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又問:"那兩條神金怪人並未看見,所說不知是否有理?"鳳珠攔道:"此時暫且不談,明早想好主意再作商量。"姬棠從旁接口,方說:"姊姊說得極是,此事關係非小。"忽聽森林那面兩聲鬼嘯,聲甚淒厲,曳空而過,彷彿飛出老遠方始停止,順風傳來,聽得畢真。這時雨過天晴,月光如晝,照得遠近湖山林野到處清明。因鬼聲來路偏在湖西北寨崖角上林野之中,相隔尚遠,遙望各處山崖上的號燈均作黃色,知道各地守望的人均已警覺,但未發現別的形跡。業已有人出動,正在四面窺探,因那聲音飛得又長又快,決不是人。如在平日,必當怪鳥飛過,不會在意。當日因老妖巫派人來此恫嚇警告,蘭花連傳密令小心戒備,剛剛天黑不久又發現了一次黑影,衆蠻人都知敵人厲害,由不得添了許多戒心,稍微有點動靜便加留意,不肯絲毫放鬆。衆人在平臺上仔細查看,森林那面仍是靜悄悄的,並未有什影跡。方想山中怪鳥飛過,事出偶然,忽又聽西南角上又是同樣三聲鬼嘯。當地靠近湖邊,相隔不遠,可是用盡目力也看不見一點人影。防守蠻人已各持刀槍分頭掩將過去,崖上號燈仍是黃色,仍未發現敵蹤。
蘭花越想越怪,忙令幺桃多取幾枝鏢箭毒弩,準備去往對岸查看。姬棠勸道:"蘭姊先不要忙,這鬼嘯之聲恐是好人鬧鬼,聲東擊西,亂人耳目。你是全山之主,不可妄動,可將平臺上面這盞總號燈轉動,傳令他們各自留神戒備,不見敵人不可自相驚擾,就是發現奸細也照平日我們所說各守地段,看清來敵多少,再行分頭合圍,不許一擁齊上。存放兵器糧食之處更要添人把守,以防中他調虎離山之計。"因四人均住竹樓之中,自從姬棠出主意添設號燈之後,仗着以前練過,物料齊全,不消多時便全備好。這盞四色主燈剛剛掛上還沒多時。蘭花聞言覺着有理,再見敵人連影子都未看見,對岸蠻人業已紛紛出動,有的還拿着火把,雖未亂吹蘆笙,看去人甚紛亂,忙將號燈轉成綠色。衆蠻人老遠望見,便各趕回,鬼也不曾再叫。
蘭花見鳳珠自聽鬼嘯便離座而起,朝着森林那面遠近眺望,似頗緊張,笑呼:"叔婆,可曾看見什麼?我想這東西許是山鳥飛過的居多,未必會是奸細呢。"鳳珠坐下答道:"我看此事大有可疑。第一次鬼嘯由西南飛向西北,飛出老遠才住,又長又快,共總幾句話的功夫,又由西北飛向西南,發聲之處似均在崖角不遠森林之中,並非由落處北面飛回。頭兩聲相繼發作,我未留意;後來三聲彷彿一個接一個飛起,帶着那極尖厲的異聲,同時往南飛去,彷彿有人主持,用幾枝響箭一類的東西忽左忽右相繼發出,否則無論是人是怪,多少也看得出一點影子,何況那聲音又快得出奇。如我料得不差,多半敵人暗中鬧鬼,想要惑亂人心。今日我在對面洞中暈倒醒來,曾令你父多派點人去往來路崖口防守,並將我那二十多個女兵換回。照理步行要走兩三天才能往返,蒙你父好意,命人騎了快馬趕往離此數十里的飛鳳崖,傳令沿途守望的人用警急信號令衆女兵連夜趕來。彼時雨還未住,還有山洪阻路,恐她們初來,山路不熟,並還命人護送。並說,危崖人口奇險,下面飛索業已收上,崖口上面的飛橋又被我斬斷,多厲害的敵人插翅難飛,不等接班人到,便令連夜趕來。"
"這些蠻女從小在我身旁,忠心已極,又都力大身輕,留守的這二十多個更是一些好手,便我同來這二十個,如非途中風雨太大,飢疲交加,遇見山洪阻路,也不至於那樣艱難。你父發令時,我人正不舒服,忘了招呼兩句。她們接到警急號令,不知我有何事發生,定必當時起身,連夜趕來。照我算計途程,至多天明前後必要趕到。方纔鬼叫聲音正是她們來路一面。老妖巫原有由森林來犯之言,當地也是大片樹林,我日裏曾經走過。聽說西南角上過去不遠便是森林人口,中間只隔兩條小溪,一片裏許長的石山。
