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餘灰第十回 情擾成魔魂遊幻境 死而復活夜走尼庵

且說婉貞被式鍾打死,叫人用一副薄棺,擡到城外義地上去掩埋。當下兩個土工擡着,向城外而去。時已黃昏時分,出得城時,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愈布愈大,霎時間狂風四起,飛砂走石,好不怕人。兩個土工,埋怨不迭,看看離那義冢地,還有一里多路,只得髮腳飛跑。誰知走不到十餘步,便雷電交作,潑頭落下傾盆大雨來。嚇得兩個土工,把棺材丟在路旁,抱頭而走。到此已是空曠之地,四面不見人家,只得走回原路,覓到人家檐下,暫避一時。誰知那雨愈落愈大,更不肯歇,加以風撼樹木之聲,如千軍萬馬一般。二人捱到雨點略小的時候,便冒雨回城,置那棺材於不顧了。

且說婉貞一時義烈性起,置死生於度外,任憑式鍾毒打,不肯屈服。到後來被式鍾一腳踢在脅下,不覺一時痛極氣厥。頓然覺得身輕如葉,殊無痛苦。暗想,我此刻大有飄飄欲仙之意,如果能飛逃出去,豈不免得在此受難。想罷,起身便行,果然覺得足不履地,如順風使篷一般。一會兒,便出了式公館。只見街上行人如織,不知向那方行去的好。一時心無主宰,信步行去,恍惚之間,覺得歷過萬水千山,也不知是何所在。徘徊觀望,忽見前面一座廟宇,恍惚是崗邊村外的觀音廟一般,走近看時,果然不差。不覺大喜,道:“原來我已經到了家也。”連忙走到村中,尋到自家門首,推門直入,走到父親書房裏。只見父親朱小翁,正在那裏對着一盞明燈,提了一枝硃筆,在那裏批點一部甚麼書。不覺含悲帶苦,上前叫一聲:“父親,不孝女兒回來了。”叫了一聲,父親並不答應。他只得又走近一步,貼在身邊,又叫一聲:“父親,不孝女兒回來了。”那小翁卻只低頭看書,一面加圈加批,並不理會,猶如沒有聽見一般。婉貞此時已站在書案前,順眼看那部書時,卻是王陽明語錄,因又忍住了悲苦,柔聲下氣,再叫一聲。小翁仍舊不理,婉貞想道:“莫非我父親疑我在外失節,因此惱了我麼?此時既不理我,教我也無從分辨,只得暫時忍耐着,等父親氣平了,卻再說話。”想罷,便回到自己房裏。只見蛛網塵封,牀上帳褥都沒了,妝梳臺上積塵寸厚,不覺心中無限感慨。拿手巾略略拂去牀上灰土,挨身坐下,猛擡頭,看見房門是在外面反鎖着的,不覺大疑,道:“我莫非一向都是做夢,此刻還在惡鴇阿三家鎖閉住麼?”連忙走到門前一看,果然是在外鎖着的。幸得門縫甚寬,可以挨身出去。再到父親房中,只見父親坐在一張藤交椅上,拿着一枝旱菸筒吸菸。婉貞便走到身邊跪下,哭道:“父親!女兒受了千辛萬苦,才脫離虎口回來,父親怎的不理我?”小翁仍是吸着煙,猶如不聞不見一般,婉貞不禁嗚嗚咽咽哭起來。哭夠多時,只見他父親仍舊看書去了。暗想:“父親既不原諒我,我何不到翁姑跟前哭訴去呢?”想罷,出了家門,徑到陳家來。

入得門時,徑入內室。只見公公陳公孺,坐在燈下弄一副牙牌,婆婆李氏睡在牀上,哼聲不止,似是有病的模樣。婉貞此時忐忑不定,上前去見的,不好;不上前去見的,也不好,一時沒了主意。呆了一會,遂自決道:“醜媳婦也要見翁姑的,不上前便怎麼。”想罷,便移步近前,叫一聲:“公公,媳婦叩見。”說着跪下去磕了頭,站起來又福了一福。誰知公公也和父親一般,猶如不聞不見,不做理會。婉貞見此情形,不覺心中一陣悲苦,又不便哭出來,只得走近牀前,彎下腰去,對李氏叫一聲:“婆婆,媳婦來了。婆婆在牀上,乞恕媳婦不便行禮。可憐媳婦受了無限苦楚,留得此身回來,侍奉翁姑,望婆婆……”說到這裏,便嗚咽起來。哭了一會,看李氏時,也是不做理會,猶如沒事一般。婉貞不覺一陣心中大苦,搶步出了房門,坐在堂屋裏,放聲大哭,哭到傷心之處,不覺以頭搶地。哭夠多時,猛擡頭一看,覺得自己所坐之處,並非陳家堂屋,卻是一個荒郊所在。不覺心下大疑,道:“我今日何以迷惘至此,莫非在這裏做夢麼?然而回想前事,歷歷在目,又不像是夢。”又唸到:“身世飄零,父親不以我爲女,翁姑不以我爲媳,深恨前此投繯不死,落水不死,不知留此殘生,還要受多許磨折?”想到這裏,又獨自悲痛起來。

