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婉貞聽得父親突然說是陳家那小孩子不見了,不覺吃了一驚,不由的衝口而出,說道:“噯呀!怎麼不見了?”小翁道:“若是早兩個時辰得信,這個勞什子聘,便可以慢一着了。偏是行聘過後,這裏回盤過去,他那裏接到六皆來信,說是不見了。從終覆出場之後,便沒了這個人。”婉貞聽了,心頭小鹿亂撞。悲又不是,愁又不是,一口氣涌到喉嚨上,半晌說不出話來。歇了一會,方纔說道:“既是終覆出場便不見了,何以昨天才得信?”小翁道:“我也不知備細,只聽得人說,我便連忙去找陳九如。誰知九如已和公孺兩個,趕往省城去了。”婉貞聽了,默默無言。小翁又道:“倘使他有甚不測,倒並不是難題。不過,這頭親定得鹵莽些,害你守望門寡,諒來我教你讀書一番,應該略知大義,不致辱沒了我的家門。但怕那畜生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躲着不敢見面,過幾時卻又靦然面目的跑了出來,我有了這樣的女婿,豈不活活的把我氣死。再或者,他在外濫嫖的昏了,忘了回家,這等人,也就一輩子了。我算來算去,只有這兩層,不然斷沒有平白地不見了一個人之理。”婉貞聽了,暗想,父親說的兩層,第一層是不見得的。他有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又何必幹那見不得人的事?倒是第二層,有點意思。年輕的男子,往往把持不定,失足花叢,是常有的。然而,任他怎麼昏迷,自己高高的中了案首,也該回來了。這裏面或者另有事故,也未可知。只是自己是個女孩兒家,不便多說,惟有默自耽驚。辭了父親,自歸房內。可憐從此以後,銀缸問花,金釵卜鳳,更無已時。
且按下不題。卻說當日陳公孺喜孜孜的打發兩位媒人,領了聘禮,到朱家去。方纔送出大門,卻接到六皆自省城寄來一封燒角的要信,不覺吃了一驚。連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着:
公孺大哥如見。前日案發,疇侄大喜掄元,弟急至其肄業館中道賀,詎到館晤其業師何先生,言疇侄自終覆以後,未曾回館,因疑其在弟店中,故未尋訪云云。而近日疇侄實未來過,經弟直告何先生,彼此驚疑不定,不知失落何所。旋經何先生飭人至各學生家問訊,非但毫無消息,並探知尚有學生二人,同時失去。見信務乞速到省城,商量尋覓之策,不可有誤。專此飛報,即請檯安。專盼大旆。弟六皆頓首。
公孺看畢,不覺驚得面如土色,默默無言,自打主意。李氏連問是甚麼事,公孺只管搖頭不答。後來李氏問得急了,公孺含糊答道:“沒有甚麼事。等一會九如來了,我們一同商量。”李氏摸不着頭,取過那封信來看時,又苦於不識字,只有兒子名字那個“疇”字,是認得的。明知是關着孩兒的事,這封信又是燒了角的,明明凶多吉少,爭奈公孺不肯說,只急得他雙足亂跺,一定要追問。正在爭執時,兩位媒人已領了回盤回來。公孺按住了一天驚恐,屏住了滿腹憂愁,一般的笑逐顏開,款待兩位媒人。李氏見此情形,也便將心放下。等待過了媒人,女媒辭去,公孺留下九如。又叫李氏收過了回盤禮物,彼此將衣冠寬去,方纔取出六皆的信,給九如看。九如看罷,失驚道:“怎麼便不見了?”李氏連忙搶着問道:“甚麼不見了?”九如道:“原來哥哥還沒有告訴嫂嫂。這封信是幾時到的?”公孺道:“剛纔到的。我若告訴了他,他要大哭小喊的,把今天的喜事,鬧了個沒有了局,所以暫時按住。”又回頭對李氏道:“此刻告訴了你罷。是疇兒不見了。”李氏怔了一怔,道:“怎麼講?”公孺道:“疇兒自從終覆出了場,就不見了。”李氏聽了這句話,猶如天雷擊頂一般。但覺得轟的一聲,耳也聾了,眼也花了,眼前看見黑“”的一大塊黑影,黑影當中火星亂迸,一霎時間,天旋地轉,頭重腳輕,不因不由,把雙腳一蹬,便撲通一聲,連坐的交椅一併仰翻在地。嚇得公孺連忙過來扶起,僕婦等輩與及族中來道喜的女眷們,都來幫着扶救。叫了一會,李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接着便哭叫一聲:“我的苦命的兒呀!”公孺頓足道:“他不過暫時不見了,終須要尋出來的。你等果然尋不出,再哭不遲呀。”李氏頓住了哭,呆着臉怔了半晌,說道:“你又說甚麼?”九如接口道:“疇侄雖然暫時走失了,他有這麼大一個人,終須要尋着的,嫂嫂不必性急。”李氏道:“照你說,是走失了。嚇煞我也。”回頭對公孺道:“你說話也說清楚些,我剛纔明明聽見你說疇兒自從終覆出場就沒了。”