你們採荒不走此路,也不知有人防守沒有?妖巫本人今日還未接到回信,決不會來。如在派人送信恐嚇以前雙管齊下,當場示威,另命幾個徒黨來此裝神弄鬼、興妖作怪,她們匆匆趕來,不知底細,中途相遇,豈不容易受人暗算?"姬棠接口道:"那代妖巫下書的人因感姊姊恩義,看出妖巫邪法全是騙人,老寨無什親屬,有一兄弟又在這裏當小頭目,日子過得極好,自己不願回去。蘭姊爲防泄漏機密,又有點信他不過,始終命人暗中監視,不許妄自行動。另將一隻小野豬作爲他的替身,縋往崖下,向老妖巫回信。
這鬼嘯之聲固是可疑,姊姊也料得有理,但那送信的人看去老實,不像虛假,如與妖徒分路同來,只要知道,便可問出。"
蘭花聞言,正要命人去喚,忽見崖角號燈本已還原,忽然由綠而白,由白轉紅,照着預定信號,這樣燈光轉動當地必有變故,但是隻限一地,無須別處往援,因此各地守望,連同搜敵撲空回來的蠻人並未驚擾,只有原在左近防守的十多個壯士飛馳趕去。同時,瞥見東北角森林那面也有同樣信號轉動,因相隔遠,一有警兆,左近另有專人接應,只將蘆笙吹起,由近而遠,分三四面傳將過去,跟着聲便停止。鳳珠見這樣兇野粗蠢的蠻人居然能受兵法部勒,除方纔幾聲鬼叫稍微驚擾,經蘭花口吹銀笛,發令禁止,主燈一轉,立時復原。照眼前形勢業已幾處發現驚兆,一點也不慌亂,看去整齊已極,比前兩次避暑所見勝強十倍,暗忖此女真個智勇雙全。王翼雖是負心,得她爲妻,應該滿足。
他已負心在前,今日見我又想勾引,實在可惡。如不看在蘭花面上,豈肯甘休?便誇獎了兩句。
蘭花人最好勝,聞言笑道:"這哪是我一人的功勞。自從他(王翼)和時二弟來了,我們四人一同教練才學會的。爲了他們一味勇猛,稍微有點事,便一窩蜂鑽頭不顧屁股,亂糟糟的。不打他們不怕,打得太重,又覺不忍。時二弟更不願意,說人都一樣,聰明絕頂的人固然也有,許多人才都由他的身世境遇和激勵提拔、利害磨練而成。天生下愚都是生來有病;常人十九是爲境遇所困,或是放縱已慣,埋沒了他的本能,他也不肯上進,因而虛生一世。一味鞭打毫無用處,就是勉強學會,也和一柄百鍊鋼刀一樣,只管苦心打造,鋒利無比,沒有主持人去揮動它,毫無用處。到了敵人手裏,還變成自己一個大害。真能苦心教導,賞罰公明,沒有造就不出的人。因此我們說好,我和侄孫女婿專一立威,但是雷聲大,雨點小,由時二弟夫婦去做好人。平日無事,和他們同在一起做事,什麼都是好言勸說;一旦遇到正經大事,或是有什警兆,便由我一人做主,輕易不罰,一罰必重,但是極少殺人,重在改過,以功贖罪。不消一年,居然做到全山的人成了一家,不像以前還有外族之分。無論何人均以犯規犯法爲恥。無事之時,便我四人也和他們親如家人;一旦有事,我便成了首領,令出必行,從無一人敢於違背,事情過去,仍和平日一樣,因此人人膽勇,肯出死力。他們均知無論多麼艱險的事,都是爲了大家利害所關,並非專爲我們四人。"
"不過他們一向怕神怕鬼,時二弟夫婦爲此曾費不少心力口舌,百般解釋,他們也頗相信;無奈成見太深,只管知道虛假,一到森林,或是月黑天陰之夜,只有一點可疑影跡、奇怪聲音,仍不免於疑神疑鬼。怪人和黑猩猩剛出現時,幾被鬧得風吹草動都要驚疑。後來還是有人對面僮上,看出是人,帶一野獸來此窺探,方始膽大起來。所以方纔那樣紛亂還是怕鬼的緣故。現在已好得多,得到號令敢朝鬼聲來處趕去;否則,不先看出真假,天氣再要黑暗,就怕受罰,不敢不去,也是伸伸縮縮。只要有個膽小的人疑心生暗鬼,一聲驚呼,全都忘命奔逃,四下亂竄。歷來山寨妖巫那樣猖狂,便由於此。"
