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音當時竟答不上來,停了一停方始答道:"藍山來信乃我同族姊妹所爲,方纔我還不曾說完。看那意思,前王因我鬼頭蠻以前原叫兩姓族,向由兩族中人照着祖規輪流爲王,但是每次推選能做王的,仍只限於兩族中的王室嫡系近支,稍微疏遠一點的只能做些小事。明是衆人推選,實則能入選的人極少。所選的王好了還罷,一個不好,限於成例,兩族互不相讓,到了年限,不管前王多好,均須讓位。新王就是才能不夠,爲了本族尊榮,仍要以全力相爭,決不退讓他人。而那遠支族人不論多大智能,除非近支人大幼小,極少機會能夠充任,任期也只五年。有時無人,昏庸之主也常被選充任。雖因祖規嚴厲,無什大好大惡,而這所任十年期中,兩族人民仍要受上好些苦痛,尤其互相憎惡,年代越久,嫌隙日生,終於兩姓對立,無形中成了敵人,這才發生昔年陰謀奪位之事。再由兩族嫡系輪流爲王,非但不平,害處太大。"
"還有那六十四根祖傳神金,原是昔年兩族祖宗率衆人山之時,恐人心不固,假借神命,意欲永由兩姓嫡系子孫輪流爲王,用以鎮壓衆人之物。其實他那卦象均有一定字句方法,只要事先和管理卜筮的瞽師說好,無論如何解釋,卦意都講得通。可是這類機密之事只有嫡系子孫、已快當選的新王才經本身祖父母暗中告知,此是傳家寶訓之一,神祕非常,外人決不知道。爲了多年相傳,深入人心,那六十四根神金又是各種珠寶和金精百鍊而成,永有寶光,與常金不同。瞽師也是世襲,討好新王,再常時假造一些奇蹟,不由衆人不信。哪怕當王的多不好,只不似近六十年兩個好王那樣兇惡殘忍,多大的事,請出神金一卜,衆人便甘心忍受,決無話說,至多付之命運,不再反抗。卦象如有指點,明知送死,也必搶出。對頭方面明知是假,爲了此是將來管理衆人的法寶,自家將來也要當選爲王,一樣是要用它,非但不肯說破,便是於他有什不利,也只好忍耐過去。等到自己當選爲王,再來撈本,決不肯說個不字。並且歷代相傳,人民迷信太深,當初祖宗又做得極巧。表面上曾師好像專代人民做主,成了王的怨家,實則永遠暗中勾結,狼狽爲奸,人民全都死而不悟,說也無用。昔年被逼出走,一半爲了好王想要把持王位,一半便爲歷代昏王仗以爲惡,雖有哭訴、私諫兩種成規,但是舉發既難,當王的做了惡事均有防備,事先得信,早已設法消滅。神金卦象便是他把持王位的至寶。祖宗立法原極公平,只爲一時私心,專顧嫡系子孫,留此大害。"
"前王從小聰明,深知民意。一接王位,便想借一機會將瞽師廢去,向衆宣誓神金乃是騙人之法。不料機密泄露,非但對方一族,便是自己近支親族也羣起而攻。恰巧來了外賊,以致好王與之勾結,將神金偷去。前王得信,知道新接王位只管深得人心,時機未至,替師是仇敵好黨,此時道破,全家均有性命之憂,只得命人追趕,那十幾個兇人雖被殺死,神金卻未全數尋回,終於被逼逃亡。六十年來受盡苦難,越想越恨,決計只一回去,第一便將舊制改過,無論何族男女,只要能得人心,經衆推選,均可爲王,並將神金和瞽師的多年隱祕當衆說出。可是第一步不將這六十四根神金全數尋回,決無回去之望。當初仇人還沒想到子孫世襲之計,只想將前王全家害死,暗令瞽師假釋卦象,以爲六十年期限甚長,森林黑暗,危機密佈,前王決難生存。照卦象說,不滿六十年,誰都不能越過界限。前王久居森林,自無生理,也未必能活這長,本意斷他歸路,神金被惡人偷走遺失,當時不能尋回,自無希望,就能尋到,也無法回去;不料弄巧成拙,反倒管住自己,不滿限期,不能越過殺人崖界限。現在好王雖有野心毒計,無奈神祖之命照例不能違背,卦象一出,便成定案,仗着接位時年才十五,只得忍耐下去。"
