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當下泊定了船,黃學農先自上岸,帶了一個船戶,去訪問朱小翁住家,叩門求見。朱小翁延入,相見已畢,小翁讓坐獻茶。學農道:“閣下且休客套,先打發人去接千金要緊。”小翁訝道:“閣下說什麼?”學農道:“是閣下千金回來了,請打發家人到船上去接來。”小翁道:“弟生平只有一個小女,已在肇慶落水身故,閣下此話何來?”學農道:“弟便從肇慶,送千金回來。他已遇救,並未身死。”小翁此時,如醉如夢,將信將疑,目定口呆,對着學農發傻。學農站起來道:“此去碼頭不遠,閣下不信,且同去看來。”說着拉了就去。小翁此時,身不由主的,跟着便走。船戶在前領路,一徑來到碼頭,走上船來。婉貞望見父親來了,搶步迎去前艙,叫得一聲父親,便撲到懷裏,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小翁直挺挺的站着,一言不發,呆了半晌,方纔落下淚來,說道:“女兒,你真個回來了也。”婉貞不曾聽見,還是跪在地下,抱着小翁雙膝,哭個不休。學農便叫王媽出來勸止。婉貞勉強忍住了哭,滿心委屈,要訴說一番,卻只說不出一句話來。小翁嘆氣道:“此時事已過了,哭他甚麼。我兒且先跟我回去罷。”學農道:“正是。今日父女重逢,是大喜啊!”婉貞只得整了整鬢髮,拭乾了淚痕。學農再和小翁登岸,王媽和婉貞在後相隨。碼頭離家並不多路,不用轎子,一行走了回去。小翁重新和學農見禮,再三致謝,婉貞也向學農叩謝了。學農先打發王媽回船,略略和小翁了幾句在貞德庵遇見婉貞醫病的話,便起身告辭。小翁再三相留,學農道:“弟並不便回肇慶,不過到船上看看,可以再來的。”小翁方纔送至門首而別。
婉貞等父親送客回來,重新上前見禮,父女兩個,對訴別後事情,提到了仲晦,小翁不覺咬牙切齒。婉貞訴到在蒼梧縣攔輿,詞中並未提到仲晦,小翁道:“這也罷了。”婉貞又訴到在肇慶翻船一節,小翁道:“這裏以前之事,我都略略知道,不過一向若明若昧,不甚清楚罷了。”婉貞訝道:“父親何由得知?”小翁道:“當日翻了船時,廖春亭全家及杏兒都被救起,單少了你一個。春亭把杏兒送了回來,我細細問過他,所以有點知道,只苦於小孩子說不明白。”婉貞道:“這也難怪。本來到了梧州,他便不和女兒在一處了。此刻杏兒呢?”小翁道:“我因爲沒了你,家中便不用女僕,小孩子沒有人照應,我把他送到親家那邊去了。”婉貞又把遇了武老太太救起之事,從頭至尾,述了一遍,只聽得朱小翁涕淚交流。婉貞訴完之後,小翁卻又呵呵大笑起來,道:“好!好!你能如此立志,真不枉我教你讀書一番。”
婉貞正要答話時,忽然所用的童子,拿了一包東西進來道:“老爺,方纔那客人丟下了一包銀子呢。”小翁接過手來,見是一個手帕包着的,沉甸甸約有三四十兩重,便道:“在那裏拾來的?”童子道:“就在那客人坐的椅子上。”小翁道:“如此,待我送去還了他。”說罷,拿了銀子,徑到碼頭上看時,誰知那船已經不見了,問問碼頭上的小船,卻說開去多時了。小翁心中十分疑訝,道:“這黃學農是甚麼人?他救了我女兒,還要送銀子給我,天下斷無是理。”一路疑惑着回家,對婉貞說知。婉貞猛然省悟道:“是了。這是女兒在貞德庵時,代人寫字,人家送的潤筆。當時女兒不受,卻是老尼姑妙悟,在旁一一代收了。依着女兒的意思,是姑且由他收了下來,等臨行時,只說送他香金,以報他救護之意。誰知臨行時送他,他卻不受,定要還了女兒,女兒又不肯接收,是黃先生收下來的。想是此物。”小翁打開手帕一看,裏面是用皮紙封裹嚴密的,紙裹之外,有一張字條兒,寫着“令千金潤筆所入,承妙師法囑,謹以帶呈。賢父女睽隔日久,正當細談別況,僕不便久擾,仍即解維上駛矣。黃學農留白。”小翁看罷,不覺嘆道:“不圖今日,尚有此古人也。”然而追之不及,只索收了。婉貞便到自己從前的臥室裏,收拾一切。
此時崗邊村裏的人,早已一傳十,十傳百,知道朱婉貞被救回來。陳公孺知了這個信息,便告知李氏,要打發女僕前去問訊,又把丫頭杏兒送回去。李氏道:“送了回去也罷。我看他主僕兩個,多是不祥之人。一邊定了親,便把疇兒克跑了,直到此時,死生未卜。這丫頭自從到這裏,我總是天天有病,沒有一天不躺下兩三回的。送了他回去罷。”公孺明知他思子情急,氣的發昏了,所以說出這等蠻話,也不和他計較。便打發一名女僕,帶了杏兒去了。這邊李氏,還是咕噥個不住。
