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卷三 培連理 斷冥獄推添耳書生 代賀章登換眼秀士

詩曰:

野草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殷勤寄語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此詩是方正學先生過朱買臣妻之墓而作,勸世間婦人休嫌丈夫貧賤。且莫說貧賤的有時富貴,縱使終身不富貴,也該到頭相守。倘必希圖他年富貴,勉強守着目前貧賤,就不是個有意思的婦人了。朱買臣之妻若是個有意思的,丈夫要去求官,還該阻他,不要他去。你道漢武帝時的官,可是容易做的?買臣只爲貪着功名,後來坐張湯事,懼罪自殺。皆緣妻子嫌他貧賤,激他走這條路,豈非爲妻子所誤!假如妻子肯到頭守着糟糠,丈夫也便到頭守着貧賤,何至貪求富貴,以至刑戮。所以方正學詩中,並不較量富貴不富貴,更不提起會稽太守馬前潑水之事,只說“糟糠合到頭”。然天下婦人,不嫌丈夫貧賤的還有,不嫌丈夫廢疾的卻難。富貴危險,或不如貧賤安穩。若說廢疾人,倒勝過五官具足的,這卻誰個肯信?如今待在下說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貧賤,並不嫌丈夫廢疾。才女愛才子,就如才子愛才子一般;夫妻相愛,竟像朋友相識。後來神明靈應,把廢疾忽變好了。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間,南直揚州府有個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丰姿秀美,文才敏捷,賦性豪爽。不幸父母雙亡,家道蕭索,胸中雖有才,手中卻乏鈔。人情只重有”貝”字的才,不重沒”貝”字的才。所以年近二十,未諧姻眷。只結交得一個好朋友,那人姓聞名聰,字作謀,學識淹博,議論雄快,與莫豪是至交。時常相敘,攀今吊古,談起來便是竟日。聞聰常說:人不當以成敗論英雄,設使少康若敗,便是有窮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一成一旅。可笑世人識見淺薄,見伯夷指武王爲暴,便道奇怪,不敢真個認他爲暴;見武王指洛民爲頑,便都說是頑了。又常言短喪之制,不是漢文帝始,是漢景帝始。文帝素性謙恭,當其踐位,有讓三讓再之文;勸其立儲,有重我不德之詔,故臨終亦自謙德薄,遺命短喪。文帝雖如此謙恭,在景帝自當盡禮。若雲父命宜從,則辭踐位,即不該踐位;辭建儲,即不該建儲,連景帝也不必立了。奈何獨從其短喪之命,這不是短喪自景帝起的。又常論斷王導爲奸臣,溫嶠爲逆子。嵇紹雖忠,未能全孝,不如有向北坐的王裒;王祥雖孝,有缺於忠,不如必在汶上的閔字。如此妙論,不一而足。莫豪深加歎服。但那聞聰有一件酷好的事,是仙家修煉之術。妻室也不肯娶,常閉戶獨坐,做那養真運氣的工夫。原來做這工夫,須要有傳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要弄出病來。聞聰無師之學,未從其法,竟把一雙耳朵弄聾了。卻又有一件奇事,時常夢到陰司,替冥官斷獄,夢中聽訟,耳卻不聾,及至醒來,依然聾了。聞聰自笑道:“昔有僕夫夜夢爲王,日間雖勞,夢中卻樂,吾今雖聾,又何病焉!”人有不信他的,都道他是鬼話,又見他耳聾,是個殘疾人,不甚敬重他。只有莫豪始終欽服,常對他說道:“《史記屈原傳》雲:王聽之不聰。楚懷王何當耳聾,只爲心裏不聰,便與耳聾一般。據我看來,世人皆聾,唯兄不聾耳。”因即題詩一首雲:豈惟耳目有聾盲,心不聰明病與均。

人世即今多耳目,能聞能見幾何人。

莫豪正與聞聰說得着,不想聞聰自恨修煉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別了莫豪,往臨安天目山訪道去了。

莫豪自聞聰別後,甚覺寂寞,雖還有幾個朋友,都不甚相契。其間有一人,姓黎名竹,號淇卿,因他頭有瘡,光禿無發,人便順口叫他“黎”,又叫他“竹”,又叫他”黎和尚”。那人本是個包攬詞訟的秀才。莫豪原與他意氣不合,他卻偏要強來親近,每有呈詞手謁,及與人爭辨的書札,便把來與莫豪看。

莫豪見他文字不濟,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幾次。外人見了莫豪改削過的,都交口稱讚。黎竹大喜,後來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把些潤筆之資相送。又知莫豪好飲,常置酒相款。因此,莫豪亦不復拒之。一日,黎竹與莫豪對酌,因說道:“吾兄善於詼諧,喜笑怒罵,皆成文章。小弟昨日受了一個駝揹人的氣,求兄做一首駝背的詩去嘲他。”莫豪乘着酒興,隨口唸道:哀哉駝背翁,行步甚龍鍾。

遇客先施禮,無人亦打躬。

有心尋地孔,何面見蒼穹。

仰臥頭難着,俯眠腹又空。

蝦身窘且縮,黿背聳還豐。

雨不沾懷內,臀常曬日中。

娶妻須疊肚,摟妾怎偎胸。

樺石差堪擬,斷環略可同。

小橋稱雅號,新月笑尊容。

赴水如垂釣,懸樑似掛弓。

生來偏侷促,死去也謙恭。

黎竹聽罷,不覺大笑,便取筆寫出,袖着去了。一日,又來對莫豪說道:“前日嘲駝背的詩甚妙,今日還要做首嘲鼻與癟鼻的詩。兄可肯做麼?”莫豪笑道:“就做何妨!”便又帶笑念出兩首詩來。其嘲鼻的詩道:扈鼻是前緣,夜來開口眠。

讀書聲不出,講話語難傳。

聞香全不覺,遇臭竟安然。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糞船。

其嘲癟鼻的詩道:

