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卷六 明家訓 匿新喪逆子生逆兒 懲失配賢舅擇賢婿

詩曰:

犁牛馬卒角偶然事,惡人安得有良嗣?檐頭滴水不爭差,父如是兮子如是。

此詩乃宋朝無名氏所作。依他這等說,頑如瞽瞍爲什生舜,聖如堯舜爲什生不肖的丹朱、商均?兇如伯鯀爲什生禹?養志的曾參又何以生不能養志的曾元?不知瞽瞍原是個極古道的人。

假如今日人情惡薄,勢利起於家庭,見兒子一旦富貴,便十分欣喜。偏是他全不看富貴在眼裏,恁你兒子做了駙馬,做了宰相,又即日要做皇帝了,他只是要焚之殺之而後快。直待自己回心轉意,方纔罷休。此老殊非今人可及,如何說他是頑父?若論丹朱、商均,也都是能順父命的孝子。誠以近世人情而論,即使一父之子,分授些少家產,尚要爭多競少。偏是他兩個的父親,把天大基業不肯傳與兒子,白白地讓與別人,他兩個並無片言。所以《書經》雲:“虞賓在位”是贊丹朱之讓;《中庸》雲:“子孫保之”,是贊商均之賢。如何說他是不肖?

又如伯鯀也是勤勞王事的良臣。從來治水最是難事,況堯時洪水,尤不易治,非有鑿山開道、驅神役鬼的神通,怎生治得?

所以大禹號爲神禹。然伯鯀治了九年,神禹也治了八年。伯鯀只以京師爲重,故從太原、岳陽治起,神禹卻以河源爲先,故從積石、龍門治起。

究竟《書經禹貢》上說:“既修太原,至於岳陽”,也不過因鯀之功而修之;《禮記祭法》以死勤事則祀之。夏人郊鯀而宗禹。伯鯀載在祀典,如何把他列於四兇之中,與共工、驤兜、有苗一例看?至於曾參養曾皙,曾元養曾參,皆是依着父親性度。

曾皙春風沂水,童冠與遊,是個樂羣愛衆、性喜闊綽的。

故曾參進酒肉,必請所與,必曰有餘。曾參卻省身守約,戰戰兢兢,是個性喜收斂、不要兒子過費的。故曾元進酒肉,不請所與,不曰有餘。安見曾參養志,曾元便不是養志者?今人不察,只道好人反生頑子,頑父倒有佳兒,遂疑爲善無益,作惡不妨。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孝還生孝、逆還生逆的報應,與衆位聽。

話說明朝正德年間,南直常州府無錫縣,有一個人姓晏名敖,字樂川。其父晏慕雲,贅在石家爲婿,妻子石氏,只生得晏敖一個。晏敖的外祖石佳貞,家道殷富,曾納個冠帶儒士的札付,自稱老爹。只因年老無子,把晏敖當做兒子一般看待,延師讀書,巴不得他做個秀才。到得晏敖十八歲時,正要出來考童生,爭奈晏慕雲夫婦相繼而亡,晏敖在新喪之際,不便應考;石佳貞要緊他入泮,竟把他姓了石,改名石敖,認爲己子,買囑廩生,朦朧保結,又替他夤緣賄賂,竟匿喪進了學。到送學之日,居然花紅鼓吹,乘馬到家。親友都背地裏譏笑,佳貞卻在家中設宴慶喜。哪知惹惱了石家一個人,乃是佳貞的族侄石正宗。他怪佳貞不立侄兒爲嗣,反把外甥爲嗣,便將晏敖匿喪事情具呈學師,要他申憲查究。晏敖着了急,忙叫外祖破些鈔,在學師處說明了;又把些財帛買住石正宗,方得無事。是年佳貞即定下一個方家的女兒與晏敖爲妻,也就乘喪畢姻,一年之內,便生下一子,取名奇郎。正是:合着孟子兩句,笑話被人傳說: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

晏敖入泮、畢姻、生子,都在制中。如此滅倫喪理,縱使有文才也算文人無行,不足取了。何況他的文理又甚不濟,兩年之後,遇着宗師歲誇,竟考在末等了。一時好事的把《四書》成句做歇後語,嘲他道:小人之德滿腹包,煥乎其有沒分毫。

優優大哉人代出,下士一位君自招。

晏敖雖考了末等,幸虧六年未滿,止於降社。到得下次歲考,石佳貞又費些銀子,替他央個要緊分上,致意宗師,方得附在三等之末,復了前程。

你道外祖待他如此恩深,若論爲人後者爲之子,他既背了自己爹孃,合應承奉石家香火了,哪知從來背本忘親之人,未有能感恩報德的,所謂”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他人隔一枝。”

他見石佳貞年老,便起個不良之心,想道:“外祖死後,石家族人必要與我爭論,不若乘外祖存日,取了些東西,早早開交。”

遂和妻子方氏商議,暗暗竊取外祖貲財,置買了些田產,典下一所房屋,凡一應動用傢伙俱已完備。忽然一日,撇了外祖,領了方氏並奇郎,搬去自己住了。石佳貞那時不由不惱,便奔到學裏去告了一張忤逆呈子。學師即差學役拘喚晏敖來問,晏敖許了學役的相謝,就央他去學師處禰縫停當,又去陪了外祖的禮。石佳貞到底心慈,見他來陪禮,也就不和他計較了。到得事完之後,學役索謝,晏敖竟拔短不與,學役懷恨在心。過了兩年,時值荒旱,縣官與學師都到祈雨壇中行香,就於壇前施官粥賑濟飢,民。此時石佳貞家道已漸消乏,又得了風癲之症,日逐在街坊閒撞。那日戴了一頂破巾,穿了一件破道袍,走到施粥所在,分開衆人,大聲叫道:“讓我石老爹來吃粥。”

