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新燕長成各自飛,巢中舊燕望空悲。
燕悲不記爲雛日,也有高飛舍母時。
這道詩,將白樂天《詠燕》古風一篇,約成四句,是勸人行孝的。常言:“養子方知父母恩。”人家養個兒子,不知費多少心力,方巴得長成。及至兒子長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邊。
那時父母嗔怪他不孝,卻不思自己當初爲子之時,也曾蒙父母愛養,正與今日我愛兒子一般。我當日在父母面上,未曾盡得孝道,又何怪兒子今日這般待我!所以,白樂天借燕子爲喻,儆勸世人。然雖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魚所言:“子欲養而親不在。”又有那父母未亡,自己倒先死了,不唯不能養親,反遺親以無窮之痛,如卜子夏爲哭子而喪明,豈非人倫中極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說一喪父重逢、亡兒復活的奇遇,與列位聽。
話說宋仁宗時,河北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魯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婦同庚,十六歲女畢了姻。十七歲即生一子,取名魯惠,字恩卿,自小聰俊,性格溫良,事親能孝。魯翔親自教他讀書作文,他過目成誦,點頭會意,年十二即遊庠入泮。
魯翔自己卻連走數科不第,至兒子入泮時,他已二十九歲,那年才中了鄉榜。明年幸喜聯捷,在京候眩春選卻選他不着,直要等到秋眩魯翔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鹹,小字楚娘,極有姿色。又知書識字,賦性賢淑。有詞爲證:紅白非脂非粉,短長難減難增。
等閒一笑十分春,撇下半天丰韻。停當身材可意,溫柔性格消魂。更兼識字頗知文,記室校書偏稱。
魯翔甚是寵愛。到得秋選,除授廣西賓州上林縣知縣。領了文恁,帶了楚娘,一同歸家。
石氏見丈夫才中進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樂。只因新進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原來士子中了,有四件得意的事:起他一個號,刻他一部稿。
坐他一乘轎,討他一個校
當下魯翔喚楚娘拜見夫人。楚娘極其恭謹。石氏口雖不語,心下好生不然,又聞她已有了三個月身孕,更懷醋意。因問魯翔道:“你今上任,可帶家眷同行麼?”魯翔道:“彼處逼近廣南,今反賊儂智高正在那裏作亂。朝廷差安撫使楊畋到彼征討,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換狄青爲安撫,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帶家眷,只着幾個家人隨去。待太平了,來接你們罷!”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罷,只是你那心愛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魯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見夫人便不是我心愛的。”又指着楚娘道:“她有孕在身,縱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勞頓。”這句話,魯翔也只是無心之言。
哪知石氏卻作有心之聽,暗想道:“原來他只爲護惜小妮子身孕,不捨得她路途跋涉,故連我也不肯帶去,卻把地方不安靜來推託。”轉展尋思,愈加惱恨。正是:一妻無別話,有妾便生嫌。
妻妾爭光處,方知說話難。
魯翔卻不理會得夫人之意,只顧收拾起身。那上林縣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魯翔喚兩個家人跟隨,一箇中年的叫做吳成,一個少年的叫做沈忠,其餘腳伕數人。束了行李,僱了車伕,與石氏、楚娘作別出門。公子魯惠,直送父親至三十里外,方纔拜別。魯翔囑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親。楚娘懷孕,叫她好生調護。每事還須你用心看顧!”魯惠領命自回。
魯翔在路曉行夜宿,趲程至廣西地界。只見路人紛紛都說,前面賊兵猖獗,路上難走。魯翔心中疑慮,來到一館驛內,喚驛丞來細問。驛丞道:“目今儂智高作亂,新任安撫狄爺領兵未到。有廣西鈐轄使陳曙輕敵致敗,賊兵乘勢搶掠,前途甚是難行。上任官員如何去得!老爺不若且消停幾日,等狄爺兵來,隨軍而進,方保無虞。”魯翔道:“我恁限嚴急,哪裏等得狄爺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計道:“我今改換衣裝,扮作客商前去,相機而行,自然沒事。”當晚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催促從人改裝易服。只見家人吳成,把帕子包着頭,在那裏發顫,行走不動。原來吳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壯,禁不起風霜,因此忽然患玻魯翔見他有病,不能隨行,即修書一封,並付些盤費,叫他等病體略痊,且先歸家。自己卻扮作客商,命從人也改了裝束,起身望前而去。正是:只爲前途多虎豹,致令微服混魚龍。
不說魯翔改裝赴任,且說吳成拜別家主,領了家書,又在驛中住了一日。恐公館內不便養病,只得挨回舊路,投一客店住下,將息病體。不想一病月餘,病中聽得客房內往來行人傳說:“前路儂家賊兵,遇着客商,殺的殺,擄的擄,兇惡異常。”
吳成聞此信,好不替主人擔憂。到得病癒,方欲作歸計,卻有個從廣南來的客人,說道:“今狄安撫殺退儂智高,地方漸平。
前日被賊殺的人,狄爺都着人掩其屍海內有個趕任的知縣,也被賊殺在柳州地方。狄爺替他買棺安葬,立一石碑記着哩!”
吳成驚問道:“可曉得是哪一縣知縣,姓什名誰?”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邊過,見上面寫的是姓魯,其餘卻不曾細看。”
說罷,那客人自去了。吳成哭道:“這等說,我主人已被害也!”