"因我法令最嚴,這枝銀笛能發各種號令,按着聲音長短快慢指揮一切,一經吹動,他們知我四人業已看重,此時親自出動,無論前面多麼兇險艱難,也必照令而行。今日黃昏前,我又重新佈置,選出許多勇士,層層埋伏,由來路西北山口起,遠近各地緊要所在俱都有人守望,各有各的專任,不奉號令決不輕舉妄動。叔婆所說通往森林的來路樹林一角,早派有人,藏處隱祕,休說妖黨,便我們自己人不與明言也難發現。那一帶地勢我早看明,來敵無論何方均走不進,叔婆只管放心。那代妖巫傳信的始終不曾離開一步,決無同謀之理。妖巫本意裝神裝鬼,打算嚇人,她派妖徒來此,也決不會使人知道。這裏每遇天陰月黑,常有各種奇怪鳥獸悲鳴吼叫,聽去刺耳。今夜這類聲音卻是初次聽到,又是大月亮底下,容易使人驚疑罷了。"
鳳珠方想,蘭花發令防備,業已將近黃昏,妖徒焉知不是早到?料定決非偶然,因見蘭花好勝,自信太強,不願攔她高興,也未再說。姬棠心細,自將回信綁在野豬身上、命人送往山口之後,想起碧龍洲雖然孤懸水中,後面小橋相隔對岸太近,洲上近來土地雖多開闢,因王翼蘭花均喜風景,竹樓四外還有不少花木環繞,又有一座玲瓏剔透的小山和噴泉水洞,到處都可隱藏奸細。前收兩隻小獅業已長大,經過日常訓練,天性兇猛,十分靈巧,對主尤爲忠義,尋常蠻人身邊再要帶有兵器,誰也休想去往樓前一帶走動。
如是山中;日人還好一點,至多發威怒吼,不許來人走近;有那新由老寨來的,便要由四人分別指點,經過兩三次後才能認得,要想走到樓前仍是不行。只幾個服侍蘭花的蠻女能喊得住。有時四人喊那些小頭目到樓前問話,必須將它引開,或是分出一人去往樓下喝止,纔可無事。否則一個不巧便被撲倒,往往受傷。洲上風景又好,樓離小橋又近,必由之路,除卻寨舞歡會,二獅平日看慣,照例伏在四人身旁,等人散後各自歸洞,不向來人發威。平日新來的人一不小心未由樓旁小徑繞走,離樓稍近,必受虛驚。
蘭花先覺好玩,引以爲樂,日久嫌煩,便用鐵鏈鎖住,不令伏在樓下。到了夜裏,如有不常去往樓前的人走過,仍要發威怒吼。四人因其不傷幼童,洲上人家都是蘭花用過的蠻女和一些隨同長期種田、比較溫和乾淨一點的蠻人,分居樓前小山側面,共只三四十家,二獅俱都認得。他們不奉命不去樓前走動,也就聽之。當日因鳳珠新來,又有二十名初來的女兵,恐其發威驚人,特意給了許多鮮牛肉,將其餵飽,把鎖鏈縮短,關在樓旁小山洞內,打算天晴向來人分別指點認熟之後再行放開。姬棠因覺妖巫詭計多端,防不勝防,關心風珠,恐其受驚,先向洲上住家的蠻人通知,令其輪班守望,隨時戒備,又在對面寨中選了二十名勇士,分成兩班,防守樓前和橋口兩岸。後又想起二獅大有用處,好在這些防守的都是舊人,獅甚靈慧,能通人意,只在他口中咬上一根短鐵棍,便不再吼嘯,見了生人照樣猛撲上去,便將二獅領到樓下,交由兩個新近嫁人、餵過二獅的蠻女輪流看守,埋伏在花林裏面,以防萬一。
先見蘭花、王翼還在發令,因那號燈以前雖然練過,到底初次應用,特令幾個聰明記得的男女蠻人分頭指點,另外還要加上兩種分合信號。事情尚多,姬棠急於要和再興商量,並和風珠乘機親近,匆匆選了二十名勇士便先趕回,佈置停當,又將二獅遷到樓下。因聽樓上再興和風珠笑語之聲,恐再興疑她趕回窺探,事完重又趕往對岸,與王翼、夫婦同回。進門只顧隨將說笑,也未提起。鬼叫一起,先聽二獅在花林中走動,喉間微微輕吼,料知已有警覺,在彼發威。先並不曾想到用它搜敵,正在尋思,那二十多名女兵無論走得多快,也要半夜趕到,看神氣奸細人必不多,久聞這些女兵均得鳳珠真傳,身輕力大,縱躍如飛,內有幾個本領竟不在風珠之下,也許湊巧能將奸細擒到,豈非快事?