世間癟鼻最蹊蹺,形得眼高嘴又高。

將去面光渾不礙,打來巴掌任橫超。

踏平鬼臉羞堪擬,跌匾尿瓶略可描。

面孔分明如屁股,中間反嵌一條槽。

莫豪念畢,笑得黎竹眼花沒縫,又牢牢地記着。莫豪笑道:“兄只顧要嘲人,全不想自己亦有可嘲之處。吾聞外人嘲兄爲‘黎和尚’。如今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說罷,便取筆寫出幾段笑話,乃是《和尚笑鎞鎞》與《鎞鎞答和尚》的謔語。

《和尚笑鎞鎞》雲:

兩頭一樣光,甘苦不相當。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鎞瘡。

一樣兩光頭,我淨你卻垢。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和尚解風流,能將信女勾。

婦人喜和尚,不喜?鎞頭。

《?鎞答和尚》雲:

只言和尚斬六根,發去哪知根尚存。

頭尚破除惟我淨,光光不剩一絲痕。

夭風吹落滿頭芳,誰道輪老我潔郎。

一頂梅花渾似雪,?鎞頭上放毫光。

人見禿驢吐涎去,只因和尚不吉利。

時來曉夜要搔瘡,唯有?鎞最利市。

偷香手段禿驢高,我輩風情也不饒。

誰道婦人不喜?,世間唯有?鎞騷。

莫豪寫畢,撫掌大笑。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心裏雖怪他尖酸,卻因常要求他文字,只得忍耐,欲待也做幾句嘲他,又做不出什麼。

過了幾日,莫豪因飲多了新酒,染患目疾,悶坐在家。黎竹叩門而來,相見問候畢,袖中取出一紙,說道:“弟聞尊目有恙,特覓一妙方在此。”莫豪接來張眼看時,上寫道:木賊草去兩頭,何首烏用其尾,敗龜板取其中。

莫豪見了,變色說道:“兄怎生這等罵我!”黎竹道:“如何是罵兄?”莫豪道:“‘木賊草’去了兩頭是’賊’字,‘何首烏’只用其尾是‘烏’字,‘敗龜板’只取中間的‘龜’字。

罵我賊烏龜,是何道理?”黎竹道:“木賊草、何首烏,都是眼科中妙藥,龜板也是滋陰的,正對兄目疾,休猜差了。”莫豪道:“兄莫亂道,這方決不是你寫的。必是哪個教你寫的,你實對我說。”黎竹被逼問不過,只得說道:“其實是一個家表弟教我寫的。”莫豪道:“令表弟好沒道理,他姓什名誰?”

黎竹道:“他是家姑娘之子,姓晁。”莫豪道:“向來不聞兄有這個表弟?”黎竹道:“因他年紀尚幼,故一向不曾說起。”

莫豪道:“他與我素不相識,何故便如此惡謔!”黎竹笑道:“他聞小弟被兄嘲笑,故代爲奉答耳!”莫豪道:“小子太弄聰明,待我也答他幾句。”便叫黎竹代寫,自己信口唸道:木除草去用中央,賊善醫人賊亦良。

何首取梢龜取腹,烏龜肚裏有奇方。

黎竹代寫罷,笑道:“他把個啞謔兒嘲兄,如今反被兄嘲了。”莫豪道:“這隻算答他,我今也把個啞謎兒嘲他幾句,看他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上有兩山橫對,下有半朵桃花。

或作縮頭龜子,黿鼉不甚爭差。

念畢,又教黎竹寫了,“一併拿去與你那表弟看。”黎竹道:“這是什麼啞謎?”莫豪道:“兄莫管,只聞令表弟可猜得出!”黎竹含笑而去。次日,又來說道:“兄昨日的啞謎,家表弟一猜便着,道是嘲他姓的‘晁’字,他細細解與我聽說:“‘兩山橫對’,是上面‘曰’字;‘半朵桃花’,是下面‘兆’字;‘龜子’、‘黿鼉’者,因古體‘晁’字,是‘曰’字下加‘黽’字,其形與‘黿’‘鼉’等字相類耳!”莫豪笑道:“虧他猜,卻也聰明。”黎竹袖出一紙道:“他今也把尊姓的‘莫’字,答嘲幾句在此,也教我寫來與兄看哩!待我念來你聽。”說罷,便看着紙上念道:似美不是美,如英不是英。

縱使胸中有子曰,可憐徒作草間人。

莫豪聽罷,倒歡喜起來,說道:“令表弟才思敏紿,是一個極聰明的人。”黎竹笑道:“他恁般嘲你,你倒喜他。”莫豪道:“兄不曉得,贊得不通,贊亦沒趣,嘲得好時,嘲亦快意。你有這等一個聰明表弟,如何不同他來與我一會?”黎竹道:“家姑娘早寡,只生此子。因他年幼,愛之如處女,只教他閉戶讀書,不要他接見朋友!”莫豪道:“他今幾歲了?”

黎竹道:“才十六歲。”莫豪道:“十六歲也不爲年幼了,如何不要他見客?既是他不肯來,待小弟目疾稍愈,先去拜他。”

黎竹道:“家姑娘性極板執,吾兄就去,也未必肯放表弟出來接見,反要怪小弟牽引多事。不如且消停幾時,等他成人後,相交未遲。”莫豪沉吟道:“也罷,令表弟既不可即見,待小弟把他嘲我的言語,再破幾句,看他可能更答否?”黎竹道:“這個使得,待我再替兄寫去與他看。”莫豪便又念道:似美正是美,如英正是英。

