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爲弟兄。
這四句乃法昭禪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兄弟和好的。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遇合,朋友會聚,其遲速難定。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歲左右。唯兄弟則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繼而生,自髫稚以至白首,其相與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浹洽,猜忌不生,共樂寧有涯哉!
所以《詩經》上說:“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或將“猶”字解作“謀”字,或又解作“尤”字。看來不必如此解,竟當作“猶”字解。“猶”者,學樣之意,他無禮,我也無知,叫做“相猶”;寧可他無禮,不可我無知,叫做“無相猶”。哥子有不是處,弟子該耐他些,弟子有不是處,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家看樣起來,必至兄弟相爭,操戈同室,往往撇卻真兄弟,反去結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兄弟不睦的,私去收養假子,天教他收着了兄弟的孩兒。
此事出在明朝景泰年間,北直真定府地方有個富戶,姓岑,號敬泉。積祖開個絨褐氈貨店,生理甚是茂盛。所生二子:長名鱗,字子潛,娶媳魚氏;次名翼,字子飛,娶媳馬氏。敬泉只教長子岑鱗幫做生理,卻教次子岑翼學習儒業,請一個姓鄴的先生在家教他讀書。爭奈岑翼資性頑鈍,又好遊蕩。那鄴先生欺東翁是不在行的,一味哄騙,只說令郎文業日進,功名有望。敬泉信以爲然,每遇考童生,便去贊謀縣取府取,連學臺那裏也去弄些手腳。不知費了多少銀子,只是不能入泮。鄴先生並不說學生文字不通,只推命運不通,遇合遲速有時,敬泉不以爲悔。岑翼至二十歲,生下一子,取名岑金。敬泉因自己年老,長兒尚未有子,次兒倒先得了子,十分之喜。親朋慶賀,演了十來日戲,又不知費了多少銀子。鄴先生又勸他替兒子納監,敬泉依命,又費了四五百金,援了例。鄴先生自要進京鄉試,趁着岑翼坐監之便,盤纏到京。即到京後,只理會自己進場之事,並不拘管岑翼,任恁他往妓館中玩耍,嫖出一身風流瘡。只得在京中養病,延醫調治,直待瘡愈,然後起身歸家。
又在中途冒了風寒,回家不上一月,嗚呼死了!敬泉素愛此子,因哀致病,相繼而逝。岑翼渾家馬氏,在兩年之內,也患病而亡。
只留得岑金這小孩子,年方三歲,卻賴伯父岑鱗收養。
此時岑鱗夫婦尚未生子,就把侄兒當做親兒一般,到十二歲,便教他學生理。岑金卻也伶俐,凡看銀色,撥算盤,略一指點,便都曉得。岑鱗甚是歡喜。是年,岑鱗亦生一子,取名岑玉,愛如珍寶。到岑玉六歲時,岑金已十七歲了,買賣精通,在伯父店中替得一倍力。岑鱗與他定下一房媳婦,就是渾家魚氏的表侄女卞氏,因幼失父母,收養在家,先爲義女,後爲侄婦。親上聯姻,愈加親熱,雖雲侄婦,與親媳婦一般看待。岑金成親之後,夫婦也甚相得。魚氏見丈夫店中有了岑金做幫手,意欲教兒子岑玉習舉業。岑鱗道:“你只看我兄弟費了父親多少銀子,究竟讀書不成,反因坐監弄出病來,送了性命。我們庶民之家,只該安份,莫妄想功名,指望這樣天鵝肉吃!”魚氏聽說,就休了這念頭。正是:萬千空費買書錢,曾未將書讀一篇。
