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無相之中相忽生,非非是是幾回爭。
到頭有相歸無相,笑殺貪人夢未醒。
此四句乃惺禪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凡事休要着相。大抵若相的人,都爲着貪嗔癡三字。貪嗔總謂之癡,嗔癡總由於貪。
貪人之財是貪,貪天之福亦是貪。貪而不得,因而生嗔。
嗔人是癡,嗔天尤癡。究竟有定者不可冒,無定者不可執。知其有定,貪他做什麼?知其無定,又貪他做什麼?如今待在下說一段醒貪的話文,與衆位聽!話說後五代周世宗時,河南歸德府城中有一個人,姓紀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渾家強氏,性甚嫉鮅,不容丈夫蓄妾。只有一個婢子,名喚宜男,年已十六,頗有幾分姿色。強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許她梳好頭,裹小腳。又提防嚴密,一毫也不肯放空。紀衍祚有個侄兒叫做紀望洪,正是他的亡兄紀衍祀所生。此人幼爲父母嬌養,不事生理,終日嫖賭,十分無賴。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發管他不下。其妻陳氏,有些衣飾之類,也都被他蕩盡了。虧得他丈人陳仁甫收拾女兒回去,養在家裏。紀衍祚見侄兒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種,便把立侄爲嗣的念頭灰冷了。哪知望洪見叔父無子,私心覬覦他的家產,只道叔父不看顧他,屢次來要長要短。及至衍祚資助他些東西,又隨手而盡,填不滿他的欲壑,誅求無厭。強氏因對丈夫說道:“只爲你沒有兒子,故常受侄兒的氣。我前年爲欲求子,曾許下開封府大相國寺的香願,不曾還得。我今要同你去完此香願,你道何如?”
衍祚道:“入寺燒香,原非婦人所宜。況又遠出,殊爲不便。
你若要求子,只在家中供養佛像,朝夕頂禮便了!”強氏聽了這話,便要丈夫供起佛像來。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將銅來鑄,又要放些金子在內,鑄一尊滲金的銅佛,以爲恭敬。衍祚依她言語,將好銅十餘斤,再加黃金數兩在內,尋一個高手的鑄銅匠人叫做容三,喚他到家鑄就一尊滲金銅的佛像,其好似純金的一般光彩奪目。強氏把來供在一間潔淨房內,終日焚香禮拜,祈求子嗣。
看看將及一年,並沒有生子的消息。衍祚老妻子不能有孕,心裏便暗暗看中了宜男這丫頭。她雖不梳頭,不纏腳,然只要她的下頭,哪管她的上頭;只要她的坐腳,哪管她的走腳。常言道:“只有千人做賊,沒有千人防賊。”恁你渾家拘管得緊,衍祚卻等強氏夜間睡着了,私去與宜男勾搭。正是:任你河東吼獅子,哪知座下走青鸞。
從來懼內的半夜裏私偷丫鬟,其舉足動步,都有個名號:初時伏在枕上聽妻子的鼻息,叫做“老狐聽冰”;及聽得妻子睡熟,從被窩中輕輕脫身而出,叫做“金蟬脫殼”;黑暗裏坐在牀沿上,把兩腳在地上摸鞋子,叫做“滄浪濯足”;行走時恐暗中觸着了物件,把兩手託在前面而行,叫做“伯牙撫琴”;到得丫鬟臥所,扭扭捏捏,大家不敢做聲,叫做“啞子相打”;恐妻子醒來知覺,疾忙了事,叫做“蜻蜒點水”;回到妻子牀上,依着輕輕鑽入被窩,叫做“金蛇歸穴”。
閒話休提,且說紀祚衍雖然偷得宜男,卻是驚心動膽,不能舒暢。正想要覓個空兒,與她偷一個暢快的,恰好遇着個機會。原來強氏因持齋奉佛,有個尼姑常來走動。那尼姑俗家姓畢,法名五空,其庵院與城南隆興寺相近,因與寺中一個和尚相熟。這隆興寺中有兩個住持:一名靜修,一名惠普。靜修深明禪理,不喜熱鬧,常閉關靜坐。惠普卻弄虛頭,講經說法,笑虛男女,特託五空往大家富戶說化女人佈施作緣。因此五空也來勸強氏去聽經。是時正值二月二十九日,觀音大士誕辰,寺中加倍熱鬧。強氏打點要去隨喜。衍祚本不要妻子入寺燒香的,卻因有宜男在心,正好乘強氏出外去了,做些勾當,便不阻當她。只預先一日,私囑宜男,教她推說腹痛,睡倒了。至次日,強氏見宜男抱病,不能跟隨,便只帶家人喜祥夫婦跟去,留下一個十二歲的小廝興兒,與宜男看家。衍祚初時也隨着妻子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東女西,分開坐下,等候慧普登座講經。衍祚便捉空從人叢裏閃將歸來,與宜男歡會一番,了其心願。但見:老婆入寺,爲看清淨道場;丈夫歸家,也是極樂世界。
一個化比丘身,對世尊五體投地;一個現歡喜相,把丫鬟兩腳朝天。從前黑夜中,匆忙勾當,只片時雨散雲收;如今白日裏,仔細端詳,好一歇枝搖葉擺。向怪作惡的龜山水母,並不放半點兒鬆;何幸好善的獅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兒空。仗彼觀音力,勾住了羅剎夜叉;多賴普門息,作成了高唐巫峽。一向妻子坐繡房持咒,倒像替丈夫誦了怕婆經;今日老荊入佛寺聽經,恰似代侍兒唸了和合咒。全虧我佛開方便,果然菩薩會慈悲。衍祚了事之後,喚過小廝興兒來,吩咐道:“大娘歸時,切不可說我曾來家!”吩咐畢,悄地仍到寺前,恰好接着強氏轎子,一同回來。強氏並不曉得丈夫方纔的勾當。
哪知宜男此會已得了身孕,過了月餘,但覺眉低眼慢。強氏見得有些蹺蹊,便將宜男拷問起來。宜男只得吐出實情。強氏十分惱怒,與丈夫廝鬧。衍祚懼怕妻子,始初不敢招承,後被逼問不過,只得承認了。強氏捶臺拍桌,大哭大罵,要把宜男賣出去。正是:夫人會吃醋,吃醋枉吃素。
自己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強氏自此每日辱罵宜男,準準地鬧了一兩個月。一日走進佛堂燒香,卻對着這尊銅佛像,狠狠地數說道:“佛也是不靈的。我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與這賤碑,卻不枉受我這幾時香火了!”一頭拜,一頭只顧把佛來埋怨。
卻也作怪,強氏那日說了這幾句,到明日再進佛堂燒香時,供桌上早不見了這尊銅佛。強氏吃了一驚,料必被人盜去。家中只有喜祥夫婦並興兒、宜男四個人,強氏卻要把這盜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打發她出去。宜男哪裏肯招承,強氏正待要拷打宜男,卻早有人來報銅佛的下落了。那報事的乃是本城富戶畢員外的家人,叫做吉福。原來這尊銅佛在畢員外家裏。
你道是哪個盜去的?卻就是喜祥這廝盜去的。他聞得主母對着佛像口出怨言,是夜便悄地將銅佛偷了,明早拿到畢員外家去賣了十兩銀子。這畢員外叫做畢思復,爲人最是貪財。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姑娘,他常聽得姑娘說:“紀家有個滲金的銅佛,鑄得十分精美。”今恰遇喜祥盜將來賣與他,他便把賤價得了。家人吉福知道是喜祥偷來賣的,要分他一兩銀子,喜祥不肯,吉福懷恨,因此到紀家報信。及至紀衍祚問他盜佛的是誰?