正在悽惶時候,忽見前面一行人馬,向這邊來。定睛看時,好像是官府執事。自顧所坐的地方,正是一條小路,左邊是一條小河,右邊卻是水田,那執事便向這條小路來。婉貞覺得無處迴避,只得掙扎起來,站在路邊。那一行執事,漸行漸近,旗鑼傘扇走過之後,一個少年郎君,騎着一匹白馬,按轡緩行而來,打從婉貞身邊掠過,對着婉貞定睛一看,道:“咦!朱家表妹,爲何一人在此?”婉貞也定睛一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朝夕記念,名分已定的未婚丈夫陳耕伯,不覺心中又驚又喜,又羞恥又惶恐,一句話也答不出來。耕伯早已翻身落馬,又鞠躬問道:“端的表妹,爲甚一人在此?”婉貞此時,心中棼如亂絲,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又沒有一句說得出的,好容易把一句話提到嘴脣邊來,卻不知怎樣又縮了下去,便不由自主的撲簌簌滾下淚來,猶如斷線珍珠般,要收也收不住。耕伯道:“表妹,想是受了委屈了。我這裏左右有空轎子,就請表妹登轎,先到我家再說。”說時,便有僕人招呼,把一乘空轎子擡過來。婉貞此時身不由主,恍恍惚惚便坐在轎中,轎伕擡起便行。只見耕伯依然騎馬在前先導,回視兩旁,卻又不是荒野之地,六街三市異常熱鬧。婉貞坐在轎中,也自莫名其妙。暗想:“我今番回來,父親脾氣向來是古執的,一時動氣不理我,也不足怪。只是公公、婆婆,何以也不理我起來?公公且不必說他,至於我婆婆,從前名分未定,以老親稱呼時,便十分疼我,一見了,便侄女長、侄女短,何等親熱,方纔見了我,就猶如沒有看見一般,可見得從前親熱,都是假的。只有耕伯見了我,便那等小心憐愛,足見到底是夫妻情重,與別人又自不同,也不枉我一向出生入死的,代他苦守。等一會到了,少不得要把我一身所經的,細訴與他,還不知他怎生憐惜我呢。”一頭上胡思亂想,耳邊廂忽聽得一陣鼓樂喧闐,自顧身上穿的是鳳冠霞帔,擡頭看見轎前的耕伯,也是穿了一身吉服,在那裏下馬。心意中想:“莫非今日是親迎吉朝麼?”正那麼想着,轎子已經停下,便有兩個喜娘過來,揭去轎簾,攙扶出轎,入到一所大宅內,拜堂行禮,一般的拜見公婆。婉貞偷眼看時,那公婆卻是喜孜孜、笑溶溶的,不似從先那一副冰冷麪目。儐相送入洞房,便出去了,房中只剩了新夫妻。一時耕伯走近身邊,軟語溫存,百般慰貼,婉貞此時倒羞答答說不出話來。側耳聽一聽,外面人聲寂寂,遠遠的好像已打三更,耕伯還坐在身邊,喁喁細語,說道:“我們從小兒,便大家相愛,不料今日天從人願,成了百年好事,想表妹的心,也和我一般的,爲甚麼對此良宵,倒默默無言,學起息夫人來了。”婉貞低低答道:“妾得侍郎君,三生有幸。只是文定那天,忽然傳說郎君走失無蹤,不知一向在何處,卻使妾多受一番磨折。”婉貞說話時,卻仍是低着頭的,說了這兩句話,卻不聞耕伯答應,不覺擡頭一看。誰知伴着自己坐的,那裏是個陳耕伯,竟是一隻斕斑白虎,像人一般坐在那裏。一隻前腳撫在自己背上,一隻按在自己胸前。這一嚇,真是三魂走了兩魂,七魄丟了六魄。登時覺得耳鳴眼黑,芳心亂跳,欲叫又叫不出來。自覺得身子倒在地下,登時渾身痛楚起來。驚定一回,張眼觀望,只見四面漆黑,自己睡的地方,十分逼仄,伸手捫(,覺得自己像睡在一個木箱之中,箱內積水盈寸,竟是睡在水裏,氣急的喘不過來。

猛然想起,自家被式鍾那廝一頓惡打,打完之後,難道他竟把我活葬了?自己想來,真是命苦,他索性打死我,倒也罷了,爲甚活葬了我,叫我受這等罪。不覺又悲悲切切,哭將起來。身上傷痕又痛悶的,又喘不出氣,又睡在水裏,浸的那傷痕更是痛的不堪言狀,不覺轉悲爲怒,騰起一腳踢去。誰知那棺蓋劃然頓開。看官須知,他那薄棺並不到半寸厚,草草用幾個釘,釘起來的。婉貞又是一雙天足,被他恨極一踢,如何不開。婉貞看見棺蓋開了,便伸手推過一邊,咬着牙,忍着痛,掙扎坐起來。擡頭一望,只見滿天星斗,四面並無房舍,風吹得樹上嗚嗚作響,加以蟲聲唧唧,方纔自悟,果然身在曠野之中。原來夏秋之間,疾風暴雨,易起易散,此時已將近五鼓,久已雲收雨散了。婉貞坐在棺內,細想方纔之事,似夢非夢。

