未說完,忽聽一人聲如狼嗥,接口喝道:“老公公只顧父女私情,偏向外人,不想酋長黃山都死得多慘,像他那樣膽勇能幹的頭領,哪裏還有?我戛老麻決不服氣,好些弟兄姊妹也和我一樣心意,非先把這狗女娃的腳筋挑斷,惡氣難消!”
老人方在厲聲怒喝:“此事經過衆人公議,你只鼓動幾個少數人出頭,便要冤殺好人,是何道理?你們真要不服,只把各人刀矛舉起作證,經我指點人數,如有一半以上,我老公公便算偏向外人,先死在你們面前便了。”
雙珠目光到處,就這轉眼之間,場上人已佈滿,來勢之快直出意外。同時瞥見右側月臺角上立着二三十個貌相獰惡的少年野人,戛老麻大聲一呼,全場震動,好似剛平息的怒火重被點燃,面上都現憤激之容,三五成羣,紛紛交頭接耳,口說手比,指着自己,大有一觸即發之勢。戛老麻正是昨日所見兇酋同黨野人之一,通體漆黑,貌相也最獰惡,一面發威怒吼,並將手中刀矛一齊舞動,狀類瘋狂,暴跳如雷,身旁同立的二三十個少年野人,手中刀矛業已舉起。老人好似看出衆人要被激動,也是不等話完便即發威怒吼。
雙方都是吼聲洪厲,震動全場。
衆人先似不以老人爲然,面帶悲憤不悅之容。及至聽到未兩句,想是平日敬愛老人過深,知他天性猛烈,言出必行,惟恐激出事來,逼得大緊,老人真個自殺,面上立轉驚疑之容,剛舉起來的刀矛,由不得紛紛下垂,面面相覷,呆立不動。便戛老麻煽動的那數十個天性強暴、記仇心盛的野人,本已刀矛並舉,隨同戛老麻舞動,只等雙方爭論完畢便要發難光景��h �h 0:{ `�� (h �h @ �h 心方讚佩,只顧眼望老人,聽他發話,朝右角掃了一眼,不曾再看,並沒想到變生倉猝,對頭業已發難。正想:老人雖然不能救我,既以全力攔阻,拖延時刻,也許還有生機。忽聽臺下一片騷動之聲。
低頭一看,正是戛老麻,雙手搖晃着明光耀眼的刀矛,也不等老人話完,便由面前人叢中衝出,搶先趕將過來,一面厲聲怒吼,只聽出“復仇”二字,離臺已只丈許,轉眼就要撲上。不知戛老麻因老人說他違反衆人公議的話,照着舊規,不能當場爭勝取得大衆同情,便受嚴罰,或是永做奴隸,想起自己本是俘虜,對方如是常人還好一點,偏是全族中的聖人,具有無上威信的老酋長阿龐,一見衆人已被激動,老人這一情急怒吼,非但快要舞動的刀矛全數下垂,無一敢抗,並且全場肅靜無聲,分明立於必敗之地。老人天性剛烈,疾惡如仇,方纔請求殺害雙珠時,聽他口氣,大是不妙,好像以前勾引酋長爲惡之事業已得知,不過爲了星月佳節,格外寬容,節後仍要當衆公審,拷問罪狀。
