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卷七 勸匪躬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義感神夢賜內官須

詩曰:

黃山黃水志春申,山水千年屬楚臣。

只問儲君誰爲脫,故應消得此名稱。

此詩亦前代無名氏所作,是讚美春申君的。戰國時有四君名重一時:魏有魏無忌,爲信陵君;趙有趙勝,爲平原君;齊有田文,爲孟嘗君;楚有黃歇,爲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隨楚頃襄王的太子出質於秦。頃襄王病篤,太子欲求歸國,秦王拘留之,不肯遣歸。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易服改妝私自逃回,自己卻住在館驛中待罪。秦王初時大怒,欲殺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殺之無益,赦而遣之。頃襄王既死,太子幸早歸國,遂得嗣位,是爲考烈王。此皆春申君之力。較之藺相如完壁歸趙,其功更大。至今江南奉春申君爲土谷之神,香火不絕。其墓在江陰縣君山下。謂之君山者,正因春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黃山黃水,亦皆後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爲山水之名,只論他當時拚着性命脫逃太子一事,便消受得千年香火了。今人不肯爲忠義之事,只因藉着此身,恐救了別人,害了自己。

又恐天不佐助,謀事不密,自己死而無益,連所救之人,亦不能保。所以,把忠義的念頭都放冷了。

今待在下說一個忠肝義膽、感格天神,有兩段奇奇怪怪的報應。話說南宋高宗時,北朝金國管下的薊州豐潤縣,有個書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學多才,年方壯盛,卻立志高尚,不求聞達,隱居在家,但以筆墨陶情,詩詞寄傲。他聞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等處,連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敵,因不勝感悼。

又聞南朝任用奸臣秦檜,力主和議。本國兀太子爲嶽將軍所敗,欲引兵北還,忽有一書生叩馬而諫,說道:“未有奸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嶽將軍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

兀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嶽將軍被秦檜召歸處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復汴京、迎還二帝了。李真因又不勝感悼。遂各賦一詩以嘆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絕雲:八公草木已摧殘,此日秦兵奏凱還。

最惜江南諸父老,臨風追憶謝東山。

其《悼南事》一絕雲:

書生叩馬挽元戎,預料南軍必喪功。

恨殺奸回誤人國,徒令二帝泣西風。

李真把此二詩寫在一幅紙上,自己吟諷了兩遍,夾在案頭一本書內,也不在話下。

哪知有個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個奸險小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李真心厭之。他卻常要到李真家裏來,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見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悅。一日與李真在朋友公席間會飲,醉後互相嘲謔。李真即將米家石的姓名爲題,口占一詩誚之雲:元章袖出小山峯,袍芴徒然拜下風。

若教點頭渾不解,可憐未得遇生公。

衆朋友聽了此詩,無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頑石,且又當着衆友面前譏誚他,十分惱恨。外面卻佯爲不怒,付之一笑,心裏卻想要尋些事故,報這一口怨氣。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闖入書齋,翻看案頭書集。也是合當有事,恰好撿着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詩箋,米家石見了,眉頭一皺,惡計頓生。想道:“此詩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報我之恨了!”便將詩箋袖過,奔到家中,寫起一紙首呈,竟說:“李真私題反詩,其心叵測。”把首呈並詩箋一齊拿到薊州城中,赴鎮守都督尹大肩處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時鑽刺熟的,是個極貪惡之人,見了首呈並詩箋,即差人至豐潤縣,把李真提拿到薊州,監禁獄中,索要賄賂,方免參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財帛與他。尹大肩索詐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時朝中是丞相業厄虎當國,見了尹大肩的參本,大怒道:“秦檜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細;李真這廝是本國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題反詩?十分可惡!”便票旨:“將李真就彼處處斬,其家產籍沒,妻子入官爲奴。出首之人,官給賞銀二百兩。”這旨意傳到薊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獄中綁出李真,赴市曹處決;一面行文至豐潤縣,着落縣官給賞首人,並籍沒李真家產,提拿他妻子入官。原來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歲,賢而有識,平日常勸丈夫:“謹慎筆墨,莫作傷時文字。”又常說:“米家石是歹人,該存心相待,不該觸惱他。”李真當初卻不曾聽得這些好話,至臨刑之時,想起妻言,追侮無及,仰天大哭。正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慟,而誰爲慟。

卻說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兩月。家中使喚的,只有一個十二歲的丫鬟,並一個蒼頭,叫做王保。那王保卻是個極有忠肝義膽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後,他便隨至薊州城中,等候消息。一聞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趕回家,報與主母知道,叫她早爲之計,若公差一到,便難做手腳了。江氏聞此凶信,痛哭了一場,抱着生哥對王保說道:“官人既已慘死,我便當自盡,誓不受辱。但放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這點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好生保全了這個孩兒,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淚領諾。是夜黃昏以後,江氏等丫鬟睡熟,將生哥乳哺飽了,交付與王保。又取了一包銀兩、幾件簪釵,與王保做盤費。自卻轉身進房,懸樑自縊而死。有詩爲證:紅粉拚將一命傾,夫兮玉碎婦冰清。

願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裏生。

王保見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幾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卻又想道:“我若只這般打扮,恐走不脫,須改頭換面,方纔沒人認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計,走入自己房中,將一身衣服都脫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幾件衣來穿了,頭上腳下都換了女裝。原來王保是個太監臉兒,一些髭鬚也沒有的,換做女人裝束,便宛然一個老嫗形狀了。當下打扮停妥,取了銀兩並簪釵,抱了幼主,開了後門,連夜逃去。