不提防知縣在壇前瞧見了,回顧學師道:“此人好奇怪,既自稱老爹,怎到這裏來吃粥?”學師未及回答,學役早跪上前稟道:“此人叫做石佳貞,曾爲冠帶儒士,故自稱老爹。乃是本學生員石敖的父親。”知縣驚訝道:“這一發奇怪了,兒子既是秀才,如何叫父親出來吃官粥?他兒子如今可還在麼?”學役道:“現在。”知縣又問道:“那秀才家事何如?”學役道:“他有屋有田,家事豐足。只因與父親分居已久,故此各不相顧。”知縣聽罷,勃然變色,對學師道:“這等學生,豈可容他在學裏!當申參學憲,立行革黜爲是!”學師唯唯領命。這消息早有人傳與晏敖知道。

晏敖十分着急,連忙央人去止住學中參文。一面懇求本族兒個姓晏的秀才出來,到縣裏具公呈,備言:“石敖本姓晏,石佳貞乃其外祖,幼雖承嗣,今已歸宗。”並將佳貞患病風癲之故說明,又尋個分上去與知縣講了。知縣方纔批准呈詞,免其申參。正是:逃晏歸石,逃石歸晏。

推班出色,任從其便。

晏敖此番事完之後,所許衆族人酬儀雖不曾賴,卻都把銅銀當做好銀哄騙衆人。原來晏敖有一件毛病,家中雖富,最喜使銅,又最會傾換銅銀,人都叫他做”晏寡銅”。正是:做人既無人氣,使銀亦無銀意。

假錠何異紙錢,陽世如逢鬼魅。

過了半年,石佳貞患病死了。晏敖不唯不替他治喪,並不替他服孝,只恁石正宗料理後事。到開弔時,只將幾兩銅銀,封作奠金送去。正宗怒極,等喪事畢後,便具詞告縣,說晏敖今日既不爲嗣父喪服,當年何不爲本生父母守制?因並稱前年曾有首他匿喪入泮的呈詞在學中可證。這知縣已曉得晏敖是可笑的人,看了石正宗狀詞,即行文到學裏去查。那些學役,誰肯替他隱瞞,竟攛掇學師將石正宗的原首呈送縣。知縣臨審之時,再拘晏家族人來問,這些族人因晏敖前日把銅銀騙了他,沒一個喜歡的,便都稟說:“晏敖當日制中入泮是有的,但出嗣在先,歸宗在後。”知縣道:“本生父母死,則曰出嗣;及至嗣父死,又曰歸宗。今日既以歸宗爲是,當正昔年匿喪之罪了。”晏敖再三求寬,知縣不理,竟具文申憲。學院依律批斷:“仰學除名。”正是:青衿不把真金使。“寡銅”仍作白童身。

自此晏敖與石家斷絕往來,卻不想晏慕雲夫婦的靈柩,向俱權厝在石家的墳堂屋裏,今被石正宗發將出來,撇在荒郊。

晏敖沒奈何,只得將二柩移往晏家祖墳上。一向晏敖以出嗣石家,自己祖墳的地糧並不納一釐,都是長房大兄晏子開獨任,今欲把兩柩葬在祖墳,恐晏子開要他分任墳糧,便只說是權時掩埋,不日將擇地遷葬。那晏子開是個好人,更不將墳糧分派與他,恁他揀墳上隙地埋葬兩柩。晏敖便自己擇了一日,也不相聞族人,也不請地師點穴,只喚幾個工匠到墳上來,胡亂指一塊空地,叫掘將下去。哪知掘下只二尺來深,便掘着了一片大石。衆工匠道:“這裏掘不下,須另掘別處。”晏敖吝借工費,竟不肯另掘,便將兩柩葬在石上。那石片又高低不等,兩柩葬得一高一低,父柩在低處,母柩在高處,好像上馬石一般,有幾句口號爲證:父贅於石,母產於石。生既以石爲依,死亦以石爲息。

高石葬母,低石葬父。爲什妻高於夫?想因入贅之故。

晏子開聞知晏敖這般葬親之法,十分驚怪,只道他果然遷葬在即,故苟且至此。不想過了年餘,絕不說起遷葬,竟委棄兩柩於石塊之上了。

你道晏敖如此滅棄先人,哪裏生得出好兒子來?自然生個不長進之子來報他。那時制中所生的奇郎,已是十三歲了。晏敖刻吝,不肯延師教子,又不自揣,竟親自去教他。哪知書便教不來,倒教成了他一件本事,你道是什事?原來晏敖平日又有一樣所好,最喜的是賭錢,時常約人在家角牌。他平日慣使銅銀,偏是欠了賭帳,哪肯把好銀來還?常言道:“上行下效”。

奇郎見父親如此,書便不會讀,偏有角牌一事,一看便會。

有一篇口號說得好:

書齊工課,迥異尋常。不習八股,卻學八張。達旦通宵,比棘闈之七義,更添一義;鬥強賭勝,舍應試之三場,另爲一常問其題則喻梁山之君子;標其目則率水滸之大王。插翅虎似負之逐於晉;九尾龜豈藻之居於臧。空沒一文,信斯文之已喪於家塾;百千萬貫,知一貫之不講於書堂。所謂尊五美、四賞一百老;未能屏四惡、三劇二婆娘。兼之禮義盡泯,加以忠信俱亡。較彼盜賊,倍覺顛狂。分派坐次,則長或在末席,少或在上位,斷金亭之尊卑,不如此之紊亂;輪做莊家,則方與爲兄弟,忽與爲敵國,蓼兒窪之伯仲,不若是之無良。算帳每多欺蔽,色樣利其遺忘。反不及宛子城之同心而行劫,大異乎金沙灘之公道而分贓。子弟時習之所悅而若此,父師教人之不倦爲堪傷!