"前王近得逃亡的族人來報,知道好王此二十多年來日常陰謀計算,練好精兵,只等限期一到,便借尋找神金爲名,將逃亡在外的擬族中人斬草除根,全數殺死。此時神金如全尋回,無論來勢多麼兇險,只消當衆取出,一聲招呼,來的人十九心中怨恨,一見神金尋回,前言已驗,至少也有一多半倒戈向敵,決不怕她。無奈苦尋多年,我走時還差四根,至今渺無蹤跡。眼看六十年限期將滿,好王不久殺來,前王實在無法,方始想出拼命之計,選了幾個勇士,表面去向好王求和,假說神金業已尋全,但她自己任期未滿,年老無能,所生子女才能太差,又與兩族中人分別多年,老的已死,年輕的面都未見,如何能夠爲王?別人不問,自己這一家嫡系決不想接王位,不過思念故土太切,生活又苦,如能容她和逃亡的人全數回去,不再加害,決不爭這王位。"
"等到回到惡鬼峽,然後相機行事,突然發難,說六十年限期已滿,神金並未自動飛回,一面把苦尋神金經過當衆聲言,此是人力,並無一根自己飛回,我如爲了冒犯神靈,應有天降災禍,不妨定時試驗,我全家子女並非不敬祖宗,但知神金是假,兩族嫡系輪流推選,表面公平,實則無異分贓。我雖歸來,並不願意爲王,只要廢掉瞽師,永除大害,以後專選賢能,不論親疏,使大家公平安樂,於願已足。如說神金卦象是真,六十年限期已滿,便我犯了神怒,好上既得神佑,理應將她尋回,瞽師也應算出她的下落。只要事前沒有受害,當衆說破,照着我們兩族中人的性情,十九可以轉危爲安,將好王好黨一舉除去。事情本是萬分無法,兇險非常,如今只剩三日,對方尚無回信,想起仇敵那樣兇殘、怎不害怕呢?"
二女再一探詢,才知藍妻是她堂姊,知道姒音不曾被殺,特意通知,寫得十分詳細。
藍山更是夫妻情厚,上來拍了胸脯,向前王和諸長老自告奮勇,將那四根神金全數尋回。
因料這東西多半是在小金牛寨蠻人手內,故此常往窺探,與蘭花初見時並曾探詢,因蘭花極口否認,說所有蠻人她都深知,休說藏有神金,聽都不曾聽過,藍山方始絕望。每日均往林中搜索,始終未見。上月限期越近,無意之中又在酒後說了兩句錯話,那些隨同逃亡的人以爲藍山想娶山女爲妻,有心欺騙,情急遷怒,向其追問,雙方口角,致被擒住。不是前王力阻,業已凶多吉少。如今每日都在林中窮搜,限期一滿,便要被殺,處境危險已極。藍妻和他恩愛,想請姒音設法,請鳳珠月圓前一日派了勇士,假裝鬼頭蠻和妖徒,由藍妻暗中相助,將監視的人打倒,但是不要傷害,只將藍山劫來藏起。姒。
子二族如能暫時講和,非但前王回鄉有望,也許能將敵除去,由此雙方永遠和好,便是藍山也可無事;否則好王殺來,鳳珠等和小金牛寨蠻人一樣危險。上來蠻人必先殺自己,希望鳳珠不要坐視,雙方合力與之一拼,如能以少勝多除去好王,更是萬幸等語。