至次日,縣官接了尹大肩的文書,差人來捉拿家屬時,只拿得個丫鬟到官。及拘鄰舍審問,稟稱李真有個兩月的孩兒生哥,並家人王保,不知去向。縣官一面差人緝捕,一面將丫鬟官賣,申文回報督府。江氏屍首,着落該地方收殮。那時本城有個孝廉花黑,平日與李真並未識面,卻因憐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貞烈,買棺擇地,將江氏殯葬。又遣人往薊州收殮了李真屍首,取至本縣與江氏合葬在一處。正是:不識面中有義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說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門,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氣走上一二十里。肚裏又飢,口裏又渴,生哥又在懷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銀,往村中買點心吃。伸手去腰裏摸時,只叫得苦。原來走得慌急,這包銀子和幾件簪釵,都不知落在哪裏了。王保那時抱着生哥大哭,一頭哭,一頭想道:“莫說盤費沒了,即使有了盤費,這兩個月的孩子,豈是別樣東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須得乳來吃方好。如今卻何處去討?若保全不得這小主人,可不負了主母之託!”尋思無計,立起身來,仰天跪着,祝告道:“皇天可憐,倘我主人不該絕後嗣,伏願兇中化吉,絕處逢生!”說也奇怪,才一祝罷,便連打幾個嘔,頓覺滿口生津,也不飢也不渴了。少頃,又忿覺胸前一陣痠疼,兩乳登時發脹。王保解開衣襟看時,竟高突突的變了兩隻婦人的乳,乳頭上流出漿來。

王保吃了一驚,忙把乳頭納在生哥口中,只聽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滿壺茶的一般。真個是:口裏來不及,鼻裏噴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滿而溢。

當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額道:“謝天謝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沒人認得我是男身了。”

便一頭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頭拔步前走,只向村鎮熱鬧所在,隨路行乞將去,討得些飯食點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沒投宿處,遠望前面松林內露出一帶紅牆,像是一所廟宇,便趨步向前。比及走到廟門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廟,抱着小主,就拜臺上和衣而臥。因身子睏倦,一覺直到天明。爬將起來,看那神座上,卻有兩個神像,座前立着兩個牌位,牌上寫得分明,卻是春秋晉國趙氏家臣程嬰、公孫杵臼兩個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聲禱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趙氏孤兒的,我王保今日也抱着主人的孤兒在此,伏望神力護佑!”拜罷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廟來。看廟門匾額上,有三個金字,乃是“雙忠廟”。王保自此竟把這廟權作棲身之地,夜間至廟中宿歇,日裏卻出外行乞。

有人問他時,不惟自己裝做婦人,連生哥也只說是個女子。

他取程嬰存孤之意,只說:“我姓程,叫做程寡婦,女兒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遺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願再嫁人,又不願去人家做養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衆人聽了這話,多有憐他的,施捨他些飯食,倒也不曾忍餓。正是:既把蒼頭冒婦人,又將赤子做幼女。

等閒不肯到人家,只恐藏頭又露尾。

那時官府正行文各鄉村緝捕王保及生哥,虧得他已改換女裝,又變了兩隻大乳,因得安然無事。

王保行乞,過了數日。忽一日早起,才走出那雙忠廟門,只見一個道人,皁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來,看着王保說道:“你且慢行,我有話對你說。”王保見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顏鶴髮,飄飄然有神仙氣象,便立住了腳,問道:“師父要說什麼?”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這廟中也不是你安身之處。我傳你個法兒,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師父傳什法兒與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裏取出個小小盒兒,遞與王保道:“這盒內有丹藥一粒,名爲銀母。你可把此盒貼肉藏好,每朝可得銀三分,足夠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謝。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隨我來。”王保便抱了生哥,隨着道人,走過半里多路,到一個茅庵門首。門上用鎖鎖着,道人取鑰匙來開了,引王保入內。

說道:“這裏名留後村。

此庵是我蓋造的,庵中鍋竈碗碟、牀榻桌椅之類都有。我今將往別處雲遊,這庵竟讓與你安身。七年之後,我再當來相會也。”言訖,轉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問時,那道人步履如飛,轉眼間已不見了。王保看那茅庵兩旁,右邊卻是空地,左邊有一帶人家。再入庵內細看時,卻是兩間草房,外面一間排着鍋竈,裏面一間,設着一張木榻,榻上被褥都備。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內,還有吃不盡的飯。王保十分欣喜,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當晚有幾個鄰舍來問道:“這茅庵乃是兩月前一個道人來蓋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卻是你來住?”王保道:“便是那師父哀憐我沒處棲身,故把這庵兒舍與我住,他自往別處雲遊去了。”衆鄰舍聽說,也便由他住下。王保過了一夜,次早開那丹盒來看,果然有白銀一小塊在內。取等子稱時,恰重三分。自此每日用度不缺。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幾個年頭,生哥已漸長成,不吃乳,只吃粥飯了。卻又作怪,才得生哥長大,那銀母丹盒內每日又多生銀三分,共有六分之數,足供兩人用度。王保欣喜無限,便每日節省下一分半分,積少成多,把來做些女衣與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纏小腳,穿耳朵眼。鄰舍問時,王保扯謊道:“前日那道人說他命中有華蓋,應該出家的。故不與他纏足穿耳。”