吉福卻又不肯實說。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只因喜祥是妻子的從嫁家人,妻子任之爲心腹,每事護短,故不敢十分盤問。只將五錢銀子,與吉福做了賞錢。再將銀十兩,就差喜樣到畢家去贖。吉福又私囑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面前不曾說你出來,你見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說是我來報信的。”喜祥應諾。見了畢思復,只說家中追究得緊,故此將銀來贖。畢思復正貪這尊滲金銅佛買得便宜,不捨得與他贖去。心生一計,只推銀色不足,要他去增補,卻私與吉福商量,連夜喚那鑄佛匠人容三到家,許他重賞,教他這樣鑄成一尊純銅佛像,要與滲金的一般無二。
紀家補銀來贖時,又推員外不在家,一連捺遲了好幾日,直等容三鑄假像來搠換了,然後與他贖去。那真的卻把來自己供養。
正是:
貪金暗把奸謀使,奉佛全無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並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強氏見佛已贖還,那盜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卻只是容她不得,終日尋鬧,非打即罵。衍祚看了這般光景,料道宜男難以容身,私與喜祥計議,要挽一個人來討她去暗地養在外宅。哪知喜祥這奴才倒把主人的話,一五一十都對主母說了。強氏大怒,問喜祥道:“這老無恥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對付他?”喜祥獻計道:“主母要賣這丫頭,不可賣與小家,恐主人要去贖;須賣與豪門貴宅,贖不得的去處,方杜絕了主人的念頭。”強氏聽計,便教囑咐媒婆,尋個售主。過了幾日,尼姑五空聞知這消息,特來做媒,要說與侄兒畢思復爲妾。原來畢思復也是中年無子,他的妻子單氏極是賢淑,見丈夫無子,要替他納個偏房。五空因此來說合。強氏巴不得宜男離眼,身價多少也不論,但恐丈夫私自去贖了。五空道:“這不消慮得。
我家侄兒曾做過本城呼延府尉的乾兒,今在你官人面前,只說是呼延府裏討去便了。”強氏尚在猶豫,五空曉得強氏極聽喜祥言語的,便私許了喜祥二兩銀子,喜祥遂一力攛掇主母允了。
乘衍祚下鄉收麥不在家中,強氏竟收了畢家銀十六兩,叫他即日把轎來擡了宜男去。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卻哄她道:“主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師父來說合,討你出去,私自另祝”宜男信以爲然,恁他們簇擁上轎,擡往畢家去了。衍祚歸家,不見了宜男,問喜祥時,只說呼延府中討去了。衍祚不勝懊恨,又懼怕老婆,不敢說什麼,唯有仰天長嘆而已!正是: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不說衍祚思念宜男,無計可施。且說宜男到了畢家,方知主母把她賣了,放聲大哭,欲待尋死,又惜着自己的身孕。正沒奈何,不想吉福打聽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對主人備言其故,說道,“主人被五空師太哄了!”畢思復即請過五空來,把這話問他。五空道:“並沒此事,是誰說的?”思複道:“是吉福說的。”五空道:“他因不曾得後手,故造此謗言,你休聽他!”
思復將信將疑,又把這話對渾家說,叫她去盤問宜男。此時宜男正哭哭啼啼,不願住在畢家,竟對單氏實言其事,說道:“我自二月裏得了胎,到如今五月中旬,已有了足三個月身孕。
今雖被主母賣到這裏,此身決不受辱。伏乞方便,退還原主則個!”單氏將此言對丈夫說知。思複道:“我真個被五空姑娘哄了。今當退還紀家,索取原價。”單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還,少不得又要賣到別家去。不如做好事收用了她罷!”思複道:“若要留她,須贖些墮胎藥來與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單氏沉吟道:“這使不得。一來墮胎是極罪過,你自己正要求子,如何先墮別人的胎?二來墮胎藥最利害,我聞懷孕過了兩月,急切難墮,倘藥猛了些,送了她的命,不是耍處,三來就墮了胎,萬一服過冷藥,下次不服受胎,豈不誤事?不若待她產過了,那時是熟肚,受胎甚便,回來還有個算計。你一向艱於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個月之後就產了,那所產的男女便不要留;倘或過了十個月方產,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血,留他接續香煙,有何不可?”思復聽了,點頭道:“也說得是。”便把宜男改名子姐,叫她在房裏歇下。
宜男是夜恐思復去纏她,將衣帶通縛了死結,和衣而臥。至黃昏以後,思復睡在渾家牀上,忽然腹痛起來,連起身瀉了幾次。
到明日,神思睏倦,起身不得。延醫看視,醫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風寒,須小心調理。”單氏只疑丈夫夜間起身時,已曾用過宜男,或者害了陰症。哪知思復並不曾動彈,只因連起作瀉,冒了些風,故兩病交攻,直將息了兩三個月,方纔稍可,尚未能痊癒。宜男因此幸得不受點污,日日去佛堂中拜佛,願求腹中之孕至十三個月方產,便好替舊主人留下一點骨血。這也是她不忘舊主的一片好心。有詩爲證:侍兒含淚適他門,不望新恩憶舊恩。
況復留香原有種,忍同萍草去無根。
單氏見宜男日日禮佛,便指着佛像對她說道:“這尊銅佛,原是你舊主人家裏來的。”宜男道:“我正疑惑這尊佛與我主人家裏的一般,原來就是這一尊。但當日被人偷來賣在這裏,我家隨即贖歸,如何今日還在?”單氏便把喜祥偷賣,吉福商量搠換的話一一說了。宜男嗟嘆道:“我始初只道我主人佛便贖了去,人卻不能贖去。誰知佛與我也是一般,只有來的日,沒有去的日。”因也把吉福報信討賞錢的話,對單氏說了。單氏隨即喚吉福來罵道:“你這不幹好事的狗才,家主前日買了銅佛,你如何便去紀家報信?你既去報信,騙了紀家的賞錢,如何又攛掇主人搠換他的真佛?我若把你報信的事對家主說知,怕不責罰你一場!今恐他病中惹氣,權且隱過,饒你這狗才!”