婉貞自從在貞德庵聽了妙悟一番妙諦,回到家來,除了侍奉父親之外,便一味習靜懺悔,不經不覺,過了半年日子。已交到次年三月了,忽然聽得杏兒說,陳六皆來了。
原來陳六皆自從販了各樣貨物,取道西江,到肇慶見過老友黃學農之後,便附船到了梧州,在同鄉處打聽得婉貞當日攔輿情形,仍舊未知其生死下落。耽擱了幾個月,見貨物沒甚銷路,等過了年,便取道到了湖南。入了長沙,只見地平如砥,六街三市,十分熱鬧。那繁華景象,雖不及廣東省城,然而那種乾淨齊整,卻有過之無不及。當下擇定了寓所,便到各珠寶店兜攬生意,倒也銷脫不少。住了二十多天,忽然一日,在路上遇見了一個人,十分面善,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朱仲晦。六皆便上前招呼道:“老表臺,違教了。”仲晦出其不意,吃了一驚,道:“閣下莫非是六皆兄?有何貴事到此?”六皆道:“出門惘惘,行無定蹤,遂過此地,不期得遇表臺。未知在此何事?”仲晦囁嚅道:“也只在此閒住。”六皆道:“彼此至親,既經久別,何不請至小寓一談?”仲晦道:“尊寓在那裏?改日弟來請安罷。”六皆一把拉住道:“久別初逢,怎麼說這種見外的話?務請同去一談。”仲晦無奈,只得相偕行去。
到了寓所,六皆知道,仲晦是個酒肉朋友,先暗中叫寓中小廝,去購備了酒菜,然後和仲晦開談。問道:“自從老表臺,和令兄小翁同到省城,舟次在花埭散失之後,只有令兄一人回家,尊駕與令侄女都不知去向,今幸相遇。不知令侄女無恙否?可還在一處?”仲晦道:“當日雖與家兄同僱一船,帶了侄女到省城去,到了花埭,因爲與家兄吵鬧了兩句,我帶了內人,另外僱船去了,他父女二人如何下落,我那裏得知。”六皆向來也知道,仲晦素性無賴,故任他胡說,並不致辨。因順口說道:“如此說,令兄也太無理了,他總說閣下和他令嬡都不見了。聽他的口風,好像還說是閣下帶走了的呢!”仲晦切齒恨道:“他向來以道學自命,那知做出事來,全無人理。”說話時,小廝已擺上酒菜。仲晦是見了酒,便忘了性命之人,因眉花眼笑,說道:“今日纔是他鄉遇故知呢,一見就打攪了。”六皆是個有心人,也不和他多說話,只一杯一杯的勸他喝,看他喝的有了酒意了,方纔慢慢的說道:“方纔老表臺說令兄做事沒有道理,不知是甚麼事?”仲晦道:“也沒甚麼事,不過他過於把持罷了。我兄弟兩個分家時,除了每人應得的田產外,尚剩了十畝祭田,作爲烝嘗。自分家以後,我的命運不濟,一分薄產都喪失了。我想,祭祀是子孫之責,若必要做祖宗的自己留下烝嘗產業,作爲祭祀之需,又何必要子孫呢。所以向他商量,要把那十畝祭田分了,每人可得五畝,好歹讓我去變兩個錢使用。誰知他執定不允,我和他說得多了,他索性把這十畝田去報了官,存了案,永遠不準變賣。鬧得我無法可想,豈不是送我上了絕路。因此我和他雖是同胞兄弟,心裏卻是很不和的。”六皆有心要試探他的說話,索性又讓他多喝了幾杯,仲晦已是酒興勃勃。六皆又故意逗他道:“兄弟們終是兄弟,若結了冤家,也不是了局。”仲晦道:“我此刻到了湖南,是不回去的了。若要我回廣東,除非是戴了紅頂子,方纔回去。他送了我上絕路,我也送他上了絕路,因此便要一輩子不和了。”六皆道:“怎麼送他上絕路呢?”仲晦此時自悔失言,便把話遮飾道:“這不過說說罷了。”六皆道:“令兄每每對人說,他的女兒,是閣下帶走了的呢。”仲晦切齒道:“是我帶走也罷,不是我帶走也罷,他的女兒,左右這一輩子回不得家鄉的了。”六皆道:“如此說,老表臺知道他下落的了?”仲晦被了點酒,揚揚的說道:“知道也使得,不知道也使得。”六皆道:“這句話未免太奇了。”仲晦不答,舉起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六皆又代他篩上一杯,說道:“令兄的脾氣,本來是人所共知的,你想人家爲甚叫他做朱呆子呢?”仲晦又喝了一杯,說道:“我叫他下半輩子,苦給我看。”六皆道:“到底他女兒落在何所呢?”仲晦道:“掉下水去了。”