二女才知有許多話姒音不曾全說出來,只不知這些都是好話,何故先未明言?因那土語比上次所見難認,仔細推詳,與所說差不多,經姒音在旁一說,均已明白,底下不似再有隱藏之言,也未追問。看完,想拉姒音同回翠螺洲,仍是固執不肯。鳳珠近日更愛姒音,並未在意。姬棠雖然疑心,因知其心無他,必是爲了山族禁忌,有的話不便告訴外人,又知事太兇險,以致言動失常。稍微尋思,因強敵將臨,鳳珠有話商量,就此放開。回到洲上,二女召集男女蠻人仔細指點,授以機宜,並令轉告各路防守的人,一面留神搜索奸細,重加部署之後,自覺可戰可守,稍微放心。次日一早,再興又有信來,說鬼頭蠻不久來犯,準備與鳳珠兩面夾攻,明日便要帶人趕來埋伏,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並請二女將雙方信號以及地理形勢和埋伏應敵之處分別交換。
二女看完,一算雙方人力多少,形勢強弱,覺着敵人至多來上兩千,也許還不到此數,自己這面加上再興也有六七百人,擬族還不在內。休說戒備嚴密,以逸待勞,必能成功,便是這些蠻人勇士也都經過訓練,會點武功;手下女兵更是膽勇忠義,本領高強,本來以一敵十都能勝任,如今一個對他兩三個斷無敗理,越想越心定,預料一舉成功。
一面傳知衆人,一面把金花喊來,告以藍山處境危極,可照姒音所說,帶上六個男女蠻人,往森林裏面去救藍山,事關重大,千萬不可露出形跡,更不可傷害一人。一面傳話那兩處防守的人,日期將近,如有強敵大舉涌來,不可輕敵,急速歸報,我們自有應付之策。二女兵機警聰明,最得主人寵信,也極忠心,領命自去不提。
時再興自到小金牛寨被盂龍留住,雖然思念二女,因受孟雄夫妻叔侄厚恩,當此強敵壓境緊急關頭,蘭花又死,盂龍年老多病,難於統率,蠻人多有宿怨,無人主持,稍有變故,立成瓦解。仔細盤算,只得強忍相思,停留下來。意欲藉此機會,實踐昔年心志,提高蠻人智能,使其永遠公平安樂,勞逸相當,全都一樣,沒有主奴之分,更無不平之事,上來便作永久打算。一面選拔教導幫助管理全山的人才,一面把舊日遺留的醜惡風俗和壓制蠻人的法規逐漸改善,並向孟龍等爲首蠻酋苦口力勸,說上下團結,相親相愛,互相照顧,才能永久富強之理。再興聰明細心,遇事必先查明對方顧忌,不將話想好,有了完善方法,決不開口,因此從來沒有辦不通的事。不消多日,人心悅服,全寨上下無不感化。又連接二女來信,知道水雲、翠螺二洲日有發展,二女和全洲人等快樂非常,越發高興。這日見諸事都有頭緒,將來相助管理的人已選拔了好幾十個,遇事同商,各有專責,稍有錯誤,便自行舉發,當衆改正,決不隱瞞,人人都知爲公,沒有一點偏私。
正覺前途無量,忽然想起蘭花死得冤枉,事後還逃走了十幾個壯漢。一問來歷,都是極惡窮兇之徒,內中苟大竹更是竹籠山酋長之子,本是山民,但是從小兇狠,專喜率領徒黨埋伏叢嶺密莽之中,殺人越貨。仗着力大膽勇,當時欺凌同類,去往別寨蠻墟中擄掠,姦淫殘殺無所不爲。因殺了幾個金牛寨蠻人,孟雄大怒,幾次帶人搜擒,均未擒到,反被暗中埋伏暗算,傷了多人。最後方始將他弟兄二人擒住,照着雙方仇怨,本應殺死,只爲蠻人尚武,見他兇猛,連乃弟二竹小小年紀也是那麼漂悍,加以剛娶鳳珠,常勸丈夫待人必須寬厚,以前殘暴性情必須改掉,孟雄正在高興頭上,小金牛寨又來要人,便沒有殺,送往爲奴開荒。在山奴中最是勇猛能幹,也最兇暴,桀騖不馴。孟龍父女喜他膽勇多力,雖然常時犯規,欺壓同類,任性妄爲,採起荒來比誰都多,因此格外優容。