當下吉福被單氏罵得垂首無言,心裏卻又起個不良之念,想道:“既說我不幹好事,我索性再走個道兒。”便私往銅匠容三家裏去,與他商量,要他再依樣鑄一尊銅怫,把來搠換那尊滲金的來熔化了,將金子分用。容三應允,便連夜鑄造起來。他已鑄過這佛兩次,心裏甚熟,不消看樣,恁空鑄就一尊,卻是分毫無二。吉福大喜,遂悄地拿去,偷換了那尊滲金的真佛,到容家來熔化,指望分取其中的金子。不想這尊佛卻甚作怪,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動分毫。兩個無計奈何,商量了一回,只得把這尊佛拿到呼延府裏去當銀十兩,大家分了。正是:偷又逢偷,詐又逢詐。
行之於上,效之於下。
單氏與宜男並不知怫像被人偷換去,只顧燒香禮拜,宜男便禱求心事,單氏卻祈保丈夫病體。誰想思復身子恰纔好些,又撞出兩件煩惱的事來,重複增玻你道爲何?原來思復平昔極是勢利,有兩副衣妝、兩副面孔:見窮親戚,便穿了舊衣,攢眉皺目,對他愁窮;見富貴客,便換了好衣,脅肩諂笑,奔走奉承。他有個嫡堂兄弟畢思恆,乃亡叔畢應雨之子,爲人本分,開個生藥鋪,只是本少利微,思復卻並不肯假借分毫。那紀望洪的丈人陳仁甫,就是思復的母舅,家貧無子,只生一女,又嫁女婿不着,自養在家,思復也並不肯看顧他。只去趨奉本城一個顯宦呼延仰。那呼延仰官爲太尉,給假在家,思復拜在他門下,認爲乾兒,饋送甚豐,門上都貼着呼延府裏的報單。
三年前有個秀才畢東釐,向與畢思恆相知,因特寫個宗弟帖兒,到思復家裏來拜望。思複道是窮秀才,與他纏不得的,竟璧還原帖,寫個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畢東釐好生不悅。不想今年應試中了進士,歸家候眩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說他私鑄銅錢,奉旨着該地方官察報。思復恐累及了他,忙把門上所貼呼延府裏的報單都揭落了。瞞着兄弟畢思恆,私去拜見畢東釐,要認了族兄,求他庇護。畢東釐想起前情,再三作難。思復送銀二百兩,方買得一張新進士的報單,貼在門上。不隔幾時,呼延仰鑄錢一事,已得彌縫無恙。畢東釐卻被人劾奏,說試官與他有親,徇私中式,奉旨着該部查勘。東釐要到部裏去打點,缺少些使費,特央人到思復處告借百金。思復分毫不與,說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處,如今叫他除了一百兩,只先還我一百兩罷。”東釐大怒,遂與思復絕交。又過幾時,東釐查勘無恙,依然是個新進士。本府新到任的僉判卞芳胤,正是東釐的同年。
思復卻爲遣吉福出去討債,逼死了一個病人,被他家將人命事告在僉判臺下。思復病體初痊,恐屍親到家囉唣,只得權避於畢思恆家中,就央思恆致意東釐,求他去卞公處說分上。
東釐記着前恨,詐銀五百兩,方纔替他完事。
思復受了這場氣,悶悶而歸,正沒好心緒,又值尼姑五空來向他討銀子。原來五空當初曾將銀百兩,託付思覆盤利,今見他爲了官司,恐銀子耗費了,後來沒處討,故特來取索。思復焦躁道:“哪見得我就還不起了,卻這般着急?出家人要緊銀子做什?況姑娘的銀子,侄兒也拿得的。我今竟賴了不還,卻待怎麼?”五空聽說,嚷將起來道:“你怎說這般欺心的話?
姑娘的銀子好賴,出家人的銀子,倒沒得到你賴哩!”當下嚷鬧了一回,單氏再三勸開。五空暗想:“我當初不把銀子借與窮侄思恆,特把來付與富侄思復。只道萬無一失,誰知今日富的倒這般欺心,卻不反被思恆非笑麼?”心中十分憤怒。她平日也常到呼延府裏走動的,因把這話告訴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裏的人去討。恰好思復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裏:時值秋盡冬初,思復到莊上養病,就便收租,有個頑佃叫做陶良,積欠租米不還,思復把他鎖在莊裏。哪知陶良的妻子卻與吉福有私,吉福竟私開了鎖,放走陶良,倒叫他妻子來莊裏討人;又指引她去投了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際,思復便撇卻了幹爺,心甚不樂。今日思復爲了事,他便乘機包攬,也索要五百金,方保無虞。思復只得變賣些產業,湊得五百兩奉送。又被太尉於中除去一百兩,還了五空,只算收得四百兩。思覆沒奈何,只得把莊房也典了,再湊百金,送與太尉,方纔罷休。思復氣得發昏,扶病歸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風,成了個癱瘓之疾,臥牀不起。可憐一個財主,弄得貧病交併。
當初向親戚愁窮,今番卻真個窮了。有詩爲證:貧者言貧爲求援,富者言貧爲拒人。
一是真兮一是假,誰知弄假卻成真。
思復臥病了四五個月,不覺又是來年季春時候,宜男方產下一個孩兒。自舊歲二月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育,算來此孕果然是十二個月方產的了。單氏不知就裏,只道她舊年五月中進門,至今生產恰好十月滿足,好生歡喜。對丈夫道:“這是我家的子息無疑了。”思覆在枕上搖頭道:“這不是我生的。
我自從納妾之夜,便患病起來,一向並未和她沾身。這孩子與我一些相干也沒有。”單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眼見得不能夠養兒子的。你看如今周朝皇帝,也是姓柴的頂受姓郭的基業,何況我庶民之家,便將差就錯,亦有何礙?”思復沉吟道:“且再商量。”又過了月餘,爲家中少銀用度,只得將這尊銅佛去熔化,指望取出金子來用。不想熔將起來竟是純銅,全無半點金子在內。思復驚訝,喚過宜男來問時,宜男道:“我當初親見舊主人將黃金數兩放入裏邊鑄就的,如何沒有?”