人雖伏草下,其人是大人。

黎竹寫來袖着,作別去了。停了幾日,又到那晁家來。

看官,你道那晁家表弟是誰?原來不是黎竹的表弟,乃是黎竹的表妹。黎竹姑夫晁育華,只生此女,小字七襄,姿容彷彿天仙,聰明勝過男子。身邊有個侍兒,名喚春山,年紀比七襄小兩歲,也生得娉婷伶俐,頗知文墨。七襄與她如姊妹一般相愛。不幸晁育華早逝。母親黎氏,孀居無倚,欲招贅一個女婿在家,卻急切難得個快婿,常託黎竹替他留心選擇。這黎竹若是個有意思的,便該想佳人必須配才子,才如莫豪,正堪與七襄作配,況又是你的相知,這段美姻緣,便急急該替他玉成了。爭奈黎竹是勢利小人,他與本城一個富家子弟古淡月相好。

那古淡月斷絃未續,欲求七襄爲繼室。黎竹有心要做這頭媒,怎肯把表妹作成窮朋友。所以,在莫豪面前,只說是表弟,並不說是表妹。正是:佳人與才子,理合聯姻契。

表兄不玉成,詐稱妹作弟。

黎竹對莫豪便不說實話,及到晁家,卻又常把莫豪做的文字與七襄看。七襄深服其才,又知他尚未聯姻,甚有相慕之意。

因聞其善謔,故也替黎竹寫個藥方兒去嘲他。卻被莫豪答嘲過來,七襄見了,口中雖埋怨黎竹不該說出”晁”字,被他輕薄,心裏卻愈愛莫豪的聰明,因也把”莫”字來嘲幾句,看他怎生回答。及見了莫豪的答語,一發歡喜。黎竹道:“他還要你再答,你不可弱與他。”七襄笑道:“答之何難!”隨又將“莫”字再做幾句道:有言可陳謨,無金不成鏌。

摹擬手空揮,摸索才終落。

若應募卒力不堪,欲作幕賓中折角。

七襄這幾句,正道破了莫豪的心事。第一句贊他的才,第二句憐他的貧,第三、第四句嘆他淪落不偶,第五句說他不肯棄文就武,第六句說他不屑爲門館先生。此非相嘲,實是相惜。

黎竹卻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相罵的言語,正要七襄罵斷了莫豪,絕了他求見之意,便寫將去與莫豪看。此時莫豪目疾已漸愈,一見此語,喜得手舞足蹈;不但愛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要他引見。黎竹左支右吾,只不把實話對他說,及問晁家住在哪裏,又不肯說出。莫豪乃私問黎家的小童,方纔得知了晁家的住處,竟寫個眷教弟帖兒自往拜訪。到得晁家門首,恰值晁母掃墓回來,正在門前下轎,後面隨着個老嫗。

莫豪等晁母下了轎,進內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兒傳與那老嫗,說道:“我莫相公,特來拜望你家大官人。”老嫗道:“相公莫非差了,我家只有個小姐,並沒有官人的。這帖兒不敢領。”莫豪心疑,因問道:“宅上可是姓晁?”老嫗道:“正是晁家。”莫豪道:“有個黎相公,可是宅上令親?”老嫗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內侄,時常往來的。”莫豪道:“可又來,黎相公說宅上有個十六歲的官人在家。”老嫗道:“只我家小姐便是十六歲,哪裏還有什麼官人?相公聽錯了!”莫豪聞言,才曉得黎竹一向哄他,所云表弟竟是表妹。因又婉言問道:“不敢動問宅上小姐,可是知書識字的麼?”老嫗笑道:“我家小姐的才學,只怕比那黎相公倒勝幾倍哩!”莫豪聽罷,十分驚喜,想道:“這等說起來,前日那些巧思妙語,都是這小姐的了。天下有恁般聰慧女郎,我向認她是男子,欲與之爲友,今既知是女子,決當與之爲配。這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

遂急急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正是:前此只思歌伐木,從今方欲詠夭桃。

黎竹被莫豪央懇不過,只得假意應承;及見晁母,卻並不提起莫豪,反替古淡月議婚。晁母嫌那古淡月是紈絝之子,又是續娶,恐女兒不中意,不肯輕許。黎竹怏怏而歸,莫豪來討回音時,只推姑娘不允。莫豪料黎竹不肯玉成此事,只得另尋別人作伐。訪得晁家有個親戚,姓塗名度,是小姐的表叔,莫豪特地央他去說親。誰知這人就是前日黎竹要嘲他的駝背翁,人都叫他做駝塗度。他曉得前日嘲他的詩句是莫豪所作,正怪其輕薄,哪裏肯替他去說。莫豪沒奈何。又尋兩個常在晁家走動的媒婆,託他撮合。那兩個媒婆,一個叫做瘡鼻謝娘娘,一個叫做?鼻俞媽媽,恰好也是莫豪嘲過她的。黎竹聞知莫豪要央她,便先去打了破句。兩個也都不肯去說了。正是:仙郎無計尋烏鵲,織女何由渡碧河。

莫豪無媒可央,好生憂悶;又聞古淡月家也在那裏求親,恐被他先聘定了去,日往晁家門首探看。一日,也是機緣偶湊,恰好又遇見了那個老嫗,莫豪便上前深深地唱了兩個肥喏,備述求婚之意。老嫗見他來意誠懇,許他代稟主母。莫豪歡喜,再三叮嚀稱謝而去。老嫗即入內對晁母說知,晁母前日在門前下轎時,已曾見過莫豪的相貌,又曉得女兒常贊他的文字,因便使春山去探問七襄的意思。春山極言小姐平日愛慕莫豪之才,今日若與聯姻,正中其意。晁母遂欣然依允,令老嫗至莫家回覆。