這一與之對立,原想激怒衆人,敗中取勝,使老人威信掃地,以免日後受制服罪,原是迫不得已的陰謀下策,不料對方多少年來的功勞,恩德在人,深入人心,雖不以他偏向外人爲然,決不捨他爲此喪亡,連帶吃虧。休說全場野人,連昨夜到今早用盡心力蠱惑激動的那些同黨,俱都大驚失色,無一敢動。自知弄巧成拙,照此情勢,少時對方只要出死力,以老命來向衆人要挾,便照將功折罪的舊例,把義女算作自己人,又非正凶,將仇人放掉都在意中,如何不情急萬分?竟將兇野天性激動,想將雙珠殺死再說。怒火攻心,更無顧忌,竟由人叢中悄悄掩將過來,快到臺前方始怒吼咒罵,舞動手中刀矛,往小臺猛撲上去。
臺下野人雖對老人萬分敬愛,但均恨極雙珠,戛老麻此舉多半合乎心意,無一攔阻。
眼看情勢危急,戛老麻轉眼撲到臺上,猛下毒手。雙珠也被激怒,剛把真氣一提,暗握劍柄,待要拔劍迎敵,真來不及便將戛老麻先行殺死,然後斷綁而起,衝上月臺,照着前日所聞,不殺降俘和無力反抗的人,要殺也須經過公議,得到老人酋長命令的慣例,和他講理:自己被擒,並未反抗,業已認命等死,爲何不先當衆說明罪狀?未經分辯,這樣欺人大甚,由他一人越衆向前,下此毒手,當然容他不得。爲想表示自己膽勇和尊重老人威信,不是戛老麻逼得太緊,只想被殺以前講理分辯,並無爲敵之意,事前又曾準備停當,脫綁容易,只以全神貫注仇敵,暗握劍柄,並未當時發難。
正想危機瞬息,殺出重圍不難,如何逃法?戛老麻這等無禮,老人怎未阻止?猛瞥見老人阿龐先似不曾留意,忽然瞥見戛老麻越衆行刺,滿頭鬚髮皆張,剛望着自己怒吼得半聲,忽然伸手向天,哈哈怪笑,同時又聽身後有兩幼童急呼之聲。危機一發之際,當然無暇細聽,一見戛老麻已到臺下,只一兩縱便可撲上,人還未到,手中長矛業已揚起,知道戛老麻的長矛百發百中,劍還不曾拔出,身綁樁上,無法閃避。心中一驚,手中劍還未出鞘,忽聽一聲怒吼驚呼,陽光之下,兩支亮晶晶的長矛一上一下交錯而過。
朝上那支手法慌亂,匆匆發出,人未被它打中,並還偏在臺的側面,帶着亮晶晶的寒光斜飛上去。朝下發的一支卻是又勁又急,颼的一聲,由自己身後朝下打到。戛老麻首當其衝,一聲怒吼過處,手中長矛往上斜飛,人卻被那由上而下的短矛透胸而過,釘在地上。
跟着,雙珠便覺身上一鬆,綁繩全斷,一條人影業已搶上前面,定睛一看,正是阿成。當時驚喜交集,剛在歡呼:“你怎會上臺來?快些和我衝出重圍!只要越過月臺,便可逃出去了!”話未說完,耳聽阿成急呼:“主人千萬不可妄動!這裏三面都是死路,一面又有重重險阻,就此逃走,比登天還難。阿成自有主意,主人立在一旁,聽我和他們講理便了。”說時,臺下已是一陣大亂。
阿成一矛將戛老麻打個透穿之後,搶到前面,一手握着弩筒指定下面,另一手早隨前縱之勢,拔出一柄當地野人所用的月牙彎刀,獨立臺口,已先怒吼了幾聲,大意是說:
“我決不逃,如其有人上來,莫怪我毒弩厲害!”
