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螞蟻一一 報親仇忍痛嫁蠻王


鳳珠實在兩腿痠麻,跟他不上,正在愁急,勉強趕到林內,想叫他稍微歇息,緩上口氣再走,忽然發現老蠻面色似驚似喜,腳卻不停。林中樹木甚稀,野草頗高,路更難走,但是內中卻有大小三四條道路縱橫交錯,左右相通。好容易高一腳低一腳走到當中平地之上,還未開口,忽聽兩面吶喊之聲相隔不遠,馬蹄之聲也越來越近,業已看見人馬影子。忙往左右一看,原來方纔那些追兵不知由何處繞走,並還分成兩撥,順着林中兩條大路兜將過來。一路業已搶在自己前頭,似剛發現逃人,反身撲來,一聲吶喊,右面來的一起同時警覺,喊殺震天,蜂擁而來,人數比天明前後所見多了兩倍。另一條小路上又有二三十騎馬隊急馳而來,已快超出第二起敵人的前面,都穿着一身胸有勇字的官兵裝束,最近的離身已只數丈之遙。

林中共有三四條交叉的路徑,二人本由西北轉入南方小路,不料敵人三面夾攻,由西南方來的一起首先搶到前面,將南面入山小徑遮斷,左右兩面敵人又相繼包圍上來,內中還有二三十騎快馬,便往回逃也辦不到。何況連夜逃竄,長路奔馳,便是家傳武功,精力也接不上。又見敵人連城外駐防的土兵也引了來,當頭一騎還是巡檢打扮,就是蠻王趕到,也未必敢與相抗,不禁悲憤情急,把心一橫,忙將身後包裹丟掉,拔刀在手,取出暗器。見老蠻還想領着自己往東南方無人之處越野而逃,口中狂呼怒吼,所說全是蠻語,一句也聽不出。驚慌忙亂中知道這等逃法不是力竭倒地,便是白死,轉不如稍微緩氣,殺他幾個出氣。主意打定,連聲喊停。老蠻往前飛逃,理都未理,料知蠻人能勝而不能敗,勢已危急;再看四面,除仇敵外更無蠻人影跡,越發絕望,決計拼命,也就不去管他。稍微喘息,運用家傳武功,把氣稍微沉穩。

當頭一起敵人業已衝到面前,爲首一個獐頭鼠目的華服少年,本來連聲怒罵,其勢洶洶,手恃短矛,搶在前面。相隔還有一兩丈,見鳳珠橫刀而立,忽然停步,把手一揮,大喝"且慢",身後的人,也同停止,散將開來。少年隨向鳳珠喝道:"我哥哥被你殺死,如今我是村主人,看你生得美貌,如肯做我第五房小婆娘,便可饒你性命,乖乖跟我回去,莫要找死。"鳳珠一聽仇人之弟,想起父親便被他們這類土豪逼死,早已悲憤填膺,但仍勉強忍耐,想多緩口氣,打算藉着問答捱上些時,冷不防縱身上前殺以泄憤。

耳聽馬蹄之聲越近,側顧另兩路仇敵也合在一起,快要趕到,爲首戴紅纓涼帽的也是一個油頭粉面的少年狗官,老遠便喊:"韋六官,莫要亂想心思,這嫩婆娘在我地方上殺人,必須由我活捉回去處置,死活由我做主,這是官法。你家銀子雖多,還要我願意呢。不爲這婆娘,我巡檢老爺怎會親自捉人?非由我抱了回去不成!"說時,隨來人馬也全奉令排開,已快將人圍在中間。離身將近,當頭狗官邊說邊往前面上豪趕去,口中說話,面向自己暗使眼色,帶着一臉狡笑,神情更是鬼祟。對面少年似知狗官來意,面上剛現怒容,忽又忍住,強打笑臉,還未開口,狗官已先說道:"韋老六,你不要糊塗,權柄在我手裏,我不比別處的漢官,話出必行,不能更改。人在這裏決逃不脫,事情說好再辦,免得事後爭論。真想要人也行,把你那二姑娘送我,再加八十條水牛、一千擔穀子,人便交你帶去,否則,去年馬王壩張三判官一家人怎麼死的,想必知道我的厲害。"

鳳珠聽出雙方爭論用意,越發恨毒,暗中將氣運足,看好形勢,見四面包圍,逃決無望,本定必死,也未放在心上。暗忖:這些豬狗無一不是狼心狗肺,都殺決辦不到,這爲首仇敵和那狗官最是可惡,莫如刀鏢並用,先殺仇人,然後殺得一個是一個,真個不行再回刀自殺。想到這裏,膽氣更壯,有此一會,精力也回覆了些。業已準備上前,剛把手中刀一緊,忽聽少年接口強笑道:"藍大老爺,我們平日多好交情,如何不講情面!我哥哥死她手內,雖然白得了許多田產和兩個婆娘,到底傷心。這嫩婆娘雖然心狠,長得真愛人,我只要抱回去睡她兩個月,以後全都歸你,大家無事。否則,她是思茅逃來的要犯,鬧將出去你也不便。"狗官面上一紅,方要發作,忽聽一聲嬌叱,一條人影帶着一道寒光突然飛縱過來,又猛又急,耳聽衆人吶喊,一聲驚呼慘號過處,那叫韋六的土豪之弟業已屍橫就地。