忽又聽一聲鬼嘯隱隱隨風傳來,相隔比前要遠得多,正是女兵來路一面,心中一動,方想說女兵走得極快,中途平地一帶又有快馬接應,天色一晴,山洪便退,比起鳳珠來時一難一易相去天淵,何況又是輕身急馳,不似王、時二人和風珠來時,雖然帶得人多,挑有許多東西,和尋常行路一樣,無法走快。此時夜還未深,雖還不應趕到,必已走到中途。如其來得大快,人已上馬,四五十里的平林山野,山中快馬不消半個時辰便可趕到,莫要中途巧遇,不能擒回,反遭暗算?最好派人趕往接應,或發信號警告,令引路的人傳話戒備。
話未出口,忽聽花林中鐵鏈落地之聲,接連又是兩聲獅吼,搶往旁邊一看,只見山風大作,林木蕭蕭,花影閃亂,起伏如潮。目光到處,兩對藍光如電的獅睛連閃兩閃,跟着又聽二獅怒吼和蠻女驚呼之聲,那兩隻養得已有牛大的獅子已由林中連蹦帶跳猛衝出來,到了小橋旁邊,只一躍便到對岸,其行如飛。月光之下,一路煙塵滾滾,繞過寨旁崖角,往來路一面飛馳而去。鳳珠驟出意外,忙問:"樓下怎有二獅跳出?"姬棠大聲連喊:"二獅回來!"二獅只在對岸偏頭回望,停了一停,便怒吼馳去。料其發現警兆,想起此事是我所爲,萬一遇見女兵,當它野獅,雙方相鬥,無心誤傷,如何是好?
心裏一急,忙喊:"興哥,二獅必已聽出奸細所在,還不拿了兵器和我追去!"說罷,不俟答言,拉了再興就走。
當夜因防萬一,四人的兵器均放在一旁,取用方便。再興見姬棠情急之狀,只得匆匆跟去。剛到樓下,便遇兩蠻女迎頭來報,說:"二獅先聽鬼嘯,便自低吼發威,互用前爪將口中鐵棍細鏈抓斷甩落。先防有事,頸鍊又未帶上,當時逃走。"再興方說:
"二獅總要回來,棠妹何必性急?"姬棠急道:"這是我做的事,恐有奸細驚了姊姊,特地將它埋伏林內。此去萬一誤傷姊姊女兵如何是好?"再興聞言也着了急,隨聽樓上銀笛吹動,對岸號燈連閃,二人知道蘭花雖已發令,但是二獅遇着生人就撲,有許多話銀笛無法傳達,仍同過橋飛馳趕去。沿途遇見守望山人飛馳來報,說崖角有人被殺,這原是同時發生轉眼間事。二人先見號燈,已知崖角發生變故,聞言未及細聽,又遇兩個壯漢去往竹樓報信,見了二人,當是爲此前往,正要開口,姬棠惟恐誤事,說:"我們另外有事,你自稟報。"邊說邊往前趕。剛到崖角,便見地上橫倒一人,業已被殺,另外十來個壯士正在咒罵,料知兇手還未逃遠,正好追去,只命衆人留意,不要擅自走開,以防中計,我們前往追賊:說罷匆匆又往前奔,一面互相警告,留神暗算,一面查聽,二獅吼聲已止。
姬棠因方纔鬼嘯,那多的人誰都不曾見到影跡,崖下又有一個守望的壯漢被殺,崖角上面便是燈竿,分明奸細看出號燈妙用,乘防守的人被鬼嘯引開,意欲上崖破壞,剛將那人殺死,搜查奸細的勇士恰奉號令趕回,同時看出崖上還有守燈勇士,不敢冒失,只得逃走。急於往追二獅,方纔過時不曾細問,料知奸細必未逃遠,再往前去便須穿林而過,月光雖明,那麼多的大樹最易藏伏,敵暗我明,稍微疏忽,便遭毒手。這類妖巫蠻人又都機警膽大,兇險非常,越想越覺可慮,一面將刀和暗器拿在手上,腳底飛馳,耳目並用,連呼:"興哥不可大意,須防奸細藏在樹後暗算!"再興見她關心憂疑,笑答:"棠妹放心,休說我多年苦功,耳目最靈,又有這亮的月光,稍有動靜便可警覺。
便是那兩隻獅子,你我也曾試過,人在數十步外便可聞到氣息。二獅在前,如有奸細刺客,早被它撲倒了。"
二人邊走邊說,一口氣跑出了好幾裏,姬棠忽然驚道:"興哥所說雖然有理,久聞這類妖巫所用飛刀飛箭均有奇毒,方纔死的那人傷處並非要害,如何死得這快?可知毒刀厲害。二獅在前不聽吼聲,此事奇怪,莫要奸細人多,二獅已爲毒刀所殺才冤枉呢。"
再興也覺可慮,心方一動,忽聽遠遠一聲慘嗥,彷彿有人驟出不意受了重傷,死前驚呼神氣。只叫了一聲,底下便停,再興急呼:"又有一人被害,但盼不是自己人才好。前帶二獅出獵,跑得雖比人快,照我們這樣腳程,不應相隔太遠。此時不聽獅吼,大是可疑,我們真要小心一點。"說罷,便朝慘嗥那面趕去。相隔半里多路,晃眼趕到。二人見沿途都是高林密莽,只當中有人工開出來的一條大路。兩面大樹森列,路旁還有不少草花,均是蘭花以前帶人所種。左面小路還通着一條溪流。月上中天,清光下照,地面上到處碧雲流走,花影離披,夜景十分清麗。道旁樹多草深,恐有埋伏,中了仇敵冷箭,不敢靠近深入,只在路中心,每人注意一面,順着大路急馳。
方覺慘嗥之聲不遠,小路那面又有人在呻吟悲叫。正要跟蹤尋去,忽見轉角草樹叢中有兩團金碧光華閃動。姬棠疑是獅子,剛喊得一聲:"興哥快看,是不是那獅子?"