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細,或者別有個魯知縣,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實信纔好。奈身邊盤纏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連回鄉的路費還恐不夠,怎能前進!”尋思無計,正呆呆地坐着。
忽聽得有人叫他道:“吳大叔,你如何在此?”吳成擡頭一看,原來那人也是一個宦家之僕,叫做季信,平日與吳成相識的。他主人是個武官,姓昌名期,號漢周,亦是貝州人,現任柳州團練使。當下吳成見了季信,問他從何處來,季信道:“我主人蒙狄安撫青目,向在他軍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鄉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經過,不想遇着你。可憐你家魯爺遭此大難,你老人家又怎地逃脫的?”吳成大驚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隨主人去。適間聞此凶信,未知真假?
欲往前探看,又沒盤費。你從那邊來,我正要問你個實信。你今這般說,此信竟是真的了!”季信道:“你還不知麼?你主人被賊殺在柳州界上,身邊帶有文恁。狄安撫查看明白,買棺安葬,立碑爲記,好等你家來扶柩。碑上大書:‘赴任遇害上林知縣魯翔葬此。’我親眼見過,怎麼不真!”吳成聽罷,大哭道:老爺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驛丞言語,等狄爺兵來同走也罷。哪裏說起冒險而行,致遭殺身之禍。可惜新中個進士,一日官也沒做,弄出這場結果!”季信勸道:“你休哭罷,家中還要你去報信,不要倒先哭壞了。快早收拾回去。盤費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吳成收淚稱謝,打點行囊,算還房錢,與季信一同取路回鄉。時已殘冬,在路盤桓兩月,至來年仲春時候,方纔抵家。
且說家中自魯翔出門後,石氏常尋事要奈何楚娘,多虧公子魯惠解勸,楚娘甚感之。魯惠聞廣西一路兵險難行,放心不下,時常求籤問卜。這日正坐在書房,聽說吳成歸了,喜道:“想父親已赴任,今差他來接家眷了!”連步忙出,只見吳成哭拜於地。舉家驚問,吳成細將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書呈上,說道:“這封書,不想就做了老爺的遺筆!”魯惠此時心如刀割,跌腳捶胸,仰天號慟。拆書觀看,書中還說:“我上任後,即來迎接汝母子。”末後,又叮囑看顧楚娘孕體。魯惠看了,一發心酸,哭昏幾次。石氏與楚娘,都哭得發昏章第十一。正是:指望一家同赴任,誰知千里葬孤魂。
可憐今日途中骨,猶是前宵夢裏人。
當日家中都換孝服,先設虛幕,招魂立座,等扶柩歸時,然後治喪。魯惠對石氏道:“兒本欲便去扶柩,但二孃孕體將產,父親既囑咐孩兒看顧,須等她分娩,方可放心出門。”石氏道:“都是這妖物腳氣不好,殺了夫主。如今還要她則什?
快叫她轉嫁人罷!”魯惠道:“母親說哪裏話,她現今懷孕在身,豈有轉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來,也是爺種,我決不留的!”魯惠道:“母親休如此說。這亦是父親的骨血,況人家遺腹子盡有好的,怎麼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楚娘聞知,心中愈苦,思欲自盡,又想:“生產在即,待產過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前生孩子託付大公子,然後自尋死路未遲。”
不隔數日,早已分娩,生下個滿抱的兒子,且自眉清目秀。魯惠見了,苦中一樂,就與他取名爲魯意,字思之,取思親之意。
只有石氏甚不喜歡,說道:“我不要這逆種,等他滿了月,隨娘轉嫁去罷!”魯惠見母親口氣不好,一發放不下念頭,恐自己出門後,楚娘母子不保,有負亡父之託。正在躊躇,不想魯意這小孩,就出起痘花來。魯惠延醫看視,醫人說要避風。魯惠吩咐楚娘好生擁護。石氏卻睬也不睬,隻日逐在丈夫靈座前號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驚了孩子,不敢高聲,但背地吞聲飲泣。石氏不見她哭,只道她沒情義,越發要她改嫁了。過了兩日,魯意痘花雖稀,卻不知爲什,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閉口,藥乳俱不進。捱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動了。楚娘放聲大哭。
正是:
哭夫聲復吞,恐驚懷中子。
夫亡子又亡,號啕不可止。
楚娘哭得昏沉,魯惠也哭了一常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乾淨!”便吩咐家人吳成:“未滿月的死孩,例不用棺木。
快把蒲包包着,拿去義壇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繡裙一條,上繡白鳳二隻。楚娘裂做兩半條,留下半條,把半條裹了孩子,然後放入蒲包內。魯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吳成送去。
吳成領命攜至義壇上。那壇上住着個慣替人家埋屍的,叫做劉二,說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後,明日埋罷。”吳成見說星辰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時,卻早埋好在那裏了。吳成道:“怎不等我們來看埋?”
