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朱小翁當日帶了女兒婉貞,和一個小丫頭名喚杏兒的,一同下船。仲晦與趙氏早在船上。大家相見已畢,趙氏和婉貞自往內艙,小翁和仲晦坐了頭艙。船戶問過行李客人都齊了,當即拔跳開船。行到午間,早到了“花埭”地方,仲晦對小翁道:“我們何妨停一停船,到岸上去走走,看花園裏有甚麼盆景鬆伯之類,買兩盆配配壽禮。價錢又不多,東西又清雅,豈不是好。”小翁訝道:“你一向是個酒肉徵逐的人,何以忽然能解起清雅來。好!好!就叫他泊船,我和你上去走走。”說話未完,船戶也進來說道:“已經到了花埭了,老爺們可要上去遊玩?”仲晦便叫泊船。不一時,船泊定了,搭了跳板,兄弟兩個,相將上岸。仲晦走至船頭,又叫趙氏照應好了侄女。趙氏笑道:“你也忒小心了,這麼大的侄女,還要人照應,還怕我照應不過來麼?”說着,他兄弟兩個,早到了岸上,一家一家的花園去逛。原來這花埭地方,開了好些花園。雖是賣花的,園中卻也有點亭臺樓閣,迴廊曲榭,任人遊賞。不似上海賣花的花園,只有兩間花房,一片空地,便叫做花園了。那稍爲有點亭臺池沼的,不是專門賣茶賣酒,便是要收取遊資。閒話少題。
卻說小翁和仲晦走了兩間花園,看定了兩盆羅漢松,講定兩元洋銀。小翁在身邊一摸,只有一元,因叫花匠道:“你挑着送到船上收銀罷。”仲晦道:“怎麼?”小翁道:“我只有一元在身邊。”仲晦道:“我們既上來了,何不多逛逛。哥哥把這一元給了他,再寫個條子給侄女,叫他照收了松樹,再給他一元,不就妥了麼。”小翁道:“也說得是。”於是到花園的帳房裏,付了一元,又借紙筆寫個條子,交給花匠帶去,自和仲晦到別家花園遊玩去了。走到一家園裏,看見短牆之外,露出一座危樓,一帶硃紅欄干,隱約被園中的一叢垂絲檉柳遮住,樓角上飄出一面酒帘,那挑簾的竹竿,恰被一株槐樹遮住。仲晦道:“好個處所。哥哥,我和你到那酒樓上吃兩杯酒來。這對酒賞花,也是騷人韻事。”小翁道:“奇極。你今天爲甚只管風雅起來。”仲晦道:“想是被哥哥薰陶的。”小翁大喜。暗想他一向在外徵逐,我只當他濫賭胡嫖,不可教誨的了,看他今天的舉動,也還未嘗不可教誨,何妨就借吃酒爲題,彼此坐定了,等我勸他一番,省得在船上,對着弟婦,他不好意思。於是答應了。相將出了花園,到隔壁酒樓上,揀了一個靠欄干的座位,相對坐下。酒保送上一壺酒,幾碟菜。
此時正是四月下旬。望去園中,雖是春花多謝,卻是萬綠叢生,清和天氣,不減明媚春光。欄干兩旁,又擺着兩盆灑金杜鵑,吃酒的桌上,還供着一盆細葉石榴,開了兩朵火紅的花。小翁對此,不覺怡然。兩人對酌了數杯,小翁正欲開言,仲晦忽說道:“不好!哥哥,你身邊還有零錢麼?”小翁道:“我身邊只有一元,已經給了松樹價了。”仲晦道:“我身邊也沒有錢,這酒帳如何開發?哥哥,你請坐一坐,我到船上取了錢就來。”小翁未及回答,他已匆匆下樓去了。小翁便一人自斟自酌,流連風景,心胸豁然,不覺一壺已罄。酒保又送上一壺來,小翁迄自獨酌。等了許久,只不見仲晦來,不覺第二壺也罄了。酒保又問,可要添酒。小翁已是陶然,搖頭示意。酒保退了下去。
小翁獨自倚欄閒眺,俄延良久,不覺紅日西沉,便不免心焦起來。身邊又沒有錢鈔,不能走得,左右盤算,無法可施。身邊摸出表來一看,已經將近五點鐘了。忽然觸動了機關,暗想:“我何不將這表押在這裏,到船上取錢來贖呢。”想罷,便到櫃檯上去,對掌櫃的賠個笑道:“先生,我有一句話商量,不知可容我說得。”掌櫃的看見小翁是個斯文人,連忙站起來,也賠着笑道:“先生,有甚話,只管吩咐。”小翁道:“我兄弟兩個,本是路過此地的,偶然泊了船,上來遊玩,便和我兄弟到這裏吃酒。不料我兩人身邊都未帶得錢鈔,是我兄弟到船上取錢去了,卻到此刻還不見來,我實在等他不及了。請你算一算,共是多少錢。”說時,將表遞上,又說道:“我將這表抵押在這裏,待我到船上取了錢來贖,不知可使得?”掌櫃的聽說,一面遞過一根水煙筒,讓吃煙,一面叫酒保去看帳。一會兒,那酒保高聲報道:“二錢四分。”掌櫃的滿臉賠着笑道:“這點點不要緊,何必要抵押。這個表請先生拿還了,待我叫個小孩子,跟先生到船上去取了來便是。”小翁連忙遞還煙筒,拱手稱謝。掌櫃的便叫過一個學徒來,說道:“你跟這位先生到船上去,帶二錢四分銀子回來。”學徒答應了。小翁再三道歉,辭了掌櫃,帶了學徒,下樓而去。