早識才非蘇季子,何如二頃洛陽田!岑鱗只因父親被先生騙了,遂以讀書爲戒,並不教岑玉讀書,只略識了幾個字,便就罷了。魚氏又因得子頗遲,姑息太甚。岑玉漸漸長成,弄得不郎不秀,書又不曾讀得,生理又不曾學得。直至十五歲,方拘他在店中。他平日疏散慣了,哪裏肯理會買賣裏邊的勾當。
岑金看兄弟不上眼,便和妻子卞氏商量,要與伯父分居。卞氏遂乘間對魚氏道:“叔叔漸已長大,將來少不得要娶個嬸嬸到家,恐家中住不下。何不分撥我們另居,省得到那時癘促。”
魚氏道:“也說得是。”便把這話對岑鱗說了。
岑鱗依允,即另買一所房屋,分撥岑金夫婦居祝岑金那時已二十六歲了,自分居之後,仍在店中相幫,只是朝來暮去。
岑鱗因他已自爨,遂照店中夥計之例,一樣算些束脩與他。如是年餘,忽一日,岑金對岑鱗道:“侄兒既分居另爨,日費不給,雖承伯父有束脩見惠,哪裏用度得來?意欲求伯父劃些本錢與我,自去營運。”岑鱗聽說,沉吟不語。原來岑金向在店中日久,手中已有些私蓄,自分居以來,時常私約主顧在家做買賣。岑鱗已曉得些風聲,今日見他忽然要去,心裏好生不然。
岑金見伯父不應承他,又託人轉對岑鱗說。岑鱗便備起一席酒,請衆親友來公同面議。親友既至,依次坐定。岑鱗開話向衆親友道:“自先父及亡弟去世之時,侄兒尚在襁褓,全是我做伯父的撫養成人,娶妻完聚,又用心教他學生理,纔有今日。他要分居,我就買屋與他祝分居之後,我就與他束脩,並不曾虧他。不想他今日忽然要去,又要我付本營運。我今已年老,兒子尚小,侄兒若要去時,須寫一紙供膳文書與我,按期還我膳金,我然後借些本錢與他去。衆親友在上,乞做個主見。”
衆親友未及回言,只見岑金開口道:“侄兒向來伯父教養,豈不知感。但祖公公在日,原未曾把傢俬兩分劃開;父親早亡,未曾有所分授。母親死時,侄兒尚幼,所遺衣飾之類,也不知何處去了!今日伯父自當劃一半本錢與侄兒,此是侄兒所應得,何故說借?”岑鱗聽了,勃然怒道:“你祖公公爲要你父親讀書,在你父親面上費了若干銀子;凡請先生及屢次考試,並納監、坐監諸般費用,都在我店中支齲我都有帳目記着,你還道沒有分授麼?你祖公公又欠了若干客債,都是我一力掙清。
若非我早夜辛勤,勉強撐持,這店業久已開不成了。至於你母親所遺衣飾,有得幾何?把來抵當喪葬之費也不夠用。你今日還要向我問麼?我向日把親兒一般待你,你今日怎說出這般沒良心的話來?”岑金道:“據伯父這般說,傢俬衣飾都沒有了。
但侄兒自十二歲下店以後,到十五六歲學成生理,幫着伯父也曾出力過的。自十五歲至廿五歲這幾年,束脩也該算給。”岑鱗道:“你若要算十五歲以後的束脩,那十五歲以前撫養婚娶之費,及分居時置買房屋的銀兩,也該算還我了。”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爭論不休。衆親友勸解不祝一個定要寫分授文書,不肯說借貸;一個定要說借貸,個肯說分授。衆親友議了多時,商量出個活脫法兒,對岑鱗道:“總是伯父扶持侄兒,如今也不要說分,也不要說借,竟說付本銀若干便了!”於是草就一紙公同議單,先寫伯父念侄兒缺本營運,付銀幾何;後寫侄兒感伯父教育婚娶之恩,議貼每年供膳銀幾何。岑鱗看衆親友面,只得依允。初時只肯付銀二百兩,岑金嫌少。衆親友又勸岑鱗出了一百兩,共寫定了三百兩,其供膳銀寫定每年五十兩,大家書了花押,然後入席飲酒。
席散之時,岑鱗當着衆親友面前,取出銀子來付與岑金收訖。自此之後,岑金自去開張店面。也是他時來運到,生意日盛一日。