劉二道:“埋人的時辰是要緊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時,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難道倒不好?”吳成道:“也罷!”遂取些酒錢賞了劉二,自去回覆主命不題。
且說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沒什牽掛了,還不快轉嫁罷!”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爺之恩,今日正當陪侍夫人一同守節。就使妾有二心,夫人還該正言切責,如何反來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後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來,倒壞我家風。”楚娘見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來,就要尋死覓活。魯惠再三勸解,又勸石氏道:“二孃有志守節,是替我家爭氣的事。母親正該留她陪侍,何必強她!”石氏道:“我眼裏着不得這樣人。你若要她陪侍我,卻不是要氣死我了!”魯惠聽說,躊躇半晌,乃對楚娘道:“二孃,你既不肯改節,母親又不要與你同居。依我愚見,不如去出了家罷,但不知你情願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身情願出家。只恐沒有可居的庵院?”魯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尋個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吳成,要尋一清淨庵院,送二孃去出家。吳成道:“本城中有個女真觀,名爲‘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親,曾在那裏出家過來。
內中道姑數人,都是老成的。二孃若到這所在去,倒也穩便。”
魯惠聞言,即親往觀中訪看,見這些道姑,果然都是樸實有年紀的,遂命吳成通知來意。道姑見說是魯衙小夫人要來出家,不敢不允。魯惠擇了吉日,備下銀米衣服之類,親送楚娘到觀中去。楚娘哭別了靈座,欲請夫人拜別,夫人不要相見。楚娘掩淚登車,徑往清修院中去了。石氏那時方纔拔去眼中之釘。
正是:
白鶴頂中一點血,螣蛇口內幾分黃。
兩般毒物非爲毒,最毒無如妒婦腸。
不說楚娘在道觀出家,且說魯惠既安頓了楚娘,便收拾行裝,哭別母親,仍喚吳成隨着,起身出門往柳州扶柩。只因心中痛念先人,一路水綠山青,鳥啼花落,適增魯孝子的悲感。
不則一日,來至柳州地面,問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見荒冢壘壘,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書魯翔名字。魯惠見了,痛入心脾,放聲一哭,天日爲昏。吳成亦哭泣不止。路傍觀者,無不墮淚。魯惠命吳成買辦香紙酒餚,就冢前祭奠,伏地長號。
正哭得悲慘,忽有旌旗傘蓋,擁着一位官人乘馬而來,行至冢前,勒住馬問:“哭者何人?”魯惠還只顧啼哭,未及回答。
吳成恰待上前代稟,只見那官人馬後隨着一人,卻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吳成便曉得這官人即團練使昌期,遂稟道:“此即已故魯爺的公子,今特來扶柩。小人便是魯家的蒼頭。”
昌期忙下馬道:“既是同鄉故宦之子,快請來作揖。”吳成扶起魯惠,拭淚整衣,上前相見。昌期見他一表非俗,雖面帶戚容,自覺丰神秀異,暗暗稱羨。問慰了幾句,因說道:“足下少年,不辭數千裏之跋涉,遠來扶柩,足見仁孝。但來便來了,扶柩卻不容易。約計道里舟車之費,非幾百金不可。足下若囊無餘資,難以行動。”魯惠哭道:“如此說,先人靈柩無還鄉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憂,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須稟知狄公。今狄公駐節賓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稟他,且只暫寓敝署。等學生替你具文詳報,並述足下孝思,狄公見了,必有所助。學生亦當以薄賻奉敬。那時足下方可徐圖歸計耳!”魯惠拜謝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備馬與魯惠乘坐,並吳成一同帶至衙中。魯惠重複與昌期敘禮。昌期置酒款待,魯惠因哀痛之餘,酒不沾脣。昌期也不忍強勸。次日,正待具文申詳狄公,忽衙門上傳進邸報,探得河北貝州有妖人王則等作亂,竊據城池,勢甚猖獗。昌期忙把與魯惠看道:“貝州是爾我家鄉,今被妖人竊據,歸路不通。
學生家眷,幸已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發性急不得。狄公處且不必申文去罷!”魯惠驚得木呆,哭道:“不肖終鮮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沒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鄉,以慰母心。不能事父,猶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難還,生母之存亡又未卜,豈不可痛!”昌期勸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煩。天相吉人,令堂自然無恙。妖人作亂,朝廷不日當遣兵討滅。足下且寬心住此讀書,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遲。”
魯惠無奈,只得住下。正是:
一傷死別一生離,兩處睽違兩地悲。
黃土南埋腸已斷,白雲北望淚空垂。