一路上暗想,早知有這等辦法,我何必等這大半天呢。一面想着,早到了碼頭上。擡頭看時,所有停泊在這裏的,全是些小沙艇,卻不見了自己的坐船。心中十分狐疑,四面張望了一回,那裏有個影子。旁邊有個船孃,只當他是叫船的,便上前問道:“客人可是要到省城麼?”小翁道:“我是來尋一隻船的。請問你今日午間,有泊在這裏的一隻紫洞艇,到那裏去了?”船孃道:“早兩三個時辰,便開了,此時只怕將近到佛山了。”小翁道:“我們是從崗邊那邊來的,要到省城去,怎麼你說到佛山?”船孃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他們開船時,船上一個船戶,嘴裏說道,好在順水,不然今天還不能到佛山呢!這句話無意中被我聽見了,所以知道。”小翁道:“那是另外一隻船,不是我的坐船。”船孃道:“不瞞客官說,我就在這個碼頭上做生意。若是二三月裏,這裏遊客船多,鬧不清楚;再過幾天,看劃龍船的船也多了,也鬧不清楚。今天只有這一隻紫洞艇來停泊,我又不曾有生意到別處去,豈有弄錯之理。”小翁聞言,心下大疑,眼看着煙水茫茫,無蹤無形,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沒奈何,帶了學徒,仍回到街上,問那學徒道:“不知此處可有當鋪?”學徒用手指道:“那邊高牆的,不就是個當鋪麼?”小翁帶了學徒,走到當鋪面前,恰恰趕上,遲一步就要關門了。連忙進去,拿那表到櫃上去當,只當得一兩銀子。小翁也不計較,央那櫃上的人,代秤了二錢四分,給那學徒去了,餘下的揣在懷裏,再到碼頭上觀看尋找,卻只毫無蹤影。暗想,莫非到省城去了?不得已,叫了一隻小沙艇,渡過省城。
此時已是暮色蒼茫,萬家燈火了。不一會,到了省城,小翁付過船錢,舍舟登陸,徑奔丈人家來。他丈人早已亡故了,只有丈母在堂,還有兩位舅爺,卻都在外面做生意,不常在家。小翁到了,只有些女眷接待。小翁便問仲晦到了不曾。他丈母楊老太太道:“二姑爺前幾天來過,我要留他在這裏,等過了我生日纔去,他一定不肯,說還有事,等到了生日那天,再來拜壽,便去了,至今未曾來過。”小翁道:“便是他前兩天來對小婿說,初一是丈母生日,約了小婿同來拜壽。還說丈母思念婉貞外孫,叫帶了同來。今天早起,一同下船,午上到了花埭,我同他到岸上逛了一逛,他先回船去,及至小婿要回船時,那船已不見了,所以跟尋到此。”楊老太太大驚道:“這還了得,敢是被船戶拐走了?今天天色又好,沒有風,斷不至有甚意外的。”小翁心中十分焦急,兩位舅太太也代爲憂慮,叫廚下先開出夜飯,請大姑爺吃了飯再商量。小翁那有心腸吃飯,只略略應酬了一口,便放下了。這一夜,權在岳家下榻。一夜何嘗安寢,翻來覆去,直至雞鳴。捱到晨熹破曉時,即便起身,也不驚動丈母,叫僕婦輩舀了熱水來,草草盥洗了,即出門徑到碼頭上,叫了一隻快艇,四槳齊開,飛也似的趕回崗邊,徑回家中,問小姐可曾回來。