岑鱗老店裏生意,倒不如他新店裏了。正是:須知世運團團轉,安得財源日日來。
岑鱗因去了岑金這幫手,兒子岑玉又不肯用心經營,店中生理日漸淡保一日,有幾個客商先到岑鱗店裏買貨,批過了帳,卻被岑金私自拉去,照伯父所批之帳,每項明讓一二分。
那些客商便都在岑金店中取貨,把岑鱗的原帳退還了。岑鱗知道侄兒奪了他生意,十分惱怒,趕去發作。岑金只推說客人自要來做交易,並不是我招攬他的。岑鱗鬧了一場,只得自回。
又過幾時,客商漸漸都被新店奪去了。岑鱗告訴衆親友,要與岑金斗氣。衆親友來對岑金說,岑金道:“這行業原是祖上所傳,長房次房大家可做,非比襲職指揮,只有長房做得。常言道:‘露天買賣諸人做’。如何責備得我?若說我新店裏會招攬客商,他老店裏也須會圈留主顧,爲何不圈留住了?”衆親友聞言,倒多有說岑金講得是的。岑金又把這話告訴衆客商,再添些攛唆言語,衆客商便都說岑鱗不是。岑鱗忿了這口氣,無處可申,氣成一病,不上半年,鬱郁而死。正是:可憐猶子終非子,望彼幫身反害身!
岑鱗既死,魚氏與岑玉大哭一場,即遣人至岑金處報知。岑金到伯父家來,伏屍而哭,說道:“喪中之費,一應都是我支持,不消伯母與兄弟費心。”當下便先買辦衣衾棺槨,請僧誦經入殮。
七中治喪開弔,岑金在幕外答拜,禮數甚恭,哭泣甚哀。
治喪既畢,即擇吉安葬。各項使費,都是岑金應付。衆親友無不稱讚岑金的好處,盡道岑鱗兒子沒用,多虧這侄兒替他結果送終。誰想喪事畢後,岑金卻開了一篇細帳,把從前所費,憑他一個算了兩個,竟將伯父前日所付本銀三百兩,除得乾乾淨淨。
魚氏再要索取供膳銀兩時,也沒有了。他說:“有本便有利,供膳銀原只算這三百兩的利錢。今本錢已沒有在我處,哪裏又討膳銀?”魚氏此時方知他喪中慨然任費,並非好意,可笑衆親友不知,還把他嘖嘖稱讚。正是:惡多實際,善有虛名。
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自此岑家老店已歇。魚氏想起丈夫明明是侄兒氣死的,如今又被他賴了本錢,除了供膳銀去,心中懷恨,怎肯甘休!恰好魚氏有個內侄叫做魚仲光,向在本府做外郎的,聞知此事,攛掇魚氏把寡婦出名去告狀。岑金探聽了這消息,也吃一驚,因曉得魚仲光是貪財的,便暗地把些賄賂來買囑他。那魚仲光得了錢財,便改了口氣。魚氏再請來他商議時,魚仲光道:“我細思此事,不是告狀的事,不該惡做,還該善處。可使人對他說:‘當初伯父曾把本錢扶持侄兒,如今也要他把本錢扶持兄弟便了’。”魚氏依言,使岑玉去轉託岑金店裏兩個夥計對岑金說。那兩個夥計,向日原在岑鱗店裏做過夥計的,一個叫做岑維珍,是與岑鱗通譜的族侄;一個叫做魚君室,即魚仲光的叔子,單身無靠,依棲在仲光處,仲光冤他做了賊,逐他出來,在街坊上乞求,岑鱗看不過,收養他在家,後來就教他相幫做生理。到得岑鱗死了,店已歇了,用那兩個人不着,兩個便都到岑金店中去相幫。岑金見他生意在行,人頭又熟,便加了束脩,傾心任他。人情勢利,只顧眼前,哪個思想昔年的水源木本。岑金去央他,分明把熱氣呵在璧上,連連討了幾次迴音,都說:“你哥哥不肯,無可奈何!”魚氏只得再請魚仲光來算計。你道魚仲光叔子也不肯養的人。哪肯照顧姑娘與表弟。他既得了岑金的財物,便十分親熱,倒與岑金認了表弟兄,往來甚密,把真正表弟反撇在一邊了。有一篇言語,單說那勢利的人情道:世無弟兄,財是弟兄。人無親戚,利是親戚。伯伯長,叔叔短,不過是銀子在那裏扳談;哥哥送,弟弟迎,無非是銅錢在那裏作揖。推近及遠,或得遠而忘其所推;因親及疏,乃棄親而厚其所及。嫡堂非嫡從堂嫡,真表不密假表密。緣何冷淡?