衆鄰舍信以爲然,並不曉得生哥是個男子。每遇歲時伏臘,王保祭祀主人主母,悲號痛哭。鄰舍問之,只說是祭奠亡夫與亡夫的前妻。衆鄰舍都道他有情義,甚敬服他,哪知不是節婦哭夫,卻是義僕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雙忠廟去拈香。一日,正燒過了香,走出廟門,忽遇前番那個道人。此時生哥已是八歲,恰好是七年之後了。王保一見,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來求你施捨。”王保道:“師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也都是師父施捨的,如何今日倒說要求我施捨?”道人指着生哥,對王保道:“我不要你施捨別的,你只把這孩子舍與我做了徒弟罷。”王保道:“先夫只有這點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對人扯謊,便道我說他該出家。今日我真個要他出家,你又不肯麼?”王保無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來試你,你不肯把這孩子舍與我,正見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隨我去學些劍術。”王保道:“學劍恐非女孩兒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說假話嗎?他女子學不得劍,你男人如何有了乳?”王保見說破了他的底蘊,嚇得只顧磕頭。道人扶了他起來,說道:“我要教這孩子的劍術,將來好爲父報仇。目下當隨我入山,五年之後再送來還你。”

說罷,袖中取出兩個臼丸,望空一擲,卻變了兩把長劍。道人接在手中,就廟門前舞將起來。但見寒光一片,冷氣侵人,分明是瑞雪紛飛,霜花亂滾。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處,道人不見了,連生哥也不見了。王保驚得癡呆了半晌,尋思道:“這道人是個活神仙。我當初遇見他時,他說七年後來相會,今七年之後,準準到來。方纔他說五年後送幼主來還我,定非虛言。我只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後,看是如何!”當日獨自回到庵中。鄰舍問他女兒何在,王保道:“適才遇見前年那個道人,領他去教習經典了。約定五年後送來還我。”鄰舍道:“遊方道人哪有實話?你被他哄了女兒去了!”王保道:“他舍庵與我住的,決不哄我。”衆鄰舍胡猜亂想,也有說這道人不好的,也有說這道人好的。王保心裏明白,更不猜疑。正是:橋邊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黃石公。

自此,王保獨處庵中。彈指光陰,看看已及五載。那時北朝正值海陵王爲帝,尹大肩升做京營統制,甚見寵幸。米家石求他薦引,也得授皇城大使之職。二人遂逢迎上意,勸海陵廣選民間女子以充後宮。海陵准奏,即差二人爲採選使,先往薊州一路選去。凡十三歲以外,十六歲以內者,皆在所眩二人奉了欽差,遂藉端索詐民間賄賂,有錢的便免了,沒錢的便選將去,不論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又大張告示道:“聖旨到日,即停止民間嫁娶。”於是,人家有女兒的,無不哭哭啼啼,驚慌無措。王保見了這些光景,心中暗忖:“我家這假女子,虧得那道人先領了去。若還在此,今年恰是十三歲,正在選中,卻怎地支吾?”正是:既以男爲女,難言女是男。

若非先避去,怎免這箏鍃?村坊上忙亂了兩三個月,忽有人傳說尹、米二人盡皆殺了。

你道爲何?原來米家石私自於選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數人,自己受用。尹大肩聞知,恐怕日後被海陵王察出,連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聞。海陵大怒,即傳旨將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閹割了,逐歸原籍。過了幾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館中被人殺死,失去首級,榻前粉壁上大書七個血字道:“殺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報知地方官,以其事奏聞。海陵王怒甚,即將米家石處斬,收他妻子入宮爲奴。正是:邪黨還爲邪黨害,惡人自有惡人磨。

王保聞知這消息,私自慶幸道:“且喜我主人兩個仇家,都被殺了。真個天理昭昭,果報不爽。”又過月餘,聞得朝廷差太監顏權持節到來,停罷選女之事,將選過女子悉還民間。

一時村坊市鎮,歡聲載道。王保尋思道:“我小主人既躲過這番災難,此時若歸,泰然無事矣!”只是看了臘盡春回,又交過一個年頭,屈指算來,生哥已是十四歲了,卻不見那道人送來。王保終日盼望。常往雙忠廟去拜祝。一日,走至廟中,忽見那道人已同着生哥坐在裏面。王保又驚又喜,看生哥時,披髮垂肩,已十分長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頭禮拜道:“多感仙翁大恩,真個並不失信。”道人指着生哥對王保道:“我教會他劍術,已報了父仇。但目下還出頭不得,你可仍保護他到庵中住下。待十日後,有一個姓須的畫師,到你茅庵左側居祝你可叫他到彼學畫,將來自有奇遇。須依我言,不得有誤!”言畢,走出廟門,長嘯一聲,騰空而去。有詩爲證:遨遊仙界在虛空,來似風兮去似風。

只爲忠心如鐵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見了,望空連拜了數拜。回身抱着生哥問道:“你去了這五六年,一向在哪裏?”生哥道:“我在那邊也不記年月,但覺不多幾時,怎說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間幾時了。你且說仙翁領你到什麼去處?那仙翁姓什名誰?可細述與我聽。”生哥道:“我自從那日看仙翁舞劍,忽見一道白光將我身子裹住,耳邊如聞風雨之聲,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身子卻立在一個石洞裏邊,洞中石牀石椅、筆墨詩書等物都備。仙翁把男衣與我換了,着幾個青衣童子伏侍我。