魯惠在昌衙住了多時,昌期見他丰姿出衆,又詢知其尚未婚聘,且系同鄉,意欲與他聯頭姻事。原來昌期有女無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兒,年甫一歲,與女兒月仙同攜至任所。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絕倫,性度端雅。昌期愛之如寶,常思擇一佳婿。今見魯惠這表人物,欲與聯姻,但不知內才若何,要去試他一試。說話的,你道昌期是個武弁,那文人的學問深淺,他哪裏試得出?看官不知,那昌期原是棄文就武的,胸中盡通文墨。所以前日安撫狄青取他到軍中參贊,凡一應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託他動筆。今欲面試魯惠,卻是不難。當日步至書齋,要與魯惠攀話,細探其所學。只見魯惠正取着一幅素箋,在那裏寫些什麼,見昌期來,忙起身作揖。
昌期看那素箋上,草書夭嬌,墨跡未乾,便歡喜道:“足下字學大妙。”魯惠道:“偶爾塗鴉,愧不成字。”一頭說,一頭便要來收藏。昌期卻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題詩詞,何妨賜覽。”魯惠道:“客館思親,和淚寫此,不堪入覽。”
昌期道:“學生正欲請教。”遂展箋細看,乃七言律一首,雲:荷蒙下榻主人賢,痛我何心理簡編。
莪蓼有詩寧可讀,陔華欲補不成篇。
死悲椿樹他鄉骨,生隔萱幃故國天。
石硯楊花點點落,未如孤子淚無邊。
昌期稱讚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淚。容學生更細吟之。”
魯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學生當依韻奉和。”說罷,把詩箋袖入內來,想道:“魯生詩又好,字又好,其纔可知。若以爲婿,足稱佳眩但女兒自負有才,眼界最高。
我今把此詩與她看,要她代我和一首,看她如何說?”便叫丫鬟請小姐來。
那小姐果然生得如何?眸凝秋水,黛點春山。湘裙下覆一雙小小金蓮,羅袖邊露一對纖纖玉筍。端詳舉止,素稟郝法鍾儀;伶俐心情,兼具林風閨秀。若教玩月,彷彿見嫦娥有雙;試使凌波,真個是洛神再世。
月仙見了昌期,問:“爹爹有何呼喚?”昌期取出詩箋道:“這便是在此作寓的魯生思親之詠,其詩甚佳。試與汝觀之。”
月仙接來看了,點頭稱賞道:“詩意既悽惻動人,字跡又離奇聳目,真佳制也!”昌期見她稱賞,便取白扇一柄,付月仙道:“我欲將此詩依韻和一首,寫在這扇上,就送與魯生。你可爲我代筆!”月仙道:“詩要便孩兒代詠了,字還是爹爹自寫。
恐閨中筆跡,不宜傳示外人。”昌期道:“我竟說是自寫的,他哪知是你的筆跡。你不必推辭!”月仙不敢違命,喚丫鬟取過筆硯,展開白扇,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其詩云:得窺翰墨景高賢,仁孝留題詩一編。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補白華篇。
經成闕里來黃玉,淚灑空山格天。
他日朝廷升孝秀,聲名應到鳳池邊。
月仙寫完,昌期大加稱讚,便連那幅原箋,一齊拿去與夫人元氏觀看。把魯惠如何題詩,月仙如何和韻,並自己欲招他爲婿之意,細述與夫人聽。夫人道:“你既看得那魯生入眼,女兒詩中又贊他後日聲名必顯,這頭姻便可聯了。”兩個說話間,不防月仙從外廂走來,聽得父母正在那裏說她的姻事,遂立住腳,聽得仔細。回身至房中,暗想:“爹媽欲把我與魯生聯姻,此生詩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見爹爹說他丰姿秀異,不知果是怎樣一個人?”沉吟了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方纔放心。”正在思想,恰好這日昌期因有緊急軍情報到,連詩扇也未及送與魯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間喚一丫鬟隨着,以看花爲由,悄然至書齋前,從門隙中偷覷,見魯惠身穿麻素,端坐觀書,相貌果然不凡。但見:眉帶愁而軒爽,眼含淚而清瑩。神情慘淡,縱然孝子之容;器宇昂藏,饒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正相宜粉面何郎;縞帶迎風,更不讓飄香荀令。若教笑口肯輕開,未識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覷半晌,悄步歸房,心上又喜又驚。喜的是此生才貌雙全,正堪與己作配。你道她驚的卻是爲何?原來魯惠的面龐,竟與月仙的幼弟似兒彷彿相像。那似兒貌極清秀,月仙最愛之。
今見魯惠狀貌相類,故此驚疑。因遂取花箋一幅,題一詞雲:常憐幼弟顏如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見喬才,依稀類此孩。萍蹤忽合處,狀貌何相似?疑是一爹孃,偶然拆雁行。
題畢,把來夾在針線帖中,放過一邊。
次日,夫人偶至月仙房中,適值月仙繡倦,隱几而臥。夫人不驚醒他,但翻玩其所繡雙鳳圖,忽見針線帖中,露出個花箋角兒。取出一看,上有詞一闋,正是女兒筆跡。便依舊放好,密呼小鬟問之,曉得她昨日曾竊窺魯生,故作此詞。因想:“她平時最愛幼弟生得清秀,今以魯生狀貌與之相類,卻不是十分中她意了?此姻不可錯過。”是晚昌期回衙,夫人把女兒題詞之事說知。昌期歡喜,隨取了詩扇並原箋,到書齋中見了魯惠,說道:“足下陽春一曲,屬和殊難。學生聊步尊韻,幸勿見哂。”魯惠看罷,極口稱謝。昌期又說了些閒話,因從容問道:“足下質美才高,宜早中東牀之選,卻爲何至今尚未婚聘?”魯惠道:“寒家本系儒素,不肖又髫稚無知,安敢遽思射雀!”昌期道:“足下太謙了,從來才士不輕擇偶,猶才女之不輕許字。古云:“男子生而原爲之有室,女子生而原爲之有家。”但只這些平常男女,倒容易替他尋家覓室;偏是有才貌的,其遇合最難。即如學生有一女,亦頗不俗,欲求一佳婿,甚難其人!”魯惠道:“令愛名閨淑質,固難其配,然以先生法眼藻鑑,必得佳偶。”昌期笑道:“學生眼界亦高,今見足下,不覺心醉。”魯惠遜謝道:“過蒙錯愛,使不肖益深愧赧!”昌期道:“足下勿過謙,我實蓄此心已久。今不妨直告足下,不識足下亦有意乎?”魯惠忙起揖謝道:“蒙先生如此見愛,感入五中。但娶妻必告父母,今不肖父遭慘變,母隔天涯,方當寢苫枕塊、陟屺望雲之時,何忍議及婚日!”昌期道:“尊君既捐館,足下便可自作主張。日後令堂知道,諒亦必不棄嫌。”
魯惠垂淚道:“不肖以奔喪扶柩而來,婚姻之事,斷非今日所忍議。尊諭銘刻在心,待回鄉之日,請命於母,即來納聘,不敢有負。”昌期道:“足下仁孝如此,愈使我敬愛!今日一言已定,金石不渝矣!”言罷,即作別入內,將這話述與夫人聽了。夫人也贊他仁孝。月仙聞知,亦暗暗稱其知禮。正是:方當位麟悲鳳,何心駕鵲乘鸞。
縱使苦中得樂,也難破涕爲歡。