竟擇定納聘吉日,然後傳姑娘之命,教黎竹爲媒。黎竹那時不得已,只得做個現成媒人。正是:月老意中思淡月,冰人心上冷如冰。

非開撮合居間力,自是先通兩下情。

莫豪納過了聘,即選定了入贅佳期,打點要做新郎。誰想好事多磨,舊時目疾,忽然復發,比前更甚。兩眼紅腫,疼痛異常,連忙請醫看視。那醫人姓鄧號起川,是專門眼科,看了莫豪兩目,說是外障,不但要服藥,還須動手颳去眼中浮肉血筋,方纔痊可。莫豪任他颳了幾次,腫痛之勢雖稍緩,只是兩目越覺昏沉了。莫豪見鄧起川手段不甚妙,又去請個有名的官醫奚仰山來看。那奚仰山聽說颳去眼中血肉,便道:“目得血而能視,如何反把血來損去,還虧請得我早,若再遲兩日,不可救了!今宜速服補血之劑。”莫豪信以爲然,連服了他幾劑煎藥,哪知兩目倒添起翳來,心中好不焦躁。此時入贅之期已近,爭奈目疾不痊。只得回覆晁家,改訂吉期。一面急欲另請良醫調治,又伯服藥無效,特請一個會用針的醫家來問他。那人姓樂號居一,高談闊論,自說針好了多少疑難症候:“今看尊目是內障,若把外障來醫便差了。只須於兩手兩足各下一針,其目自愈。”說罷,做張做智的取出針來,先從兩手針起。誰想一針才下,莫豪早昏暈了去。樂居一吃了一驚,忙取湯來灌醒,搖頭道:“暈針的人,下針不得!”遂辭別而去。莫豪連請了幾個醫生,都不見效,十分着急。忽一日,黎竹薦一個會灸的和尚來。

那和尚法名溫風,自言灸法之妙,諸病可立愈。把莫豪背上手腳上都灸到了,末後又在兩雙眼眶之側灸了一火。這一灸不打緊,莫豪的兩眼竟斷送在他手裏了。看官聽說:大約”疾脖二字,“疾”字從“矢”,“矢”最急;“脖字從“丙”,“丙”屬火。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升、心焦躁。醫者須要平心和氣,緩緩而來。不但病人性急不得,醫生也性急不得。

所以古來神醫,或名和,或名緩,觀其命名之意,便可知其醫法之高。今莫豪急於求愈,醫者又急欲奏效,哪知火氣攻入太陽,其目遂成不救。莫豪常戲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薦一個溫和尚來,把他兩目弄壞,可憐一個聰明之士,變做殘疾之人。正與那好朋友聞聰一聾一瞎,恰成一對。有一篇言語,單說那兩人的苦處:一個靜聽不聞雷霆之聲,一個熟視不見泰山之形。一個腹中雖具八音,耳邊辨不出宮商角徵;一個肚裏實兼五色,眼前哪曉得赤白黃青。一個以目爲耳,有言必要寫與他看;一個以耳爲目,有字還須念與他聽。一個聲在西方,偏去向東側耳;一個客臨南首,卻去對北恭身。一個當面罵他,也只是笑;一個揮拳試你,毫不知嗔。一個啞子對他張口,讚道這曲兒唱得甚妙;一個鬍子騙他摸嘴,怪道那話兒生得恁橫。一個現逢燕語鶯歌,何緣領略;一個縱遇花容月貌,沒福識荊。可憐害着聾和瞎,枉自誇他聰與明。

凡醫道之中,唯目疾最難醫,往往反爲醫所害。目有翳,便不能視。“醫”字即用“醫”字之頭,“酉”字下“西”字又爲兩丁入目之象,故曰”眼不醫不瞎”。

莫豪自灸壞之後,方悟求醫之誤。於是更不求醫,只獨坐靜養,還指望兩目養得轉來,把畢姻之期改了又改。看看日復一日,瞳神漸散,竟不能夠好了。自想”晁家只有一女,怎肯配我廢疾之人。不如及早解了這頭姻事,莫要誤了人家女兒!”

遂嘆了兩口氣,落了兩點淚,請原媒黎竹來,對他說情願退婚,聽恁晁家另擇佳婿。黎竹聞言,正中下懷。原來古淡月此時還未續絃,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這頭親事去說,便欣然步至晁家。晁母因聞莫豪壞了雙目,正在煩惱,恰好黎竹到來,備述莫豪之言。晁母猶豫未決,走進房中,把這話告知女兒。只見七襄兩頰通紅,正色說道:“共姜之節,死且不移,何況殘疾。既已受聘,豈容變更,若母親從其退婚之說,孩兒情願終身不嫁!”晁母見女兒言詞甚正,便出來細述與黎竹聽。黎竹道:“嫁丈夫不着,是一世之事。以表妹這等人物,卻嫁個殘疾人,豈不誤了終身。今莫生自願退婚,又不是姑娘逼他,正該趁水推船,另求佳配。表妹一時執性不從,日後懊悔,便無及矣!”因又說起古淡月仰慕求親之意。晁母聽罷,沉吟未答,只聽得七襄在裏面啼哭起來。晁母方欲起身去看,只見春山出來說道:“小姐說婚姻大事,斷難遊移。若老安人別有他議,小姐有死而已!”晁母知其立志堅決,不忍違拗,遂回絕了黎竹,再命老嫗到莫家,備言小姐守義,不肯退婚之意。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說。晁母擇個吉期,招贅莫豪過門。成親之夜,新娘不必攙扶,新郎倒要攙扶;姐便認得郎,郎卻不認得姐。正是:巧笑倩兮或可聞,美目盼兮不得見。

色聲兩字未能全,新郎受享只一半。

莫豪入贅後,七襄敬順無違。只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個雙瞽的女婿,功名已沒望了,又不曾學得起課算命,做什麼生理來養家?”口雖不言,心甚擔憂。哪知莫豪文名久播於外,常有人來求他文字。莫豪口唸,七襄代寫,賣文爲活,倒也不寂寞。七襄因勸丈夫道:“自今以後,凡壽章誄詞之類,讚頌人的文字便做;其一應罵人的文字,切莫做了。

從前黎表兄央你代作之文,都是些賭口快的機鋒、損陰德的翰墨。常言道:‘陷水可脫,陷文不活。’文人筆端,辯士舌端,比武士兵端,更加利害。即君青年喪目,安知非文字造孽所致!”