思復只疑當日搠換的時節拿錯了,再叫吉福來詢問。吉福道:“並不曾拿錯。”單氏胡猜亂想,對丈夫道:“多應是神佛有靈,不容你搠換那尊真的,竟自己歸到紀家去了。”思復聽說,心裏驚疑,愈覺神思恍惚。忽又聞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遼國,奉旨提解來京,從重問罪,家產籍沒入官。思復因曾做過他的乾兒,恐禍及其身,吃這一驚不小,病體一發沉重起來。看看一命懸絲,因請母舅陳仁甫與兄弟畢思恆來,囑託後事。指着宜男對二人道:“此人進門之後,我並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實非吾子。我一向拜假父、認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這假子做什麼?我死之後,可叫紀家來領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只存下薄田數十畝,料娘子是婦人家,怎當得糧役之累?我死後,也求母舅作主,尋個好頭腦,叫她轉嫁了罷。所遺薄田並腳下住房,都交付與思恆賢弟收管。我一向雖不曾照顧得賢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糧役,我死瞑目矣!”說罷,便奄然而逝。正是:人當將死言必善,鳥到臨終鳴也哀。
單氏哭得死去活來,仁甫與思恆再三解勸。單氏含淚道:“丈夫叫把宜男母子送還紀家,這還可聽。至若叫我轉嫁,此是他的亂命,我寧死不從!”思恆道:“嫂嫂若有志守節,這是極爭氣的事。凡家中事體,我自替你支持便了。”當日殯殮之後,單氏便將一應文書帳目交付思恆。又將自已釵簪之類,叫他估價變賣,營運度日。思恆便親到鄉間踏勘田畝,一向被吉福移熟爲荒、作弊減額的,都重新較正。又將變賣簪釵的銀兩,贖了幾畝好田。單氏得他幫助,安心守節。只有宜男母子,未得了當。與思恆商議,要依丈夫遺命,退還原主。思恆道:“須得原媒去說。”單氏道:“原媒是五空師太。她因素銀惹氣之後,再不上門。如今怎又去央她?不若陳舅公與紀家有親,就煩他去說罷。”思恆道:“如此卻好。”單氏便請陳仁甫來,央他到紀衍祚家去說知其事,叫他快來領了宜男母子二人去。
正是:
不許旁枝附連理,誰知落葉又歸根。
話分兩頭。且說紀衍祚自宜男去後,終日長吁短嘆,與強氏夫妻情分漸覺冷淡了。縱然她屢發雷霆,怎當得凍住雲雨。
強氏氣惱不過,害出病來。病中怨恨奉佛無效,遂破素開葷。
病勢日甚一日,醫、禱莫救。不上半年,嗚乎哀哉了。臨終時還怨恨神佛無靈,吩咐衍祚將這尊銅佛熔化了,不要供養。有一曲《黃鶯兒》單說那強氏平日奉佛,臨終恨佛的可笑處:奉佛已多年,到今朝忽改前,心腸本與佛相反。香兒枉拈,燭兒枉燃,平生真性臨終見。聽伊言,聲聲恨佛,誓不往西天。
強氏死後,衍祚不肯從她亂命,仍將佛像供奉。又每七延僧禮懺,超及陰魂。七終之後,便有媒婆來說親,也有勸他續絃的,也有勸他納妾的。衍祚只是放宜男不下,想着:“這三個月身孕,不知如何下落了?”時常到呼延府前打聽消息。原來呼延仰有妾倪氏,小字鸞姨,當呼延仰被逮之時,她乘鬧裏取了些資財,逃歸母家。恰好畢東釐要娶妾,便娶了她去。衍祚打聽差訛,把倪鸞認做宜男,只道她做了畢進士的小夫人,十分懊恨。不想陳仁甫來對他說了宜男母子之事,衍祚將信將疑。仁甫道:“我感親翁平日間看顧小女之德,故特來報知。
你若不信,可就同到畢家去看。”衍祚便隨着仁甫,到了畢家。
仁甫喚宜男出來相見。宜男見了舊主,淚流滿面。衍祚見宜男手中抱着個孩兒,梳頭纏腳,打扮齊整,比前出落得十分好了,又喜又悲。再抱過那孩子來看,只見左足上有一個駢指,衍祚大喜。原來衍祚自己左足上,也有個駢指。當下脫出來與衆人看了,都道:“這孩子是他養的無疑 !”次日,衍祚即取原價十六兩送去,分外再加十兩,酬謝大娘單氏保全之德。是夜便迎接宜男母子回家,兩下恩情,十分歡暢。正是:去而復來,離而復遇。
後主卻是前夫,新寵卻是舊婢。
繼父即是親爹,假兒即是真嗣。這場會合稀奇,真個出其不意。宜男是夜把上項事一一細述。衍祚方知盜佛的是喜祥,與主母商量,瞞着主人賣宜男的也是喜祥,心中大怒。次日即喚喜祥來責罵了一場,把他夫婦逐出不用。另收個家人叫做來寧,此人甚是小心謹慎,其妻也甚老成得用。又僱一個養娘,專一保抱孩兒。把孩兒喚名還郎,取去而復還之意。
哪知侄兒紀望洪聞了這消息,想道:“叔父一向無子,他傢俬少不得是我的。如何今日忽然有起兒子來?此明系畢家之種,怎做得紀家之兒?”便走到衍祚家中來發話,衍祚只不理他。望洪忿怒,竟將非種亂宗事,具呈本府僉判卞公案下。衍祚聞知,也進了訴詞,引畢家母舅陳仁甫爲證。卞公拘齊一干人來審問,衍祚將十三個月產兒的事說了一遍。卞公再問陳仁甫時,也是一般言語。望洪只是爭執不服,卞公命將還郎抱來,與衍祚當堂滴血,以辨真僞。說也奇怪,衍祚一點血滴入水盆內,凝在盆底下,先取別個小兒的滴下去,並不調和,及至還郎那點血滴下盆時,只見衍祚這點血冒將起來,裹住了還郎的血併成一塊,堂上堂下衆人見了,都道兩人的是父子,更無疑惑。正是:是假難真,是真難假。
一天疑案,渙然冰解。
卞公審明瞭紀家父子,知紀望洪所告是虛,罵了幾句,即時逐出。望洪好生羞憤,心裏想要別尋事故,中傷叔父。過了年餘,適值朝廷因錢法大壞,要另選好銅鑄錢,降下聖旨:“凡寺院中有銅鑄的佛像,都要熔來應用。民家若有銅佛像,官府給價收之,私藏者有罪。”當時朝臣有奉佛的,上疏說佛像不宜熔燬。周世宗御筆批答道: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即爲奉佛。彼銅像豈所謂佛耶?