每日與我飲食,又不見他炊煮,不知是哪裏來的?仙翁常有朋友往來,都呼之爲碧霞真人。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讀書,後教我學劍。初學劍之時,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躍,習得身子輕了,然後把劍法傳我,有咒有訣,可以劍裏藏身,飛騰上下。

學得純熟之後,常書符在我臂上,教往某處取某人頭來。

我捏決唸咒,往來數百里之外,只須頃刻。記得幾日前,命我到一個去處,殺了一人,取其首級。又命我書七字於壁上,道:‘殺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說:‘此人是你殺父之仇,你今殺了此人,父仇已報,可送你回去了。’便教我仍舊改作女裝。

我對仙翁說:‘我一向但認得母親,並不負認得父親,也並不見母親說起父親的事。正不知我父親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說:‘你只回去問你那母親,便知端的。’說罷,遂把我送到此間。母親,如今快把這些事情,說與我知道!”

王保聽說,不覺涕泗橫流,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說道:“我不是你母親。你母親也是死於非命的。”生哥聞言,放聲大哭,扯着王保問道:“你快與我說個明白!”王保正待要說,卻又住了口。走出廟門四下一望,見沒有人,然後再入廟中,對生哥道:“此事聲張不得的。你且住了哭,坐定了,待我說來。”

當下生哥試淚而坐,王保站立在旁,把李真夫婦慘死始末,並自己男扮女裝,保護幼主一段情由,細細訴出。生哥聽罷,哭倒在地。正是:十年遁跡一孤兒,失記分離兩月時。

前此猶疑慈侍下,誰知怙恃已雙悲。

王保扶起生哥,說道:“今日既已說明,小人不該喬裝假母,本當即正主僕之分,但方纔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頭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還須仍舊扮做女兒,呼小人爲母,以掩衆人耳目。”生哥道:“我若無你保護,性命早已休了。多虧你一片忠誠,致使神仙感應。我就拜你爲母也不爲過。”說罷,便拜將下去。慌得王保連忙叩頭道:“不要折殺了小人。自今以後,只要在人前假裝母女便了。”當日主僕兩個回到庵中,依然母女相呼。

鄰舍見了,只道程寡婦的女兒已歸,且又恁地長成,大家都替他歡喜。

數日後,間壁一箇舊鄰遷移了去,空下兩間房屋,果然有個姓須的人領着個兒子來租住了。那姓須的不是別人,卻就是太監顏權。原來前日海陵王並沒有停罷選女之旨,特命顏權來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哪知顏權是個極慈心極義氣的太監,他竟乘此機會,倒矯旨將衆女給還民間。因此番自料回朝必然被戳,乃於半路里遣開從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雙忠廟裏去宿歇。睡至五更,忽見廟中燈燭輝煌,一個青衣童子走來把顏權按住,口中說道:“我奉神人之命,賜你鬚髯一部,以避災難。”一頭說,一頭把一隻金針去顏權額下刺了半晌。

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鬚髯,插在他頦下。插畢,童子脫下身上青衣,並腳上鞋襪,放於地上,吩咐道:“這東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個人。”顏權忙爬起來,扯住童子問道:“還要我救什麼人?”童子更不回言,只用手一推,顏權跌了一跤,猛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綹鬚髯,約長尺許,鬚根裏尚覺有些酸癢,好生奇異。直至天明,又真見有一件青衣並鞋襪在地上,一發驚怪。起身拜謝了神明,就地上取了青衣並鞋襪,走出廟門,料道嘴上有了須沒人認得他是太監了,大着膽向前行去。走不上數步,忽聞路旁有啼哭之聲,顏權看時,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子,坐在地下啼哭,雖則敝衣亂髮,丰姿卻甚不凡。顏權問其來歷,女子初時不肯說。

顏權用好言再三慰問,女子方纔說道:“我乃薊州玉田縣人氏。

父親廉國光,官爲諫議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戳,家產籍沒。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宮。幸我母親向已亡過。我被統制尹大肩拘捉,與所選民間女子一齊封置公館。今衆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領去,唯我無家可歸,流落在此,所以啼哭。”顏權聽罷,想起昨夜夢中之言,又想廉諫議的忠節可敬,又想起自己原籍也是玉田縣人,正與此女同鄉,我當設法救她。當下便算出一條計策,領着這女仍回身至雙忠廟裏。先把自己的來歷低聲訴與她聽了,因對她說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夢神人教我今日救一個人,想就是你了。我今欲救你,你當認我爲義父。但你既是罪人之女,未經赦免,出頭不得。昨夜神人賜我男人衣履一副,想要教你女扮男裝,方保無虞。你今就改扮了男子,與我同行何如?”那女聽說,忙起身拜謝。顏權叫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襪與她換了。問她叫什名字,今年幾歲了?女子道:“我小字冶娘,年方十三歲。”顏權道:“我今呼你爲兒,把冶娘去了兩點,改名臺官罷。”冶娘歡喜領諾。

正是:

那邊兩兩男裝女,此處雙雙雌化雄。

一樣稀奇古怪事,變難相反幻相同。

顏權攜着這假男兒,想道:“客店裏不是安身處,要在村坊上租兩間房屋居住。”恰好尋着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了須,便託言姓須。只說從玉田縣攜兒到此,投奔親戚不着,回鄉不得,只得在此權祝身邊雖帶有些銀兩,不敢浪用,要尋個長久度日之計。冶娘便道:“義父不須憂慮。我幼時書也讀過,針指也習過,還學得一件技藝是丹青,常畫些山水花草,至於傳神寫像,也都會得。我今就賣畫爲活也好。”顏權道:“如此甚妙!”便入城去買了些紙筆並顏色之類,先叫冶娘畫些山水花草,果然畫得好。又叫她畫自己一個有須的形像,卻又酷肖。顏權大喜,便掛起傳神賣書的招牌。外人聞留後村須家,有個十三歲的小兒善於丹青,便都來求他的畫。但若有人要請她到家去,冶娘即託故不去,只坐在家中賣畫,取些筆資度日,甚不寂寞。

王保住在間壁,見那須客人的孩兒善畫,因記起仙翁之言,便來拜望顏權,要將生哥送過去,求他孩兒指教丹青。顏權只道生哥真是女郎,想道:“我的假子也是女身,女郎與女郎相處有何妨礙!”遂慨然應允。王保心裏也道:“生哥原是男身,便與他家孩兒親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與生哥姊弟相稱,兩下甚是情投意合。那時海陵王聞顏權矯旨放回衆女,十分震怒,書影圖形的緝捕顏權,又欲遣官重選女子入京。幸得有人出使南朝回來,盛稱南朝子女勝於北地。海陵王遂有興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選女子之事停擱了。因此生哥雖假扮女郎,卻安然無恙。一日,生哥至冶娘處學畫,恰值顏權他出。冶娘閒話之間,對生哥說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點,便都曉得。如今姐姐的畫已與小弟不相上下,將來必然勝我十倍。恁般穎悟,不識幼時也曾讀書否?”生哥道:“也頗知一二。然我輩女流,讀書原非所重。若賢弟少年才雋,必然精於詞翰,何不以文章求仕進,乃僅以丹青自見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時,此時豈吾輩仕進之日。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適足以取禍患耳!”生哥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父親亦以詩文小故被奸人陷害,觸動了一腔悲憤,不覺悚然而起,對冶娘道:“我幼遇異人,學得一件本事,多時不曾試演。今日演一個與賢弟看。”說罷,向袖中取出一個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擲,化成一把長劍。生哥接劍在手,就庭前舞將起來。初時猶見個人影在白光裏,後來但見白光,不見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個白丸在手,並不知劍在哪裏。冶娘驚得呆了,說道:“不想姐姐有這般本事,真是女中丈夫。若教改換男妝,秦木蘭當拜下風矣!”因遂題詩一首以贈之,雲:劍鍔簇芙蓉,寒光射碧空。

霜飛如舞雪,電走似驅風。

騰躍出還沒,往來西復東。

隱娘今再見,不數薛家紅。

冶娘把這詩寫在一幅紙上,與生哥看。生哥十分歎賞,因笑道:“我說賢弟高才,必精於詞翰,但你方纔道我像丈夫氣概,我今看你這字體柔妍,倒像女子的筆墨。我也有俚言奉贈。”

因即於紙後,題《西江月》詞雲:

體學夫人字美,文兼幼婦詞芳。纖纖柔翰譜瑤章,不似兒郎筆仗。雅稱君家花貌,依稀冶女風光。若教易服作宮裝,奉引昭容堪況。

冶娘看畢,見詞中之意,險些兒道破她是女子,不覺面色微紅,笑說道:“姐姐如何把女子來比我?我看姐姐倒全無女子氣象,如今不要叫你姐姐,竟叫了你哥哥罷。”因又題一絕以戲之雲:羨爾英雄大丈夫,應教弟弟喚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處,也作壎篪伯仲呼。

生哥看了,笑道:“你若呼我爲哥哥,我也呼你爲妹妹。”

因亦口占一絕以答之雲:

愛你才郎似女郎,幾疑書室是閨房。

他年弟婦相逢處,伉儷應同姊妹行。

當下大家戲謔了一回,生哥自歸家去了,他只道須家的臺官是男人女相,冶娘也只道程家的存奴是女人男相,兩下都不知是假的。

一日,正當清明節日,生哥那日不到冶孃家來,自與王保在家中祭奠亡親。有一曲《江兒水》,單道生哥那日祭奠亡親的痛苦:閉戶謀祀,孤兒淚涌潮。從前未識爹名號,向來錯把孃親叫。窮民如我真無告,若沒個蒼頭相保,縱遇春秋,一陌紙錢誰討?那日,冶娘也對顏權說,要祭奠父母靈魂。顏權買些紙錢及祭品安放在家,自己往雙忠廟裏燒香去了。冶娘閉上了門,獨自一個在室中祭奠先靈,吞聲飲泣。也有一曲《江兒水》,說那冶娘此時的痛苦:幼女私設祭,吞聲淚暗流。紙牌不設魂來否?望空默祝靈間否?改裝易服親知否?伯道可憐無後。願把裙釵,權當兒郎消受。冶娘終是女子家,不敢高聲痛哭,靜悄悄地祭奠完了,只聽得間壁生哥家裏哀號之聲。冶娘向壁縫裏張時,原來他家還在那裏設祭。只見那存奴跪在前面,他的母親程寡婦倒跪在後面,叩頭流涕,存奴哭倒於地。他的母親去扶他,口中喃喃地勸個不祝冶娘聽得不甚分明,只聽得他叫:“小官人”三字。