同時遙望側面小路旁邊也有兩團獅睛閃動,果是新近起名追風的那隻雄獅由樹後輕悄悄閃出,也不回顧,徑朝前面一轉,沿溪走去,腳底甚輕,走也不快,和平日出獵掩撲野獸神氣一樣。姬棠看出二獅並未受傷,正想再喊,再興業已看出有異,剛把姬棠一拉,低呼:"姬妹禁聲,前面許有奸細。"另一隻命名逐電的雄獅已由側面草樹地裏悄沒聲輕輕掩了過來,朝着二人把頭尾一搖,忽又轉身,貼着樹下陰影順小路往溪旁掩去,彷彿前面有什東西,想要掩往獵取。
二人常帶二獅出獵,每次發現前有野獸,都是這等動作。方纔又聽有人慘嗥,這條小路與衆女兵來路不對。二獅既在當地埋伏,可見前有奸細,許還不止一個,惟恐敵人刀箭兇毒,忙即跟蹤掩去。剛到溪旁,便見相隔兩丈左右淺草地裏伏倒一人,強掙着想要坐起,一手正由身邊摸出一個尺許長的竹筒,忽見一條黑影連縱帶跳,一路東張西望,掩掩藏藏,貼着背陰之處趕了過來。二人見這兩人都是一身黑衣,頭上蒙有面具,上面露出四個白圈,兩橫兩直,頭上還有兩個尖角,神情鬼祟,動作輕快,形如鬼物,一望而知是仇敵派來的奸細。因恐還有餘黨,二獅不知何往,且喜不曾看見自己,忙往樹後一隱,暗中窺聽。地下臥倒的一個好似受傷甚重,上半身好容易掙起,呻吟了一聲,重又臥倒。新來同黨也如飛趕到,剛一見面,便將手中竹筒搶過,再朝地下那人的傷勢看了一看,跟着低聲說話。受傷的似想求他救走,語言哀切,新來的一個左手拿着一柄尺許長的尖刀,寒光映月,甚是鋒利,和那人匆匆問答了兩句,語聲甚急,也未聽清。二人正想縱將出去,忽聽遠遠一聲鬼嘯,與前聞相似,聲音卻短,微嘯即至,知有餘黨,重又縮回。
再興想用暗器將其打倒,先不出去,靜以觀變,看清人數多少再說;姬棠搖手止住,打算看上一會再說。再興一想,既有同黨,必要尋來,到齊下手也是一樣,便未出去。
忽又聽一聲慘叫,目光到處,原來地上受傷的一個已被同黨手中刀刺死,並將腰間東西搜去,跟着挾起死屍,似想覓地丟棄。再興恐他要逃,二次拉了姬棠想要縱出,將其打倒,擒到再說,猛瞥見二獅由路旁草樹中一前一後同時縱出。來賊一手挾着同黨死屍正走之間,前面一獅突由斜刺裏猛撲過來。因那毒刀竹筒還有一包東西均拿在另一手內,不及出手抵禦,百忙中把手中死屍往前一推,跟着往旁縱去,一面忙將另一手的竹筒分過,似要用毒弩朝獅打去;不料另一獅也由樹後縱出,悄沒聲朝前便撲。同時,再興恐前獅爲毒弩所傷,揚手一鏢打去。那黑衣蒙面賊動作雖極輕快,無奈三面夾攻,先被後獅撲到,前獅也猛衝過來,一爪便將拿竹筒的手打折,肩臂上又中了一鏢,再興大喊:
"要留活口!"那賊聽出身後有人追來,自知無幸,忽然"姑拉拉"一聲厲嘯,人便臥倒。二獅均通人意,又知那賊傷重,不能逃走,前面一獅立時掉頭往前掩去,只剩後獅撲在那賊身上。
再興料知前面還有同黨,見賊未死,忙同姬棠趕出,待要拷問,不料後獅急於追敵,見二人趕來,舍了那賊,徑由樹下往前掩去。二人見那賊打扮真和惡鬼一樣,腿股已斷了一條,右手連腕被獅爪撲折,重傷殘廢,痛得周身亂抖,不能行動,只左手毒刀還未放下。只當伎倆已窮,也未在意,正在低喝:"狗賊哪裏來的?快說實話,少受好些罪孽!"那賊勉強掙起上半身,似在提氣,也未回答。二人知他痛極,方說:"你緩一口氣再說無妨,我們還有止痛傷藥,稍微情有可原,是受妖巫愚弄而來,便可活命。"那賊忽用一種從未聽過的土語高聲哭喊起來。再興聽他聲音都抖,心還不忍,又不通他語言,正想如何問法,姬棠見那賊面向再興哭喊,眼看二獅去路,所說土語甚是尖厲,與方纔所聞不同,忽然醒悟,方喊:"興哥,留意此賊鬧鬼!"那賊似知奸謀已被識破,傷處又痛不可當,忽朝二人咬牙切齒,又是"姑拉拉"一聲厲嘯。