厭他目下缺東西;爲甚綢繆?貪彼手中多黃白。但見揮的金,使的銀,便覺眼兒紅,頸兒赤;不惜腰也折,背也彎,何妨奴其顏,婢其膝。哪曉得父黨之外有母,母黨之外有妻;只省得萬貫之下有千,千貫之下有百。獻媚者既轉盼改移,受陷者亦立地變易。見他趨之謹,奉之恭,誰管他曾做賊,曾做乞;愛他邀之誠,請之勤,誰管他現爲奴,現爲役。今日代彼遮瞞,不記從前將他指謫;此時忽爾逢迎,不念當初漠不相識。信乎白鏹多功,甚矣青蚨有力!明放着嫡派嫡枝,倒弄得如路如陌。
不是他沒良心,誰教你不發跡。莫怪炎涼人面,暮地裏四轉三回;須知冷暖世情,普天下千篇一律。
看官聽說:岑金若是個有良心的,雖不肯把本錢借與岑玉,便收他在店中,也像當初伯父教自己的一般,或者也還拘管得轉來。誰想他全無半點熱腸,只放着一雙冷眼,以至岑玉無所事事,終日在三瓦兩舍東遊西蕩,結識了一班無賴做弟兄。無賴中有個鄴小一,就是當初岑翼相從的鄴先生之子。那鄴先生連走了幾科不中,抱鬱而亡,遺下這個不肖子,也是他當時哄騙主人,不教學生的果報。岑玉與這鄴小一尤爲親密。小一引他去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魚氏因自己管兒子不下,指望討個媳婦來託他拘管,便對幾個媒婆說了,叫他替岑玉尋頭姻事。
誰知那些有女兒的人家,都不肯扳這窮寡婦,須得二房員外岑金出名扳親,才肯相就。及至有人到岑金家裏去訪問時,岑金不惟不肯招攬,反打了破句,姻事哪裏得成?岑玉又因在賭場中賭錢,聞有公差來捉賭,着了急,奔得慌了,跌壞了腳,人都叫他岑搭腳,一發沒人肯把女兒配他了。當時好事的,有一篇十八搭的口號笑他道:好笑岑搭,非但腳搭,做人浪搭,素性淹搭,說話搭,氣質賴搭,肚裏瞎搭陌搭,口裏七搭八搭,但有小人勾搭,更沒親人救搭,弄得濫搭搭,糟搭搭,糊搭搭,賤搭搭。只得到沒正經處去扌兜搭,哪有好人家兒女與他配搭。
大約人家不學好的子弟,正經便不省得,唯有色慾一事不教而能。岑玉年已長大,情竇已開,在未搭腳之先,早結識下一個女子,乃是開賭的宇文周之女順姐。那宇文周原是個光棍,家中開着賭常鄴小一引着岑玉去賭錢,宇文周常託岑玉替他管稍捉頭,自己倒到大老官人處幫閒說事,或時吃酒,徹夜不歸。他妻子許氏,又常臥病,不耐煩拘管女兒。因此岑玉與這順姐偷好了,只有鄴小一深知其事。岑玉自從跌壞了腳,有好幾時不曾到宇文周家去。哪知順姐已有了身孕,恐怕父母知道,私寫一封書,央鄴小一寄與岑玉,叫他討一服墮胎的藥來。岑玉着忙,便託鄴小一贖藥寄去。不想藥味太猛厲了,胎卻墮不成,倒送了順姐的性命。岑玉聞知,私自感傷,自此也不到宇文周家去了。只是少了順姐這個相知,甚覺寂寞。卻又看上了一個年少的收生婦人,叫做陰娘娘。那婦人慣替人家落私胎,做假肚,原是個極邪路的貨兒,也時常在岑金家裏走動的。岑金妻子卞氏,至今無子,恐怕丈夫要娶妾,也曾做過假肚,託這陰娘娘尋個假兒、爭奈那假兒抱到半路就死了,因此做不成。