自此昌期夫婦愈敬魯惠,待之益厚,竟如子婿一般。魯惠十分感激,但貝州妖人久未平定,歸期杳隔,逢時遇節,惟有向冢前哭拜而已!光陰迅速,不覺一住五年。魯惠年已十八,學識日進,只是悲死念生,時時涕泣。一日正在衙齋悶坐,忽昌期來說道:“近日儂智高已敗死,其部將以衆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撫行文來,要我去議什軍情事,又要我作平賊露布一篇。我想這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煩足下以雄快之筆,代爲揮灑!”魯惠道:“弱筆豈堪捉刀,還須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勿吝教!”魯惠推辭不過,便磨墨展紙,筆不停揮,頃刻草成露布一篇。其文雄快無比。正是:狹巷短兵相接處,沈郎雄快無多句。
豈若魯生今日才,雄文快筆通篇是。
昌期大喜稱謝,隨親自錄出。別了魯惠,即日起身,至賓州參見狄公。原來狄公殺敗儂智高,盡降其衆,並日前被擄去的人,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賊黨混入其中,都教軟監在賓州公所。特取昌團練到來,委他審問。果系良民,方許各歸原藉。
當下昌期見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罷,大讚道:“團練雄才,比前更勝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瞞,此實非卑職所作,乃一書生代筆的。”狄公驚道:“何物書生,雄快乃爾!”昌期把魯惠的來因並其孝行高才,細述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是孝子,實不易得。我當急爲延訪。”遂命昌期修書一封,又自差偏將一員,速至柳州,立請魯生來相見。
魯惠接了昌期書信,備知狄公雅意,不敢違慢,即命吳成隨了,與來人同至賓州安撫衙門,以儒生禮進見。魯惠拜謝狄公收葬父骨之恩。狄公贊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問答之間,見他言詞敏給,且儀表堂堂,不覺大喜,便道:“我軍中正少個記室參軍,足下不嫌卑末,且權在此佐我不及。即日當表薦於朝,以圖大用。”魯惠辭道:“愚生父母死別生離,方深悲痛,無心仕進。”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滿,正當奮圖功名,以盡顯親之事,不必推辭!”遂命左右取參軍冠帶與魯生換了。魯惠不敢過卻,只得從命。狄公置酒後堂,並傳昌團練到來,與魯參軍會飲。飲酒間,狄公問起魯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爲婿,他以未奉親命爲辭的話說了。狄公道:“參軍與團練本系同鄉,且久寓其署,此姻自不容辭。況相女配夫,以參軍之才,而團練欲以女爲配,其令愛必是閨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雲閨秀,然亦不俗。卑職因見她無心中稱讚參軍的佳詠,故有婚姻之議。”魯惠道:“令愛幾曾見過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見過,且曾和過。不但小女見過尊詠,足下也曾見過小女和章。昔日那扇上的詩與字,實俱小女所作,非學生之筆也。”魯惠驚訝道:“原來如此,怪道那字體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狄公便問:“什麼詩扇”?昌期將二詩一一念出。狄公讚道:“才士才女,正當作配。老夫爲媒,今日便可聯姻,參軍不必更卻。”魯惠還欲推辭,一來感昌期厚恩,二來蒙狄公盛意,三來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應允。
乃取身邊所帶象牙環一枚,權爲聘物。
昌期亦以所佩碧玉貓兒墜答之。約定扶柩歸後,徐議婚禮。
正是:
象環身未還,玉墜姻先遂。
貴人執斧柯,權把絲蘿系。
魯惠當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館審理逃回人口。
次日,魯惠問起狄公如何敗死儂智高,狄公道:“據軍士報稱,此賊自投山澗中溺死,其屍已腐,不可識認。因有他所穿金甲在山澗邊,以此爲信。”魯惠沉吟道:“據愚生看來,此賊恐還未死。”狄公點頭道:“吾亦疑之,但今無可蹤跡。
且賊衆已或殺或降,即使賊首逃脫,亦孤掌難鳴,故姑寬追捕耳。”魯惠道:“然雖如此,擒賊必擒其主。愚聞此賊巢穴向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處,嘯聚諸蠻,重複作亂,亦大可憂。
還宜覓一鄉導,遣兵直窮其穴爲是。”正議間,忽報昌團練稟事。狄公召進,問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職審問逃回人口,內有一人自稱是上林知縣魯翔。”魯惠聽說,大驚道:“不信有這事!”狄公亦驚道:“魯知縣已死,文恁現據,如何還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誰?”昌期道:“據他說,死的是家人沈忠。當日爲路途艱險,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精壯,令其跨刀防護,文恁也託他收藏。不意路遇賊兵,見沈忠跨刀,疑是兵丁,即行殺死。餘人皆被擄去,今始得歸還。有同被擄的接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職雖與魯翔同鄉,向未識面,不知真僞,伏候憲裁。”狄公道:“這不難,今魯參軍現在此,教他去識認便了。”昌期道:“他又說有機密事,要面稟大人。
卑職現帶他在轅門伺候。”狄公即命喚進。魯惠仔細一看,果然是父親魯翔,此時也顧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來,抱住大哭。魯翔見了兒子,也相抱而哭。狄公叫左右勸住,細問來歷。
魯翔備言前事,與昌期所述一般。又云:“儂智高查問被擄人口中有文人秀士及有職官員,即授僞爵。知縣不肯失身,改易名姓,甘爲俘囚。”狄公道:“被擄不失身,具見有守。”又問:“有何機密事要說?”魯翔道:“儂賊戰敗,我軍獲其金甲于山澗之側,誤認彼已死。不知此賊解甲脫逃,現在大理府中,復謀爲亂。知縣在賊中深知備細。今其降將,實知其事。
大人可即用爲鄉導,速除亂本,勿遺後患。”狄公聽了,回顧魯惠道:“果不出參軍所料。參軍真智士,而尊父實忠臣也!”