因作絕句二首,念與莫豪聽。

其一雲:

君有奇文天忌之,欲遮世眼使無知。

卻因眼衆遮難盡,還令君家眼自迷。

其二雲:

莫言喪目罪無因,慧業文人孽報真。

只爲君文刺人目,故將目疾答君身。

莫豪深服其言,自後黎竹再把辨揭檄文等項來求代作,便立意謝絕。

過了幾時,本城有個鄉坤,姓仲名路,號子由,以禮部侍郎致仕在家。父母八旬雙壽,曾有人求莫豪代做一篇壽文去稱賀,仲路見了,十分讚賞,知是莫豪之筆,正想要請來相見。

忽奉聖旨召他還朝,他爲二親年老,欲上個告養親的疏。但洪武皇帝不是尋常疏章可以騙得他準的。曾託幾個相知朋友代爲草創,都不甚好。因想起莫豪長於翰墨,特發個名帖,遣人以肩輿迎請到家,央他代草一疏。說道:“今天子性頗嚴厲,須善爲我辭,委曲婉轉,方不忤聖意。久仰足下妙才,必能代陳情悃。”莫豪領命,遂撰成一疏,中有數聯雲:雖國爾忘家,勤王者不遑將母;而忠須移孝,資父者乃能事君。仰思奉主之日正長,俯念侍親之年無幾。朝中廣列諸臣,臣雖歸而宣力尚多其侶;膝前只唯一子,子既出而終養更有何人?慚負天恩之未答,心戀闕廷;其如親齒之已衰,悲深屺岵。時非急難,忍學絕裾之太真;夢切瞻依,乞憫望雲之仁杰。得推王者孝治天下之思,益聖臣下媚茲一人之志。爲親圖報,即酬罔極于靖共;代父感恩,敢忝所生於夙夜。

仲路看到這數聯,拍掌讚道:“如此正合愚意。若一味乞休,以養親爲辭,便難求準。今妙在句句思親卻句句戀主。言孝更不離忠,爲臣即在爲子,李密《陳情表》拜下風矣!”當下便先饋潤筆五十金,仍以肩輿送歸。及疏上之後,果然別個告養親的本都不準,只有仲路這本批准了。仲路大喜,又送酬儀二百兩。

自此以後,求文者愈多。又過半載,仲路父母相繼而亡,凡奠章行狀,皆莫豪所作,仲路又多送酬儀。莫豪家中用度,頗也有餘,晁母甚是喜歡。

此時春山年已十六,晁母要尋個好對頭嫁他出去。春山不願別嫁,願常與七襄作伴,七襄因勸莫豪收爲小星。莫豪道:“我廢疾之人,蒙賢妻不棄,一個佳人尚恐消受不起,何敢得隴望蜀!”七襄見他推辭,心生一計,私與春山說通,等莫豪醉臥,卻教春山裝作自己,伴他同宿。莫豪只道是七襄,乘醉交歡,頗覺艱澀,好似初畢姻之夜。到得天明,只聽得七襄從房外走來,笑道:“昨夜好事已成,今番須推辭不得了!”莫豪那時才曉得被妻子捉弄了去,跌足道:“你折殺我也。我本薄福人,幸得佳麗,一之爲甚,何可再乎!”七襄笑道:“你本不認得我,安知我不是她!你又不認得她,安知她不是我 !我與她情好無間,你今後何妨以她當我,以我當她。是我是她,只作一人,莫作兩人可也。”莫生聽說,也笑將起來。正是:比翼不妨添一翼,三生真個見三星。

自此一夫一妻一妾,情好甚濃。哪知歡合無多,又生離別。

忽有個浙江布政司上官德,是徽州人,與仲路是同年,特託他聘個書記。原來明初不設督撫,每省布政司,便是一省之主,公務最緊,做他書記的,須得個有才學之人。仲路受了上官德之託,想道:“若要尋好書記,非莫生不可。”遂寫書與上官德,力薦莫豪之才,說他目雖盲而心不盲,與左丘、卜氏不相上下。上官德見了書,即遣人齎書幣到來,聘請莫豪往浙江杭州任所去。

莫豪只得辭了丈母,別了妻妾,以輕舟至上官德任所。上官德與他談論,見他口似懸河,滔滔不竭,遂深加敬重,凡一應文移告示,都與莫豪參酌。莫豪住過年餘,將所得館穀,遣人送歸家中,就報與個平安信息,不在話下。那年正值杭州府遇了災荒,上官德欲上疏求免本年錢糧,託莫豪做個疏稿。莫豪即構就一篇,其略雲:鴻基始開,或未便遽陳災異;賦式初定,似不容輒議蠲除。

然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永清之餘,正鬚髮粟。長沙痛哭,告之明主而何疑;監門繪圖,獻之盛朝則無罪。救荒既未有奇策,課稅宜免其常徵。若僅除久欠之銀,恐官欠實非民欠;欲真行蠲恤之惡,念蠲舊不若蠲新。

此疏一上,即蒙聖旨批允,於是災民無不被澤。上官德深贊莫豪詞令之妙,能感動天聽,那時浙江按察司缺官,上官德兼理其事,因見刑獄繁多,要上個求寬刑獄的疏,也託莫豪代草。莫豪亦即草就,上略雲:死不復生,繼不復續,重罪固宜矜念;笞或至斃,流或至亡,輕刑亦當軫恤。金贖雖雲寬典,貧者奈何?眚災盡有非辜,吏人莫察。乞追縱囚四百尋獄之風,願垂刑措四十餘年之治。

上官德看了,極其稱讚。但此本奏上,未蒙俞允,聖旨批道:“這本求寬刑獄,意亦可嘉。但大亂初定,奸宄尚多竄伏,立法宜嚴。創業與守舊不同。本內引用刑措等語,不合當今時勢。不準行。”旨下之後,莫豪對上官德道:“聖旨雖則如此,明公若能於刑獄之際,每事從寬,所全實多矣 !”上官德從之。