原來他去時,只留下一名僕婦看門,這僕婦回說沒有呢。小翁心中暗想,莫非真是被船戶拐走了?只是仲晦何以也不見了呢?莫非他到船上取銀時,已經不見那船,他到處訪尋去了?心中捉摸不定,便出門到仲晦家中去查看。走到他門口時,只見門內橫七豎八的放着許多水匠木匠的傢伙,不解何意,順腳踱了進去。又見遠房的一個族侄,名叫朱錦廷的,站在那裏指手畫腳,指揮衆工人。小翁叫一聲:“老侄,在此有甚麼事?仲晦可回來了麼?”錦廷回頭一望,笑道:“原來是大叔。二叔昨天才動身,那得便回來。”小翁道:“老侄在此做甚?”錦廷道:“大叔原來不知二叔已把這所房子賣給我了?此刻來收拾呢。”小翁大驚道:“他怎麼便賣了?他自己住甚麼地方呢?”錦廷道:“二叔也不好,怎麼不告訴大叔一聲呢?他與人家合了公司,在香港開了一家煙店,因爲股份銀不夠,把這房子讓與我,他帶了二嬸同到香港去了。”小翁聽了,心中暗暗叫苦,想是這劣弟有心把女兒拐走的了。香港是個煙花之地,萬一把他賣到煙花門裏,可不辱沒煞朱氏祖宗也。口中又不便說出,呆呆的#了半晌,又問道:“老侄,可知道他的煙店是甚麼招牌?”錦廷道:“這個倒不得而知,沒有談到。”小翁怏怏的辭了回家,心中又氣、又惱、又恨。一時又不敢張揚出來,真是啞子吃黃連,心苦自家知。
過了一會,湊了些盤費,仍然叫了快艇,趕到省城。也不到丈人家去,只在沙基一帶,等到夜輪船開時,附了輪船,徑到香港。找個客棧住下,便到街上去,打聽那裏有新開的煙店。打聽了半天,那裏打聽得出來。沒奈何,回到棧裏,一人獨坐,長吁短嘆。猛然想起,他既是開煙店,問他的同業中,自然會知道的。隨又出來,走到街上,留心察看。走了一箭之地,看見一面招牌,是“生熟名煙”,注目看時,是一家小小煙店。因走上去拱手問道:“先生,請問這裏香港地方,可有一家新開的煙店?”店裏的人擡頭看了他一眼,掉頭不顧。小翁無奈,柔聲下氣,再問一番,那人瞪起了雙眼,道:“不曉得。”小翁退了出來,走了半里路光景,又看見兩扇招牌,是“蘭州水煙”、“福建條絲”。他又走上去,賠小心問了一遍,這店裏的人,卻回了一句極妙的話,說道:“我又不是地保”。小翁怏怏而出,一連問了幾家,都是如此。怒又怒不得,恨又恨不得,正想回去,猛擡頭,又看見一家極大煙店,招牌卻是“朱廣蘭”。小翁此時已無心再問了,因已走到面前,姑且去探一探。因踱了進去,只見店中坐着一個老者,小翁如前賠了小心,方纔啓問。那老者道:“新開煙店,叫做甚麼招牌可知道?”小翁道:“因爲不知道招牌,所以難打聽。”老者道:“是開的大店,還是小店?”小翁道:“聽說合了公司開的,諒也不過小。”老者道:“你打聽他做甚麼?”小翁道:“不做甚麼,不過去看個朋友。”老者站起來道:“先生,你不要上當了。我這小店是專做批發生意的,無論開大店小店,我這裏一定先知道的。今年又輪到小店做煙業董事,信息更是靈通,近來何曾有甚麼新開煙店。莫是被人騙了你來香港,要拐你去賣豬仔,倒是要小心點。這香港,不是個好地方。你是那裏來的?你貴姓啊?”小翁方纔碰了那些人的釘子,今聽了這老者之言,這般親熱,便十分感激,道:“小弟姓朱,從崗邊來的。”老者道:“如此說,我們是一家。宗兄,你趕早回去罷,這香港向來有拐賣豬仔之風,近來幾個月更是利害。我看你是一個斯文讀書人,不要上人家的當。”小翁道:“小弟年將半百了,誰還要我這個老豬仔?並且我這麼大的人,也不至於受人拐騙。”老者道:“你莫說。拐賣的人,那管你年老年少,你雖是騙不動,他會用硬功。晚上走到僻靜的地方,他們便硬來捉你,把你推到豬仔館裏,你奈他何呢?”小翁聽說,毛髮聳然,拱手謝過老者,回到客棧。捱過一日,到了下午,依然附了夜輪船回省城。走到船上,上了扶梯,揀一把藤椅坐下,忽見對面一人,欠身招呼。小翁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老親對新親的陳公孺。他兩個,一個是失子的,一個是失女的,一個是失媳的,一個是失婿的,正是:
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未知二人相遇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