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緣第二回 華柔玉命題親考試 蔣青巖出像擬嬌嬈

詞曰:

春如此,蝶也要尋侍侶,勾引書生來不去,自誇才曠世。拈得陰陽兩字,就着湖山考試,多少溫柔難比喻,歸來閒自擬。

— — 右調《謁金門》

話說那綠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兒,恰好與蔣青巖撞個滿懷。

蔣青巖躲閃不及,正要上前見禮,只見那個青衣女子跑將來,一眼看見蔣青巖,高聲叫道 :“小姐,小姐,一個戴巾的賊!” 那綠衣女子道 :“且莫高聲,待我們問他一問來歷,可喚院子 拿他也不爲遲。”蔣青巖聞言,知這綠衣女子是個在行的,便大搖大擺走上前來。正要向那綠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聽得園中有賊,也就走到那太湖石邊來了,見蔣青巖走出來,一時迴避不及,忙將手中的扇兒遮住了那吹得通彈得破的嬌臉兒。

這蔣青巖便大着膽,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個唱諾道 :“小 生一時誤人桃園,驚動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綠衣女子道 :“韓姐,你可問那生姓甚名誰,何 處人氏,爲甚大膽撞入我內宅,是何人領他進來?問個明白,喚院子來扭他去見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蔣青巖聞言,也不待她來問,竟將身一揖道 :“小生姓蔣名巖,字青巖,家住 西子湖邊。因慕浙東山水之勝,同了兩個知己一路尋春,到薴蘿山下,訪西子故居,求浣紗遺址。早間偶爾間行,看見一羣蝶兒可愛,因跟定那羣蝶兒走來。不料,那蝶兒竟飛入尊園,小生亦信步相隨至此,非敢冒犯妝臺,小姐若要小生去見老夫人,順帶那羣蝶兒同去。”

那綠衣女子不覺失笑道 :“癡秀才!那蝶兒是無知之物, 不過聞得花香,尋花至此。你是個讀書之人,豈不知內外!怎敢擅自到此!”蔣青巖道:“小娘於差矣,那無知蝶兒尚曉得尋花,我蔣青巖難道反不會尋花麼?且適間聞得小姐憐那蝶兒失了伴侶,已令小娘子放入花叢,難道我蔣青巖這等曠世才子,獨不蒙小姐之憐乎!”那綠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見得你便是個曠世才子!俺小姐也是一個女中的蘇李哩!”

蔣青巖道 :“如此,小生失敬了。”綠衣女子向小姐道 :“小姐,那秀才像是個書呆子,望小姐饒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罷。”

卻說這一會,那小姐在扇兒旁邊偷看,見蔣青巖風流倜儻、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稱羨道 :“世間有這等男子,豈非神仙中 人乎?”更聽得蔣青巖以才子自任,又想道:,‘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試他一試。”因向那綠衣女子道 :“ 我聞那生適才自稱才子,不知可會吟詩?”蔣青巖連聲答應道:

“頗來得,頗來得。請小姐命題限韻。”那小姐向綠衣女子道: “便將適間我放蝶爲題。此時,日已西墜,便用西字爲韻,立 刻要七言律詩一首,做得出時,放他出去,做不出時,便是個假斯文,即便扭去見老夫人。”蔣青巖聞言,笑了一笑,望着小姐一揖道 :“小生領題了。只恐取笑大方。” 蔣青巖此時要顯他的手段,真個神速。不上一盅茶時,便道 :“詩已成了,借紙筆過來。”只見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 房四寶來到,綠衣女子叫她安在石上,讓蔣青巖書寫。蔣青巖看那文房四寶,件件精良,只那筆尖兒上,還放口脂香哩。蔣青巖將一張錦箋拂開,提起筆來,恍如雲龍躍海之勢,一揮而就。小姐和綠衣女子在背後看了,已暗暗驚羨。蔣青巖放了筆,將詩箋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雙手呈上,道 :“小生偶爾 狂言,幾被小姐考殺,於今胡亂寫完,望小姐改正。”

那旁邊青衣女子忙來接上去,遞與小姐。小姐展開一看,那詩道:

作隊尋春畫閣西,舞衣新剪學深閨。

侍兒豈爲傷春老,團扇幾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憐隻影,重令花底覓雙棲。

慈悲金屋人難到,從此天台路不迷。

小姐看了這詩,不覺驚倒,悄悄向綠衣女子道 :“好詩, 好詩!真個字字珠玉、筆筆龍蛇,自負高才,良非虛語。此生料不是鼠竊之輩。放他去罷。”綠衣女子道 :“小姐見得極是! 我看那生,人物風流,才情高曠,世間哪有這等賊子?可惜是個男子,若是個女人,豈不做得小姐一個對手!於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們來撞見,將他凌辱。”說罷,問蔣青巖道:

“那秀才,小姐見你的詩好,念你是個斯文人,不拿你去見老 夫人,着你速速回去,不得再來。”蔣青巖聞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謝道 :“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殊覺怕恐,敢 求小姐尊作一觀。”綠衣女子道 :“俺小姐的著作從來不肯示 人,你休得只管胡纏!”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與他看了,也嚇他一嚇,莫讓他說嘴。”說罷,便將手中團扇向蔣青巖面前一擲,道 :“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去!” 蔣青巖連忙拾起那扇兒,細細觀看。原來就是詠這團扇的五言古詩。那詩道:

團扇復團扇,莫近秋風面。

秋風動拋擲,眼前珠照亂。

懷古憶班姬,良時易遷換。

譬如明月光,三五難常見。

蔣青巖看了一遍,將那團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團扇拜了四拜,說道:“奇才,奇才!

真可與曹大家、蔡文姬並駕爭先,真令小生愧死矣!”

正說話間,忽聽得樹林影裏有人走動,把小姐和那兩個女子都嚇癡了,忙忙兩步做一步走將進去,將門兒閉了。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

蔣青巖也驚得戰兢兢的,躲向一個石洞裏邊去,坐着聽了半晌,不見有人來。只見一個白貓兒,銜了一尾金魚,後面一個黑貓兒趕來爭奪,卻非人走。蔣青巖方纔心定,閃出身子來。將那門兒一望,正閉得緊緊的,裏面悄無人聲,心下十分惆悵。欲待去敲那門兒,又恐惹出事來;欲待回去,又覺難捨。獨自一個立在那門外,自言自語道 :“世間有這等標緻女子,我蔣青 巖今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幾番在扇兒旁邊將我偷覷,十分垂盼於我,便是那兩個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觀和尚之言,莫非就在此處!若在此處,便不該有這番驚嚇了。”又轉想道:

“差矣,差矣!世間哪得有一見便成的事?從來佳人才子要想 成就煙緣,也不知費多少精神、耽幾多歲月!況我今日,也可謂受用了。所恨不曾問得她的姓名。我於今直等一等她,或者那兩個女伴出來之時,問她一個詳細。”

正癡疑間,只聽得牆頭上有人低低說道 :“蔣秀才,蔣秀 才!老夫人來了,你可速速回去。”蔣青巖擡起頭來,倒不見人轉,卻心慌意亂,只得長嘆一聲,尋路而回。剛走不上三五步,忽然住了腳,看見那蒼苔之上,有三雙小腳印兒。蔣青巖認得她三人先時站的地方,忙忙低下頭去,將那小姐一雙小腳印兒量了又量,如癡如醉,低低說道 :“俺的小姐,愛殺人也。 我蔣青巖不知幾時才得親手捏一捏兒!”留連半晌,及擡起頭來,見日已沉西,不得已訕答答來,尋歸路轉,卻一時忘了。

正在左右顧盼之間,剛剛遇着一白頭老翁,倚杖而來。蔣青巖忙上前迎住,拱手問道 :“老丈,這裏到艹寧蘿山,從哪 一條路去?”那老翁用杖指着道 :“一直西去,過了五個山崗, 便是艹寧蘿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蔣青巖聞言甚喜,讓老翁前行,自己隨後一面行一面問那老翁道 :“方纔那個後 桃園是誰家的園子?”那老翁道 :“秀才,你原來不知這便是 陳朝湖州刺史華中葵老先生的隱居!他因陳亡,不肯仕隋,造這所園子,隱居於此,十餘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約了敝山兩個老友,同去遊雁蕩山去了。”蔣青巖聞言,驚道 :“原來 就是我家葵姑父。我幼時聞得先人常說他襟懷曠達,雖少年青紫,絕不矜誇。自陳亡之後,杳無消息,誰知隱居在此?”心中一分歡喜,想道:“方纔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問那老翁一問!”說道:“如此看來,那華老先生真是一個高人了,可知他有幾個兒子?”那老翁道 :“問起這件 事來,真是天道無知。那華老先生爲人極其仁厚,他夫婦今年都是望六的年紀,房中雖有幾個姬妾侍兒,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無兒。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蔣氏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長的名喚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蓮。聞得這三個女兒都是天姿絕世、才學驚人的。大女兒柔玉,又是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勝。那華老先生愛之如寶,誓要選天下絕頂的才子,方纔嫁她。因此至今尚未許聘。”