衆野人一見變出非常,戛老麻被人一矛釘在地上,剛剛激怒,同聲怒吼吶喊,待往上涌,星臺三面,人都圍滿。因聽老人發話,俱都靠近月臺一面,最前面的,相隔也有三四丈。星臺後面的人也早搶到前面,故此急切間還未撲上。但衆野人同仇敵愾,來勢極猛,又不怕死,本是不容分說,呵成只管厲聲怒吼,並攔他們不住。
老人阿龐由昨夜起費了許多心思,想要保全雙珠,好容易用盡心力代她想出生機,忽被戛老麻看破,煽惑衆人,激動公憤,趕來作梗,並還通知四面輪值防守的人嚴密戒備,非但要將雙珠殺死,死前還要使其多受苦痛。心已憤怒,方纔又費許多脣舌勸說衆人,設法拖延,想使雙珠捱到日落以前再殺,以便另打主意。方法還未想好,因恐衆人受了戛老麻之愚闇算行刺,又防雙珠不知利害,到了中午,照昨夜暗示冒失逃走,送了性命,想借宣佈罪狀爲由,使雙珠當衆講理,不到公審受刑分辯以前,先使衆人知她冤枉,再借雙方分辯爲由,證明殺人毒刺不是她和阿成所有,必須另覓兇手才能判斷,只衆人聽出有理,稍有可乘之機,立時發令,等擒到正凶一齊處置,這樣雙珠受苦雖仍不免,命卻可以保全。不料戛老麻作對到底,忽然當衆二次激動公憤,想要慘殺雙珠。
老人本極機智,一見戛老麻還勾結得有二三十個無知少年在旁助威,忽然醒悟,知道戛老麻非但想殺雙珠,並還打算藉此爲由,想使衆人對他生出惡感,推倒他的威信,分明用心狠毒,別有陰謀,與方纔在林中爭論時所料一點不差。不禁急怒交加,把心一橫,激動平日剛烈之性,更不再有顧忌,公然當衆發話,要拼老命。假使衆人受戛老麻愚弄執迷不悟,定要和他反抗,所舉刀矛超過半數以上,立照舊規,當衆自殺。初意原是一時憤急,怒火上攻,衝口而出,深知黃山都乃全族中第一勇士,平日立功不少,一旦死去,繼起無人,下餘的人雖均膽勇忠實,均無兇酋聰明能幹。黃山都許多事都做得和自己一樣,又得山蘭之教,善於做作,假仁假義,平日頗得人心,忽被外人所殺,羣情憤急,不可壓制,再被戛老麻煽惑,已失理性,不容分說,除卻有限二三十個男女幼童和幾個中老年人而外,都把雙珠當成深仇,恨不能吃她的肉,自己只管恨極戛老麻,一不違衆,話說出去並無把握。
哪知多少年來歷經艱險,出死人生,以全力率領衆人共謀安樂,興利除害,好處太多,當日居然收到報答。明是衆人大不願意之事,竟因他這幾聲怒吼,情願放棄成見,非但恐他激怒大甚,與戛老麻對立,比人不過,憤而自殺,反恐附和戛老麻,傷了他的威信顏面,一個個不約而同,自將手中刀矛垂下,連戛老麻先所煽惑,性最激烈強暴的二三十個無知少年,也無一人例外。老人看出衆心如一,這樣對他敬愛,雖然雙珠不是另有善策仍無生路,反而因此一舉,自己不好意思再公然違背衆意,明白袒護,逃生更難。爲了昔年對於降俘寬大大甚,把戛老麻父於當成自己人,以致留下禍根,平日專引黃山都作惡樹敵。日前發覺他的罪狀,想要除去,未得其便,今日竟想推翻自己的戛老麻,只一過節,便可收集人證,明正其罪。
剛剛由怒轉喜,心中高興,戛老麻忽然不知何往,先還當他心生畏懼躲向一旁,猛瞥見臺前剛安靜下去的人們,忽又起了騷動。定睛一看,正是戛老麻由環臺人叢中偷偷掩往正面,突然衝出,越過前面空地,朝對面月臺上的雙珠怒吼撲去,右手長矛業已高舉過頂。心中一驚,如在平日,早將腰間飛刀發出,先將戛老麻打倒再說,無奈這時兩臺相隔頗遠,就有飛刀鏢矛也難打中,何況當日星月佳節,照例只穿那件長大拖地的白衣,腰問圍着一條獸皮短裙,除左手一管發號令的金角外,寸鐵皆無,戛老麻似知陰謀敗露,野性大發,業已情急拼命,一定製他不住,此舉又暗合衆人的心意。以爲雙珠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急怒交加之中,剛怒吼得半聲,猛瞥見雙珠右手忽然脫出,將劍柄握住。心方一動,同時又見木樁後面閃出一個身材雄壯,手持飛矛弩筒的壯漢,正是阿成,不知怎會突然出現?料知無妨,忙即住口。先沒想到阿成這樣大膽,只當他是救人心切,搶前保護,只將戛老麻暫時擋住,雙珠便不致死,誰知下手這快,人現矛發,只一揚手,便將戛老麻釘在地上。心雖暗中叫苦,覺着這麼一來又是一個死無對證,人心越怒,想救雙珠更難,但對二人越發同情。滿擬雙珠脫綁之後,定必隨同殺出重圍,此外別無生路,只得聽之。但這兩人本領均極高強,逃不出去固是冤枉,如被逃出,自己人也難免傷亡,豈不更糟?