遂傳令遣兵發將,星夜至大理府,務要追擒賊首儂智高。其降將姑免前此知而不首之罪,使爲鄉導自贖。一面令昌期回柳州任所,將前所立魯翔墓碑仆倒;一面撥公館與魯翔父子安歇。
魯翔謝了狄公,與魯惠至公館。此時魯惠喜出望外,正是:樹欲靜而風忽寧,子欲養而親仍在。
終天憂恨一朝舒,數載哀情今日快。
當下家人吳成也叩頭稱賀。少頃,昌期也來賀喜,說起聯姻的事,魯翔歡喜拜謝。昌期別過,自回柳州任所去了。魯家父子相聚,各述別後之事。魯翔聞家鄉又寇警,不知家眷如何?
又聞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憂。
過了幾日,那發去大理府的兵將,果然追獲依智高解赴軍前。狄公斬其首級,馳送京師獻捷,表奏魯翔被擄不屈,更探得賊中情事來報,其功足錄;魯惠孝行可嘉,才識堪用。敘功本上,又高標昌期名字。不一日,聖旨倒下:狄青加升樞密副使,班師回京;魯翔加三級,改選京府大守;魯惠賜進士第,除授中書舍人;昌期升任山西指揮使。各準休沐一年,然後供職。
恩命既頒,狄公即擇日興師,恰有邸報報到:朝廷因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國公文彥博督師征討去了。狄公對魯翔道:“文潞公老成練達,旌旗所指,小丑必滅。賢喬梓與昌指揮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歸。返旆之日,潞公當已奏捷矣。”魯翔大喜,即與魯惠辭謝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議欲先教魯惠與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魯惠哭道:“母親存亡未卜,爲子的豈忍先自婚娶!”魯翔見他孝思誠至,不忍強他。遂別了昌期,主僕三人起身先行。昌期領了家眷,隨後進發。魯翔等慢慢行至半途,早聞貝州妖賊被文潞公剿滅,河北一路已平,即趲程前進。魯惠此時巴不得一翅飛到貝州,看母親下落。
正是:
已喜父從天外得,還愁母向室中悲。
話分兩頭,且說石氏夫人自兒子去後,日夜懸望,不意妖人王則勾結妖黨,據城而叛。那王則原是州里的衙役,因州官減兵糧,激變軍心,他便恃着妻子胡永兒、丈母聖姑姑的妖術,乘機作亂。據城之後,縱兵丁打糧三日,城中男婦,一時驚竄。
且喜這班妖人,都奉什麼天書道法的,凡系道觀,不許兵丁混入。因此男婦都望着道觀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禍,認得的便留了幾個,不認得的一概推出。當下石氏值此大亂,只得棄了家業,與僮僕婦女輩一齊逃奔。恰遇兵丁衝過,石氏隨着衆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過了,回看僮婦輩都已失散。
獨自一個,一頭哭,一頭走,見有一般逃難的婦女說道:“前面女貞觀中可避。”石氏隨行逐隊,奔至觀前,只見個老道姑正在那裏關門。石氏先挨身而入,衆婦齊欲挨入。道姑嚷道:“我這裏躲的人多了,安着你們不下!”衆婦哪裏肯去。
道姑道不由分說,竟把門關上。只有石氏先挨在裏面,抵死不肯出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須問我觀主肯不肯?”石氏道:“我自去拜求你觀主。”便隨着老道姑走進法堂。果然先有許多避難的女人,東一堆西一簇地住着。法堂中間,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雲牀上,望之儼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細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別人,卻就是鹹氏楚娘。原來此觀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衆道姑見她聰明能事,因遂推她爲主,每事要請問她。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將入來,與她劈面相逢,好生慚愧。看官,你道當初石氏把她恁般逼逐,如今倒來相投,若楚娘是個沒器量的,就要做出許多報復的光景來了。哪曉楚娘溫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並不記夫人之怨。那日見石氏避難而來,忙下雲牀拜見,婉言問慰。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過意。
有詞爲證:
逢狹路,無生路,夫人此日心驚怖。舊仇若報命難全,追悔從前予太妒。求遮護,蒙遮護,何意賢卿不記過?冤家今變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三日後,外面打糧的兵已定,觀中避難婦女漸皆歸去。石氏也想歸家,不料家中因沒人看守,竟被兵丁佔住,無家可歸。
親戚亦俱逃散,無可投奔。石氏號啕大哭。楚娘再三勸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靜待,不必過傷!”石氏感謝,權且住下。不意妖人聞各道觀俱容留閒人在內躲避,出示禁約。兵丁藉此爲由,不時敲門打戶的來查問。衆道姑怕事,都勸楚娘打發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計,教石氏換了道裝,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雖如此,到底懷着鬼胎。卻喜妖母聖姑姑是極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從觀前經過,見有玄女聖像,下車瞻禮。因發告示一道,張掛觀門,不許閒人混擾。多虧這機緣,觀中沒人打攪,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連楚娘也得清淨焚修。正是:魔頭化作好星辰,霜雪叢中一線春。