蔣青巖聞言,喜得心花都開了。想道 :“方纔我撞見的定 是柔玉小姐了!怎麼就有三個?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有些影響了。且世上除了我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的才品,哪裏還尋得第四個出來?若明日見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門來。

”正說話間,那老翁拱手道:“老夫從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過兩個山崗,便是薴蘿山了。”蔣青巖聞言作謝,別了老丈。

此時,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沉西,月明如晝。蔣青巖趁着月光,找到下處。張澄江、顧躍仙二人見了,忙來接住道:

“青巖兄,你在何處去了?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下裏尋覓, 恐怕這山中有虎狼,十分擔心。”蔣青巖笑盈盈道 :“虎狼倒 沒有,卻有嬋娟。”張、顧二人聞言笑道 :“青巖兄欺我如此。 深山哪得有甚蟬娟?”蔣青巖道 :“兩兄曾聞西子、王嬙生在 哪個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象一想象,再述與兩兄知道便了。”張澄江、顧躍仙都道蔣青巖與他們取笑。不料,蔣青巖坐在一邊,將眼睛閉了一回,又開了一回。那伴雲捧過晚飯來,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語道 :“好一羣蝶兒呀!好一灣 桃花流水也!敢是天台麼?這座橋兒好生幫襯!你看丹樓畫閣、繡幕珠簾,敢是金屋瑤臺麼?呀!仙女來也,怎麼生得這般嬌媚,莫不是杜蘭香、董雙成?我蔣青巖的魂靈,想必飛到焰摩天上了。”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看了大驚,只疑蔣青巖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瘋狂病。二人忙走上前,向蔣青巖道 :“青 巖兄,你平日極老成的,怎麼今日做出這樣舉止來?敢是遇了甚山妖鬼怪麼?放正經些,去睡吧!”蔣青巖道:“兩兄,你去坐在一邊,待我想象完了,與兩兄細講。只怕兩兄聽見我講,比我還要想得狠哩!”

二人聽見蔣青巖的言語清醒,料是有些緣故,只管走過一邊,看他做作。蔣青巖立起身來,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 :“ 小姐!”又拜揖一揖道:“小娘子見禮。好難題目,幸得遇了我蔣青巖是個不怕難題的,若是別人,怎生是了?”說罷,將自己做的《放蝶》詩吟了一遍道:“承讚了!”隨後,又將華 小姐的團扇詩朗吟一遍道 :“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 小姐在扇兒底下戲着小生哩!好一雙俊眼兒,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又忽然將手中一條汗中兒連打幾下道:“我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來是你,將我嚇了!這一驚呀,怎生將門兒緊緊閉上了呀?老夫人來也,你看這三寸蓮鉤兒,印在蒼苔,留此妙跡,真萬兩黃金買不來也!”說罷,向張橙江和顧躍仙道:

“兩兄,適才小弟想象的這種情事,可好麼?”張、顧二人道: “好則好甚,只恐世間無此佳遇!聽吾兄說來,則除非是桃源、 洛水,若道人間有此,小弟們終不敢盡信!”蔣青巖道:“兩兄不信麼?請靜坐一邊,聽小弟細呈始未。”蔣青巖便將這段佳遇,直從跟那羣蝶兒去及後來同那老翁轉來,一字不遺向張澄江、顧躍仙說了。便道 :“這等情事,豈非遇仙?” 張、顧二人聽了,不覺拍案狂呼道 :“奇哉怪事!怎生我 們今日便沒緣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須急急去拜認令姑母。那位小姐將來一定屬吾兄了!”蔣青巖道:“依小弟看來,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將來有些光景。”顧躍仙道:

“正是,正是!令表妹恰好是三位,但恐小弟們無此豔福耳!” 蔣青巖道 :“此事只恐小弟無緣,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兩兄 作伐,必不負言!”張、顧二人忙立起身來,向蔣青巖一揖道:

“多承高誼,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蔣青巖笑道:兩兄方 才笑小弟做作,兩兄於今爲甚也做作起來?”說罷,三人大笑。

當夜,備了酒餚,三人在月下把盞,怎奈蔣青巖懷着滿腹相思,便是張、顧二人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強飲了幾杯,各人都去就枕。

蔣青巖在枕上輾轉反側,將日間情事從頭至尾的做成四首七言律詩,起來趁着月光,寫在紙上。那詩道:

其一

偶隨蝴蝶探春風,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絳桃西子面,花沾白鷺雪兒紅。

藍橋險被垂楊誤,繡閣真將閻苑同。

雲裏雙成環佩近,此身端擬在天宮,

其二

笑指雙鬟放蝶歸,惜花情性見人稀。

月裁團扇難遮面,霞染輕綃巧製衣。

更有才華如謝女,若經圖盡即明妃。

詩成浪許爲才子,可否雲霄並翅飛。

其三

何意金閨得此人,詩題團扇勝陽春。

女中蘇李言非謬,字裏鍾黃筆有神。

正喜秋波才顧客,忽驚風影卻潛身。

蒼苔獨剩金蓮印,滿地餘香不染塵。

其四

薴蘿山下月明時,薴想桃源入夢遲。

修竹似看人嫋嫋,綠楊如見影施施。

願爲繡被頻沾體,敢羨霜毫學畫眉!

誰把個中消息透,憐才應惜枕支離。

蔣青巖披了衣裳,拿了這詩稿,在房中走來走去,細細吟哦,向着月光道 :“月老、月老,我蔣青巖做了這等好詩,若 不得與華柔玉成就姻緣,你便無靈了。”說罷,從新去睡。天微明即便起來梳洗。

張澄江、顧躍仙一齊笑嘻嘻走到蔣青巖房裏,問道 :“青 巖兄,夜來曾入襄王夢否?”蔣青巖也笑道 :“曾入夢來,見 兩兄也在那裏觀望哩!”三人相視而笑。

蔣青巖遂將昨夜的詩稿遞與張、顧二人觀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叫道 :“妙絕,妙絕!真可與《高唐賦》並傳不朽, 使我兩人神遊其間。小弟兩人昨夜也各有一首絕句,特來請教。

”張、顧二人向袖中取出一張詩稿來,遞與蔣青巖。蔣青巖從頭細看。頭一首是張澄江的,詩道:

有客尋春喜遇仙,花爭婀娜玉嬋娟。

老僧詩句如能驗,願得明珠塔上懸。

第二首是顧躍仙和韻的,詩道:

蔣子今天一謫仙,卻從花底語嬋娟。

重遊好帶丹青去,爲寫從容座上懸。

蔣青巖看了,讚道 :“兩作甚佳,真是情種!老和尚決然 不謬,兩兄但坐而待之。”顧躍仙道 :“吾兄也好備辦去見令 姑母了。”蔣青巖道 :“小弟正在此間打點禮物,奈客中不曾 帶得,所有不過三四色,不知兩兄可有甚禮物帶在身邊否?”

顧躍仙連忙答應道 :“有、有,小弟帶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禮, 打算轉到紹興,送一個年伯,於今吾兄只須換一個禮帖兒了。”

蔣青巖道 :“如此妙極、妙極!”忙去取了一個紅柬來,照依 顧躍仙禮單上開寫,只後面換了一柄詩扇,在內拜帖上竟寫回“內侄蔣青巖百拜。”打點完備,吩咐僱了一乘山轎坐了,院 子捧了禮物,伴雲拿了拜帖,蔣青巖向轎伕說明了去路,竟望華刺史宅中來。

要知蔣青巖怎生認親,且聽下回分解。

溪醉客曰:華柔玉與蔣生兩人,天緣奇遇,自不必說。餘猶愛韓香,事事生情,語語投竅,況蔣生心中有要說未說的話,都被她輕輕一語挑撥出來。真賞鑑,真憐才,非那邪淫妾婢之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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