且朕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佈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此旨一下,誰敢道個不字。看官,你道朝廷要鑄新錢,自當收取舊錢的銅來用,何至毀及佛像?原來那時錢法壞極,這些舊錢純是鉛沙私鑄,並沒些銅氣在內、所以毫無用處。有一篇譏笑低錢的文字說得好:號曰青蚨,呼雲赤亥,雖有其名,全無其實。百兮不滿寸,千兮不滿尺。親如兄兮用不通,母權子兮行不得。杜甫一錢看不來,劉寵大錢揀不出。孔褒見此可無論,和嶠對此可無癖。
卜式輸之寧足奇,崔烈入之何足惜。呼盧劉毅未以豪,日費何曾仍是嗇。十萬腰纏輕若無,鶴跨揚州不費力。追念大公九府時,豈料凌夷至今日。
當下官府奉旨出示,曉諭民間,凡有銅佛像在家者,親自齎赴官司領價。私藏不報者,即以抗旨論。紀望洪見了這告示,想起叔父有一尊銅佛在家,便又到僉判卞公處,首告他抗旨私藏銅佛。卞公即差人拘紀衍祚到官詢問,衍祚稟道:“銅佛是有的,但有金子在內,不是純銅的。又且神靈顯應,恐怕熔燬不得。故不敢報官。”卞公道:“怎見得神靈顯應?”衍祚將畢家換去重來的一段話說了。卞公笑道:“不信銅鑄的佛能自去自來。若果能如此,也不被人偷了。可快取來熔化,熔出金子來,你自領去。”說罷,便着原差同衍祚去熔了來回話。衍祚不敢違命,只得同着公差將佛像去熔起來,卻並不見有一些金子在內。衍祚驚得木呆。公差即押着衍祚,齎了所熔的銅,當堂稟覆。卞公道:“我說佛像豈有自去自來之理,這都是你支吾之詞。”衍祚叩頭道:“畢家明明搠換,後來熔化時,卻不見有金子。此是實情。”卞公沉吟道:“如此看來,一定畢家以假換真之後,又有人偷換他真的去了。”因問:“當時鑄佛的銅匠是誰?”衍祚說出容三名字。卞公道:“只喚容三來問,便曉得那真的下落了 !”當晚便差人拘喚容三。次日早堂奴手到,卞公再三究問,容三料賴不過,只提招出實情。說道:“此皆畢家吉福指使。”卞公道:“這佛若當在呼延府中,已經籍沒入官,不可追究。今只拿吉福來,問他個欺盜之罪便了!”
說罷,正要出差拘提吉福,恰好畢家把叛奴盜逃的事來呈告。
原來吉福被畢思恆查出以前許多弊端,料道難以安身,竟於數日前私往鄉間,冒討了一船租米,不知逃往哪裏去了。故此畢思恆遣家屬來遞狀,懇求緝捕。卞公看了狀詞,一面出差緝捕,一面吩咐將容三押赴鑄錢局裏當官,不許放歸,待緝獲吉福面質明白,然後發落。衍祚給與銅價,釋放寧家。
紀望洪本要中傷叔父,哪知卞公並不曾難爲他,一發羞惱。
因又起個兇惡念頭,思量要去拐盜那還郎,早晚常到衍祚門首往來窺伺。一日,衍祚替亡妻強氏舉殯,宜男也同到墓所送葬,只叫來寧夫婦隨去,將還郎交付養娘收管,與小廝興兒一同看家。那時還郎已三歲了,當宜男早起出門時,他正睡熟,及至清晨醒來,不見了母親,只管啼哭,定要興兒抱去尋覓。
養娘騙他不住,只得叫興兒抱他去門前玩耍。興兒與他耍了一回,聽得養娘在內叫道:“興兒,你把小官人來與我抱了。你自上鄰家取火。”興兒應了一聲,卻待抱還郎進去,還郎哪裏肯?興兒只得把他放在門檻上,空身入內,到廚下去尋取引火的紙板。誰知紀望洪那時也假意要來送殯,起早地走來,卻見還郎獨自一個坐在門前,便起歹念,哄他道:“你要尋哪個?
我抱你去尋。”那小孩子不知好歹,竟被他抱在懷裏,一道煙走了。說時遲,那時快,望洪抱了還郎,穿街過巷,一霎時跑出城外。正走之間,劈面遇着了喜祥,叫道:“大舍,你抱這小官人到哪裏去?”望洪知喜祥被叔叔責逐,必然不喜歡主人的,便立住了,把心話對他說知。喜祥道:“你來得正好。我自被逐之後,便去投靠了畢東釐老爺。他的小夫人鸞姨另居在莊上,離此只一二十里遠近。前年那小夫人懷孕將產,恰遇畢爺選了京官,赴京去了。小夫人產了一女,卻只說是男,使我到京中報喜。畢爺住在京師二年有餘,目下大夫人死了,要接取小夫到京同祝小夫人急欲尋個兩三歲的孩兒,假充公子去騙主人,正苦沒尋處。你若把這孩子賣與她,倒可得幾兩身價,我們兩個同分何如?”望洪喜道:“如此最妙。”便與喜祥到飯店中吃了飯,抱着還郎一同奔至莊上。喜祥抱還郎與鸞姨看,鸞姨見還郎眉清目秀,年紀又與自己女兒相同,十分中意,便將十兩銀子買了。喜祥與望洪各分了五兩,望洪自回家去訖。
鸞姨把所生女兒,命喜祥抱去寄養在莊後開腐店的王小四家,與他十兩銀子,吩咐他好生撫育,待過幾時,設法領回。小四領諾。鸞姨自帶了假公子,與喜祥夫婦起身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那日紀家的養娘見興兒空身入來,忙走出去看時,還郎已不見在門前了。慌得養娘急走到街上叫喚,並不見答應。
忙呼興兒到兩邊鄰舍家尋問,奈此時天色尚早,鄰舍開門的還少。
有幾家開門的,都說不曾見。養娘與興兒互相埋怨,河頭井裏,都去張得到,更沒一些影兒。慌亂了一日,到得夜間,衍祚與宜男歸家,聽說不見了還郎,跌腳捶胸,一齊痛哭起來。