晏敖之妻方氏,見兒子終日角賭,不肯讀書,知道爲父的管他不下,再三勸晏敖請個先生在家教他。晏敖被妻子央逼不過,要尋個不費錢省事的先生。恰有族兄晏子鑑,與他同住在一巷之內。那晏子鑑本是個飽學秀才,只因年紀老了,告了衣巾,當年正缺了館。晏敖便去請他到來,又不肯自出館穀,獨任供膳,卻去遍拉鄰家小兒來附學,要他們代出束脩,輪流供給,自己只出一間館地,只供一頓早粥。晏子鑑因家居甚近,朝來暮歸,夜膳又省了。你道這般省事,那一間館地也該好些。誰知晏敖把一間齊整書房,倒做了賭友往來角牌之所,卻將一間陋室來做館地,室中窗檻是爛的,地板又是穿的。子鑑見館地恁般不堪,乃取一幅素箋,題詩八句,粘於壁上。其詩云:山光映曉窗,樹色迎朝檻。

早看曙星稀,晚見落霞爛。

名教有樂地,修業不息版。

應將硯磨穿,莫使功間斷。

晏敖走來見了此詩,不解其意,只道是訓誨學生的話頭,哪知附徒中倒有個聰明學生,叫做晏述,即晏子開之子,因子開新遷到這巷中居住,故就把兒子附在晏敖家裏,相從晏子鑑讀書。此子與奇郎同庚,也只十三歲,卻十分聰俊,姿性過人。

看了子鑑所題,便私對奇郎道:“先生嫌你家館地不好,那八句詩取義都在未一字,合來乃是說‘窗檻稀爛,地板穿斷’也。”

奇郎聽說,便去說與父親知道,只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晏敖深喜兒子聰明,次日即喚匠人來把地板略略鋪好,爛窗檻也換了。因笑對子鑑說道:“如今窗檻已不稀爛,地板已不穿斷,老兄可把壁上詩箋揭落了罷!”子鑑驚問晏敖何以知之,晏敖說是兒子所言。子鑑暗忖道:“不想此兒倒恁般有竅,真個犁牛之子騂且角了。主人雖不足與言,且看他兒子面上,權坐幾時。”因此子鑑安心坐定。誰想晏敖刻吝異常,只供這一頓早粥,又不肯多放米粒在內,純是薄湯。子鑑終朝忍餓,乃戲作一篇《薄粥賦》以誚之。其文曰:浩浩乎白米渾湯,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臨萬頃之茫然。吹去禹門三級浪,波撼岳陽;吸來平地一聲雷,氣蒸雲夢。

雅稱文人之風,可作先生之供。更喜其用非一道,事有兼資。

童子缺茶,藉此可消煩渴;館中乏鏡,對之足鑑鬚眉。一瓢爲飲,貧士之樂固然;沒米能炊,主人之巧特甚。視太羹而尤奇,比玄酒而更勝。獨計是物也,止宜居尤之孝子,以及初起之病夫。水漿少入於口,谷氣唯恐其多。又或時值凶荒,施食道路,吏人侵蝕其粢糧,饑民略沾其雨露;甚或垂仁犴狴,餉彼罪牢,獄卒攘取其粟粒,囚徒但鈊其餘膏。西席何辜,至比於此!吁嗟徂兮,命之哀矣!

晏述見了這篇文字,回家念與父親晏子開聽了。子開十分嗟訝,量道晏敖不是個請先生的,便邀子鑑到自己家裏去坐。

晏敖正怪子鑑嘲笑他,得子開請了去,甚中下懷,落得連這一頓薄粥也省了,倒將兒子奇郎附在子開家裏讀書。子開獨任供膳,並不分派衆鄰,只教衆鄰在束脩上加厚些。到得清明節近,這些衆鄰果然各增了些束脩送來,只有晏敖只將脩金三錢相送。

子鑑拆開看時,卻是兩塊精銅,因暗笑道:“我一向聞他雅綽以‘寡銅’爲號,曾央族人到縣中具了公呈,後卻以銅銀謝之。

我因從來足跡不入公門,未嘗與聞其事,不曾領教他的銅銀。

今日看起來,‘寡銅’之號,誠不虛矣。”便將原銀付與奇郎,叫他壁還了父親。因即出一對,命奇郎對來。其對雲:三幣金銀銅,下幣何可亂中幣;奇郎遷延半晌,耳紅面赤,不能成對。少頃,子鑑偶然下階閒步了片刻,回身來看時,奇郎已對成了。道是:四詩風雅頌,正詩不妨雜變詩。

子鑑看了,疑惑道:“對卻甚好,只怕不是你對的。我一向命你做破承開講,再不見你當面立就。每每等我起身轉動,方纔成文。此必有人代筆。”奇郎硬賴道:“這都是我自做的。

有誰代筆?”子鑑道:“既如此,你今就把自己這對句解說與我聽,風雅頌三樣如何叫做四詩?詩中又如何有正有變?”奇郎通紅了臉,回答不出。子鑑要責罰起來,奇郎只得招稱是晏述代作的,“一向破承開講,都是他所爲。連前日壁上所題詩箋,也是他猜出教我的。”子鑑聽罷,便喚過晏述來,指着奇郎對他說道:“彼固愚頑,不足深責。你既如此聰慧,爲何替人代筆,欺誑師長?”晏述逡巡服罪。子鑑沉吟一回,說道:“也罷,我今就將使銅銀爲題,要用《四書》成語做一篇八股文字,你若做得好時,饒你責罰。”晏述欣然領命,展紙揮毫,頃刻而就。其文曰:善與人同(銅),是人之所惡也。甚矣形色(銀色),不可罔也。出內之吝,一介不以與人,則亦已矣,何必同(銅)!