姬棠聽出他在招呼同黨,不禁有氣,方要喝問,用刀背打去,那賊已似支持不住,往後便倒。姬棠一刀背不曾打下,那賊已冷不防迴轉左手刀朝胸前劃了一下,忽然厲聲怒吼,脫手一刀照準再興頭上打去。再興防他回刀自殺,不曾想到這類發過毒誓的妖徒最是兇險,臨死還要陰謀害人,刀更見血封喉,中人必死,幸而姬棠持刀在旁。那賊又聽出那鏢是再興所發,看出敵人沒有防備,專傷再興一人,被姬棠隨手一刀背打飛,才得無事;否則二人立得都近,再興只管手疾眼快,決想不到有此一來,如打姬棠,更未必能避得開,非傷一個不可。姬棠自是恨極,剛朝那賊一刀背斫下,耳聽怒吼得半聲,那賊被這一刀背連左膀也被打斷,底下卻無動靜。仔細一看,胸前流出一縷紫血,人已斷氣,才知那賊回刀自殺之後,方始甩刀朝人暗算,只用刀尖刺破一點前胸,人便慘死。
這等兇毒之物真個從所未見,好生驚奇。
一搜二賊身上,那奇毒的刀只有一把,另外還有一些刀箭等兇器和一個皮囊,裏面放着兩面符令,兩個形如毒蛇的鐵環,和一包乾糧、一個水壺,均被後死那賊蒐集一起。
再將衣服面具剝下,現出本相,都是十七八歲的蠻人,滿頭亂髮,周身紫黑,耳帶銅環,形貌獰厲,面上刻有花紋,比帶面具還要醜惡。因知前面還有同黨,恐二獅追去受害,匆匆看了一眼,便將毒刀還匣,一齊放入囊內,掖向腰間,朝二獅跟蹤追去。
剛把沿溪小路走完,繞上正路,便聽獅吼之聲,二獅己同趕回。二人先要回轉,再興斷定還有餘黨,業已逃走,天已不早,恐女兵趕來,相逢狹路,受了暗算;出林不遠便有一處守望,意欲趕往通知,發動信號,四面搜索,並命人將女兵接回。略一商談,重帶二獅往林外追去。相隔只有一箭多地,轉眼出林,二獅忽向側面崖上怒吼,這纔看出左近不遠那片危崖峭壁,下半陡削,但有不少藤樹,易於攀援,二獅卻不能上去。料知賊黨上崖逃走,二獅無法追趕,越恐女兵與之相遇,只得往那守望之處趕去。方悔來時匆忙,未帶蘆笙號笛,忽聽側面崖頂蘆笙吹動,谷中來路也有蘆笙,由遠而近,傳將過來。姬棠聽出前面山谷中發現敵人,並還有人受傷,忙喊:"方纔奸細已被我們防守的人發現,正在動手,我們快往接應!"話未說完,二獅已當先跑去。二人想起奸細毒刀厲害,二獅兇猛異常,恐又不留活口,一面大聲急呼,令其等候人來同行,一面忙同往前急追。
崖上防守的都是!日人,剛接前面警報,便見二獅先往谷中馳去,後面又來二人,因隔較遠,沒有看真,忙由上面吶喊馳下,照着寨規,先朝來人面前擲下鏢槍,以作警告。二人跑得太急,所擲鏢槍離身不過丈許,雖然早已防備,手持兵器,不會被其打中,到底可慮。蘆笙銅笛均未帶出,前面信號又正緊急。再興恐姬棠受傷,忙搶向前面,大聲呼喊,上面蠻人也自認出,紛紛趕下停手行禮。再興忙喊:"快將蘆笙與我一枝,速往追敵。如見黑衣蒙面、頭有雙角的怪人,便是奸細假扮,所用毒刀弩箭兇毒非常,務要留意。先用鏢箭將其打倒,最好生擒,更須防他回刀自殺。"邊說邊令衆人往前追趕。