老人阿龐正在左右兩難,心中愁急,忽看出阿成搶到臺口並不逃走,反而回手向雙珠攔住,一面向衆發話,大有替死之意。這等忠義勇敢,非但自己佩服愛惜,便衆人多少也必感動,就是殺他,也只一矛了事,不會受那慘酷之刑,可是衆人激怒前撲,對方手中拿着毒弩,肩上還有十幾支飛矛梭鏢,勢非兩敗俱傷不可。
這時老人心裏一急,猛想起手中金角無異祖神號令,一經吹動,誰也不敢違抗,戛老麻也許不能攔阻,衆人斷無不遵之理,忙即回手吹動。接連兩聲極尖銳的角聲過處,衆野人撲向臺前已只丈許光景,手中刀矛映日生光,紛紛怒吼,正要朝上猛撲。阿成看出事急,也是變計,本心又不願用毒弩傷害野人,本是虛聲恐嚇,一見無用,正待回手拔下身後梭鏢,連刀並用,和雙珠合力衝殺出去,剛急呼得一聲“主人”,臺下野人業將手中刀矛二次放下,帶着滿面怒容,轉向老人立定,重又肅靜無聲。
隨聽老人厲聲喝說:“兇手雖然殺我兩人,但是一個好漢!他既來此,這等義勇的人雖是仇敵,也應對他尊敬。我已看出他乃自行投到,不會逃走,只是想要講理。惟恐你們不容分說,逼得他無計可施,打傷你們弟兄姊妹,豈不使我痛心?這才發令禁止上前。我並非幫助外人,袒護義女。但我都山族自祖宗遷居以來,一向公平講理,無論多深多大的仇,對方死前,也須容他開口說理,囑咐後事,索討飲食,不應這樣亂來。何況戛老麻原是異寨餘孽,人最好惡,他因近來被我發現惡跡,故意煽惑你們,意欲藉此與我作對。像他方纔那樣,對一個業已被擒、沒有絲毫反抗的少女,不經公審便想行刺,先就丟我族中的臉。阿成爲了保全主人,自行投到,未等出面,見他行兇,救主心切,將其刺殺。就是戛老麻沒有罪惡,這等舉動,死得也不冤枉。你們如何忘卻我數十年來的教訓,在他二人不曾下臺,未現逃意以前,這樣倚衆欺少,豈不慚愧!只要他們該死,我第一個先就不放逃走,何況你們。且先聽我的話,不許妄動。決不因我一人私愛,使你們全都不快。你們且回看,人家多麼勇敢可愛,哪有絲毫逃意?等把阿成的話聽明,再作打算吧!”