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紫,恐其亂朱也。

豈謂一鉤金辨之弗明,可以爲美乎?將爲君子焉,莫之或欺;小人反是,詐而已矣。何也?君子喻於義,以幣交,有所不足,補不足,然後用之,不然,曰未可也。

小人喻於利,悖而出,如不得已,惡可已,則有一焉,無他,曰假之也。然則有同(銅)乎?曰有。若是其甚與?曰然。

斯人也,無側隱之心,非人也。知之者,行道之人弗受;不知者,斯受之而已矣,比其也,則曰我無事也。斯君子受之,而誰與易之?斯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不知者,可欺以其方;知之者,執之而已矣。當是時也,皆曰之徒也。有司者治之,其爲士者笑之。以若所爲,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無實不詳,不成享也;卻之爲不恭,豈其然乎?以若所爲,於宋饋七十鎰,於薛饋五十鎰,雖多無益,不能用也;周之則可受,豈謂是與?彼將曰:如用之,其孰能知之?惠而不費,樂莫大焉。君子曰:明辨之,鄉人皆惡之;亡而爲有,不可得已。而今而後,所藏乎身,多寡同(銅)。如之何則可曰:是不難。

惜乎不能成方員,方員之至(鑄)也,夫然後行。

子鑑看畢,大讚遣:“妙妙,通篇用四書成語,皆天造地設,一結尤爲絕倒。”遂對子開極稱晏述之才,說他後來必成大器。又想:晏敖父子俱無足取,正待要拒絕他。

恰值清明節日,子開買舟掃墓,設酌舟中,邀請子鑑並約晏敖同行。三人到得墓所,只見晏敖父母所葬之處,因兩柩高置石上,且當日又草草掩埋,不甚牢固,今爲風雨所侵,棺木半露。子鑑見了這般葬法,問知其故,不覺駭然。子開不忍見棺木露出,即呼墳丁挑土來掩好。墳丁依命,掩蓋停當,來向晏敖討些犒賞錢。晏敖只推不曾帶得,分文不與,又是子開代出一貫錢與之。子鑑極口催他遷葬,晏敖但唯唯而已。及至歸舟之時,偶見岸上有小梅數株,晏敖便叫泊船上岸,身邊取出五錢銀子,去喚那種樹的人來買下了,叫他即日攜到家裏來種。

子開見了,驚問道:“方纔墳丁替你修了墓討犒賞,你推沒錢,如今買梅樹便有錢了。卻不是愛草木而輕父母麼?”子鑑亦心中憤然,因冷笑道:“活梅樹可愛,死椿萱不足惜了!”

晏敖聽說,也竟不以爲意。子鑑歸家,作《哀梅賦》一篇以誚之雲:哀爾梅花,宜配幽人。昔漢梅福,是爾知音。在唐留賦,則有廣平。宋之契友,和靖先生。夫何今日,遇非其倫。滅親之子,亡慕清芬!觀其不孝,知其不貞。以彼況爾,如獲與薰。

氣味既別,難與同羣。爾命不猶,爾生不辰。爾宜收華,爾宜掩英。慎勿吐芳,玷爾香名!

自此子鑑深惡晏敖之爲人,與他斷絕往來,連奇郎也不要他再來附學了。意中只器重晏述聰慧。又見他父親子開天性仁孝,凡遇父母忌辰必持齋服孝,竟日不樂。又好行方便,每見晏敖門首有來換銅銀的,晏敖不肯認,那些小經紀人十分嗟怨,子開看不過,常把好銀代他換還,或錢方或公數,不知換過了多少。子鑑因想:“如此積善之家,後人必發。”便有心要與晏述聯姻。你道子鑑與晏述是同宗伯侄,如何卻想聯姻?原來子鑑有個甥女祁氏,小字瑞娘,幼失父母,養於舅家。子鑑妻已亡過,家中只有一個乳母鄭嫗,與瑞娘作伴。那瑞娘年齒正與晏述相當,才貌雙美,子鑑久欲擇一佳婿配之。今番看得晏述中意,常把晏述的文字袖歸與她看。瑞娘亦深服其才,每向乳母鄭嫗面前稱讚。子鑑探知甥女意思,正要遣媒議親,恰好有個慣來走動的媒嫗孫婆到來,子鑑方將把這話對她說。只見那孫婆袖中取出一張紅紙來,說道:“有頭親事,要央老相公到館中晏子開官人處玉成則個!”子鑑接那紅紙看時,上寫道:禹龍門女,年十四歲。

子鑑看了,問其緣故,孫婆道:“這禹家小娘,小字瓊姬,美貌不消說起,只論她的文才,也與你家小姐一般。今老身要說與子開官人的兒子爲配。只因他不是禹龍門的親女,是把侄女認爲己女的,子開的夫人嫌她沒有親爹媽,故此不允。今求老相公去說一說,休錯過了這頭好親事。”子鑑聽罷,暗想道:“禹家以侄女爲女,子開的夫人尚不肯與她聯姻,何況我家是甥女,這親事也不消說了。”因便不提起瑞娘姻事,只回復孫婆道:“既是他內裏邊不允,我去說也沒用。”言罷,自往館中去了。