蘭花接位,知是害羣之馬,意欲恩威並用,將其制服感化,乘其犯規,綁起要殺,再由衆人講情,改爲鞭打,另由王翼做好人放掉。彼時再興剛由外面有事回來,曾見大竹目露兇光,二竹也在旁邊咬牙切齒,又聽姬棠說起以前大竹淫兇調戲之言,本就疑他不懷好意。因事已過,大竹不久娶妻,蘭花管理越嚴,業已改了常度,所居相隔又遠,除春秋佳日定時盛會,難得見到。近年蠻人十九感化過來,日子比前好過得多,全都安居樂業,不似昔年常有叛變,也就不以爲意。
此時回憶前情,這些蠻人失蹤,雖是王翼引誘,蘭花之死恐怕還有隱情。再想,王翼雖因癡愛鳳珠,色令智昏,失了人性,他夫妻平日情愛頗濃,從未反目,無論如何不應如此殘忍。今受刺激太深,人已瘋狂,來時地道相遇,看去已不像人。彼時他神智還未全昏,只管苦勸不聽,當時尚有愧悔之意。當着同行蠻人不便多說,只將身帶糧包送他,勸了幾句。話未聽完,人忽逃走。日前藉着探路,又往地道尋他幾次,並還密令林中採荒守望的人,如其遇一瘋人,不可傷害擒捉,並將食物儘量相贈。事後覺着不妥,又特命人前往搜索,準備將他擒回,作爲因失愛妻,受激發瘋,一面想法醫治,以盡朋友之義。去的人先未遇上,後來幾次遇見,因其動作如飛,行蹤飄忽,搶了食物便走,追趕不上,並有猩人相助,也無法追逐,料定藍山必知此事,暫時有人照顧,心雖稍放,但是蘭花死因如不查明,將來就是將他尋回,也不好處。幾次查間,覺着另一蠻女同臥房內,不比二女兵臥室相隔大遠,多少有點見聞,所說的話也有好些疑點,便將那女兵喊來。揹人一問,蠻女先不肯說,後經再興力保,只說實話,便是同謀,也必保她無事,蠻女感動愧恨,說出實話。
才知那蠻女和幺桃情分最好,二人並是堂姊妹。當夜睡夢中聽見爭吵,驚醒一看,主人已死。原來蘭花人極聰明機警,先聽鳳珠、姬棠幾次示意警告,對於丈夫雖有疑心,因知王翼稟賦太強,平日夫妻情濃,已成習慣,上次病勢反覆,至多隻顧高興,不知憐惜病人,未必有什惡意,心中並拿不定。及至二女走後,想起丈夫自從分房之後,當面只管說得好聽,轉眼人便不見,常借題目離開,來去匆忙,往往三四日不歸,比以前形影不離情景大不相同;同時想起鳳珠性情何等溫柔,和誰都說得來,又最憐愛自己,對於丈夫自應愛屋及烏,格外看重,何況又是她所救的人,以前雙方通信,友情只比再興更厚,爲何見面之後這樣冷淡,彼此形跡逐漸疏遠,越想越可疑,便向二女兵設詞探詢雙方通信和鳳珠未來以前起居言動。二女兵到底年輕,不知蘭花有心試探,專從小處着手,雖奉主人密囑,不肯吐露,但均痛恨王翼,同情蘭花,無形之中露出破綻。蘭花心細,聽二女兵說到丈夫,常露輕鄙厭惡之容,並勸自己遇事想開一點,男子的心未必可靠等語,問得稍緊,話便支吾,更明白了幾分。因鳳珠對丈夫神情淡薄,至多以前發生情愛,並不相干,必還另有隱情,對方纔會這樣說法,心雖悲憤,並未露出。跟着幺桃回來,二女兵便不再說前事,問也用話岔開,便留了心。心中有事,平日睡得又多,因恐二女兵疲倦,假裝睡熟,呼喊不醒。人走之後,想起幺桃以前貼身服侍,甚是忠心,近來常不見面,老和丈夫先後同出,只有一個走開,第二個決看不見。前數日,見她兩乳高起,眉花眼笑,已非處女。當地男女柑愛原聽自願,便有情人也無須乎隱瞞,當時只料有了情人,念她服侍數年,人又忠心,正打算問明情人是誰,送她一份厚禮。以爲少女春情發動,近來藉故出去,便爲尋找情人,心還好笑,未以爲意。此時仔細尋思,和近來所聞所見,這一男一女大是可疑。