那巡檢原是一個小土司,因是蠻人,又做漢官,兩重勢力,連當地官府都無奈他何。

又常年受他賄賂,遇事不敢過問,威風越大,無所不爲。當日韋六因乃兄被殺,白得了許多財產,報仇之念並不甚重,因聽人說女賊美貌無比,才率衆人追趕下來。後到谷口遇阻,想起當地巡檢相隔甚近,忙令人騎馬送信,並還許以重禮。狗官好色如命,一聽逃人是個美女,親自追來。平日作威作福,手下人多,雖見鳳珠手有兵器,因人生得秀美,又被包圍,全未放在心上,也未聽說谷口遇阻之事。見人以後越看越愛,妄動色心,只顧與韋六爭論,連身邊的刀也未拔出。不料鳳珠突出不意,飛縱過來,相隔又只丈許左右,只一刀便將人斫翻在地。狗官看出來勢厲害,連忙縱馬往旁一閃,仗着馬快,鳳珠回手一刀竟被躲過。狗官刀剛拔出,口中還在急呼:"要捉活的!"鳳珠手中鏢已發出,接連兩鏢,一鏢打中馬眼,那馬受傷,往旁驚竄;第二鏢相繼飛來,由頭上擦過,狗官一頂紅纓涼帽打得粉碎,連頭髮帶頭皮擦破了一條深溝,不由驚魂皆顫。雖仗馬騎得好,沒有墜馬,馬已傷痛瘋狂,再也收它不住,一路連縱帶跳,連聲驚嘶,穿林越野,朝前猛竄。同來人馬不顧對敵,紛紛縱馬趕往救護,急追下去。

鳳珠見狗官受傷,伏馬而逃,敵人當時一陣大亂,反到呆了一呆。其實此時突圍逃走,並非無望,只爲心中恨毒,立意拼命。狗官帶來的馬隊再一走,越發膽壯,一緊鋼刀,便朝人叢中殺去,口中大喝:"我報父仇,無知土人快快散開,我不殺你,兔遭誤傷!"一面刀鏢並舉,怒火頭上,人和瘋了一般,專朝那些五顏六色打扮的打手惡奴追殺過去。上來居然斫傷了好幾個,那些打手見她兇猛,先頗發慌,內有兩個本領較高的,想起敵人孤身女子、怕她作什?厲聲一喊,全被提醒,紛紛圍攻上來。鳳珠原是一時氣極,輕功又好,上來指東打西,彷彿所向無敵,實則強弩之末,餘力已盡,連傷數人之後便覺腿軟手痠,累得心跳,通身是汗,不敢似前那樣猛縱。身手一慢,敵人紛紛擁到,心再一虛,越發無力支持,漸覺頭昏眼花,一面揮刀亂斫亂舞,準備把那十幾枝鋼鏢打完回刀自殺。忽聽馬蹄之聲,那二三十騎士兵已穿林飛馳而來,敵人聲勢越盛,人也且戰且退。到了側面土崖之下,衆聲吶喊中隱聞頭上有人怒吼,那二三十匹快馬也自趕到,相隔只有半箭多地,同聲大喝:"你們散開,大老爺要捉活人,不許傷她!"對面恰有一個敵人一棍打到、剛用刀猛力一擋,棍雖盪開,未了一枝鏢也隨手發出,將這最猛惡的一個強敵打傷敗退,但是右膀痠麻,刀幾脫手,身子連晃兩晃,幾乎跌倒。

鳳珠心想我命休矣,哭喊得一聲:"爹爹,女兒來。了!"剛把刀迴轉,待朝頭頸刎去,猛覺噹的一聲,手中刀被人打落,兩太陽直冒金星,天旋地轉,兩腿一軟,急怒交加中待要回身朝崖石上撞去,猛又覺着身子一緊,攔腰被人套住,離地而起;同時耳聽四面吶喊之聲,彷彿敵人多了好幾倍。目光到處,左右前面深草地裏連同好些大樹之後突然衝出許多少年蠻人,狗官馬隊恰剛趕到,正在同聲大喝,準備擒人,忽由崖上飛下一叢寒光,乃是十來枝梭鏢長矛,正打在來人馬前,顫巍巍斜釘地上,敵人立被嚇退。