岑玉一來怪這婦人不幹好事,二來貪她有些姿色,有心要弄她一弄,私與鄴小一計議。小一算出一個法兒來:於僻靜處賃下兩間空屋,約幾個無賴在外邊賭錢,卻教岑玉假裝做產婦,睡在臥室。到三更時分,小一提着燈,竟往陰娘娘家喚她去收生。
陰娘娘不知是計,隨了就走。小一引她到岑玉臥所,陰娘娘揭帳一看,燈下朦朧,見一個少年婦人包着頭,睡在那裏。便伸手去候她肚子,卻摸着了肚子下這件東西,嚇了一跳。有幾句笑話說得好:收孩子的,但見頭先生。也有踏蓮花生的,是腳先生。
也有討鹽生的,是手先生,也有坐臀生的,是屁股先生。
見千見萬,從不曾見這個先生。
當下岑玉把陰娘娘抱住,剝去衣服,侮弄起來。陰娘娘叫喊時,這空房寬闊,又在僻靜巷中,恁你叫喊,沒人聽得。卻又岑玉抽了頭籌,其餘衆無賴大家輪流耍了一回。正是:本摸臍夫人,忽遇裸男子。只道大腹內的孩子要我替他弄出來,誰知小肚下的嬰兒被他把我弄進去。這孩於頂門上開隻眼,好似悟徹的和尚;那嬰兒頸項下一團毛,又像獻寶的波斯。
不笑不啼,只顧把頭亂磕;無鼻無耳,但見滿口流涎。紫包掛下,倒有一對雙生子在中間;光頭撞來,更沒半些胎髮兒在頂上。不帶血,居然赤子;未開乳,便吐白漿。洗手錢沒處尋,倒被他着了手;喜裙兒何曾討,反吃他脫了裙。收生收着這場生,那話弄成真笑話。
當夜衆無賴了事之後,悄然把陰娘娘扶至半路撇下。這婦人被那些無賴弄得七傷八損,半晌掙扎不動,捱到天明,勉強步歸。欲待尋對頭廝鬧,爭奈在黑夜裏認不仔細。只得忍了這場羞恥,耐了這口惡氣,準準病了月餘,出來收生不得。哪知陰娘娘到一月之後,倒也將息好了,岑玉卻因這夜狂蕩了一番,又冒了些風寒,遂染了陰症,醫藥無效,嗚呼尚饗了。臨終之時,口裏連呼”順姐”不止。魚氏不勝哀痛,檢其臥所,尋出一封柬帖來,且自包裹得緊。魚氏拆開觀看,卻不識字,不知上面寫些什麼?正看不出,恰好鄴小一來問候,聞知岑玉已死,直入停屍之所來作揖,也下了幾點淚。魚氏與他相見了,問道:“你與我亡兒最相知。他臨終連呼‘順姐’,這場陰症,多應是什麼順姐寄死他的。你必知其故,可說與我知道。”鄴小一道:“這陰症別有所感,不幹那順姐事。不是順姐害死令郎,倒是令郎害死了順姐!”遂把岑玉向日與順姐交好,及順姐寄書求藥,墮胎致死之故,細述了一遍。因說道:“順姐死後,令郎甚是思憶,常對我說:‘把她寄來這封書,藏着以爲記念。’難道你老人家倒還不曉得麼?”魚氏聽說,便取出那封柬帖來道:“可就是這封書麼?”鄴小一接來看了道:“這正是順姐寄與令郎的字了!”魚氏道:“上面寫些什麼?乞念與我聽。”