凡定罪案,多所矜宥。

莫豪在上官德署中住了二年,賓主之情甚篤。上官德欲請名醫替他醫治兩目。莫豪自料其目已不可救,也不去求醫了。

忽一夜,睡夢中見一判官模樣的神人,對他說道:“我奉東獄帝君之命,特來換汝兩目。”說罷,便手把莫豪兩眼挖出,卻並不覺疼痛。那神人於袖中另取出兩雙眼睛,安放在莫豪眼腔之內。莫豪夢中吃了一驚,醒將轉來,忽覺得眼前一片光亮,定睛看時,只見帳外曙色照窗,室中諸物無不了然在目。喜出望外,慌忙披衣而起,引鏡自照,見兩目黑白分明,比當初未盲時的雙眼,倒覺清爽些。便走出房來,見了上官德,告知其故。上官德也不勝之喜,說道:“此事上天憐才,特賜足下以既盲之視。從今以後,功名可得也。”莫豪道:“晚生久爲廢人,今幸得見天日,已出意外,豈敢更望功名?”上官德道:“以足下之才,豈有終困牖下之理?”正說間,外堂傳報老爺高升了。原來上官德奉旨升授刑部右侍郎,當下接了恩命,即將印務交與署印官員,擇日起身進京。是時洪武皇帝建都南京,上官德帶領家眷,望南京進發。莫豪欲辭別歸家。上官德道:“今年正當鄉試之期,足下可同我到京,商議進場之事,不必歸去。且到前面鎮江口上,寫封家信,差人到揚州報知宅上便了!”莫豪歡喜從命。上官德遂另撥座船一隻,與莫豪乘坐,一齊赴京。正是:向來望闕嗟無路,今始披雲得見天。

話分兩頭,不說莫豪在杭州起身,且說晁家自莫豪出門後,只接得家信一次,以後更無音信。又聞杭州饑荒,又訛傳疫厲盛行,甚是放心不下。至第二年,忽有一人到來,說是浙江布政司差來報信的,道莫相公染患疫厲已死在杭州了,有代筆的遺書一封寄到。晁家吃此一驚不小,拆書觀看,書中只叫妻子速速再醮。七襄與春山見了,幾乎哭死。看官,你道這假信從何而來?原來是黎竹與古淡月商量下的計策。黎竹怪七襄執拗不肯改配,又怪莫豪畢姻之後,便不肯替他代筆,古淡月又深慕七襄美貌,故乘機設下此計,要哄七襄改嫁。當時,晁母正患病在牀,聞了此信,病上添悲,服藥無效,嗚呼死了!七襄與春山十分哀痛,家中無主,古淡月又使人來議婚。七襄於新喪重孝之中,忽聞此言,好生悲憤。春山道:“相公凶信未知確否?數百里之外,一紙代筆的遺囑,何足深信?今當遣人往仲鄉官處一問,必知實信,且可仗其力,禁絕強暴逼婚之事。”

七襄點頭道:“說得是!”即使人往仲家探問。不想仲路服滿起官,已帶家眷赴京去了。七襄與春山商議道:“相公未有子嗣,設或凶信果真,須是我親自去扶柩回來。”春山道:“小姐若去,妾願相隨。”兩個計議已定,等晁母七終之後,即收拾行李,教老嫗看守家中,另喚個養娘和一個老蒼頭隨着,買舟竟往杭州。

在路行了幾日,來至蘇州吳江縣地方,因舟子要泊船上岸,偶傍着一隻大官船泊祝那官船上人嚷將起來,持篙亂打道:“我們有官府內眷在船裏,你們什麼船,敢泊在此!”老蒼頭便立向船頭上回答道:“我們是揚州來的船,要往浙江上官老爺那裏去的,也只有內眷在船裏,望乞方便,容我們暫時泊泊罷 !”官船上人聽說,即收住了篙說道:“我這裏便是上官老爺的船了。”蒼頭睜眼看那官艙口封皮上,卻寫着刑部右堂,便道:“不是,我們是要到上官佈政老爺那裏去的!”官船上人道:“我家老爺正是佈政新升刑部的。你們是誰家內眷,要來這裏做什?”蒼頭聽罷,答道:“我們是揚州莫相公的家眷,特來探問莫相公消息的。”說聲未了,官艙裏早傳出夫人的旨意來,說道:“既是莫相公的內眷,快請過船來相見!”原來這夫人就是上官德的奶奶熊氏,因上官德往岸上拜客去了,泊舟在此,聽得船上人爭鬧,偶向官艙口紗窗內見看,望見小船裏有兩個戴孝的美貌婦人。後聞說是莫家內眷,正不知他爲什涉遠而來,因即叫請來相見。當下七襄和春山同過官船,與夫人敘禮畢。夫人問其來意,兩個細訴家中之事。那夫人卻又是個會弄巧的,且不把實話對他說。因向日莫豪曾在官德面前說起家中妻妾之賢,上官德常常述與夫人聽,所以夫人今日見了她兩個,特地要試她的真心,造出一段假話來。說道:“莫先生凶信是真,二位也不消自往浙中,待我家老爺着人去扶柩回來便了。”七襄、春山聞說莫豪真個死了,相對大哭。夫人再三勸住,因從容問道:“二位青春正少,將來終身之計若何?”

兩個一齊答道:“矢志守節,有死無二 !”夫人道:“二位所見差矣,當初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廢疾而棄之,已見高誼。

今既物故,何必復守此之節,自誤終身大事乎!近日我家老爺又請得一位幕賓,才貌與莫先生彷彿,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學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願爲作伐。”七襄垂淚答道:“婦之從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負之於死,前亦可棄之於生!