百忙中看出新來的人都和前見老蠻差不多打扮,只裝束兵器整齊得多,心疑救兵趕到,人也吊到崖上。坐地一看,崖上還有十幾個蠻子,爲首一個身材高大、穿着華麗、頭扎花中、上插烏羽、年約五旬的蠻人正在持旗指揮,朝下怒喝,知已遇救。強掙着朝下一看,有的離得較遠,業已亡命逃走,蠻兵大喝追去,已快追上;餘者均被蠻兵三面包圍,一個也未逃脫。馬上土兵全都下馬,跪伏在地。狗官和手下土兵見此情形,慌不迭由馬上滾落,拜伏在地。

爲首蠻人正是蠻王孟雄,料定鳳珠由此逃走,同時登高望見敵人三路追逐,雖然激怒,因聽老和尚說鳳珠文武雙全,蠻人尚武,想要看她膽勇如何。仗着地理,剛把人埋伏停當,鳳珠已被包圍。憑崖朝下偷看,先見敵人口出惡言,想將人擒去姦淫,風珠立定不動,無什表示,心正不快;不料如此勇猛,心中狂喜,越看越愛。換了常人,見未來愛妻孤身犯險,必早搶前救護,孟雄卻是不然。因聽老和尚說鳳珠如何好法,連夜率衆趕來,當着許多手下,還想表示新夫人的武勇。又等了一會,看出力已不支,正要發令,鳳珠業已危極,方始心慌。恰巧人退崖下,快要自殺,慌不迭用鏢將刀打落,一面發令,一面忙用套索把人吊上。

因事情經過全都眼見,正在暴跳,厲聲怒喝。回顧鳳珠果與和尚所說相同,這一對面,朝陽光中越顯美豔,不由心花怒放,愛到極點,也不顧處置下面敵人,忙即回身單腿跪倒,把鳳珠的腳雙手捧起,親了一下,仰面笑問:"好妹妹可肯和我回去,做我夫人麼?"一面又說山寨良田千頃,牛馬成羣,金銀財貨堆積如山,還有兩座蠻山,大片蔗田果林,此去享受不盡等語。鳳珠生長蠻荒,蠻人風俗和普通的山語都知道一點,見那蠻王年紀雖老,人卻直爽,用最恭敬的禮節對待自己,漢語說得極好,此去不致爲了言語不通許多不便。人當窮途危難之中,遇到救星,自是感慰;再想小廟中新死去的父親,除卻此人,休說性命,連屍首都難保全,想了一想,正要開口答應,一時觸動傷心,忍不住流下淚來。

盂雄見她悲苦,只當不願,面色立變,但又不忍發威,忍怒問道:"你不願麼?"

鳳珠知他誤會,同時想起以前所見山人相惡情景,暗忖:事已至此,此外別無生路。此人年紀雖老,人卻爽快實在,怎麼也比落入那些豬狗手內勝強百倍,忙即忍淚強笑道:

"你不要多心,我是想起爹爹傷心。如今情願嫁你爲妻,但我知道你們妻妾甚多,我決不肯做小。我爹爹被惡人逼死,屍首尚在廟中,也要請你即日擡往山中,好好安葬。你答應麼?"孟雄見她淚痕未乾,瓤犀微露,宛如新經雨的海棠,更增嬌豔,聽完大喜,回手拔下一枝長箭,用蠻語朝天祝告,突然折斷擲地。鳳珠見他折箭爲誓,知其意誠,也頗感動,微笑把手伸過,孟雄越發歡喜,忙把手握住,將人抉起,抱在懷中,喜極笑道:"我一得信便帶人趕來,後來知你把路走錯,已派了六個蠻兵去往廟中看守你爹爹的屍靈,不許有人侵犯,一面親身趕來,想不到妹妹這大膽勇。如今你那仇人全都被我圍住,你只說一句話,豁出和漢官翻臉,便將他們全數殺死,與你出氣,你看如何?"

說完,把手一揮,崖上下二三百個蠻兵各將手中刀矛梭鏢揚起,同聲怒吼,對準地上跪的士兵土人和狗官打手作勢欲發,只等蠻王一聲令下,便下殺手,嚇得衆人一齊朝上同聲號哭求饒。

鳳珠心腸最軟,雖然恨極這些仇敵,見那些蠻兵一個個貌相獰惡,年輕力壯,手中刀矛映日生光,看去兇猛非常。下面共有百餘人,方纔兇威已全化爲烏有,戰兢兢伏在地上,宛如待死之囚,同聲哭喊:"夫人姑娘饒命,幫我們說句好話!"亂成一片。身後蠻兵卻似凶神惡煞一般,分別註定那些人,面上沒有絲毫表情,相形之下越顯得可憐,不由動了惻隱,暗忖:爲首仇人已死,就那狗官也只倚勢行兇,並未受到他害,又被我一鏢打傷,出了一點惡氣,何必趕盡殺絕,多傷人命?並且狗官一死,官府決不甘休。