鄴小一念道:
女弟順姐,字寄岑家哥哥:腹中有變,恐爹孃知道,如之奈何?可速取墮胎藥來,萬勿遲誤。專此。
魚氏聽罷,大哭道:“早知如此,我當日遣人對他父母說通了,竟聯了這頭親事,不但那順姐不死,連我亡兒也不至於絕後。”說罷又哭。正是:兒子偷情瞞着母,母親護短只憐兒。
當下鄴小一別去,魚氏收過柬帖,使人把岑玉死信報知岑金,少不得也要他買棺成殮。
岑金因妻子懷孕將產,送過了殮,忙忙回家。原來卞氏一向做假肚,如今真個有孕了,看看十月滿足。忽一夜,岑金夢見一個老媽媽,對他說道:“你妻子腹中所有的孩兒不是你的孩兒。你只看城西觀音庵後野墳裏的孩兒,方是你的孩兒。”
岑金猛然驚覺,正聽得妻子呻吟道:“腹中作痛 !”岑金知道是分娩快了,連忙起身,先去家廟中點了香燭,一面叫家人岑孝,快去喚那陰娘娘來收生。岑孝領命,去不多時,來回複道:“陰娘娘適才出去遇了鬼,收了什麼鬼胎,正在家裏發昏,出門不得。城西觀音庵左首有個李娘娘,也是收生的,去喚她來罷!”岑金聽了“觀音庵”三字,正合他夢中所聞,便道:“我和你同去。”此時正是七月十三之夜,四更天氣,月色猶明。岑金叫岑孝提燈跟着,忙忙走過觀音庵,忽聽得庵後野墳裏有小孩子哭聲。岑金驚異,急同岑孝提燈尋看。只見個小孩子臥在一個冢旁,抱起看時,有紙剪的冥衣包裹在身上。岑金又驚又喜,慌忙把孩子抱在懷中,吩咐岑孝自提燈去喚李娘娘,自己抱着孩子,乘着月色,奔到家中。恰好妻子腹中的孩兒已生下地,卻早落盆便死了。卞氏正在那裏啼哭。岑金忙把這孩了放在她身邊,對她說了夢中之事,勸妻子休要煩惱,只說養了雙生兒子,死了一個留了一個。家中只有個抱腰的養娘和一個伏侍的老嫗,與岑孝三個人知道。岑金吩咐不可泄漏。當下揭去孩子身上紙衣,換了好衣服。卻又作怪,那揭下的紙衣,登時變成紙灰了。大家驚異。不一時,李娘娘到來,曉得孩子已經產過,只吃了一頓酒飯,打發去了。岑金因想夢中這老媽媽,必然就是觀音菩薩,便把此兒取名岑觀保,甚加愛惜。正是:平時做假肚,本不是真胎。
今番真有孕,又遇假兒來。
且說魚氏聞知侄婦卞氏得了雙生子,死了一個。嗟嘆道:“若得二子俱存,我長房承嗣他一個,繼了亡兒之後。可惜不能都活。”正不知魚氏雖這般思想,卻不自揣世情澆薄,只顧財利,哪顧道理。你若還像當初富足之時,不消說得,自然有人把兒子送來立嗣,分授傢俬,還要幾房爭嗣起來哩!你今家道消乏,縱使岑金真個得了個雙生子,誰肯承嗣過來。