蘭花人最剛烈,情熱如火,因事情還未分明,先不發作,正在牀上盤算心事。忽聽門外竹簾微響,有人輕輕走動,靜心一聽,正是丈夫聲音,忙以全神暗中偷看,表面裝不知道,隨見王翼輕悄悄探頭入內,朝幺桃那面用手拉了一拉。幺桃臥處離門最近,跟着人便爬起,拿了碗水走到牀前,喊了兩聲未應,便趕出去。蘭花見此情形,怒火攻心,悲憤已極,忘了病勢沉重,悄悄起身,掩往窗前一看,男女二人抱在一起。王翼還拿着一束草花,手指房中悄悄說話,剛剛放開,看那意思,是想由幺桃掩進房內睡好,再往裏走進,恨到急處,忙往竹屏後一閃。幺桃作賊心虛,又被竹屏擋住,沒有去往牀前窺探,匆匆臥倒。王翼也走將進來,一眼望見蘭花立在地上,心方一驚,蘭花已氣得周身亂抖,拼性命縱身上前,迎面一把抓去,剛顫聲喝罵得"你這狗"三字,叭的一聲,人已仰跌在地。
原來當夜大霧,王翼看出蘭花產後失血,又不知保養,人已弱極,料其必死,色令智昏,只想帶了兇蠻隨後掩去,藉着森林黑暗掩蔽,料定鳳珠膽勇,遇事搶先,只要守伺在旁,乘其走單之時,將其迷倒,擒往無人之處,等到木已成舟,再行跪哭哀求。女子心軟,雙方以前又有深情,如將被迫結婚經過說明,必能言歸於好。就是對方懷恨太深,固執不允,達到心願,死也甘心。萬一中途發現,也可藉口森林黑暗兇險,大不放心,又知鳳珠對他厭恨,不敢明送,暗往保護,也有話說。主意打好,又由所結蠻人尋到一種迷人香草,比美人香還要猛烈,業已要走,忽然想起幺桃已有私情,將來是個大害,事前又曾約好同去,不能丟她,打算乘着大霧偷偷趕回,令其三日之後再去。
王翼本沒想到驚動蘭花,不料連日心神失常,鳳珠同了再興夫婦一定,越發妒憤,心慌意亂,舉動冒失,一心只在鳳珠身上,好些事均未想到。先不願人知道,回時把防守的人用香迷倒。到後想起蘭花、幺桃同臥房內,難免警覺,一時舉棋不定。又忙着起身,本想由後房繞進,把蘭花迷倒,再叫幺桃出去,悄悄揭簾一看,人都睡熟,又想迷香不用水潑頭面,要三個時辰之後才醒,方纔將守望的人迷倒,業已失計,難得蘭花睡熟,不易驚醒,先打算悄悄把人喊出,說完就走。哪知幺桃也極機警,早防王翼不肯要她,打好主意,竟非同行不可。王翼業與相見,不便再用迷香,只得給她聞上解藥,假裝親熱,好言相勸,並還起誓,幺桃始終不信,並用言語挾制,賭氣回房臥倒。
王翼心情早亂,作賊情虛,老恐露出馬腳,打算明做,假推歸途發現奸細,樓下的人已被迷倒,借搜敵爲名,索性帶了幺桃同行,途中再用毒刀殺以滅口,忙將迷香放在門外,匆匆趕進。瞥見事情敗露,蘭花滿面悲憤之容立在面前,心方一驚,人已撲到,一不留神,竟被抓了個滿臉花,當時抓裂三四條血口。負痛情急,左手一擋,右手一推,本無傷人之意,蘭花人已衰弱,哪經得住猛力一推,又當悲憤情急之際,怒火攻心,當時暈死過去。王翼怒火頭上,還在低聲喝罵:"有話好說,你瘋了麼?"幺桃業由屏後趕出,知道事情敗露,凶多吉少,恐主母醒來不了,假裝扶抱,見人快要醒轉,手朝頸間用力一叉,蘭花自然斷氣。
王翼一看不能救轉,正在情急,幺桃低喝:"禍已闖大,再不逃走,要等死不成?"