既然嫁與蠻王,自然盼他平安無事,不應把事鬧大。念頭一轉,仰面笑道:"他們雖然可惡,都是那姓韋的土豪引來。如今仇人已死,只要他們答應不再和我夫妻作對,去引官兵來此尋仇,放走了吧。"

孟雄雖然想討鳳珠的好,畢竟比別的蠻人有點見識,本心並不願把事鬧大;不過愛極鳳珠,想要討她歡心。聞言知其關心自己,不願丈夫與漢官結仇。再一想到方纔對敵時,風珠只要答應嫁與狗官,一樣可以享福無事,狗官年紀又輕得多,她卻那樣壯烈,寧拼一命,毫不屈服,並將仇敵親手殺死;對於自己卻是一說就肯,可見真心相從,越發高興狂喜,把鳳珠摟緊,連喊:"心肝真好!我決不怕漢宮作對,只敢爲難,我便造反。這裏又在我的界內,是他無理,都殺了也不妨事。這狗巡檢更是可惡,他只是藍家寨的千戶,因漢官和他勾結,以爲這裏是兩交界,用漢人做巡檢容易生事,命他接任,才只三年,平日欺壓人民,最壞沒有。漢官因我答應在先,當我親近的手下,由他兩面鬧鬼,不敢換人。我因他對我本族中人從不敢欺,也未管他。如今膽子越大,竟敢欺我的新夫人,萬萬容他不得!方纔對你又說許多該死的話,就此放掉,情理難容,看你面上,將那些豬狗放掉便了。"

風珠看出蠻王大有威權,本就恨極狗官,又聽出蠻王心意,低聲悄問:"狗官雖是山族,到底漢官,他又是個土官,手下不少山人,你不怕他報仇麼?"蠻王哈哈笑道:

"妹妹放心,馬王寨的巡檢向例不是我答應官府不敢派人。他們只想太平無事,決不會爲一土官巡檢和我作對。就是漢人殺得太多,還要遇到有點本事的官兒纔會派人-嗦,否則,也只作爲我們蠻人械鬥,糊里糊塗報將上去拉倒。不是真真把事鬧大,決不會引動官兵。心肝好意我也知道,你怕我惹出事來,想得周到,我並不願多事,這狗巡檢卻是饒他不得。"便用蠻語發令,舉手一揮,蠻兵立時後退。孟雄朝衆喝道:"看在夫人分上,饒你們的狗命!以後只敢到我界內窺探,必令蠻兵殺你們的全家,雞犬不留!銅鼓崖石佛壩雖不在我境內,那廟乃我夫人供神的地方,誰敢動它一草一木,欺負廟中和尚,我必要他狗命!"說時,狗官似知無幸,跪在地上連聲哀求,蠻兵早將那二十多騎人馬看住,不令起身。餘人都似皇恩大赦,紛朝鳳珠叩謝起身,背了死屍和受傷同伴狼狽走去。蠻王隨命蠻兵將狗官兩耳割下,令其速回青竹墟送信,告知同族準備三日之內由我親身前往問罪。狗官知此一舉丟人大甚,蠻王還要帶人前往擄掠,搶奪財物牲畜,把人擄去爲奴,不由嚇得心驚膽戰。隨行那些土兵均他本族山人,也跟着悲聲哭喊哀求起來。

鳳珠見蠻王說完,把手一揚,蠻兵便搶上前去將狗@�q@�q$�`|{��q`�q@`�q�下餘土兵也要受刑,一問蠻王,才知因恨狗官方纔說話可惡,竟準備在成婚前夕帶人踏平山區,大舉燒殺,把年輕的男女蠻人擄去爲奴,作爲新夫人的賀禮,心更不安。看出蠻王對她寵愛,忙又勸說:"身是漢人,婚姻大喜,不願有此兇殺之事,請其息怒寬容。"蠻王這才收回成命,向衆土兵大喝:

"狗官冒犯夫人,本應踏平你們山墟,一人不留。現因夫人再三講情,速將狗官押送回去,告知同族,將他家產全數送往金牛寨,外加八十條牛、一千擔谷,事便罷休。月圓以前如不送到,我仍和方纔所說一樣親自往取,莫怪我狠。"那些土兵先對狗官十分恭順,本在地上哭求;聽完,忽然搶先縱起,不知怎的,竟將狗官綁了一個結實,一面用土語朝上拜謝,紛紛上馬,舍了原路,往側面山野中飛馳而去。