正是:
璧去復歸誠有幸,珠還再失待如何。
衍祚寫着招子,各處粘貼,哪裏有半分消息,眼見得尋不着的了。自嘆命中無子,勉強不得。宜男因哀念孩兒,時常患玻看看又過了三四年,更不見再產一男半女。
衍祚因想起亡妻強氏,當初曾許下開封府大相國寺香願不曾還得,或因這緣故,子息難招,便發心要去還願。擇下吉日,吩咐養娘與來寧妻子,好生伏侍宜男,看管家裏,自己卻帶了來寧,起身往開封府去。在路行了幾日,忽一夜,投一個客店歇宿,覺得臥榻上草褥之下累累有物,黑暗中伸手去摸時,摸出一個包兒,像有銀兩在內,便把來藏過。至天明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包銀子。裏面寫道白銀十五兩,共九錠五件,銀包面上有個小紅印兒,乃是“畢二房記”四字。衍祚看了,想道:“這客人失落了這東西,不知怎樣着忙?幸喜是我拾了,須索還他。”當日便不起身,住在店中等了一日,卻不見失銀的人來。衍祚暗想:“我若只顧住在此呆等,誤了我燒香的事,如何是好?”沉吟一回,心生一計,把那包銀子封好交付店主人,說道:“這包銀兩是一個姓畢的舍親暫寄我處,約在此間店裏還他的。今不見他來,或者他已曾來過,因不見我,又往近邊那裏去了。即日少不得就要轉來。但我卻等他不及,只得把這銀子轉寄貴店,我自去了。他來問時,煩你替我交還他,幸勿有誤!”店主人指着門前招牌道:“我這裏有名的張家老客店,凡過往客官有什東西寄頓在此,再不差誤的。”衍祚大喜,便另自取銀三錢,送與店主人,作寄銀的酬儀。又叮囑道:“須記舍親姓畢,房分排行第二,不要認錯了別人。”店主人接了銀子,滿口應承。衍祚臨行,又再三叮嚀而別。
不則一日,來至開封府。那所在是帝王建都之處,好不熱鬧。衍祚下了寓所。到次日,那往大相國寺進過了香,在寺中隨喜了半晌。回寓吃了午飯,叫來寧隨着,帶了些銀兩在身邊,到街市上閒行,看些景緻,買些土宜。閒步之間,偶然走入一條小巷裏,見一個人家,掩着一扇小門,門前掛個招牌,上寫道:“侯家小班寓”,只聽得裏面有許多小孩子歌唱之聲。衍祚立住腳聽了一回,歌聲歇處,卻聞得一個孩子啼哭甚哀,又聞有人大聲叱喝。衍祚正聽間,只見對門一個老者扶杖而立,口中喃喃他說道:“可憐這孩子也是好人家出來的,若遇個做好事的人收了他去,倒是一場陰德。”衍祚聽說,便向老者拱拱手,問其緣故。老者道:“有個刑部員外畢老爺,諱東釐,是歸德府人。他有個小夫人倪氏,叫做鸞姨,生下個公子,畢爺愛如珍寶。不想近日畢爺病故,鸞姨也死了。他家裏大叔說這公子是抱來的,不是親生之子。因此他家的大公子畢獻夫竟自扶柩回鄉,把這小孩子丟在京中。恰遇這對門教戲的侯師父,收養在家,要他學戲,他不肯學,所以啼哭。”衍祚聞言,惻然道:“我也是歸德府人,與畢東釐同鄉。待我收留了這孩子去罷。”老者道:“客官當真麼?這是一件好事體。”衍祚道:“就煩老丈替我去說一說!”老者便扶着杖,走過大門,喚那姓侯的出來,對他說知其意。那人道:“這孩子既不肯學戲,我留他也沒用。但我已白養了他三五個月了。”衍祚道:“這不難,我自算飯錢還你。”便向身邊取出白銀三兩奉送。那人接了銀子,歡天喜地,就去引出那孩子來,交與衍祚領去。衍祚又將幾錢銀子謝了那老者。然後叫來寧領着孩子,回到寓所,替他梳洗了一番。仔細看他的面龐,卻與還郎的面彷彿相似。
問他年紀,說是八歲,算來還郎若在,也是八歲了。衍祚甚是驚疑。再細問他親生父母是何人?孩子道:“我幼時失散,不記得了。只聽得有人說,我是三歲時被人在歸德府城中偷出去的。”衍祚聽說,一發驚訝。
便去脫他的左足來看,卻一樣有駢指在上,不覺又驚又喜,抱着孩子哭道:“你就是我親兒還郎了。你認得我父親麼?”
遂把以前失散的緣故對他說了。還郎才曉得衍祚就是自己的親父。正是:再經失散悲何限,重得團圓喜倍常。
衍祚得了還郎,歡喜無限,即日起身,趕回家中,說與宜男知道。宜男喜出望外,捧着還郎,相抱而泣。一向宜男爲思念孩兒,常常患病,今既得還郎之後,身子漸漸好了。倒是還郎因在侯家受了些瞅唧,飢飽不時,又長途跋涉而歸,身子有病,延醫調治,才得痊可。醫生又寫下個藥方,教衍祚合一料丸藥與他吃。衍祚依言,便往畢思恆店裏去買藥。原來思恆與衍祚雖存識面,卻不相熟,當下看了藥帳,該價銀二兩。衍祚稱銀與他,卻稱錯了,稱了三兩。思恆忙取出一兩來奉還。衍祚謝道:“難得你這樣好人。”思恆笑道:“我今還你這一兩銀子,何足爲奇!我前日曾帶十五兩銀子出去賣藥,卻遺失在一個客店裏。兩日後纔去尋,以爲必落他人之手。不想遇着個好人,竟把來寄與店主人,送還了我。可惜不曾曉得那人的姓名!”衍祚便道:“可是張家老客店裏麼?所失之銀可是九錠五件麼?銀包上可是有”畢二房記’一個小紅印的麼?”思恆失驚道:“老丈如何曉得?莫非還銀的就是老丈麼?”衍祚笑道:“然也!”思恆忙跳出櫃來,恭身施禮,叫夥計看了店,自己陪衍祚到裏面堂中坐下,置酒相款。因問衍祚有幾位令郎,衍祚道:“只有一子,年方八歲。”因把向來多蒙令嫂保全,後來失而復遇的話說了一遍。”思恆道:“此皆老丈盛德之報。”