說完,隨手取出一枝弩箭,又釘向蘭花前胸。王翼不及攔阻,忙中無計,只得照她所說當先逃走。幺桃也真兇狠,非但走得最後,並將蠻女喊醒,告以前事,說寨主死在房中,本應殺你滅口,念在平日情分,不忍加害,你如照我所說,大家無事,我便自行泄露,也不與你相干;否則,便說三人同謀,你也在內。並告蠻女,說她愛極王翼,但是看穿此人決不可信,將來也許爲他所殺,但我心甘情願和他同在一起,多快活得一天便是便宜,你不要管,要不照我所說行事,事敗你固無幸,便我不被捉回,稍有風聲,也必殺你全家。蠻女早被嚇倒,哪裏敢強。幺桃又說了幾句狠話,方始拿了王翼所失草花從容追去。蠻女等她走後,悄悄掩往後窗一看,見霧影中有男女二人扭結掙扎,仔細一看,一個幺桃,一個正是二竹。先是掙扎,後又和好,一同拉手逃去。樓下的人一個未醒,只二獅在旁走動,因有鐵鏈繫住,來者均是熟人,並未吼嘯。蠻女候到天明將近方始喊人,被孟龍鞭打兩頓,始終不敢出口。
再興問知蘭花並非王翼所殺,想起同盟之義,越想救他。近日正在算計將人尋回,如何處置,忽然接報說妖徒業已出現,鬼頭蠻不久來攻,昨日又接猩人材皮警告,想起明日便是十五,前日老寨有人逃來,說好黨發生內爭,又知妖巫師徒全死,鬼頭蠻已無法勾結,暫時自顧不暇,決不致於再來侵犯,覺着強敵只得一面,可以專心應付;擔心二女這麪人少,決計搶先迎上,趕往應援,便將寨中之事交與專人管理。一切準備停當,自帶幾百個勇士往森林進發,行離快活樹還有三四里,沿途佈置,搜索王翼蹤跡,好些耽擱。這時已近黃昏,再興正想:當地離水雲洲不遠,如由殺人崖祕徑通過,當日便可迴轉,敵人要到明日半夜子時纔算滿期,怎麼也來得及。方想趕到殺人崖,查探好了形勢,看敵人是否業已發難,將對面森林開出道路,只留面前藤樹遮蔽,到時一涌殺來,探明虛實,徑由山洞地道抽空趕往水雲洲,與二女見上一面,再趕回來。
再興心中尋思,正走之間,忽見猩人突然趕來。這次竟不避人,一直走到再興面前,拿了一片樹皮,上劃:事機緊急,藍山危急萬分,明日便要殺死,已不是前日所說之處,請跟猩人速往搶救,如到明日,人綁火堆之上,四面防衛嚴密,人數大多,救他更難,務望請位恩人姊妹救他一救。寫的文字漢蠻相雜,甚是潦草。再興看出那樹皮乃藍妻寫與二女和姒音,猩人見衆走來,只當風珠所命,救人心切,又知再興是藍山恩人好友,便沒有往水雲洲去。再興知其靈慧,雙方連說帶比,略微詢問,分配好了手下勇士,便令領路。走了十餘里,方始尋到,相隔擬族前王所居約有半里,停將下來。偷偷掩往一看,藍山果然綁在下面,旁邊還伏着一個少女,正在厲聲悲哭。猩人業已當先縱落,朝少女身前奔去。
仔細一看形勢,原來下面乃是密林當中一圈長桶形盆地,天然生成。以前好像是一橢圓形的湖蕩,約有三四十畝方圓,年深日久,水早乾涸,只中心低凹之處還有一點泉流,水和珍珠一樣由地底往上噴出,但量不大,深只兩三尺。四面崖石壁立,高達十丈。
下面共有三十多所樓房,甚是乾淨整齊。土地全被種滿,實無空隙,只來路有一長厭斜坡,似新建成不久,寬約七八尺,貼着崖壁蜿蜒而下,兩旁各種着一列矮鬆和草花之類。
坡腳不遠有一崩墜多年的崖石,約有四五丈方圓,偏向西方,石頂平坦,當中有一神壇,但無神像,只在壇上畫着八卦,藍山全身捆綁在中心木樁之上,雙手平分,由另兩根斜鐵架吊着,身邊圍着許多木材樹枝,幾個手持兵器的男女山人看守在側。藍妻伏在壇旁,已哭得力竭聲嘶,神情萎頓。
東面另有一片平臺,坐着好些鬼頭蠻,女多男少,年均不小。當中一個山女帶有面網,看不真切,腦後發已雪白,少說也有七八十歲,手中捧着一個方形王盤,當中插着大大小小數十根神金,與那日在蘭花房中所見相似,正和衆人用土語爭論,也聽不清說些什麼。臺下男女山人甚多,猩人剛一到地便被喊去,旁邊幾個老人同朝猩人厲聲喝罵。