孫婆只不動身,對着瑞娘,盛誇瓊姬之才,說個不祝瑞娘心中不以爲然,想道:“不信女郎中又有與我一般有才的,且待我試她一試。”便取過一幅花箋,寫下十二個字在上,把來封好,付與孫婆道:“我有個詩謎在此,你可拿與禹家小姐看。若猜得出,我便服她。”孫婆應諾,接了箋兒,就到禹家去,把瑞孃的話,述與瓊姬聽了。原來瓊姬一向也久聞瑞娘之名,今聞孫婆之語,忙折箋兒來看,只見那十二個字寫得稀奇:風吹架鳥□花亭送遊看路春此十二字內藏七言詩四句瓊姬也真個天姿敏慧,見了這十二字,只摹擬了片刻,便看了出來。遂於花箋之後,寫出那四句詩道:大風吹倒大木架,小鳥□殘小草花。

長亭長送遊子去,迴路回看春日斜。

瓊姬寫畢,又書數語於後雲:“此謎未足爲異。昔長亭短景之詩,蘇東坡已曾有過。今此詩未免蹈襲。如更有怪怪奇奇新謎,幸乞見示。”寫罷,也封付孫婆拿去。孫婆隨即送至瑞娘處。瑞娘看了,讚歎道:“果然名不虛傳。她道我摹仿東坡,我今再把個新奇的詩謎,叫她猜去。”便又取花箋一幅,只寫四個字在上,封付孫婆,央她再送與瓊姬。孫婆接來袖了,說道:“待我明日送去。”至明日,真個又把去與瓊姬看。瓊姬拆開看時,這四字更寫得奇:共樹夜燈此四字內藏五言詩四句瓊姬着罷,又猜個正着。

即於花箋後,寫出那四句五言詩,道:

間門月影斜,村樹木葉脫。

夜長人不來,燈殘火半滅。

瓊姬寫訖,對孫婆道:“這詩謎委實做得妙,不是她也不能做,不是我也不能猜。”孫婆道:“你既這般猜得快,何不也寫些什麼去難她一難?”瓊姬笑道:“你也說得是。我若不也寫幾個字去,她只道我但能猜,不能做了。”說罷,便也取一幅花箋,也只寫四個字在上,連那原箋一齊封好,叫孫婆拿去與瑞娘看。瑞娘先見她猜着了五言詩,已十分欽服,及看她所寫的詩謎,卻也奇怪:召□木米橋此四字內亦藏五言詩四句瑞娘看了,笑道:“虧她又會猜,又會做。我既能做,豈不能猜?”遂亦於花箋後,寫出四句道:殘照日已無,半明月尚缺。

小樓女何處,斷橋人未合。

瑞娘寫畢,付與孫婆持去回覆了瓊姬。自此以後,兩個女郎雖未識面,卻互相敬愛,勝過親姊妹一般。

忽一日,孫婆來對瑞娘說道:“可惜禹家這一位小娘,卻被不幹好事的媒人害了。現今在那裏生病哩!”瑞娘驚問其故。

原來禹龍門之妻也姓方,與晏敖之妻正是姊妹。晏敖自被子鑑回了奇郎出學堂來,仍舊自己去教他。奇郎卻抄着前日晏述代作的文字,哄騙父親。晏敖原是看不出好歹的,把兒子的假文字東送西送請教,別人都十分讚賞。因便誤認兒子學業大進,向人前誇獎不已。有個青蓮庵裏的和尚,法名了緣,與晏敖交好,晏敖常到庵裏做唸佛會。禹龍門也是會中人,因此了緣從中撮合,叫他兩襟丈親上聯親。龍門便與妻子商議,竟把侄女許了奇郎,受了晏家的聘。他也只道奇郎果然聰慧能文,將來必有好日。哪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奇郎的本相漸露。初時還把假文騙着父親,後來竟拋棄書本,終日在街坊賭博。晏敖好賭,還是鋪了紅毯,點了畫燭,與有錢使的人在堂中坐着賭的。奇郎卻只在村頭巷口,與一班無賴小人沿街而賭,踞地而博,十分可笑。這風聲漸漸吹入瓊姬耳內,你道瓊姬如何不要氣!那孫婆又因自己不曾做得媒人,常在她面前跌足嗟嘆,一發弄得瓊姬不茶不飯,自恨父母雙亡,被伯父伯母草草聯姻,平白地將人斷送。氣惱不過,遂致疾病纏身。瑞娘聞知這消息,也替她懊恨。常使乳母鄭嫗去問候,再三寬慰她。哪知心病難醫,不夠一年,嗚呼死了。臨終時把自己平日所作詩文,盡都燒燬,不留一字。正是:父亡母喪愁難訴,地久天長恨不窮。

瑞娘聞知瓊姬凶信,也哭了一常常言道:“同調相憐,同病相惜。”她想:“自己文才與瓊姬不相上下,偏是有才的女郎恁般命薄!”又想:“自己也是螟蛉之女,沒有親爹媽着急,正不知後來終身若何?”轉展思量,幾乎也害出病來。因賦曲一套以挽瓊姬,其曲雲:[二郎神]難禁受,惡姻緣,問何人譜就。敢則是月下模糊多錯謬。少甚麼癡釵笨粉,得和文士爲儔。爲何偏將賢媛錮,忌才天想來真有。從今後,願蒼蒼莫生才女風流![前腔]換頭休休,紅顏薄命,每多(亻孱)豱,恨不生來愚且醜。只揮毫染翰,便爲消福根由。宜入空門離俗垢。生生的將淑女葬送河洲。鴛鴦偶,是前生幾時結下冤仇![黃鶯兒]詩謎記相酬,痛當時,讖早留。小樓有女今存否?斜陽已收,缺月一鉤,半明不是圓時候。鵲橋秋,將人隔斷,未得合牽牛。