因問令郎曾有姻事否?衍祚道:“還未!”思恆道:“小弟有一女,恰好也是八歲。意欲與令郎聯姻,未識尊意若何?”衍祚道:“既蒙不棄,何敢推卻。”思恆大喜。當下兩人盡歡而別。衍祚回家,對宜男說知其事。宜男想起單氏恩義,也要與畢家聯一脈親,便叫衍祚去央陳仁甫爲媒,擇日下聘,兩家行禮,俱頗豐盛。
卻又動了紀望洪覬覦之心,走到陳仁甫家來說道:“我叔父一向所認的還郎,已不見了,合當立我爲嗣。如何又到外邊去尋個來歷不明之子爲子,岳父又替他做媒定親?”仁甫素怪女婿無賴,由他自說,便不理他。望洪懷憤,又要到官司告理。
原來僉判卞芳胤,向已去任,今又恰好升了本府太守。望洪又到他臺下告狀。卞公道:“此事我前已斷過,如何又告?”望洪訴出上項情由,卞公即拘衍祚來審。衍祚備言還郎三歲失去,八歲復遇的緣故。卞公道:“有何恁據?”衍祚道:“有腳上駢指可證。”望洪便道:“天下有駢指的人也多,那見得畢刑部的假子就是叔父的親兒?”卞公對衍祚道:“你前番以滴血辨出父子,如今可再與他滴血便了。”當下衍柞與還郎又復當堂滴起血來,卻與第一次滴血一般無二。卞公道:“你二人是父子無疑了。但不知你的兒子,怎生到了畢刑部家裏去。這個緣故,也須根究明白。畢刑部是我同年,待我請他的公子來問,即知端的。”便吩咐衍祚等一干人且暫退門外,待請畢公子來問了再審。卞公退堂,隨即差人持名帖到畢鄉宦家,請他公子畢獻夫來會話。此時畢公子才扶柩歸來,在家守制,忽聞卞公相請,不敢遲延,即刻來到府中。卞公邀入後堂,相見敘坐,寒溫已畢,問起他所棄的幼弟,何由知是假的,有什恁據。畢公子遂將鸞姨以男易女的事,細述一遍,說道:“此皆家奴喜祥經手做的事,後來原是此奴說出,所以治年侄知其備細。只不知此兒是哪家的。”卞公道:“如今喜祥何在?待我喚他來問。”畢公子道:“此奴近日因盜了先君遺下的一尊佛像,被治年侄追究了出來,現今送在捕衙羈候着。公祖年伯要他時,去提來就是。”卞公便問是何佛像,畢公子說出這尊佛像的來歷。真個事有湊巧,原來他家的佛像,就是紀衍祚家那尊滲金的銅佛。當初吉福與容三當在呼延府中,卻是倪氏鸞姨把來供在內室。後來嫁到畢東釐家,遂帶了這尊佛去。鸞姨死後,這尊佛在畢公子處。喜祥又要愉他到別處去利市,不想才偷到手,卻被同輩的家人知覺了,報知家主。畢公子大怒,即時追出佛像,把他送官究治,羈候發落。
當下畢公子說出緣故,卞公笑道:“原來這尊佛卻在足下處。”便也把前年審問銅佛的事說了。畢公子道:“治年侄正待把這佛來納官助鑄。今承公祖年伯見諭,即當送來。”言罷,起身告辭而去。卞公即差人到捕衙,立提喜祥到來,與衍祚、望洪等一干人同審。望洪一見了喜祥,驚得呆了。卞公喚過喜祥來問道:“你舊主人之子,何由假充了新主人之兒?”喜祥初時不肯說出,後來動起刑法,只得招出紀望洪偷來同賣的緣由。卞公喝問望洪:“此事有的麼?”望洪料賴不過,只得招承。卞公大怒道:“你兩人一個以兄賣弟,一個以奴賣主,滅叔之侄,背主之奴,情理難容!”便將望洪重責三十,喜祥重責五十。責畢,又問喜祥道:“你既受小主母之託,暗地以男易女,後來爲何又對公子說知?”喜祥道:“當初小主母原許小人重賞的,後來竟沒有賞。
小主母與先老爺又都死了,因便將此事說出,指望公子賞賜。”卞公笑道:“你這奴才,總是貪心無厭。”因又問道:“你小主母把女兒寄在外邊,那女兒卻是畢老爺親生的小姐,可曾教公子取回麼?”喜祥道:“小主母所生小姐,寄養在腐店王小四家。公子曾差個人去取,那王小四已遷往寧陵縣去了。
及自小人到寧陵縣尋着了他問時,不想那小姐已於一年前患病死了。”卞公道:“你這話還恐是假的。你舊主人的兒子可以盜賣得,只怕新主母的女兒也被你盜賣了。你可從實說來,真個死也未死?”喜祥道:“其實死了,並非說謊。”卞公搖頭道:“難以準信,待我明日拘喚王小四來面問。”說罷,命將喜祥與紀望洪俱收監,聽候複審定罪。衍祚叩謝出衙,只見畢思恆同陳仁甫都在府前探望。衍祚對他述卞公審問的言語,說到王小四家寄女一事,只見畢思恆跌足失驚道:“這等說起來,我的女兒就是畢鄉宦的小姐了!”衍祚聞言,驚問其故。思恆道:“實不相瞞,我這小女乃是螟蛉之女。我因往寧陵縣收買藥材,有個開腐店的王小四,同着個人,也說姓畢,領着個女兒,說是那姓畢的所生,一向過繼在王小四處。今因她母親死了,她父親要賣她到別處去。我見此女眉清目秀,故把十二兩銀子買回來的。”衍祚聽說,便道:“既如此,不消等王小四來問,只須親翁進去一對便明。”此時卞公尚未退堂,衍祚同着思恆,上堂稟知此事。卞公隨即喚轉喜樣來質對。思恆一見喜祥,說道:“當初賣女的正是此人。據他說姓畢,又說這女兒是他所生的。哪知他卻是畢家的奴子,盜賣主人的女兒!”