同時臺下便有十幾個壯漢,有的手拿刀矛弓箭,有的拿着鐵鏈和一根點燃的樹枝,油煙蓬蓬飛撲上來,看神氣是想擒那猩人。藍妻見猩人被臺上老人喊走,忙掙扎着由壇前石階馳下,哭喊朝前撲去。藍山雖然被綁,除向乃妻勸慰而外,好似死活未在心上。見狀忽然情急,在壇上大聲疾呼:"猩人知我冤枉,想將神金尋回,又恐我受罪吃苦,以致來去匆匆,不時往來森林走動。此時便有人要救我,不到半夜也辦不到。"
再興因那來路險僻非常,雖有猩人指點,還走了好些時才得尋到。當地只此數十畝方圓可透天光,餘均黑暗如夜。初來不知地理,所帶的人又都埋伏在殺人崖、快活樹一帶,猩人手勢也不令多帶人來,一行共只十一人,下面山人這多,如何下手?聞言心方一動,猩人忽然一聲長嘯,飛身而起,往側面崖壁上躥去,其行如飛,轉眼便到崖頂。
下面衆人鏢矛弩箭紛紛朝上亂打,雖有。幾枝打中,均被猩人用手打落,並未受傷,一路厲聲吼嘯,穿林而去,一晃老遠。初意還恐衆人追上,心方一驚,衆人業已退往原處,紛紛跪伏臺下。上面老人仍在爭論不已,藍妻也被另兩山女拉勸回來,夫妻二人似知自己尋來,便借互相談論,哭訴掩飾,暗通消息。
再興本極謹細,見事太難,猩人已走,不敢冒失,伏在崖上靜心一聽,藍山夫妻大意說:中坐老山女便是擬族前王,本心不願殺死藍山,力言神金卦象是假,無奈所有老少同族有的信神太深,前王只管極力分說,終是將信將疑。另有一些老人也知神金騙人之物,但因流亡多年,受盡苦難,一心只想老王復位,又因除老王外只有三個孫女可做女王,一個野死數年,一個新近跌死,一個又嫁了藍山。照例女王非嫁同族不可,於是無人接替。老王又說,一回故鄉,如能照她預計,除去好王,便要當衆宣示這千年以來的機密,廢掉替師,以後選王只重賢能,不論親疏。這些隨年流亡的人俱都不願。想起如無藍山,就是暫時不能迴轉故鄉,有一未來的年輕王嗣,終有希望。這一嫁人背了祖規,不能入選。何況當初結婚時大家都不願意,因彼時藍妻還有一妹,又自願舍掉將來王位,藍山又說答應婚姻便將神金交出,這才答應。
不料婚後三日細一查問,所言不符,即此已犯衆惡,疑他有意欺騙挾制,不是前王護庇,已遭毒手。去年冬天,藍妻之妹忽又失足墜崖而死,女王照例是要王室嫡系,並還年輕美貌,聰明才智能得衆心,纔可入選。餘下近支雖還有人,不是年貌不合,便是武勇才能不夠。便前王計策能夠成功也是無用,受盡千辛萬苦,死裏逃生,成功之後卻將王位讓與他人,前王雖然年老,但是接位之期未滿,又有卦象預言,復位自無話說。
可是這六十年中都是子族爲王,以後六十年照例應由似族選人接替,偏生三個王子死了兩個,一個嫁了外族,前王口氣又是那等說法,心意十分堅決,越想越恨,於是把怨氣全種在藍山身上。
可是這時天未黑透,下面人多,須等對方夜飯後四房安息,入定之後,方可下手。
先沒料到救兵來得這快,來者又是再興,好些土語均未認出。這些鬼頭蠻性情剛烈,稍一疏忽,便成死仇,最好此時不要妄動,到夜再聽招呼等語。有許多話雖未明言,意思卻可聽出,中間藍山並乘防守人換班之際,欺那幾個不通漢語,假裝勸慰妻子,斷斷續續說了好些。