因知敵人形跡飄忽,翻山越崖輕快無比,又命衆人分散開來,連上帶下一同追逐。爲首壯士一面遞過蘆笙,口中急道:"敵人不多,聽信號似只發現一兩個,但極兇狡。時二爺頭上未帶羽毛標記,此去沿途都有埋伏,如今兩三面前後合圍,奸細決難逃走,忙亂之中恐他們認不出來,好在由此向前都是;日人把守,又都一色裝束,人和獅子俱都相識,我和二爺二孃一路,就不致認錯人了。"
再興認出那人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獵虎族人,名叫烏角,從小便隨父母被金牛寨蠻族擄來,生長當地。起初生活苦痛非常,自從蘭花主持,改變寨規,才得由苦轉樂,勞逸相當。自己到後,看出這般蠻人天性兇猛,身輕力大,以前曾有多次叛亂,烏角長大更記以前仇恨,曾想刺殺孟龍,雖經蘭花以恩相結,息了兇謀,到底野性難馴,又是蠻人中第一流勇士,意欲將其感化,藉着耕田爲由,恩威並用,給他許多幫助。平日無事,又向衆蠻人再三勸導,引使歸善,從此對於全山的人,不論是否孟家同族,都是一律看待,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照護體貼,樣樣周到。再興夫婦對衆蠻人又肯用心,全力從事,善於誘導;不似王翼雖肯出力,每日遇有空隙,便和蘭花遊樂,無心及此。表面上雖是蘭花爲首,衆蠻人對於蘭花也極感恩畏威,十分愛戴,但和再興親熱得多。王、時二人到了寨中,便顯出驚人本領,衆人日子也越過越好,本對二人敬重,經此一來,越發親如家人。對於再興更似親生父母一樣看待,便對姬棠也極敬愛。
再興早就試出烏角忠義,舊日仇恨業已全消,特向蘭花力請,令其率領十多個蠻人防守中部險要之地,遇事兩面接應。蘭花對衆人表面一樣,終覺蠻人天性兇野,又是異族,還不十分放心。各地防守的壯士多是本族蠻人爲首,以前連外族蠻人都不肯派。後經王、時二人力勸,非將種族成見消去,不能萬衆一心,萬不可分出高低界限,方始答應混在一起,但以外族蠻人爲首防守險要之地更是從來所無。爲示公平,事前並令衆蠻人經過比武角力考試,誰有本領,誰就爲首,不許再存種族私見,只要互相扶助,親愛精誠,在值班防守期中沒有口角爭執,便是無功可建,也有獎賞。如有嫌怨,便須當衆評理,理虧的人受的雖是不痛不癢的輕罰,但是衆人俱都對他嘲笑,比受重刑還要難當。
不消數月,全都恥於私鬥,非但彼此關愛,遇事更肯出力,烏角便是內中有數人物。
再興夫婦一見是他,同聲笑說:"你一個人可當好幾十人,奸細縱躍如飛,善於掩藏,不易捉摸,還不快些上前立功,和我二人一路作什?"烏角笑說:"這一段崖高谷深,奸細容易藏伏,暗放冷箭,就是我們的人不會把人認錯,也不放心。他們是我手下,如能立功,我更體面。"再興自到以來,便提議命衆蠻入學習漢語和各異族的語言,以爲有事之用,見他竟用漢語問答,說得極好,正在誇獎,人已走到谷的中部,前面蘆笙和喊殺之聲也越來越近。地勢雖比來路較寬,山形越發險惡。正走之間,忽聽獅吼之聲,同時瞥見前面轉角有一黑影飛墜,跟着崖上又有幾個壯漢紛紛縱落,相隔還有十多丈。
追往一看,先見轉角不遠倒着兩個壯士,每人身上中着一枝毒箭,人已慘死,耳聽二獅吼聲在前。烏角看出死了兩個同夥,一聲怒吼,當先飛馳而去。