[前腔]無地可言愁,啞吞聲,慵啓口。有誰知你眉痕皺。

椿庭已休,萱幃棄久,移花莫惜花枝瘦。似萍浮,又遭風浪,滅沒在汀洲。

[貓兒墮]明珠萬斛,泣付與東流。綠綺琴無司馬奏,《白頭吟》向什人投?懷羞,一炬臨終,淚拋紅豆![前腔]遙思仙佩,疑赴碧雲頭。恨未生前一握手,神交除往夢中求。悲憂,女伴知音,從今無有。

[尾聲]天上曾聞賦玉樓,豈修文員缺,欲把裙釵湊。因此上燕冢空餘土一穈。

子鑑見了甥女所作之曲,也不覺掉下淚來。瑞娘又把前日共猜詩謎之事,對子鑑說了。子鑑到館中說與子開知道,大家嘆惜。子鑑道:“這般不肖子,替他聯什麼姻?害別人家的女兒。”子開道:“也是禹龍門不仔細。常言道‘相女配夫’。

爲什草草聯姻,送了侄女性命。”晏述在旁聽了,懊恨自己當初不曾與她聯姻,乃私自賦詩二絕以挽之:女郎不合解文章,難許鴟配鳳凰。

焚硯臨終應自悔,不如頑鈍可相忘。

其一九天仙女降天關,一夕飛符忽召還。

惆悵人琴歸共盡,不留遺筆在人間。其二晏述題罷,放在案頭。卻被子鑑看見,知他有憐借才女之意,正要把瑞娘姻事親自對子開說。恰好晏述聞知瑞娘所猜詩謎,深慕其才,便去告稟母親陳氏,務要聯此佳配。陳氏是極愛晏述的,聽了這話,即與丈夫商議,遣孫婆做媒。子鑑亦令乳母鄭嫗到子開家中來撮合。子開欣然允諾,擇日行聘。

是年晏述已十五歲了,到來年十六歲入了泮,十七歲畢姻。

合巹之後,夫妻極其恩愛。過了幾日,晏述正坐在書房中看書,只見鄭老嫗拿着三幅紙,走來說道:“我家小姐說,官人善集《四書》成語爲文,又會代人作對。今有幾個四書上的謎兒,要官人猜,又有個對兒,也要求官人對。”晏述接那三幅紙來看時,第一幅上寫着一個對道:孔子爲邦酌四代,虞夏殷周;晏述看了不假思索,就提起筆來寫道:姬公施事兼三王,禹湯文武。

對畢,再取第二幅紙來看,卻是六句四書,隱着六個古人。

晏述一一都猜着了,就於每句四書之下,註明古人的姓名: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來俊臣武王伐紂周興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太公望太甲顛覆湯之典刑長孫無忌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直不疑朋友之交也第五倫晏述猜畢,說道:“六謎俱妙,至末後第五倫一句,尤爲巧合。”說罷,再看第三幅紙,只見上寫道:國士無雙內隱《四書》一句晏述看了,卻一時猜想不出,走來走去,在那裏躊躇。鄭嫗卻先將那兩幅紙去回覆瑞娘。少頃,又來傳語道:“小姐說前二紙,官人都已中式。何難這一句,只想這句是誰人說的,是說哪一個?便曉得了。”晏述恍然大悟道:“‘國士無雙’是蕭何說韓信的,正合着《四書》上‘何謂信’一句。我今番猜着了。”便取筆寫出,付與鄭嫗持去。自己也隨後步入房來,見了瑞娘,深贊其心思之巧。瑞娘亦深喜晏述資性之捷,互相歎羨。正是:彼此相宜鳳與凰,女郎亦足比才郎。

五倫夫婦兼朋友,國士今朝竟有雙。

自此晏述所作之文,常把來與瑞娘評閱,俱切中竅要。晏述愈加歎服,把妻子當做師友一般相待。至十八歲秋間去應了鄉試,回到家中寫出三場文字,送與子鑑看。子鑑稱賞,以爲必中。再把與瑞娘看時,瑞娘道:“三場都好,但第三篇大結內有一險句,只怕不穩。”及至揭曉之時,晏述中在一百二十七名。原來晏述這卷子,房師也嫌他第三篇大結內有險句礙眼,故取在末卷。不想大主考看到此句,竟不肯中他,欲取筆塗抹。

忽若有人拿住了筆,耳中如聞神語云:“此人仁孝傳家,不可不中!”主考驚異,就批中了。當下晏述去謝考,房師、座師對他說知其事。晏述知是父親積德所致,十分感嘆,又深服瑞娘會看文字。正是:俊眼衡文服內子,慈心積德賴尊君。