又見存奴祭畢而起,卻望上作了個揖。冶娘看了,好生驚疑。想道:“他們這般光景,甚是蹺蹊。我一向疑存奴像個男子,莫非也與我一般是改頭換面喬裝扮的?待我明日試他一試。”

當晚無話。

次日,生哥又到冶孃家來。冶娘等顏權出去了,以言挑生哥道:“姐姐如此聰明,必然精於女工,爲何再不見你拈針刺繡,織錦運機,把薛夜來、蘇若蘭的本事做與小弟一看?”生哥道:“我因幼孤,母親嬌養,不曾學得組繡之事。”冶娘笑道:“如何題詩舞劍卻偏學了?我知你女工必妙,若遇着個女郎,定然把組繡之事做將出來。今在小弟面前,故只把男子的伎倆來誇示我耳。”生哥道:“丹青與組繡,正復相類,莫非吾弟倒善於組繡麼?”冶娘道:“我非女子,哪知組繡?你是女子,倒儼然習男子之事,卻反把女工問起我來?”生哥笑道:“你道自己不是女子麼?只怕女子中倒沒有你這個伶俐人物。”

冶娘也笑道:“姐姐本是女子,卻倒像個男子,也還怕男子中倒沒有你這樣倜儻人才。”因指着紙上所書畫紅拂私奔的圖像,對生哥說道:“姐姐若學紅拂改換男裝,莫說夜裏私奔,就是日裏私奔,也沒人認得你是女子 !”生哥笑道:“你叫我私奔哪個?我若做了紅拂,除非把你當個李靖。”冶娘見他說得入港,便又指着畫上鴛鴦對生哥道:“我和你姊弟相稱,就如雁行一般,恐雁行不若鴛鴦爲親切,姐姐雖長我一歲,倘蒙不棄,待我對爹爹說了,結爲夫婦何如?”生哥聽罷,低頭不語了半晌,忽然兩眼流淚。冶娘驚問道:“姐姐爲何煩惱,莫非怪我語言唐突麼?”生哥拭淚答道:“我的行藏,無人能識。既蒙吾弟如此錯愛,我今只得實說了。”便去桌上取過一幅紙來,援筆題詩一絕雲:改裝易服本非真,爲乏桃源可避秦。

若欲與君爲伉儷,願天真化女人身。

冶娘見詩,大驚道:“難道你真個不是女子是男子麼?你快把自己的來歷實說與我知道!”生哥便悄悄把上項事細述了一遍,叮囑道:“吾弟切勿泄漏!”冶娘甚是驚異,因笑道:“我一向戲將姐姐比哥哥,不想真個是哥哥了。”生哥道:“我向只因假裝女子,不好與吾弟十分親近。今既說明,當與你把臂促膝,爲聯牀接席之歡。”說罷,便走過來與冶娘並坐,又伸手去扯她的臂。

慌得冶娘通紅了臉,連忙起身,逡巡避開。生哥笑道:“賢弟雖貌似女子,又不是真正女子,如何做出這般羞澀之態?”

冶娘便道:“你道我不是女子,真是男子麼?你既不瞞我,我又何忍瞞你?”便也取過紙筆,和詩一絕雲:姊不真兮弟豈真?亦緣無地可逃秦。

君如欲與爲兄弟,願我真爲男子身。

生哥看了詩,也失驚道:“不信你倒是女子。你也快把你的來歷說與我聽!”冶娘遂也將前事述了一遍。生哥亦搖首稱奇,因說道:“我與你一個女裝男,一個男裝女,恰好會在一處。正是天緣湊合,應該作配。你方纔說雁行不若鴛鴦,自今以後不必爲兄弟,直當爲夫婦了。”冶娘道:“兄果有此心,當告知我養父,明明配合,不可造次。”正說間,顏權回家來了。生哥亦即辭歸,把這段話告知王保。這邊冶娘也把生哥的話,對顏權說了。大家嘆異。

次日,王保來見顏權,商議聯姻。顏權慨然應允。在衆鄰面前,只說程家要臺官爲婿,須家要存奴爲媳。央鄰舍裏邊一個老婆婆做了媒妁,擇下吉日,先迎生哥過門。王保把屋後牆壁打通了,兩家合爲一家。鄰舍中有幾個輕薄的,胡猜亂想。

有的道:“十四五歲的兒女,一向原不該教她做一處。今日替她聯了姻,倒也穩便。若不然,他們日後竟自己結親起來,就不雅了。”有的道:“程寡婦初時要女兒出家,如何今日又許了須家的臺官?想必這媽媽先與須客人相好了,如今兩親家也恰好配了一對。”王保由他們猜想,只不理他。時光迅速,早又過了兩年。生哥已是十七歲,冶娘已是十六歲了,顏權便替他擇吉畢姻。拜堂時,生哥仍舊女裝,冶娘仍舊男裝,新郎倒是高髻雲鬟,娘子倒是青袍花帽,真個好笑。但見:紅羅蓋卻粉郎頭,皁靴套上嬌娘足。作揖的是新婦,萬福的是官人。只道長女配其少男,哪知巽卻是震,艮卻是兌;只道陽爻合乎陰象,誰識乾反是地,坤反是天。白日裏唱隨,公然顛倒粉去;黑夜間夫婦,暗地校正轉來。沒雞巴的公公,倒娶了有雞巴的子舍;有陽物的媽媽,倒招了個沒陽物的東牀。