二人看出毒箭厲害,恐其心粗受傷,正在邊追邊喊,遙聞一聲慘號,與前死兩賊相同,恐其又用毒刀自殺,無法問供,匆匆趕到。見二獅守在路旁尚在怒吼,先縱落的壯漢正在四下搜索,前面乃是一片草莽灌木,奸細似已受傷,藏在草裏,號叫之聲已止。
烏角正縱將進去,方喊:"不可冒失,留神他那毒刀毒箭!"崖上忽有女子喝罵之聲,擡頭一看,正是十幾個女兵相繼沿崖追來,好生驚喜,忙同大聲詢問:"途中可曾有人受傷?"並告以夫人人甚平安,不必多慮。
女兵多半認得再興,聞言大喜,同聲答說:"先在崖口把守,忽接信號,令衆女兵速往碧龍洲相見,心疑有什急事,又知崖口險要,無須多人防守,當時趕來。因有一壯漢領路,抄捷徑翻山而來,路近許多。趕到谷口外面,遇見往接的一羣快馬,因聽當中一段是條羊腸小路,還要上下兩次山坡,須要走過兩座小山,到了谷前平野之中才能跑快,急於往見主人,本想仍用步行好快一點。跟着又遇幾個擡送野豬的人,得知夫人途中受傷,還曾暈倒,此時病臥竹樓之上,越發情急愁慮,謝了來接的人,由兩個腿快的勇士領路急馳。"
"因嫌正路繞遠,改走直線,一路翻山前進。剛由斜刺裏走上谷旁山頂,領路的人見她們走得太快,所行又非正路,沿途草樹大多,光景昏暗,好些地方均背月光,恐遇防守的人一個看錯發生誤會,彼此不便。剛用蘆笙發出來客信號,忽然發現兩個形如惡鬼的黑影在前面樹林中掩藏逃竄。這些女兵久經鳳珠訓練,不信鬼怪,又聽說老妖巫要來暗算,知道沿途蠻人均是一樣裝束,料定那是敵人奸細,便追過來。領路的人也用蘆笙報警。那兩奸細原因同黨被殺,驚慌逃走;中途聞得蘆笙,不知信號用意,只當被人發現,又往橫裏逃走,才被衆女兵看破,追將過去。"
"因相隔頗遠,山路崎嶇,那兩黑影縱躍輕靈,中間還有阻隔,一晃無蹤,先未追上。正在分途搜索,忽聽前面有人怒吼驚呼,趕往一看,乃是兩個埋伏山頂的蠻人因聽蘆笙迎來,正在分途搜索,斜刺裏忽然飛來兩枝毒箭,因傷不重,同聲怒吼,還想追逐,走不幾步,毒性發作,周身痠麻,人便倒地。那兩黑人也乘機趕將過來,正想剝取蠻兵服裝,女兵忽然趕到,受驚逃走,衆女兵聽那人說,聽奸細對談口氣,共有四人來此擾鬧,兩個已爲人所殺,內中一個本往來路崖口查探形勢,業已先走,因聽後面逃來的同黨說起敵人厲害,還有二獅猛惡已極,不是援崖逃上,稍慢一步已爲所殺,歸路已斷,必須覓地藏起等語。剛朝衆人指點二賊逃路,女兵身上均有解毒傷藥,還想分人醫治,蠻人一聲慘號,相繼死去。"
"衆女兵越發急怒交加,忙又前追,不料二賊慌不擇路,分頭逃走。一個逃得較近的被衆追上,妄想用毒箭傷人,剛一回身,手舉竹筒要發,內兩女兵武功最高,揚手一鏢打中他的右膀,飛身持刀縱去,想要生擒。那賊已被迫到崖口,中了一鏢,竹筒落地,看出人多厲害,不敢迎敵,慌不迭便朝危崖下面翻身縱落,一面將所着黑衣上面的腰帶解開,兩膀微擡,四邊立時鼓起一圈,將上身黑衣繃起,極似一頂黑傘,將人裹在當中,往下落去。藉着風力,本不至死,無奈逃時心慌,一手受傷大重,環身黑傘空出一角,不曾撐滿,被山風一吹,掛向大樹之上,將黑衣所化的傘撕裂。這時離地還有好幾丈,下面怪石林立,森如刀樹,等到衆人攀援下去一看,人已腦裂而死。遙望另一賊所逃更是死路,石崖無樹,不能隱藏,便分上下兩面追來。賊已解衣爲傘,往下縱落。"說時,烏角已將草中奸細抓出,也傷重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