再興聽完,見藍山夫妻似恐自己不曾聽清,把前言說了一遍又一遍,恐其露出破綻,其勢又不便現露身形,正想用什方法通知。偶一擡頭,遙望那數十根神金供在對面石臺之上,前王似因年老,不耐久坐,業已回到正面竹樓之內。臺上男女山民手指藍山這面,紛紛議論,神情甚是激烈,語聲卻比前小,連聲都聽不出。想起鳳珠此行帶有兩條神金,不知能否配上。猛觸靈機,正待繞東面偷看玉盤上神金數目,忽見神壇底下有兩壯漢如飛往東面臺上馳去。途中兩次回望崖上,伏處隱祕,只自己一人在上,同來勇士均在後面林中待機,決看不出,也未理會。剛借崖石掩避往前繞去,猛覺左膀一緊,大驚回顧,正是猩人,手朝下面亂比亂指,意似速往救人,遲便無及。想起藍山夫妻方纔借話警告,不令妄動,正自舉棋不定,說時遲,那時快,忽聽東面臺上幾聲怒吼,偏頭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藍山因恐再興犯險,用漢語警告,不料對頭那面有一老者之子,以前苦戀藍妻,求婚不成,仇恨甚深。這次不聽前王勸告,定要燒殺藍山,便他領頭力主。因見猩人連日來去匆匆,神情鬼祟,時與藍妻交頭接耳,揹人密語,日前又聽藍妻無心泄漏妖巫師徒已爲鳳珠等人所殺,並還密告前王,說敵人之敵即我之友,大可結納,以爲互相應援之計。前王是她祖母,業被說動,因衆力阻,說復位以前與外人勾結最犯祖規,因而中止。猩人原由衆人從小養大,最是忠誠馴順,因感藍山救命之恩,出入相隨。對頭疑它勾結,向水雲洲求救,便令兩個耳目靈巧心細的人伏在壇下,暗中查聽,一面密令看守的人故意閃開。藍山夫妻只恐再興涉險,把前言連說好幾遍,埋伏臺下的人業已疑心。
再興走開時,樹後黑暗,無意之中把衣服掛了一下,又被聽出響聲,再見猩人影子由旁邊崖上馳過,越發醒悟,料知崖上有人,忙往稟告。
爲首男女山人雖然年老,多有權力,爲想復國報仇,每日臥薪嚐膽,苦練不休。鬼頭蠻又有家傳熬練體力之法,一個個力健身輕,勇猛非常,無一好惹。加以限期將滿,命人往探,尚無回信,強敵當前,情急拼命,男女老少均有準備,都是一個心思。猩人送信走時,藍山雖然被綁,形勢尚不嚴重,先料不會逃走,只有兩人看守,下面的人仍是各做各事,相隔還遠,只要突出不意上前搶救,人一上崖,便可將他夫妻救走,並非難事。偏巧猩人走後,前王因明日子夜滿期,回信未到,便照預計召集衆人商計應敵之策,並代藍山分說。等猩人引了再興趕來,下面人已佈滿,藍山夫妻惟恐弄巧成拙,又用言語示意,想告知再興暫緩下手,終於露出破綻。
臺上衆人一聲怒吼,下面便有二十餘人拿了火把往對面壇上趕去,藍妻便驚呼哭喊起來。再興見事緊急,猩人救主心切,已搶先怒吼,往下縱落,再興激於義憤,方纔地勢業已看好,想有下手方法,立將燈筒取出,朝林中一晃,發出信號,招呼衆人接應,一半去往側面作爲疑兵,虛聲吶喊,自帶六人冷不防飛馳下去。初意神壇離地三四丈,偏在斜坡旁邊,離上頗近。下面雖然人多,但都隔遠,神壇左近共只二三十人,內中多半正點火把相繼趕來,還未全到。只要冷不防斬斷綁繩,由同行壯漢背起藍山夫妻,自己和那幾個本領最高的迎敵斷後,逃進森林深處,便可無事。下時剛瞥見猩人縱到山人叢中雙手亂抓,將那些火把奪去,拋向水塘裏面。衆人只管怒吼吶喊,並無什人搶殺過來。自己帶人趕下,直如未見,心方奇怪,忽聽一聲異嘯,覺出腳底走處不像土地,彷彿木板鋪成,上蓋浮土,心中一動,待往旁邊沿着刁;爿:矮鬆貼崖馳下,還未及招呼身後的人,腳底突然一沉,耳聽藍妻回顧驚呼,還未聽清,人已陷落下去。
原來那條土坡由上到下長達十七八丈,中間設着好些埋伏,並有翻板,下面均是藤麻織成的密網,翻板往下一沉,人便入網被擒,多大本領也難脫身。再興和同行勇士全被擒住,餘人在上自然急怒交加,正想上前搶救,下面衆人已紛紛喊殺上來,這裏再興、藍山等危機一發,眼看全被慘殺,翠螺洲上二女等人也陷入了重圍,性命已在呼吸之間,比再興等所遇形勢還要兇險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