只恐新郎的乳漸高,正與假婆婆一般作怪;還怕新娘的須欲出,又與假爹爹一樣蹊蹺。麋邊鹿,鹿邊糜,未識孰麋孰鹿;鳳求凰,凰求鳳,不知誰鳳誰凰。

一場幻事是新聞,這段奇緣真笑柄!是夜顏權便受了二人之拜,掌禮的要請王保出來受禮,王保哪裏敢,只推腹痛先去睡了。生哥與冶娘畢姻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但恨陰陽反做,不能改裝易服,出姓複名。

哪知事有湊巧,既因學畫生出這段姻緣,又因買畫引出一段際遇。你道有何際遇?原來那時孝廉花黑已中過進士,選過翰林,卻因與丞相業厄虎不睦,致仕家居。他的夫人藍氏要畫一幅行樂圖,聞得留後村須家的媳婦程存奴善能傳神,特遣人擡着轎兒來請,要邀到府中去面畫。冶娘勸生哥休去。生哥因念花黑有收葬他父母大恩,今日不忍違他夫人之命,遂應召而往。那夫人只道生哥真是個女子,直請至內堂相見。敘禮畢,吃了茶點,便取出一方白絹,教生哥寫照。生哥把夫人再細看了一回,援筆描畫起來。頃刻間畫成一個小像,真乃酷肖。夫人看了歡喜,喚衆女使們來看,都道像得緊。夫人大喜,十分讚歎。因又對生哥道:“我先母藍太太的真容,被我兄弟們遺失了,今欲再畫一幅,爭奈難於摹仿。我今說個規模與你,就煩你一畫。若畫得像時,更當重謝。”生哥領諾。夫人指着自己面龐,說那一處與我先母相同,那一處與我先母略異。生哥依她所言,恁空畫出一個真容。卻也奇怪,竟畫得儼然如生。

夫人看了,拍掌稱奇。一頭贊,一頭再看,越看越像,便如重見了母親一般,不覺嗚咽涕泣起來。生哥在傍見夫人涕泣,也不覺淚流滿面。夫人怪問道:“我哭是因想念先母,你哭卻是爲何?”生哥拭淚答道:“妾幼喪二親,都不曾認得容貌。今見夫人補畫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枉會傳神,偏無二親可畫,故不禁淚落耳!”說罷,又流淚不止。正是:孤兒觸景淚偏多,爾有母兮我獨無。

縱使傳神異樣巧,二親形像怎臨模

夫人聽說,問道:“我聞小娘子的母親尚在,如何說幼喪二親?”生哥忙轉口道:“夫人聽錯了。妾自說幼喪父親。”

夫人道:“我如何會聽錯?你方纔明明說幼喪二親。莫非你不是程寡婦親生的?可實對我說 !”生哥暗想:“花公是個有情義的人,我今就對他夫人實說來歷,料也不妨。”因叉手向前說道:“夫人在上,當初我父親蒙花老爺厚恩,今日在夫人面前怎敢隱瞞?但須恕我死罪,方纔敢說!”夫人道:“又奇怪了!我與你家素不相識,我家當初有何恩?你今日又有何罪?”

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細稟 !”夫人便叫女使們退避一邊。生哥先說自己男扮女裝,本不當直入內室,因不敢違夫人之命,勉強進來,罪該萬死。然後從頭至尾,把改裝避難的緣故,細細告陳,並將妻子冶孃的始末根由一發說了。夫人聽罷,十分驚異。便請花黑進來對他說知其事,叫與生哥相見,花黑亦甚驚異。

正嘆詫間,家人傳稟說:“報人在外,報老爺原官起用了。”

原來此時海陵王因御駕南征,中途遇害。丞相業厄虎護駕在彼,亦爲亂軍所殺。朝中更立世宗爲帝。這朝人主極是賢明,凡前日觸忤了海陵王、業厄虎被殺的官員,盡皆恤贈,錄其後人;其餘被黜被逐的,都起復原官。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當下花黑聞此恩命,便對生哥道:“當今新主賢明,褒錄海陵時受害賢臣的後人,廉諫議亦當在褒錄之例。你今既爲廉公之婿,廉公無子可錄,女婿可當半子。至於令先尊題詩被戮一事,我當特疏奏白其冤。你不惟可脫罪,還可受封。”生哥謝道:“昔年既蒙恩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說罷,倒身下拜。正是:得蒙君子垂青眼,免使窮人陷黑冤。

生哥拜謝了花公夫婦,回到家中,說知其事。冶娘與顏權、王保俱各驚喜。花黑即日起身赴京。陛見時,即上疏白李真之冤,說:“他所題二詩,一是嘆南朝無人,一是嘆南朝未嘗無人,只爲奸臣所誤,並無一語侵犯本朝。卻被奸貪小人,朋謀陷害,非辜受戮,深爲可憫。其妻江氏,潔身死節,尤宜矜恤。

況今其子生哥,現配先臣廉國光之女,國光無子,當收錄伊婿,以酬其忠。”因又將王保感天賜乳,顏權夢神賜須之事,一一奏聞。世宗覽奏,降旨:“賜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詔。封冶娘爲孺人。王保忠義可嘉,授太僕丞。太監顏權召還京師,授爲六宮都提點。”命下之後,生哥與冶娘方纔改正衣裝。一個大乳的蒼頭,一個長鬚的內相,也都復了本來面目。一時傳作奇談。正是:前此陰陽都是假,今朝男女盡歸真。