閒話休提,只說魚氏自兒子死後,一發日用不支,把家中所有,吃盡典盡,看看立腳不牢,將住房也出脫了,岑玉靈柩權寄在城西觀音庵裏,只剩得孓然一身,無處依棲。老主意竟到岑金家裏住下,要他養膳送終。岑金此時推卻不得,只得收留伯母在家供膳。正是:前既負伯父於死,今難辭伯母於生。
不肯收有母之弟,怎能卻無子之親。
光陰荏苒,岑觀保漸漸長成。到十五六歲,千伶百俐,買賣勾當,件件精通,比岑金少年時更加能事。岑金與他定親,就娶了魚仲光的女兒採娘做了媳婦。原來魚仲光當初有個妹子,與岑玉年紀相仿,魚氏曾向他求過親來。仲光嫌姑娘家貧了,不肯許他,今貪岑金殷富,便把女兒嫁了岑觀保。魚氏見人情勢利如此,十分傷感。且喜採娘過門之後,把祖姑魚氏待得甚好,倒不比父親把姑娘待得冷淡。觀保也極孝順伯祖母。因此魚氏倒也得所。哪知岑金反沒福消受這一對假兒假婦,忽因一口憤氣抱病而亡。你道爲着什來?原來店中夥計岑維珍,與家人岑孝同謀,偷了店中若干貨物,自己私把門撬開,只推失了賊。岑金心疑,細加查察,訪知實情,把岑孝拷打了一頓,又要把岑維珍處治。岑維珍便道:“我雖是遠族,卻還姓岑,就得了岑家東西,也不爲過。強如你在野墳裏拾着個不知來歷的孩子,當做親兒,要把傢俬傳與他!”岑金被他說破了這段隱情,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十分惱恨,把二人告官追贓,倒費了些銀子,贓又追不出,憤懣之極,怒氣傷肝,遂致喪命。正是:伯父爲君含憤沒,君今亦爲憤所激。
君之受憤因遠兄,伯之受憤是親侄。
岑金死後,觀保喪葬盡禮,把岑維珍與逆奴岑孝俱逐出不用,店中只留魚君室一人。觀保因對人說道:“我丈人魚仲光,向常冤太叔翁魚君室做賊。哪知冤他做賊的倒不曾做賊,倒是岑維珍做了賊!”自此岑維珍賊名一出,再沒有人收用他。維珍懷恨,遂與岑孝兩個在外邊沸沸揚揚地傳說:“岑觀保是觀音庵後野墳裏拾的。”觀保聞知,心中甚是猜疑,私問家中養娘和老嫗,此語從何而來,養娘、老嫗都只含含糊糊,不說明白。觀保猜想不出,只得葫蘆提過去了。
至十九歲春間,妻子採娘有孕,將欲分娩,又去喚陰娘娘來收生。此時陰娘娘已死了,她的媳婦傳授了婆婆這行生理,叫做小陰娘娘。當日岑觀保自黃昏以後遣人去喚他,直至天明纔來。幸得採娘分娩頗遲,黃昏腹痛,捱到天明,方產下個兒子。
洗浴已過,留小陰娘娘吃酒。觀保問道:“如何夜裏來請你,直至天明纔到。今幸分娩平安,不然,可不誤了事麼?”