夫人此言,斷難從命。”夫人再問春山時,亦如此說。正是:鬆筠節操千秋烈,鐵石心腸一樣堅。

少頃,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艙,附耳低言,說知其故。

上官德點頭稱歎道:“難得她兩個如此貞節,待我如今也去試莫生一試,須要如此如此。”說罷,便到莫豪船上去。原來莫豪的船,離着官船一箭之地停泊。上官德下得船來,莫豪接着閒談了半晌。上官德一面叫舟子移舟到大船邊去,一面對莫豪說道:“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單,今有兩個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鄉,聞君才貌,願託終身。老夫特爲執柯,未識尊意允否?”莫豪道:“多蒙厚愛,但念荊妻不棄殘疾,小妾亦有同志。今不肖幸得兩目復明,何忍遂負之!”說話間,舟已到大船邊了。上官德用手指着中艙,對莫豪道:“足下見麼?”

莫豪擡頭一看,果見有兩個穿白的佳人,姿容絕世。上官德笑道:“這兩位佳人,便是老夫欲爲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道:“糟糠不下堂。雖則如雲,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見他如此,深服其義,然後細把實情告之,說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莫豪聽罷,倒疑惑起來。他只因向來雙瞽,不曾認得妻妾面貌,如今只道上官德因他不肯,故把這話哄他,哪裏肯信!

正是:

咫尺天涯,隔若河漢。

只爲佳人,未經識面。

那邊夫人在官船中,也指着莫豪,對七襄與春山道:“這位郎君,就是我要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麼?”春山擡頭見了,吃了一驚,私對七襄道:“此人與相公面龐無二,只差這一雙眼睛。”夫人道:“我原說與你相公才貌相同。這般好郎君,休要錯過!”七襄變色道:“縱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難改易!”春山也道:“我二人立志不移,夫人幸勿復言。”七襄便起身告辭,仍要到自己船中去。夫人那時方信她兩個真心,一把扯住七襄,笑道:“老身豈是肯勸人改節的。

這位郎君實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夢遇神靈,開瞽復明的事,對她說了。七襄哪裏肯信,對春山道:“相公縱使未死,兩目久已無救,豈有無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面龐廝像的,多應是夫人哄我。”春山也如此猜度,兩個都不肯信。正是:彼此各相猜,不肯信爲實。

大人弄虛頭,凡戲真無益。

上官德走過官船,請夫人到前艙,大家述了兩邊言語。夫人道:“我們因欲試他,故先把假話哄他。他今倒把假話認做真話,真人認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只見家人傳稟有個三隻耳朵的道人,說是莫相公的舊友,特來求見。虧得這個人來替莫豪夫婦做了個證盟。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聞聰。他自從入天目山訪道之後,依舊時常夢斷冥獄。忽一夜,夢一金甲神將,傳東嶽帝君之命,召他前去。他隨着神將來至一座寶殿之下。朝拜畢,帝君傳旨宣入殿中賜坐,說道:“聞卿善斷冥獄。今特召卿來,有話要問。”聞聰道:“願聞聖論。”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入地獄受若,兩魂化作兩人,在陽世受報。其罰不太重否?”聞聰道:“作孽受報,譬如償債者必須加利。其罰不爲重。”帝君道:“向有幾宗疑案,至今未決。卿試爲我決之。”

聞聰問是哪幾宗公案?帝君道:“漢伏後、董妃,爲呂后後身,曹操爲韓信後身,華歆爲彭越後身,然則曹操、華歆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呂氏以母后殺功臣,誠爲過矣!曹操、華歆以人臣殺后妃,罪莫大焉 !此宜分別定案。韓信、彭越之功,另以福報報之;曹操、華歆之罪,豈容末減!”帝君道:“唐朝王皇后、蕭淑妃,又爲呂后後身,武則天爲戚姬後身,然則武氏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嫡庶尊卑之分,不可不辨。呂氏以母后慘殺妃嬪,固爲惡矣!武氏以妃嬪慘殺母后,逆莫大焉!亦當分別定案。戚姬貞潔無暇,另以善報報之。武氏淫逆之罪,豈容末減!”帝君道:“宋徽欽二宗,爲太宗後身,金兀朮爲德昭後身,粘沒喝爲光美后身,高宗爲錢霮王后身,秦檜爲趙普後身。錢霮王怨太宗收其土地,故不肯迎還二聖。趙普曾勸太宗自立其子,故以主持和議,不迎二聖爲贖罪。

然則高宗、秦檜之罪,可末減否?”聞聰道:“以人君收降王之土地,不爲大過;以子弟而不報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宗之惡,在背兄滅弟滅侄,而不在收錢氏土地。德昭、光美化爲宋之敵國以報之則可,錢霮王化爲宋之子弟以報之則不可。

高宗之罪,豈容末減!至於秦檜,兩世俱爲奸臣,當永墮酆都地獄。”帝君道:“宋之帝日內爲理宗後身,元伯顏爲濟王后身,其事何如?”聞聰道:“濟王之死,其罪在史彌遠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韓胄、史彌遠皆爲奸臣,其罪輕重若何?”

聞聰道:“韓(亻厇)胄雖有逐趙汝愚、毀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貶秦檜、追封嶽武穆一事可齲史彌遠雖有殺韓(亻厇)胄之功,而其謀害濟王之大罪,決不可耍以權臣逐賢臣,其罪猶輕,以權臣擅廢太子而又殺之,其罪至重。韓(亻厇)胄已受戮於生前,復剖棺於身後。史彌遠幸保首領以沒,雖前世曾爲高僧,而其罪豈容末減?”帝君聽罷,舉手稱讚道:“卿言俱極合理,當即上奏天庭,候旨定奪。”言畢,使人送聞聰下殿。聞聰猛然覺來,其言歷歷可記。