豈是妖狐能護法,只因天相吉人身。
石氏借住觀中,並丈夫靈座亦設在觀中,日夕拜禱,願孩兒魯惠路途安穩,早得還鄉。楚娘亦不時禱告。直至五年之後,文潞公統兵前來,方滅了妖賊,恢復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城中安堵。此時石氏意欲歸家,奈房屋被亂兵作踐了幾年,甚費修理,婢僕又都散失,難以獨居。只得仍住觀中,候魯惠回來計議。
卻說魯家主僕三人,星夜趕回貝州。但見一路荒煙衰草,人跡甚稀,確是亂離後的景象,不勝傷感。到得家中,僅存敗壁頹垣,並沒個人影。欲向鄰里問信,亦無一人在者。魯惠見這光景,只道母親凶多吉少,放聲大哭。魯翔道:“且莫哭,你說楚娘在什麼道觀中出家,今不知還在否?若彼還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問之 !”魯惠依命,遂一齊奔至清修院來。
那日恰值下元令節,楚娘在觀中設齋追薦夫主,正與石氏在靈座前拜祭。忽叩門聲甚急,老道姑開了門。魯翔先入,石氏看見,吃了一驚,大叫道:“活鬼出現了!”舉步欲奔,卻早嚇倒在地。還是楚娘有些膽識,把手中拂子指着魯翔道:“老爺陰靈不泯,當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現形,以示怪異。”魯翔道:“哪裏說起,我是活人。”隨後惠魯、吳成也到。魯惠見母親在此,方纔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親勿驚,孩兒在此。父親已生還。前日凶信,乃訛傳耳!”石氏與楚娘聽說,才定了心神。四人相對大哭。哭罷,即撤去靈座,各訴別後之事,轉悲爲喜。衆道姑莫不嘖嘖稱異。正是:只道陰魂顯聖,誰料真身復還。
豈比鶴歸華表,宛如鳳返丹山。
魯翔收拾住房,重買婢僕,多將金帛酬謝道姑,接取夫人歸家,並欲接楚娘回去。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門,豈可復歸繡閣。”石氏道:“當初都是我不明道理,致你身入玄門。
五年以來,反蒙你許多看顧,使我愧悔無及。今日正該同享榮華,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顏獨歸!”魯翔道:“夫人既如此說,你不可推卻。”魯惠又再三敦請,楚娘方允諾,拜了神像,謝了道伴,改裝同歸。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過了幾日,昌期家眷亦歸。魯翔擇吉行禮,迎娶月仙小姐與魯惠成婚。昌家奩具之豐,魯家花燭之盛,自不必說。合巹後,魯惠細覷仙姿,真個似玉如花。月仙見魯惠紫袍紗帽,神采煥發,比前身穿縞素、面帶愁容時,又大不同。二人你貪我悅,雙雙同入羅幃,枕邊敘起昔年題詩寫扇之事,愈相敬愛。
此夜恩情,十分美滿。正是:
歡聯雙玉,喜見三星。昔日重泉有淚,未暇求凰;今朝風樹無悲,欣然跨鳳。曏者贈詩,已識天朝升孝秀;茲焉應讖。
果然帝裏達聲名。淑女主蘋蘩,慶與椿庭並永;佳人締蘿蔦,樂偕萱樹俱深。枝稱連理正相宜,結綰同心真不爽。
不說魯惠夫妻恩愛,且說楚娘出家過了一番,今雖復歸,塵心已淨,凡事都看得恬淡了。只有亡兒魯意,時常動念。那裹屍剩下的半條白鳳裙,一向留着,每每對之墮淚。一日因昌家有人來問候小姐,說起昌期身邊有個寵婢懷孕,前夜已生一子,老夫婦兩個甚是歡喜。楚娘聞知,又觸動了思念亡兒的念頭,便取出那半條鳳裙來看了流涕。正悲傷間,適月仙進房來閒話,楚娘拭淚相迎。月仙一見此裙,即取來細細展玩,口中嗟呀不已,問道:“這半條裙是哪裏來的?”楚娘道:“原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條,裹了亡兒去,留此半條以爲記憶。”
月仙聽說,連聲道奇。楚娘道:“有何奇處?”月仙道:“我也有半條,恰好與此一樣的。”便叫丫鬟快去取來看。少頃取至,楚娘展開細看,好生驚訝。再把那半條來一配,恰正是一條。大驚道:“這分明就是我裹兒的,如何卻在小姐處?”月仙道:“便是有這些奇處!”楚娘道:“此必當日掩埋亡兒之時,被人偷此半裙去賣,因而宅上賣得!”月仙搖頭道:“我家買的,正不獨一裙!”楚娘道:“還有何物?”月仙沉吟半晌,問道:“當時小叔死了,拿去何處掩埋的?”楚娘道:“着吳成拿去義壇上掩埋的。”月仙道:“二孃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時生產未滿月,不便出門。大公子亦不忍去看,只着吳成送去。又值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壇上人家屋後。明日去埋時,那壇上人已替我家埋好了。”月仙義問道:“這壇上埋人的,可是叫劉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記得當初吳成來回復,正說是什麼劉二。小姐問他則什?”月仙聽罷,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說起來,莫非小叔竟不曾死!”