若說他是活葬了我呢,他納我入棺時,總不能一無所覺,一定是打死了我,草草納入棺內,擡至此處的;若說我已經死了半夜,此時復甦,那方纔所見的,便不是夢境,或者我的魂魄已經回家一轉,也未可知,只苦於現在不知是甚麼時候。自顧渾身溼透,更向何處投奔。唉!蒼天啊,你爲甚不放我死了,卻還要我活在世上做甚麼呢?一個人坐在那裏,怨一回,恨一回,悲昔一回。好可憐啊!你想,一個十六歲的閨女,向來是嬌生貴養的,憑空叫他受了多少苦楚。想看官們早已巴望他快點團圓的了。誰知臨了時,卻叫他身帶重傷,孤苦零丁的一個人,坐在荒郊之外,泥水之中,造物弄人,未免大不仁了。閒話少提。

且說婉貞悽惶過一會,獨自寧神,要想一個投奔去處。終不成到了天明,真個去討飯叫化麼?然而當此之時,莫說是個女子,便是個男子,有了通天手段,也是沒處施展的。也是天不絕人,無意中被他看見遠遠有一星燈火。婉貞暗想:“且莫管他,既有燈火,總有人家,我且到了那人家的去處再說。”想罷,便掙扎起來,一步一捱的,向着那露出燈火之處,摸索行去。可憐他身上既是受傷痛苦,又被雨水透入棺中,衣服盡溼,全都沾裹在身上,越加痛楚,越加難行。況且大雨之後,野外之地,泥濘不堪,僅有些微星光,如何看得見,所以又是一步一滑,幸得一雙天足,還不至十分蹉跌。捱了一里多路,看看那燈光之處漸近,隱隱聽得木魚之聲,此時更顧不得甚麼,只管向前行去。看看走近,擡頭看時,卻是一座小小茅庵,門額上一塊橫匾,卻看不出是甚麼字,那木魚之聲,就從那庵中而出。便輕輕叩了兩下門,裏面木魚之聲,頓時停住了。婉貞又叩了兩下,裏面問:“是甚麼人?”婉貞道:“我是一個落難女子,來求寶剎片地,略歇一宵。”裏面寂然無聲,半晌,又聽得一人說道:“這是個女子聲音,你便開門與他方便罷。”說罷,便有人掌了一枝蠟燭出來。開了門,婉貞看時,卻是一個老婆子。正要舉步進去,那老婆子把婉貞看了一眼,嚇得“呀!”的一聲,把蠟燭摔在地下,連爬帶跌的,往裏便跑。婉貞見嚇了人,便站住了,不敢孟浪。只見佛堂裏面,踱出一個老尼來,南無着左手,右手拿了一串念珠,口中不住的念“阿彌陀佛”。又問:“甚麼事?”那老婆子爬在地下,用手向外亂指,道:“鬼,鬼!”那老尼道:“阿彌陀佛!老衲今年八十歲了,平生沒做壞事,那有鬼上我門?”婉貞在外聽得,便道:“師傅啊!奴是個落難女子,被人害得這般狼狽,並不是鬼,休得害怕。”老尼道:“既是一位女菩薩,請進、請進。”婉貞方纔舉步進去,回手和他關上了門,方纔走上佛堂。那老尼把婉貞一看,也自吃了一驚,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菩薩,可是遇了歹人,弄得這般模樣?”婉貞道:“一言難盡。”老尼道:“女菩薩,此非說話之時,待我取兩件衣服出來,你去洗個澡,換了衣服,再說罷。”回頭叫那老婆子道:“翠姑,你快去燒起水來,給女菩薩洗澡。足見你禪心不定,須知悟、徹、空、明,何處有鬼!”老婆子答應着,轉到後面去了。老尼道:“老衲的是出家衣服,女菩薩用不得,回來水燒好了,我叫翠姑檢兩件出來,將就穿穿罷,只是褻瀆不當。”婉貞道:“此時得免裸體,已感大德,何敢有嫌。敢問師傅法號?”老尼道:“老衲妙悟,皈依佛法已六十五年了。方纔那翠姑,本是我在家時的丫頭,小我四歲,今年也七十六歲了。他本名翠鬟,從他丈夫死了之後,也要跟我出家,我怕他禪心不定,不肯和他剃度,他便在此做個香火道婆。因爲大家都老了,所以我叫他一聲翠姑。”正說話時,翠姑來說水燒好了,妙悟便叫翠姑取一套衣服出來,送婉貞到浴堂裏去。正是:

借浴菩提般落水,本來乾淨女兒身。

未知婉貞浴罷之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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