過了數日,忽又夢帝君相召,聞聰復應召而往。只見帝君下座相迎,禮數比前甚恭,揖聞聰就坐,對他說道:“前日卿所言,上帝已皆依議。深嘉卿斷獄之明,特命復矣兩聰,更賜神耳一隻,以優異之。”說罷,只見一個判官用金盤託着一隻耳朵,走至聞聰面前。先把他兩耳只一拍,然後取盤中這隻耳朵安放在他腦後。聞聰正起身拜謝,只見又有一個判官自外而來,捧着兩卷文書,跪啓帝君道:“南直揚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接來拆看,說道:“原來爲莫豪之事。”聞聰聽說莫豪名字,遂問道:“莫豪乃臣之好友,未識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長於筆舌,善於譏刺,有傷厚道,已經奪其兩目,使爲瞽人。近日悔過自新,多作造福文字,故兩處城隍申文到此,求復其兩目之光。今當取他的功過來查,如果功多於過,準與開復。”便教判官取他平日所作的文字來。少頃,只見判官取出一大束文字,放於地上,說道:“此是莫豪之過。”又指着手中一小卷文字,說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平等秤來權其輕重。卻又作怪,那一大束倒輕,那一小卷倒重。聞聰見了,心甚異之,因對帝君道:“這兩項文字,乞賜一觀。”帝君便叫判官送與聞聰看。聞聰接來看時,那一大束文字都是些識彈笑罵之語,那一小卷文字,卻是幾個疏稿:一是代禮部侍郎仲路告養親的疏,一是代浙江佈政上官德求免錢糧的疏,都蒙聖旨批允的;一是代上官德求寬刑獄的疏,聖旨不準行的。聞聰問道:“只此三篇,何以少足勝多。那不準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告養親雖系一家之事,’百行孝爲先’,其功不校至於蠲租恤刑,意在全活萬民,不論準行與不準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大功,不但當復其明,並當榮其身、昌其後矣!”便吩咐判官道:“莫豪兩目已壞,不可復救,今可另取二目換之。”判官領命而去,帝君對聞聰道:“莫豪所換兩目,不過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無論遠近,但心中想着何人,想着何地,便聞此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後好生保重,登仙馩不難也。”言畢,起身相送。聞聰醒來,果然兩耳不聾了。至明日,腦後發起癢來,忽又生出一隻耳朵,好生驚異,遂自稱”三耳道人”。

想起夢中所云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幾時盲了雙目,又幾時替人草疏,才一動念,早聽得莫豪在浙江布政司衙署中,遂買舟望杭州一路而來。後又聽得他在吳江舟次,因即追蹤至此。

當日上官德請聞聰至莫豪舟中相會,備述夢中所見所聞,各各嘆異。莫豪央聞聰聽聽自己家中之事。聞聰聽了,道:“尊嫂、如嫂已在此間,何不相見?”莫豪聞言,方如夢初覺。

那時共動舟中之人。七襄與春山細察情由,方纔曉得莫豪開瞽復明,乃是實話。正是:一天疑陣今才破,半晌迷津幸得開。

上官德請莫豪與家眷相會,彼此喜出望外。聞聰辭別莫豪,竟飄然去了。

莫豪自與七襄、春山做了一處,同舟赴京。七襄訴說別後之事,莫豪知晁母已死,十分傷感;又猜這假報死信的,一定是黎、古二人所爲,不勝惱恨。因也把夢中換眼的奇異述了一遍。那時仔細端詳兩個佳人,方纔認得一妻一妾的美貌。遂取筆題詩一首,贈七襄雲:頻年想像意中面,此日端詳眼裏花。

口授每煩揮彩筆,目成今始識仙娃。

臨妝玉臂瑩秋水,貼翠雲鬟麗早霞。

更向鸞箋窺錦字,銀鉤筆勢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韻吟一律,以答之雲:

開瞽已開雙目瞽,看花亦看兩枝花。

不因體相輕才士,豈以形容重麗娃。

漫道芳姿映冰雪,須知高誼薄雲霞。

巫山山外山重見,此後襄王莫認差。

莫豪看罷,深服其詩意之妙。自此三人情好,比前更密。

到了京師,上官德正欲替莫豪開復前程,恰好仲路在京爲禮部尚書,聞莫豪兩目復明,不勝之喜,便替他註明部冊,做了儒士,只等秋闈應試。是年正值洪武皇帝立建文君爲皇太孫,羣臣俱上賀表。上官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隨衆進上。洪武皇帝遍閱百官賀章,無當意者,獨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聯,十分讚賞,親用御筆加圈。那一聯道:月依日而成明,半協大易之幾望;文繼武而益大,洪宣周誥之重光。

原來建文太孫頭生得匾,太祖呼之爲:“半邊月兒”。此一聯內,把半月合成明字,又以文濟武,合着洪武年號。所以太祖看了,龍顏大悅,即召上官德至御前,面加褒獎。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能爲此。此實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聞奏,即降旨宣召莫豪見駕,欽授爲翰林院修撰。不消進得科場,早已做了官了。正是:忽逢丹詔天還降,早已青雲足下生。

莫豪留京一年,告假歸鄉,葬了晁母,重賞晁家老嫗。及訪問黎竹時,一年前爲人所訟,黜退前程,問了徒罪去了。古淡月家爲火所焚,其人亦臥病不起。真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後來莫豪因撰文稱旨,加官進職,七襄與春山俱受封誥。

莫豪時常想念聞聰,卻沒處尋訪他。那時朝中有個異人張邋遢,甚有仙術。莫豪因問他:“可認得三耳道人否?”張邋遢道:“三耳道人聞聰原系蓬萊仙種,暫謫人間,今塵緣已滿,仍返瑤宮去了!”莫豪聽說,十分驚異。七襄因勸莫豪急流勇退,不宜久戀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歸林下,悠遊自得。妻妾各生一子,永樂年間,同舉進士。果然“榮其身、昌其後”,聞聰夢中之言,爲不虛矣。此雖莫豪改過造福所致,然亦是他妻子不嫌丈夫貧病,一點貞心,感動上天,天特使其夫榮妻貴,培植這一對連理枝。故名之曰《培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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