喜祥那時抵賴不過,卞公轉怒道:“惡奴兩番賣主,罪不容於死了!”喝令將喜祥再重打一百棍,立時斃之杖下。紀望洪問邊遠充軍。發落已畢,至次日,畢公子拿着那尊銅沸,又來候見。卞公收了銅佛,請他入後堂來,對他說道:“令弟雖是假的,既爲令先尊所鍾愛,還該看尊人面上,善處纔是。如何輒便拋棄,太已甚了。令妹未死,卻輕信逆奴之言,任其私自盜賣,更不留心詳察,恐於孝道有虧。今畢思恆收養令妹爲女,恰好又與足下的假弟作配。弟雖是假,妹夫卻是真。可將銀三百兩送與令妹作妝奩,以贖前過。”畢公子聽罷,逡巡慚謝,連聲應諾。辭了卞公,便具名帖到紀衍祚與畢思恆兩家去拜候,真個將銀三百兩送作妝奩。人皆服卞公的明斷。正是:有兒既已明真僞,失女還能辨死生。
卞公既審了兩家兒女之事,卻將那尊滲金銅佛,喚銅匠容三來認,問他可是原佛。容三道:“正是原鑄的佛一尊。”卞公道:“你前日說這尊佛熔化不得,今可當堂熔與我看。”容三依命,就堂安爐舉火,熔將起來。真個奇怪,恁你怎樣燒他,只是分毫不動。卞公見了,咄咄稱奇,吩咐不消熔化了,且放過一邊。因對容三道:“佛便在此了,只是吉福尚未拿獲。據你招稱是吉福指使,又被他分了一半銀子去,如今沒有對證,難以定案。”容三未及回言,只聽得府門外高聲叫屈,卞公喝問是誰?快拿進來。一霎時,公差押着兩個人來跪於堂下,二人未及稟事,只見容三指着內中一人連聲喊道:“這個就是吉福。”原來吉福一向逃往虞城縣,與陶良夫婦同住,改了姓名,投充了本縣差役。後竟自恃衙門情熟,白佔了陶良的妻子,趕逐陶良出去。陶良懷恨,料道在本縣告他不過,等他奉差出外,在府城外伺侯着了他,結扭到府前來叫喊。當下卞公先推問偷佛一事,吉福一口招承。陶良又首他目下強佔妻子,前日放他逃走,指引他妻子將假人命詐害主人,又拐去租米若干,種種罪狀。卞公把吉福打了五十,也問邊遠充軍。陶良昔日同謀,今方出首,也打二十,問了徒罪。其妻官賣。容三罰役已久,只杖二十,免罪釋放。吉福去充軍,來到半路,棒瘡發作,嗚呼死了。此亦是欺主之報。有一篇勸戒家奴的歌兒說得好:靠人家的,心腸休變。試問你頭頂誰的屋?口吃誰的飯?
主人自去納房稅,完田糧,你只白白地住,白白地啖,還要時常嗟怨。怨道沒什麼摸,沒什麼賺,獨不思“消災經”也須念一念。怎的爲公便懶,爲私便劍有等沒良心的,貪求無厭。
投了興頭的鄉宦,便私扎囤,私詐人,十分大膽。假告示兒僉慣,假圖書兒用慣,到得事發難瞞,拚着一頓板,再去過別船。
若還靠了膏樑子弟,市井富翁,又看他不上眼,公然背叛。管店的將貨物偷,管當的把金珠換,管田的落租米,管屋的漏房錢,買辦的無實價,收債的開虛欠。成交易,後手多,送人情,抽一半。及至主人有難,並不肯效些肝膽,反去做國賊,替別人通線,趁匆忙把資財誆騙。直待骨髓吸乾,方纔樹倒猢猻散。
不知主人與你有什冤仇,這般樣將他謀算?如此傷天理,總爲着貪,豈知頭上那亮亮的難遮掩。幾曾見會競錢的大叔發跡了多年?幾曾見花手心的管家得免了災患?倒不如守着老實,學司馬的家奴,萬古流傳;行着好心,似阿季般義氣,千秋稱歎。
閒話休提。且說卞公既發落了吉福等一起人犯,即令人請了這尊滲金銅怫,親自打轎,送到隆興寺裏來供養。此時隆興寺裏,只有靜修和尚做住持,那講經的惠普和尚已不在寺中了。
因有人說他與尼姑五空有染,五空產病而死,惠普懼罪,不知逃往哪裏去了。正是:本謂五空空五蘊,誰知一孕竟難空。
只因惠普慈悲普,卻令尼姑沐惠風。
當下卞公到了寺中,靜修出來接見了。卞公指着那尊銅佛,對靜修道:“這尊佛熔化不得,想佛家有靈,要藉此感化朝廷。
今可權供在此,待我具疏奏聞,候旨定奪。”靜修合掌稟道:“相公不消題疏。既有聖旨毀佛鑄錢,那佛像本是幻形,豈有銷熔不得之理,待貧僧熔與相公看。”卞公聽說,將信將疑,即命左右安置爐火,看靜修熔佛。靜修令侍者將這尊佛放入爐內,一面舉火,一面合掌宣偈道:佛本虛無,何有色相?假金固是假形,真金豈是真像?咄!
真真假假累翻多,從此捐除空礙障。
靜修宣偈方畢,只見那銅佛登時熔化已荊卞公十分嘆詫,因問道:“請問吾師,如何此像一向熔化不得,今日便熔了?”
靜修道:“向因真假未明,故留以爲質。今日真假既明,不必更留形跡矣。”卞公點頭稱善。便教將熔下來的銅付錢局應用,內中金子給還原主紀衍祚。吩咐畢,即打轎回衙。衍祚要將這金子舍與靜修,靜修辭謝道:“我出家人要金子何用?你只把這金去做些好事,便勝如舍與老僧了。大凡佛心不可無,佛相不可着。只因你將金鑄佛,生出無數葛藤。自今以後,須知佛在心頭,不必着相。”衍祚再拜領教。回到家中,果然把這金子去做了許多好事。後來紀望洪遇赦而歸,抱病身故,衍祚收埋了他的骸骨。
又養老了侄婦陳氏。還郎畢姻之後,連生二子,衍祚將一子承繼在望洪名下,使哥哥紀衍祀的宗祧不至斷絕。畢思恆亦將自己一子承繼與嫂嫂單氏,報她不從亂命,一片貞心。又教單氏迎養陳仁甫於家中,終其天年。自此紀衍祚、畢思恆兩家,俱各子孫繁盛,亦有貴顯者,此是後話。當時好事的,單把辨人辨佛之事,編成幾句道:於水驗人,於火驗佛。驗佛驗金,驗人驗血。驗血不分,驗金不滅。佛有三尊,子唯一孽。究竟幻形,化在轉睫。存不終存,合豈終合。人相我相,總爲虛設。衆生壽者,鏡花水月。
奈何世人,迷而不達。
看官聽說:人有定形,佛無定相。形是無形,無相是相。
認起真來,假難混真;看得假時,真亦是假。試看訟假兒,盜假兒,賣假兒,買假兒,棄假兒,與夫鑄金佛,怨金佛,偷金佛,換金佛,首金佛,如是種種,總爲貪心所使。究竟妒妾之妻,欺夫之妾,滅叔之侄,棄弟之兄,背主之奴,以至忽是忽非之幹爺,忽親忽疏之遠族,倚勢取財之貴客,趨炎行詐之富翁,不守清規之僧尼,同謀分賄之佃戶工匠,枉使貪心,有何用處?不若不貪的倒得便宜。詩云:“大風有遂,貪人敗類。”
故這段話文,名之曰《醒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