晏述中舉之後,親戚慶賀熱鬧了幾日。子開得意之時,未免飲酒過度,發起痰火病來。晏述朝夕侍奉湯藥,且喜子開病體漸愈。晏述只是放心不下,意欲不去會試。子開再三勸他起身,晏述迫於父命,只得勉強赴京。不想出門後,子開病勢又復沉重起來。瑞娘連忙寫書寄與晏述,說“功名事小,奉親事大”,遣人兼程趕去喚他回家。哪知所差的家人將及趕上,忽然中途患病,行動不得,及至病好,趕到京師寓所,已是二月十五日了。場事已畢,晏述出場,方見妻子手書,便不等揭曉,星夜趕歸。到得家中,只見門前已高貼喜單報過進士了。子開病體亦已霍然。若非天使家人中途患病,報信羈遲,幾乎錯過了一個進士。可見:人心宜自盡,天道卻無差。

話分兩頭。不說晏子開一家榮慶,且說晏敖當初把兒子奇郎與禹家聯姻時,其妻方氏取出私蓄的好銀六十兩,封作財禮送去。後來瓊姬既死,晏敖索得原聘銀兩,方氏仍欲自己收藏,晏敖不肯,方氏立逼着要,晏敖便去依樣傾成幾個銅錠,搠換了真銀。方氏哪裏曉得,只道是好銀,恐奇郎偷去賭落,把來緊藏在箱中。不想奇郎倒明知母親所藏之銀是假的,真銀自在父親處,因探知父親把這項銀子藏在書房中地板下,他便心生一計,捉個空去母親箱中偷出假銀,安放在父親藏銀之處,把真銀偷換出來做了賭本,出門去賭了。方氏不見了箱中銀子,明知是兒子偷去,卻因溺愛之故,恐聲張起來倒惹惱了晏敖,只索忍氣吞聲的罷了。又過幾時,晏敖爲積欠歷年條銀五十餘兩,縣中出牌催捉,公差索要使費,晏敖哪裏肯出。公差便立逼完官,晏敖一時無措,只得要取這六十兩頭來用。那日已是抵暮時候,公差坐着催逼。晏敖忙在書房地板下取出銀子,急急地兌準,把剩下的幾個錠也帶在身邊,以便增添。同了公差,奔到縣前投納。他只道這銀子是搠換妻子的,哪知又轉被奇郎搠換去了。當初只爲要騙妻子,把這些假錠弄得與真錠一般無二。

今日匆忙中哪裏看得出,竟把去納官,卻被收吏看出是銅錠,扭上堂去稟官。知縣正在堂比較,看了假銀,勃然大怒,喝叫扯下去打。只見晏敖身邊又掉出一包銀子來,知縣叫取上來看時,卻又是幾個銅錠,愈加惱怒。那押催的公差,因怪晏敖沒使費與他,便跪下稟道:“這晏敖是慣使銅的,外人都叫他是‘晏寡銅’。”知縣聽了,指着晏敖大罵。當下把晏敖打了二十板,收禁監中。方氏在家聞知此信,吃驚不小,忙使人去賭場裏報與奇郎知道。奇郎明知是自己害了父親,恐父親日後要與他計較,便也不歸家,竟不知逃向哪裏去了。

晏敖在監中既不見兒子來看他,又打聽得知縣要把他申解上司,說他欺君誤課,當從重治罪。一時慌了手腳,只得寫出幾紙經帳,叫家中急把田房盡數變賣銀兩來使用。原來晏敖向雖小康,只因父子俱好賭,家道已漸消乏。今番犯了事變賣田房,卻被石正宗乘其急迫,用賤價買了,連家中動用的什物,也都賤買了去。說道:“他這些田房什物,當初原是竊取石家貲財置買的,今日合歸石家。”當下交了銀子,便催促方氏出屋。方氏回說等丈夫歸來,方可遷居。此時晏家僮僕已散,方氏只得拿着變賣田房的銀子,親往監中,一來看視丈夫,二來恐丈夫要討她所藏的六十金來用,因欲要當面說明失去之故,到得監裏。晏敖見了妻子,便問:“奇郎何在?”方氏道:“自從你吃官司之後,並不見他回來。”晏敖跌足道:“這畜生哪裏去了?我正要問他:我藏的好銀子,如何變做銅銀?一定是這畜生做下的手腳,害我受累。”方氏道:“你銀子藏在哪裏?如何是奇郎弄的手腳?”晏敖道:“你不曉得我銀子藏在書房中地板下,明明是好銀,如何變了銅?不是這畜生偷換去是誰?”方氏道:“這也未必是他,你且休錯疑了。只是我藏的這六十兩,卻被他拿了去。若留得在時,今日也好與你湊用。”晏敖驚問道:“你這六十兩,幾時被他拿去的?”方氏道:“他也不曾問我,不知他幾時拿去的。一向怕你要氣,故不曾對你說。”晏敖聽罷,跌腳叫道:“是了,是了。如此說起來,這假銀是我騙你的,不想如今倒騙了自己了。”方氏聞知其故,埋怨丈夫:“當初如何騙我?”晏敖也埋怨她:“既不見了銀子,如何護短,不對我說 !若早說時,我查究明白,不到得今日惹出禍來。”兩下互相埋怨不已。正是:初時我騙妻,後來子騙我。

人道我騙官,哪知我騙我。

當下方氏把變賣下的銀子,交與晏敖收了。自己走出監門,正待步回家中,不想天忽下微雨,地上溼滑。方氏是不曾走慣的,勉強捱了幾步,走到一條青石橋上,把不住滑,一個腳錯,撲通的跌下水去。過往人看見,連忙喊救,及至救起時,已溺死了。正是:溺於水者猶可生,溺於愛者不能出。