蠻王因聽老和尚之言,備有藤兜,便抱鳳珠坐上,自己騎馬緊隨在旁,連人帶馬同往廟中趕去。到後一看,老和尚已將靈堂設好,並在鎮上賒了棺木衣服,準備盛殮。開頭還有好些惡奴去往廟中吵鬧,說和尚與女賊同謀殺人。老和尚胸有成竹,斷定蠻王必來,事前曾命徒弟等人走遠,假裝發現死屍,去向土豪家中送信,一切皆有準備,知其有心訛詐,仍裝老實,極口敷衍,推宕時刻,並將偏殿關閉,說是要等巡檢老爺驗屍,連土豪的死屍也不許人動。韋六見兄一死,只有歡喜,一心想將鳳珠擒回爲妾,連乃兄屍首也未細看,便連夜追去。後來韋家妻妾入廟哭鬧,地保里正紛紛趕來,越鬧得不可開交。老和尚久候無信,不勝其煩;業已動怒,快要現出本相,先是六個蠻兵趕進,向老和尚問明情由,兩個把住偏殿,四個拿着矛杆藤鞭,發威亂打,口中喝罵,說死人乃新夫人的老爹,老王少時就到,誰敢在此擾鬧!蠻王在當地威勢雖盛,但因銅鼓崖這一帶不在他的界內,孟雄平日比較別的寨主謹細,勢力最大,法令也最嚴,手下蠻兵不許無故在界外生事,與漢家人結怨,偶然經過,也不相擾。那些狗男女多半將信將疑,退到廟外,還在守候不去。

隔不多時,忽有兩個惡奴飛馬趕回報信,說:"那女賊竟是金牛寨主的新夫人,六老爺和幾個同伴先被殺死,跟着蠻王趕到,伏兵四起,連巡檢大老爺和許多土兵均被擒住,也許還要尋來。兩位老爺已死,家中都是婆娘,不如乘此時機早打主意。"狗男女們方始驚慌起來,女的紛紛哭喊趕回,衆惡奴均想乘火打劫,地保里正更要於中取利,一鬨而散。老和尚立帶蠻兵去往鎮上,取來上等棺木,剛剛停當,想等人到入殮,蠻王便大隊趕來。老和尚一聽經過,甚是高興,又恐鳳珠不慣蠻俗,又向雙方分頭解說。鳳珠早哭得淚人也似,就在廟中成服,在鎮上趕製了一身素服,先想過了百日成婚。蠻王雖知漢俗,但愛鳳珠太甚,不願久等。老和尚也恐夜長夢多,鳳珠父女正受官府通緝,有案未了,再三兩面商勸,曉以利害,並勸盂雄,熱孝頭上,便是蠻俗也應有點禁忌。

孟雄便說:"寨中巫師可以化兇爲吉,新夫人必須用漢禮安葬,我也依她。但我實在愛她,準備本月十六成婚,離今天恰巧兩七。我意由我陪伴,在廟中念上兩天經,再連和尚一齊請去,先到金牛寨旁小山上面覓地安葬,就在當地搭篷唸經守孝。到了十六早上再陪新夫人回寨,豈不是好?"

鳳珠看出對方意思堅決,比起來路所說三日之後成婚業已讓了又讓,除此一件,無不言聽計從,愛護備至,只得忍住悲懷,勉強依了。因見蠻王對她百依百隨,雖是蠻人,並不兇野,又通漢俗漢語。到了墓地一看,威勢更是驚人,共只兩日夜的功夫,在他嚴令之下,許多蠻人日夜興建,竟建成一座高大整齊的竹樓,和一所可容千餘人禮拜的蘆棚靈堂,以爲自己居住和和尚唸經之用。身邊伏侍的蠻女有好幾十個,趕製衣服的人更多,端的一呼百諾,威風已極。偶然談到一兩句衣物飲食,當地沒有的,至多三日必用蠻兵通事飛騎去往遠近城鎮採辦回來。蠻王更是長日陪伴,體貼周到,無微不至,夜來方始戀戀辭去。除喜歡摟抱親熱外從未動強。日子一多,也就心安。轉眼蠻王結婚成典,所娶又是漢人,與尋常好些不同,多半按照漢人風俗,遠近蠻人酋長均來慶賀,數十里內掛滿燈綵,一直狂歡了好幾天方始停止。

婚後光陰,蠻王更把她當成活寶,恨不能終日含在口裏。原有許多姬妾全都視如糞土。鳳珠見那些蠻女人數既多,蠻女情熱,孟雄年老,本就顧不過來,又專寵愛自己一人,心中難免氣苦。蠻王姬妾又不敢有什情人,覺着她們處境可憐,便勸丈夫發令去留自便,準其擇配。蠻王共有八十三個姬妾,蠻女心直,不會做作,一聽遣散之令,喜出望外,當時去了八十一個,只剩兩個年老的留下。蠻王不料這些姬妾說走就走,只年紀稍輕的無一留下,先頗不快。近來雖不與這些舊人同居,平日人多爭先趨奉,熱鬧已慣,忽然走光,空出許多房屋篷舍,未免顯得冷靜,也少威風,礙着鳳珠,不敢發作,卻罵這些人沒有良心。