六皆暗想:“莫非肇慶翻船的事,他也知道了?他因爲與其兄不睦,此人無賴,不定遂下毒手。我今日遇見了,倒不可不試探他一個清楚。”因又滿滿的勸了幾杯,說道:“怎生掉下水的呢?”仲晦道:“雖不是真正掉下水,也和掉下水一般的,縱然撈得起來,也不得乾淨的了。我想他雖然失了女婿,卻還可以再嫁一個,此刻他總沒得望了。”六皆心中暗暗吃一大驚,忖道:“依他這樣說,莫非耕伯走失,也是他弄的鬼麼?”因又問道:“他女婿不知到那裏去了?老表臺可知道?想你交遊素廣,必定有消息的。”仲晦也斜着眼,笑道:“交遊廣呢。”六皆見他醉了,再問道:“你到底知道不知啊?”仲晦道:“有甚不知。”六皆急道:“在那裏呢?”仲晦道:“在麼、在、在、在南……”說到這裏,便頓住了。六皆道:“南甚麼?”仲晦大笑道:“六皆,你看朱小翁後半輩子享福也。酒也多了,明日會罷。”說罷,起身告辭。
六皆挽留不住,便送他出門。看看他一蹩一蹩的去了,忽然想着:“我何不乘他吃醉之時,暗暗跟着他,看他住在那裏,好再尋他。”想罷,便叫小廝:“只管收拾過碗盞,我送了這個朋友去就來。”說罷,趕上前去,遠遠跟着。只見仲晦,走前三步,退兩步的,轉彎抹角,走到學宮前一條巷子裏面,在一家門首叩門。半晌,有人出來開門,仲晦便進去了。六皆遠遠望着,看他進去之後,走到那門前一看,只見門前一扇牌子,寫着“嶺南朱公館”。六皆不覺暗暗稱奇道:“他何以打起公館來?莫非做了官麼?”迴心一想,或者他寄住在同姓人家裏,也未可知。然而這件事怎麼能打聽一個實在呢?一路尋思,走了回去。
小廝早把碗盞收拾好了。六皆忽然想了一條妙計道:“他喝醉了,一定睡覺,且等我賺他一賺。想罷,取過一個信封,裝了一張白紙進去,用漿糊封了口,提起筆來,寫了個“朱大老爺臺升”,下面寫着“名內具”。叫過小廝來,交代道:“學宮前一條巷子裏,有一家嶺南朱公館,你把這封信送進去,不要說是這裏送去的,只說是甚麼公館送去的,隨便你撒一個謊,卻要他一張回片來。”小廝道:“說甚麼公館,你老人家教了我罷,我不會撒謊。”六皆道:“也罷,你便說陳公館送來的罷。”小廝答應着,拿了信走到學宮前小巷子裏,尋到了朱公館,敲開門,把信遞了進去,說道:“這封信是陳公館送來的,要一張回片。”那家人接了信,拿進去,不一會,拿了一張名片出來,交給小廝。小廝喜孜孜的拿了回去,交與六皆。六皆接來一看,是“朱景熹”三個字,後面蓋了“仲晦謁片”四個小字。六皆暗想:“他居然做了官了,真是奇事,我如何去打聽他一個虛實?並且他說疇侄在南甚麼,又不曾說得明白,總要問清楚了方好。然而我明日到他公館裏去見他,他倘使想起今日酒後失言,託辭不見我,又將奈何?”思來想去,沒有個善法。又唸到他所說的一個南字,不知是南甚麼,莫非是南雄?又莫非是南澳?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夜,便連夜飯也不曾吃,睡也睡不着,忽然又想了一條妙計道:“他不曾告訴我做官,我也不曾告訴他販貨,且等我明天再賺他一賺。”於是,等到明日一早起來,揀了幾樣玉器,打了包裹,一徑走到仲晦公館裏來。敲開了門,六皆賠笑對那家人道:“大爺,我是販了珠玉貨物到這裏販賣的,意思想請你進去問一聲,貴上可要買點,班指、翎管,都有。就是太太們的珠花、簪子,都備。費心代我回一句,倘使有了交易,情願給尊駕一個九五回用。”那家人笑道:“我們公館裏,怕還不買這個呢。”六皆道:“我的東西,十分便宜,說不定是要買的。有了交易,少不免大家弄點好處。”那家人聽說,便叫六皆到門房裏坐下,先要他兩樣煙壺、班指等,玩弄了一番,然後說道:“我只管去問問看,要不要是論不定的。”六皆道:“這個自然,縱使不買,拿進去看看,也不要緊。或者貴上有朋友要,薦薦生意也好。”那家人便進去了。一會兒出來,招呼進去,道:“你說的回用,不可忘了。”六皆道:“這個自然。”遂跟了那家人進去。走過一所客堂,越過一方天井,到了一所書房裏面,見了仲晦。仲晦不覺大吃一驚,目定口呆,一言不發。正是:
昨日初逢叨醉飽,今朝再遇露機關。
未知二人相見之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