爾爲溺愛傷其身,非死於水死於溺。

方氏既死,自有地方買棺燒化。晏敖知妻子已死,家破人亡,悲哀成疾。到得使了銀子,央了分上,知縣從輕釋放,扶病出監,已無家可歸,只得往青蓮庵投奔了緣和尚。了緣念昔日交情,權留他在庵中養玻那時晏敖已一無所有,只剩得日常唸佛的一串白玉素珠。這串素珠當初也是把銅銀子哄騙來的,晏敖極其珍惜,日日帶在臂上。今日不得已,把來送與了緣,爲自己醫藥薪水之費。了緣見是他所愛之物,推辭不受。過了數日,晏敖病勢日增,無可救治,奄奄而死。

原來晏敖有事之際,正值晏述赴京,子開病篤,故不相聞問。到得他死時,子開病已少愈,聞知其事,念同宗之誼,遣人買辦衣衾棺木,到庵中成殮。臨殮時,了緣把這串白玉素珠也放入棺中。殮畢,即權厝於庵後空地之上。又過兩三日,忽見奇郎來到庵中,見了了緣和尚,自言一向偶然遠出,今聞父死,靈柩權厝此間,乞引去一拜。了緣引他到庵後,奇郎對着父柩哭拜了一番。了緣留他吃了一頓素飯,把他父親死狀說了一遍。因勸他收心改過,奇郎流涕應諾。問起父親怎生入殮的,了緣細細述與他聽了。奇郎一一聽在肚裏。到晚間,只說要往子開處拜謝,作別而去。是夜四更以後,了緣只聽得庵後犬吠之聲。次日早起,走到庵後看時,只見晏敖的屍首已拋棄於地,棺木也不見了,有兩隻黃犬正在那裏爭食人腿哩!了緣吃了一驚,忙叫起徒弟們來,先把蘆掩蓋了死屍,一面奔到子開家中去報信,子開大駭,急差家人來看,務要查出偷棺之賊,送官正法。家人來看了,卻急切沒查那賊處。捱到午牌以後,只見幾個公差縛着三個人,來到庵後檢看發屍偷棺的事。數中一人,卻正是奇郎。原來奇郎有兩個最相知的賭友,一個黨歪頭,綽號黨百老,一個鬥矮子,綽號鬥空帑,三人都賭劇了,無可奈何。奇郎因想艾親父死,或者還有些東西遺在青蓮庵裏,故只託言要拜謁父柩,到庵裏來打探。及細問了緣,方曉得父親一無所遺,只剩一串白玉素珠,已放在棺中去了。那時玉價正貴,他便起了個大逆不道之念,約下鬥、黨二人,乘夜私至庵後,撬開棺木,竊取了素珠。這鬥、黨二賊又忒不良,見棺木厚實,便動了心,竟擡出死屍,將棺木扛去,就同着奇郎連夜往近村鎮上去賣。卻被地方上人看出是偷來的屍棺,隨即喝住,扭到本處巡檢司去。巡檢將三人拷問,供出實情。遂一面申文報縣,一面差人押着三人來此相驗。這也是晏敖當初暴露父母靈柩之報。一時好事的編成幾句口號雲:人莫賭劇,賭劇做賊。小偷不已,行劫草澤。宛子爲城,蓼兒作窟。昔襲其名,今踐其實。然而時遷盜冢,豈發乃翁之棺;李逵食人,猶埋死母之骨。奈何今之學者,學古之盜而弗如;只緣後之肖子,肖前之人而無失。莫怪父屍喂黃犬,誰將親柩委白石?信乎肯構肯堂,允哉善繼善述。不傳《孝經》傳賭經,縱念《心經》《法華經》,仟悔不來;不入文場入賭場,遂致法場檢屍場,相因而及。

巡檢把那三人解縣,知縣複審確實,按律問擬:奇郎剖父棺,棄父屍,大逆不道,比尋常開棺見屍者罪加三等;鬥、黨二人,亦問死罪。晏子開自着人另買棺木,將晏敖殘骸,依舊收殮。晏述歸家,聞知此事,十分嗟嘆。奇郎自作之孽,晏述也救他不得,只索罷了。但將晏慕雲夫婦兩柩改葬墳旁隙地,免至傾欹暴露於亂石之上,不在話下。

且說晏述因聞父病,急急歸家,不及殿試。哪知是年正德皇帝御駕出遊,殿試改期九月,恰好湊了晏述的便。至九月中,晏述殿試三甲,選了知州。三年考滿,升任京職。父母妻俱得受封,伯父晏子鑑亦迎接到京,同享榮華。是年,瑞娘生下一個聰明的兒子,卻正是禹瓊姬轉世。你道爲何曉得是瓊姬轉世?

原來禹龍門妻方氏,爲聯差了侄女的姻事,送了她性命,十分懊悔,不上一年,抱病而亡。龍門見渾家已死,又無子息,竟削了發,做了個在家和尚。時常唸經禮懺,追薦亡妻並侄女。

忽一夜,夢見瓊姬對他說道:“我本瑤池侍女,偶謫人間,今已仍歸仙界,不勞薦度。但念晏敖夫婦曾作詩歌挽我,這段情緣不可不了,即日將託生他家爲兒,後日亦當榮貴。”龍門醒來,記着夢中之語,留心打聽。過了幾日,果然聞得晏述在京中任所,生了一個公子。正是:孝子自當有良嗣,仙娃更復了凡緣。

看官聽說,晏敖死無葬地,只爲喪心之故;晏子開兒孫榮貴,皆因仁孝所致。奉勸世人,爲仁人孝子,便是做樣與兒孫看,即所以教訓子孫也。聽了這段話文,勝聽周公日撻、昔孟母三遷之事,故名之曰《明家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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