鳳珠知他心意,一面勸說,人心一樣,按理本該一夫一妻,你卻討了這許多,無法分身,她們自然失望。在你以爲她們做了你的姬妾,吃得好穿得好,什麼事都不用做,還可陪你享受,是大福氣;其實,她們終日無事,已閒得難受,你又不愛她們,日常呼來喝去,稍不如意便加鞭打,時刻提心吊膽,恐你發怒,又不能和我一樣隨意出遊打獵,真不如你手下那些人一夫一妻,對對成雙,日子好過。本來是受活罪,如何能怪她們?

一面又選那長得靈秀的小蠻女做自己女兵,教以武功。不消多日,便選出二百個女蠻兵,又改制了許多服裝。盂雄對她寵愛,一見那些空房都被蠻女住滿,非但比前還要熱鬧,而且個個活潑天真,不消半年,都學會好些武藝,服裝兵器一色鮮明,內有二三十個聰明力大的,連手下那些壯蠻多非敵手。鳳珠本人的武功更是出色。這般女兵看在眼裏,都是好極,本就心喜。

第二年冬天,因有一處深山中的蠻人殺了幾個蠻子,並將婦女和所採藥材強奪了去,正在大怒。風珠自告奮勇親帶女兵前往報仇。孟雄先還顧慮,鳳珠原因思茅父仇未報,意欲藉此一試所練女兵的本領,一半爲了那些吃人的蠻人天性兇殘,不問蠻人漢人,見了就殺,知其人數不多,當時同類殘殺,人心不齊,有勇無謀,說什麼也非去不可。孟雄強她不過,最後答應由鳳珠帶了女兵上前,自帶蠻兵爲之接應。鳳珠先還不肯,後見丈夫心意堅決,只得事前約好,非要戰敗,不許相助;一面照着探報地理形勢,帶了女兵,每人拿了特製的藤牌和防毒箭的面兜,乘着月明之夜偷偷翻山掩將過去。到時,蠻人正在月下縱飲狂歡,大吃生人。山口守望的兩個蠻人已被鳳珠掩殺,毫未防備,居然一舉成功,殺死好些最兇惡的蠻人,並還打倒生擒了七八十個,只一小半翻山逃走,被擄去的婦女也全搶救回來。內一蠻子便是孟龍之弟五虎,業被生蠻洗淨,赤身綁好,就要烤死,也被同時救下。盂雄原分兩路趕往接應,沒想到鳳珠無意之中發現一條捷徑,老早搶向前面。等孟雄率衆趕來,業已大獲全勝。

這些蠻人隱藏深山之中,仗着形勢奇險,林深管密,人跡不到,又善爬山,身輕力大,藏處隱祕,是當地一個大害,蠻人漢人常爲所殺。孟雄以前兩次搜殺,一次還與官兵合力圍攻,均因蠻人狡猾,人口要道有人守望。敵人如少,立時埋伏應戰,去的人反爲所敗;敵人如多,不等追到,全數逃散,影子都找不到一個。稍一疏忽,反中毒箭,蠻人仍被逃脫,端的厲害已極。鳳珠也是一時湊巧,一到先將守望殺死,蠻人沒有防備,所用兵器多半不在手中。這夥女兵都會武功,暗器又打得好,不似蠻人一味蠻野。再見四面包圍都是貌不驚人的矮小蠻女,上來輕敵,有的妄想空手捉人,想吃肥肉;直到傷亡一多才害了怕,幾個膽怯心慌,領頭逃走,當時大亂,被衆女兵追上,連發暗器,一路亂殺,又打死了不少,全身逃脫的只得十之二三。非但孟雄出於意外,連手下羣蠻也都驚爲奇蹟,越發敬服。五虎死裏逃生,便照蠻俗去親鳳珠的腳,鳳珠因他近支族侄,雖然嫌他醜惡,未便拒絕,親時覺着對方把腳捏了一下,似在用鼻狂嗅,心雖略動,因在山寨日久,這類禮節業已見慣,也未在意。誰知救了一個禍根回來。

孟雄對她自更格外愛重,回到寨中,便召集遠近各寨主長,連同漢官,大舉誇功。

又隔了一年,鳳珠便強着盂雄派了幾個精通漢語的蠻子,裝作漢客,連去思茅窺探仇敵動靜。本要下手,親往行刺,這日接報,說上豪已死,狗子佔了一片山地,快要下葬。

本寨山路可與相通,但極難走,中間雖要經過幾處山寨,均與孟雄有交,最近的一處離土豪墓地只隔着五六十里山路和一片森林。寨中有幾個老蠻曾因採藥來往過兩次。報仇之後,如由森林逃回,敵人再多也不敢追,就追也迫不上等語。鳳珠聞報,不禁大喜。