小陰娘娘道:“大官人休得見怪,這有個緣故!”觀保道:“有什緣故?”小陰娘娘道:“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找亡故的婆婆,收了一個鬼胎,得病而亡。爲此如今夜間再不出來收生的。”觀保道:“你婆婆如何收了鬼胎?”那小陰娘娘疊着兩個指頭,說出這件事來,真個可驚可駭!原來她婆婆老陰娘娘,自從被無賴奸騙之後,凡遇夜裏有人來請他,更不獨行,必要丈夫或兒子隨去。是年七月十三之夜三更時分,忽有一青衣童子提燈而來,說是宇家小娘子要請你去收生。陰娘娘便同了丈夫,隨着童子來到城西觀音庵後一所小小的房屋裏。只見一個丫鬟出來接住,吩咐童子陪着丈夫在外邊坐,自己引着陰娘娘到臥房之內產婦牀頭,伏侍那產婦生下一個孩兒。洗過了浴,那小娘子脫下自己身上一件衣服,教把孩子裹了,又去枕邊取出白銀半錠,送與陰娘娘做謝儀。陰娘娘要討條喜裙兒穿穿,小娘子便在牀裏取出一條舊裙與她穿了。丫鬟捧出酒餚,請陰娘娘吃。陰娘姐覺得東西有些泥土氣,吃不多就住了。又見她房中只有一個丫鬟伏侍,外邊也只有這個童子支持,問她:“官人在哪裏?”都含糊不答。家中冷氣逼人,陰娘娘心中疑忌,連忙謝別出門。走到半路,月光之下,看自己腰裏束的那條裙竟是紙做的,吃了一驚,慌忙脫下。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錠銀來看,卻也是個紙錠。再仔細看時,裙兒錠兒都變成紙灰了。
嚇得渾身冷汗,跌倒在地。丈夫扶她歸家,一病不起,不多幾日便死了。正是:前番既遇男裝女,今番又遇鬼裝人。
男扮女兮猶自可,鬼扮人兮卻喪身。
是夜,她的丈夫等到天明,再往觀音庵後訪看,哪裏有什麼人家,只見一所墳墓,家邊尚留下些血跡,但不見有什孩兒在那裏!去問觀音庵裏和尚,方知這個墳墓是宇文周之女順姐埋葬在內,想因生前有孕,故死後產兒,只不知所產兒哪裏去了。
當下小陰娘娘把這段事情細述了一遍,觀保聽罷,目瞪口呆,尋思道:“我今年十九歲,她說十九年前,正合我的年庚。
我是七月十三夜裏生的,她說七月十三之夜,又合我的時辰。
有人說我是墳墩裏抱來的,莫非我就是順姐所生。只不知父親又是何人?”正在驚疑,只見伯祖母魚氏在傍聽了那小陰娘娘所言,忽然撲簌簌掉下淚來,觀保驚問其故?魚氏卻把昔年岑玉與順姐通情這段姻緣說知備細,又去取出順姐當初寫與岑玉這封字來看。觀保一發驚訝,便再喚養娘和老嫗來細問,務要討個明白。二人料應隱瞞不過,只得從實說了。那時觀保方纔醒悟,抱住魚氏哭道:“原來伯祖母就是我的祖母,亡故的叔叔,就是我的父親!”魚氏喜極而悲,也抱着觀保而哭,卞氏見他祖母孫兒兩下已先廝認,只得也把丈夫昔日夢中之語一一說明。大家歡詫,都道天使其然,依舊收養了岑家的骨血。魚氏一向無子,今忽有孫。觀保一向是假,今忽是真。正是:母未嫁時學養子,學養在生養在死。
直待此兒更產兒,方知身出墳墩裏。
岑觀保重謝了小陰娘娘,隨即使人報知宇文周家裏。原來順姐死後,宇文周知其爲墮胎喪命,心甚忿怒,但不知姦夫是誰,只得罷了。因怪女兒不夫而孕,要把她屍首焚棄。其妻許氏不忍,故把她埋在觀音庵後荒地上。如今宇文周已死了,沒有兒子,只剩老妻許氏,家貧獨守,甚是淒涼,聞知這消息,亦甚驚喜。岑觀保拜認了外祖母,也迎養於家,就擇日把岑玉的靈樞與順姐合葬了。又感觀音菩薩託夢顯聖之奇,捐資修理庵院,又舍些銀錢與庵中和尚,爲香火之資。是年以後,觀保又生一子,把來繼了次房岑金之後。念卞氏養育之恩,原把她做母親一般看待。正是:人情使盡千般巧,天道原來巧更深。
好笑魚仲光當初不肯把妹子配岑玉,誰知今日女兒仍做了岑玉的媳婦,可爲親戚勢利之戒。岑金負了伯父的恩,不肯收管岑玉,誰知天教他收了岑玉的兒子,可爲弟兄不睦之戒。詩云:“在原”,以比兄在原之誼,斷而不續者多矣。請以此續之,故名之曰《續在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