衆人受了恩命,各各打點赴京。生哥獨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難之中,未曾爲父母守制。今欲補盡居喪之禮,廬墓三年,然後就職。”天子嘉其孝思,即準所奏。生哥遂同冶娘披麻執杖,至父母墓所,備下三牲祭品,望冢前拜奠。想起二親俱死於非命,生前未曾識面,死後有缺祭掃,直至今日方得到土堆邊一拜,哀從中來,伏地痛哭,哭得路旁觀者,無不悽惶。有一曲《紅衲襖》爲證:徒向着土堆前列酒鮐,恨不曾寫真容留作記。縱則向夢兒中能相會,痛殺我昧平生怎認伊?想當初兩月間無知識,到如今十年餘空淚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雙雙學丁令還靈也,現原身使我知。

王保聞得生哥夫婦都在墓所,便也於未赴任之前,備着祭禮,到墓前來設祭。那時王保冠帶在身,及到墓前,即呼從人:“取青衣小帽過來,與我換了。”生哥問道:“這是何故?”

王保哭道:“我王保當初受主母之託,保護幼主。今日特來此覆命。若頂冠束帶,叫墓中人哪裏認得?”生哥聽說,不覺大哭。王保換了衣帽,向冢前叩頭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蘇州城中時,因急欲歸報主母消息,未及收殘主人屍首。及至主母死後,小人又急忙保護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殮屍首,又不及至墓前一拜。今日天幸,得遇恩赦,小人才得到此。

向蒙皇天賜乳,仙翁庇,我主僕二人得以存活。今幸大仇已報,小主人己諧婚配,又得了官職。未識主人主母知道否?

倘陰靈不遠,伏乞照鑑!”一頭拜,一頭說,一頭哭。從人見之,盡皆下淚。也有一曲《紅衲襖》爲證:想當初託孤兒在兩月時,今日裏縱生逢怕也難識齲我若再換冠袍來行禮,教你墓中人怎認予?幾年間變男身爲乳嫗,只這領舊青衣豈是易着的。痛從前春去秋來,不能夠一拜墳頭也,禁不住灑西風血淚垂。

王保祭畢,才換了冠帶,恰值顏權也來弔奠。王保等他奠罷,一同別了生哥夫婦,再備祭品,同顏權到雙忠廟去拜祭了一番。顏權又將廟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後與王保一齊赴京。

生哥自與冶娘廬墓。又聞朝廷有旨,着玉田縣官爲廉國光立廟,歲時致祭。生哥遂同冶娘到彼處拜祭了,復回墓所。三年服滿,然後起身赴京,謝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聞塘報,趙州臨城縣有妖婦牛氏結連山寇作亂,勢甚猖獗。你道那妖婦是誰?原來就是尹大肩之妻。尹大肩原系臨城人,他存日恃着海陵王寵幸,作惡多端。近來被人告發,世宗有旨籍沒其家。不想他妻子牛氏,頗知妖術,遂與其子尹彪,逃人太行山中,嘯聚山賊作亂,自稱“通聖娘娘”。

地方官遣兵追捕,反爲所敗。生哥聞知此事,激起一片雄心,說道:“此是我仇人的妻子,我正當手刃之!”遂上疏自請剿賊。天子准奏,命以翰林待詔兼行軍千戶,領兵三千前往臨城,討平妖寇。生哥奉旨,星夜督師前進。牛氏統領賊衆,據着個險峻的高嶺,立下營寨。方待要用妖法來迎敵,哪知生哥自有碧霞真人所傳的劍術在身,便不等交鋒,先自飛騰上嶺,揮劍斬了牛氏並尹彪首級,然後驅兵直搗賊巢。賊衆無主,逃者逃,降者降,寇氛悉平,奏凱回朝。天子嘉其功績,升爲中書右丞兼樞密副使,並追贈其父李真與其母江氏。

生哥感泣謝恩,歸到私署。是夜即得一夢,夢見一個金襆緋衣的官長,一個鳳冠霞帔的夫人,對生哥說道:“我二人是你父母。上帝憐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禍,一以節烈捐軀,已脫鬼錄,俱得爲神。不但受人主之恩,又膺天帝之寵。你可善自寬解,不消哀念我二人了!”生哥醒來,記着夢中所見父母的形貌,畫出兩個真容,去喚王保來看。王保見了,吃了一驚,說道:“與主人主母生前容貌,一般無二 。”生哥大喜,便把來裝裱好了,供養在家廟中。正是:忠貞既可格天地,仁孝猶能致鬼神。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棄了官職,要去尋訪碧霞真人,入山修道。竟拜別了生哥夫婦,仍舊懷了這粒銀母靈丹,飄然而去。

生哥思念其忠,也畫他一個小像,立於李真之側,一樣歲時展祭。又畫碧霞真人之像,供養於舊日茅庵中,亦以王保配享。後來花黑出使海上,遇見王保童顏鶴髮,於水面上飛身遊行。歸來述與生哥聽了,知其已得成仙。顏權出入宮中,人都呼他爲須太監,極蒙天子寵眷,壽至九十七而終。冶娘替他服喪守孝,也把他的真容來供養。這是兩人忠義之報。

看官聽說,人若存了一片忠心、一團義氣,不愁天不佐助,神不(交力)靈。試看奴僕、宦豎尚然如此,何況士大夫?

《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所以這段話文,名曰《勸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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