孟雄攔她不住,只得選了幾十個有本領的女兵,請出牙牌令符,由老蠻引路,通過各處山寨,藉着採荒,探明仇人下葬日期,提前趕去。各寨蠻人,全知金牛寨新夫人的威名,又多見過,所到之處爭先奉承,樣樣方便,毫不費事。便將最險之處翻越過去,趕到森林裏面,覓地藏好。一面早有先去的人隨時通報。

這時,土豪仗着財勢,正在大舉營葬,臨時蓋了許多蓆棚,並還建有一座家廟。由頭三天起,到處都是白布白花飄揚張掛,紙錢滿天飛舞,名爲滿山白,親友下人和各種做工的農民,連同和尚道士,爲數有兩三千,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只等狗子扶樞落葬。

鳳珠看出仇敵財勢驚人,同來還有官軍,自己孤軍遠出,帶人不多,爲防有失,預先派人將來路兩條石橋破壞,設法延宕。狗子遠道而來,途中連遇周折,雖然坐轎,近墓一段不能不走。隔夜起身,次日黃昏纔到,所有人等俱都飢疲交加,狗子和同來家屬更和癱了一樣。同來地師討好,假說改爲次日午前安葬,子孫雖遲兩年科甲,官做更大。狗子巴不得養息一下,吃飽再說,立時傳令,把靈樞停在家廟裏,改爲明日下葬,一面催擺酒席,吃完上祭。同來護送的官兵本是擺樣,也都倦極散開,覓地坐臥,等待入席。

狗子因有不少有財勢的親友午前趕到,等了一日、都在棚內散坐看戲,要請他們入席謝孝,不能不掙扎敷衍過節。正坐一旁朝人訴苦,說他如何孝心,受了許多活罪。思茅一帶原是漢蠻雜處,擡送靈樞的便有不少山民在內。狗子性喜鋪張,又定了三天大戲。

這時臺上鑼鼓喧天,待客酒席一直襬出好幾裏去。狗子因覺當地鄰近山寨,不願結怨,又想人多可以助威,不禁土人往看,趕來看熱鬧的各種土人也有好幾千。雖因官兵彈壓,不敢走進棚內,外面到處都是看熱鬧的人。膽大一點的都圍在蘆棚外面。鳳珠手下女兵早就換好各式男裝,只自己外面罩上一領披風,由森林側面三三兩兩掩將過來,擠在人叢之中。狗子只顧向人鋪張他的豪華勢力,心中得意,毫未在意。手下雖有不少惡奴打手,多半飢疲交加,又因棚內都是自己人,外面還有官兵彈壓,做夢也未想到轉眼就有殺身之禍。只有幾個先來佈置的惡奴和幾個貼身的俊童在旁伏侍。雖然也有十餘惡奴身邊大都帶有兵器,全是擺樣,如何能當一擊?

鳳珠見狗子喘息未定,又在當衆狂吹,得意洋洋;執事人等正催開席,忙亂非常;數十個原有彈壓的官兵正拿鞭棍轟散閒人,轉眼便要輪到自己這面。時機業已成熟,便照預計發出暗號,各處理伏的幾個女兵立將特製火箭取出,乘着人多忙亂,仇敵不曾留意,先往蘆棚對面角上射去,當時點燃;等到紅光冒起再在人叢中高呼火起,衆人一陣大亂,紛往棚外逃避。狗子膽子最小,一見火起,起身便逃,吃棚內許多弔客一擠,身邊的人立被隔斷,只有兩名惡奴隨同保護。又走得慢,山風甚大,轉眼之間全棚火發,人多擁擠,驚呼哭喊,互相踐踏。上風的人再一紛紛忙亂搶救,聲勢更是猛惡驚人。狗子裹在人堆裏面已快走出,情急膽寒之下並不知道火是由東往西燒起,東南角還未燒到,惜命心切,正在大聲哭喊:"誰要救我出去,給他三千兩銀子賞號!"一面厲聲哭罵:

"手下人狠心狗肺,不知死往何方,還不快些保我出去!"又罵旁邊的人不該擠他:

"我如被火燒傷,你們休想活命!"