楚娘大驚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瞞二孃說,我那幼弟似兒,實非我父母所生。當初母親未至爹爹任所之時,有個常來走動的趙婆,抱一個兩三月的小孩子來,說是義壇上人劉二所生,因無力養育,要賣與人。母親見他生得清秀,自己又無子,遂將錢十五貫買了,取名似兒,僱個乳孃領着,攜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之,竟如親生一般。今年正是七歲,且自聰明可愛,這半條鳳裙就是裹那孩子來的。因我愛這鳳兒繡得好,故留我處。今裙既系二孃之物,孩子又從劉二處來,莫非我家的似兒就是你的親兒麼?”楚娘聽言,半信半疑道:“想劉二當初只爲要偷這半條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
如今裙使是我的,孩子或者原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孃勿疑,此子必非劉二所生!只看他相貌與我相公無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復生?此中必更有故。
今只喚那劉二與趙婆來問,便知端的。”楚娘道:“說得是!”
遂把這話述向魯翔與夫人聽了,月仙也對魯惠說知,俱各驚異。
忙令吳成去喚劉二,月仙亦傳諭家人季信要喚那趙婆。次日,季信回覆:“趙婆已死。”吳成卻尋得劉二來。魯翔、魯惠細細問之,果然那昌家公子,就是魯家公子重活轉來的。
看官聽說:一個未滿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又會活?
即使活了,那劉二怎不來魯衙報喜討賞,卻把去賣與人?原來其中有個緣故。凡痘花都要避風,偏有一種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風。若透了些風,便漿滿氣足,不藥而癒,若只藏他在暖房,風縫不透,反弄壞了。這種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醫人也不識。昔有神醫叫做周廣,能識此痘,可惜不曾明白傳示後人,所以人多未曉。當日魯意出的,正是此種痘,被醫生誤事,只顧教他避風,弄得昏暈了去。倒虧這一昏暈,人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義壇上,又不便埋,放在劉二屋後,那時的風,卻也透得爽利了。到晚間,劉二忽聞屋後孩子哭聲,嚇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見蒲包在那裏動。解開看時,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道奇怪。劉二叫老婆抱起,正待要去報知魯衙,恰值他相識的趙媒婆走來,說知其故。趙婆說:“吾聞獸家大夫人妒忌,此兒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
今若抱去還他,不討得好,反斷送了孩子。不如瞞着魯家,待我替你另尋個好人家撫養去,倒賺得幾貫錢。”劉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一面將空蒲包埋了,瞞過吳成。隔了月餘,孩子痘花平復,越長得清秀了。趙婆曉得昌衙夫人無子,遂把此子仍用繡裙裹去,只說是劉二養的,賣與昌家,得錢十五貫,自取了五貫,把十貫與了劉二。後來趙婆已死,劉二也移居城外。
不想今日被吳成尋着,扯來見主人質問此事。劉二料瞞不過,只得把前後事情,備細說出。舉家歡詫。魯翔倒又把五貫錢,賞了劉二去。隨即取了這兩半幅裙,同着魯惠,往見昌期,備言前事。昌期驚歎道:“死而復生,離而又合,千古奇事。
不意多見於君家父子兄弟之間,真可慶幸。”遂入內與夫人說知,呼似兒出堂拜見。
卻說這似兒年雖幼稚,性極穎悟,向並不知自己是螟蛉子。
近因昌期生了個幼兒,家人們私語道:“此纔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這句話落在似兒耳中,不覺驚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魯惠千里奔喪,卻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間,忽聞昌期叫他出去拜見親爹,又聞說姐夫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大驚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魯翔便拜。魯翔抱他起來,坐於膝上,仔細一看,果然與大兒魯惠面龐相像。魯惠向在昌衙時,曾見過似兒,無心中不道他與己同貌,今日細看,方知酷肖。
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歡喜。昌期設宴慶賀。宴罷,便叫把轎來送似兒歸去。魯翔道:“久蒙撫育,不忍遽去。今暫領歸拜母,仍當趨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離膝下,今日正當珠還合浦,豈可復使鄭六生兒盛九當乎!”魯翔聽說也笑起來,遂命似兒拜謝了恩父恩母,領歸家中。楚娘見了,又喜又悲,一時哭笑都有。石氏也撫摩歡喜。月仙道:“二孃,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麼?我昔年曾題一詞,末雲:‘疑是一爹孃,偶然拆雁行。’不想竟猜着了。”衆人聽說,盡皆稱異。正是:奇情種種,怪事咄咄。冢中非父,不難將李代桃;包內無兒,幻在以虛作實。偶然道着拆雁詞,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鳳裙,湊來恰一。嫂子就是姐姐,親外加親;姊丈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爺與我同胞,魯惠今才省得。再來轉世未爲奇,暗裏回生料不出。
當日大排喜筵,閤家稱賀。自此似兒仍名魯意,原常到昌家來往。
至明年,魯昌二家,各攜家眷赴任。魯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遊林下,訓課幼子。魯惠以狄公薦,累遷至龍圖閣待制,母妻俱膺封誥。魯意勤學孝弟,有阿兄之風,年十六即成進土,聯姻貴室,後來功名顯達。楚娘亦受榮封。昌期官至經略,以軍功子孫世襲指揮使,與魯家世爲姻好。
這段話,親能見子之榮,子能侍親之老,孝子之情大慰。
《詩經南陔》之篇,乃孝子思養父母而作。其文偶闕,後來束析日雖有補亡之詩,然但補其文,未能補其情。今請以此補之,故名之曰“補陔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