衆人先聽角聲,雖然不敢違抗,因戛老麻一死,人心越發暴怒,以爲老人偏向仇敵,在話未完,角聲不曾再吹以前,又照例不能言動。心正萬分不平,聞言均覺所說有理,立時轉怒爲喜,等老人話完,重取金角一吹,發出一種洪亮的金聲之後,忽然暴雷也似同聲歡呼,各舉刀矛,紛朝老人禮拜,方始回過身子。內有好些,均疑仇敵乘機逃走,乃至回身一看,由不得重又歡呼起來。
原來對面臺上兩個仇敵,男的在前,女的稍微偏後。雙珠正在整理衣履頭髮,神態已極自然,丰神又極美豔,細腰猿背,玉立亭亭,縞衣如雪,與玉膚相映,陽光之下,越顯儀態萬方,英姿颯爽,由不得使人有天人鸞鶴之感,無形中生出一種敬愛之意。阿成雖然年已三十,土著人本來生得雄壯英俊,阿成更是土著中的壯士,人既強健,這時傷病初愈,舊衣盡失,所穿都是老人所贈新衣。因喜他忠義膽勇,特以勇士服裝相贈,並未赤腳,上身斜披着一片虎皮半臂,腰圍虎皮短裙,左掛箭囊,肩掛長弓,腳蹬一雙獸皮軟靴,通體全新,除原有的兵器毒弩分插肩背腰間之外,背上並還斜插着十來支不知哪裏弄來的梭鏢飛矛之類,左手握着一柄月牙彎刀,長達三尺,右手一支弩筒,所有兵器都是寒光閃閃,耀日光輝,乃野人中勇士所用之物。本來兩腳微張,一手持刀,一手握弩,身微前撲,神情憤急,宛如一隻受迫負隅的猛獸,目光註定前面,大有一觸即發、暴起向人猛撲之勢,威風凜凜,勇猛非常。等到衆人轉身回顧,對方竟將全身兵刃暗器一齊摜向地上,一件不留,雙手叉腰,挺立臺上。那英勇沉着氣概,野人還是第一次看到。難得對方既無敵意,又無逃意,老人阿龐所料一點不差,既佩服老人的先知,又佩服對方的神勇,由不得互相驚奇,歡呼起來。
阿成因雙珠蠻語生硬,兩次攔阻,不令上前,剛剛說定,把兵器拋下,野人已先回身。等到下面歡呼,亂過一陣,方始大聲喝道:“諸位弟兄姊妹聽我講理!殺人者死,我決不逃。我命本是老公公所救,決不恩將仇報。不信你們請看,我這弩箭,有毒的箭頭已早拔去。方纔只是你們不容講理,故意拿它騙人罷了。”說罷,先將弩筒拋將下去,接口說道:“你們酋長黃山都雖被我失手打死,但與我的主人無干。我阿成情願來此領罪,任憑你們慘殺,決無話說,你看如何?”
雙珠早就看出阿成是想來此替死,幾次想要上前,均被攔住,再如相強,便要當時自殺。先頗愁急,後聽老人說戛老麻罪有應得,衆人也被說動,此外更無作對的人。心想:“狗男女之死,明是毒刺所傷,我二人並無此物。有好些情理可講。對方只容開口,便可分辯,何況老人素有威信,又在暗中相助。族人尚勇,阿成此舉已使對方生出敬愛,不如等他說完,相機行事,免得爭論,無益有害。及聽阿成自認失手將人打死,不禁又驚又急,忙即搶上前去,將阿成往旁一推,怒喝:“你不聽話,我先自殺!酋長明是毒刺所殺,那麼強壯的人,無人暗算,怎會被你空手打死?”
這時臺下正在交頭接耳,紛紛議論。雙珠業已聽出衆人口風,對於阿成這樣義勇雖極讚佩尊敬,仍把他當作仇敵,非與酋長抵命不可,只商計死前不可凌辱,有求必應,死得要快,不使苦痛而已,同時瞥見老人也是滿面愁惜之�h �h 0:{ `�� (h �h �h �聲悄說:“主人不可示弱!否則休說我難免死,便是主人恐也難保。”雙珠聞言大驚,不禁急怒交加。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