鳳珠見火一起,便縱向棚側不遠山石之上,旁觀者清,見狗子已快擠出,離外面不過丈許,無奈身後左右逃命的人大多,和潮水一般向外涌出,狗子和身邊兩個惡奴都無什力氣,急切問衝不出來。內一惡奴見人太擠,厲聲喝罵,想要行兇打人,兵器還未拔出,微一疏忽,被人擠倒,亂踏過去。後面的人被惡奴一絆,往前一撲,再拼命J擠,連另一惡奴也被衝散。前面不遠便是木棚,只有半人多高。前面的人業已連搶帶爬翻滾而出,有的地方已被衝倒。狗子身邊惡奴一去,越發驚慌,只在人堆裏轉來轉去,不由自主,走投無路。明明身邊不遠便是出路,被前面的人擋住擠不上去,竟未看見,便離木棚也只數尺,上面蓆棚火勢已快燒到,棚內的人業已逃出十之八九,只東南這一面因是狗子家眷起坐之處,女眷甚多,離出口最近,火勢一起,婦女反先逃出。狗子也因這麪人少,特地趕來,無奈這一面木棚比較堅固,又有蘆蓆遮避,棚里正在擺席,到處都是桌椅板凳,大羣弔喪的客人也看出這面較空,都往前搶。狗子逃時,前面已有好些人擋住。後面的人再爭先趕來,往上一涌,本來酒色淘虛,加以長途飢疲,心慌腿軟,只嚇得急呼哀號,連方向都看不出。

鳳珠本意乘亂行刺,不料山風太大,火起以後這等亂法,惟恐誤傷多人,正想等狗子逃到外面,冷不防飛身上前,將其殺死。見此形勢,猛觸靈機,忙即縱落,由人叢中擠到木棚外面。狗子恰巧被人擠到棚旁,中間只隔有限數人正在翻柵而逃,忙一探身,分開兩旁的人,當胸一把將狗子抓住,怒喝:"可要我來救你?"狗子不知殺星照命,大喜急呼,"你、你、你、你如救我出去,三千兩銀子,再多也行!"鳳珠身旁原有十來個蠻女,跟蹤擠到,一聲招呼,衆蠻兵拉住木棚同聲大喝:"你們莫慌,等我將它拆掉好逃得多。"說時用力往外一板,木棚立時折斷,好些逃人驚慌忙亂之中也未聽清,木柵一倒,便連滾帶爬擁將出來。出口雖然加大,人更紛亂,各不相顧,爭先拼命逃走�@�q@�q$�`|{��q`�q� `�q中抓將出來,狗子雖覺胸前奇痛,因覺生死關頭,不能計較,口方急呼:"你手輕一點!"忽聽鳳珠低喝:"你認得我麼?"狗子見救他的像個山裝漢人,年紀甚輕,還未聽出言中之意。鳳珠見許多敵黨正由西北方廟中帶了兵器紛紛趕出,因被火煙擋住,滿空火星飛舞,隨着狂風四下分飛,稍幹一點的草木已被點燃,棚外許多官兵惡奴正在四面吶喊尋找狗子。因這一面地低,到處坡蛇起伏,離棚不遠還有一條丈許長的山溝,上搭木橋,由此繞往棚後,過去兩裏便是森林人口。事前早已打算,又見敵黨和許多士兵正繞過來,被逃走的人隔斷,紛紛向人堆裏查看探詢。雖是虛張聲勢,均怕受傷,不敢過來,人一逃光,難免被其看破,忙將狗子隨手提起,由人叢中擠出,一面暗令溝旁埋伏的女兵將木橋拆去。跟着乘人不覺,伸手先將狗子下巴捏掉,使其無法喊救,脫下披風,將人裹緊,掩到棚後無人之處,交與女兵背上,取出銀笛一吹,同往森林逃走。

這原是片刻問事,等到棚內的人逃光,因木橋已斷,俱都擁到上風一面。狗子手下的人尋到身邊惡奴,問出狗子火起時隨衆逃散,還有許多親友都說人已逃出,並還有人見他被一山民救走,大家都忙逃命,不曾留意,只有兩人黨着救他的山民身穿一件白披風,轉眼之間忽然換了一身裝束,像個山女,人多太擠,也未看清,再尋狗子,已無蹤影。正在四下查探,忽然發現棚後通往森林一面的野地草樹叢中有許多人影閃動,相隔已有半里來路,情知有異,忙即追去。行至中途,忽聽一聲銀笛,埋伏驟起,箭如暴雨一般飛射過來。因隔較遠,人雖不曾受傷,勢甚驚人。追去的人不多,路又難走,正在心慌,前面灌木叢中忽起野燒,轉眼蔓延開來,當時嚇退逃回。中途遙望火場那面,跳起十多個奇形怪狀、頭上披着許多草花的野人,縱躍如飛,往森林斜對面翻山逃去。火是越來越大,無法飛渡,便追也迫不上。總算風向相反,春天的草木不易點燃,只將那一片有油性的灌木燒掉,沒有引起大災。空在山中搜尋了多少日,連骨頭也未找到一根,這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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