公孺道:“你自己耳朵聽差了,反要怪我說不清楚。”九如道:“此刻也不必爭執這些閒話了。哥哥,趕緊親到省城走一次要緊。”公孺道:“我便去,還要求老弟陪我走一次,好歹多個人商量。”九如道:“當得奉陪。”李氏便忙着要收拾行李,九如道:“行李不必帶罷。我們到了省城,總是住在聚珍,還怕少了我們的被褥。”公孺道:“如此,老弟快回去知照一聲,我們就行。”九如笑道:“哥哥也急昏了,弟婦現在這裏,我又何必回去知照呢。”原來這一天,九如的妻小張氏,也過來道喜,此時尚未去,正在前廳招呼李氏,勸他不要愁。公孺聽了,也破顏一笑。匆匆叮囑了李氏幾句不要愁急的話,便和九如同到碼頭上,僱了一艘快艇,兼程趕往省城而去。此時崗邊一帶,早已沸沸揚揚,將此事傳出去,是以先被朱小翁知道了。這且按下不題。
且說公孺、九如,趕到省城,已是黃昏時候。舍舟登陸,到了大新街聚珍珠寶店,與六皆相見。問起如何不見的情形,六皆也不能深悉。此時天色已晚,行事不便。捱過一宵,公孺便到西湖街,拜望那位何先生。原來這位何先生,是一位通儒,單名一個“哉”字,表字謂信。當下何謂信接着陳公孺,彼此寒暄已畢。公孺道:“小兒一向得蒙先生耳提面命,感德不淺。此次第一回出考,即徼倖了,此皆先生訓迪之功。特來拜謝。只是小兒場後走失了。聽說先生門下,還有兩位高足,同時失去,不知可是真的?到底如何走失,近日可有點消息,還求指示。”何謂信道:“如何走失,兄弟也不得而知。此番門下連令郎卻有三個學生出考,令郎及一個姓柴的,名叫柴也愚,都同時招覆。一個姓遊的,叫遊於藝,卻早被擯了。終覆那天,遊於藝前去接場,就沒有回來。他們各人都有家的,柴也愚住在寶華坊,遊於藝住在泮塘,便是令郎也常到聚珍去。所以他們沒回來,兄弟卻並不在意。直到前日,令弟六皆來到,兄弟方纔知道。此時柴遊兩家,都忙着尋訪,閣下不妨到兩家去探問,或者可以商量一個方法。”公孺聞言,謝了何謂信,辭了出來。忙叫了一乘轎子,先到寶華坊,後到泮塘。兩地相距又遠,足足一天的工夫,方纔到過兩家。問起來,也是毫無頭緒,不過家人們乾着急罷了。柴也愚還是三代單傳,從小沒了父親,還有一個八十多歲的祖父,已是哭的不省人事了。公孺初意,本來也只當兒子不肖,在外閒蕩,一訪尋便可以尋回來的。及見了這般光景,不由的也慌張起來。回到聚珍,又將近入黑,與六皆、九如,相對愁嘆。
還是六皆出主意,寫了尋人賞格,到處張貼。此時廣東還沒有報館,省城各公館、字號,看的都是香港報紙。便寫了賞格底稿,寄到香港《循環報》、《維新報》、《華字日報》等處,去上告白。這一鬨傳出去,不到一日之間,廣州城裏早傳作新聞,說南海縣學失了案首。過得幾天,已定了簪花謁聖的日期,卻還是杳無消息,廣東人便造了一句笑話,說南海縣這一案是個無頭案,日子越久,消息越是杳然。公孺急得終日耳鳴眼跳,眼巴巴望了一個來月,仍是沒有絲毫蹤跡。起先各人把這件事哄傳開去,還望有人知道的,前來報信,久而久之,外邊傳說的也冷淡了,沒有人說起了,更是沒有指望。
公孺無奈,只得託下六皆,自和九如兩個,先行回鄉。李氏此時,已是思子成病。公孺只得強詞安慰,一面延醫調治。又叫九如去通知朱小翁。此時爲日已久,仍無蹤跡。小翁料得,從前疑他幹下不能見人之事,暫時避面,與及在外濫嫖,忘了回家兩層,已是錯疑了。據此月餘之久,還沒有一些影響,想來總是凶多吉少,因此聽了九如所說,也不免愁嘆,並沒有甚麼怪人的話,倒反託九如向公孺夫妻勸慰。
送過九如之後,便到內室對婉貞說知。可憐這一月以來,這位婉貞小姐,已是斷盡柔魂,碎盡芳心的了。今聽得尋訪不着之言,無非是和他加些碎心材料。看官須知,這訂定婚姻,本是兒女終身大事,一經說合下定,便是畢生憂樂所關,若然有了中變,如婉貞所遇此等事,其心中之苦,便不言可知。然而所說合的婿家,若是向來不相識、不相知的,遇了此事,不過是一個苦字,便包涵盡了。至於婉貞與耕伯,卻是從小兒常常相見,在一起頑笑,耳鬢廝磨的。雖然自從耕伯到省城讀書之後,隔別了幾年,後來六皆來做媒說親,朱小翁未免向女兒提及。他口中雖未便說出,心中卻把從前我兩個曾在何處相見,何時何日在何處同頑耍,在何處同談笑,覺得這耕伯如何親熱,如何可愛,一一都潮上心來,倒覺得父親一定要等他進了學,方纔許親,未免多事。暗暗地禱祝他早點進了學,以便成就這件好事。及至聞得他高高的中了案首,陳家備了聘書、聘禮,前來下定,心中之喜,不言可知。誰料歡喜未完,忽然得了這個消息,他這苦字當中,未免藏着一個情字,所以較諸平常遭遇意外的,更爲難過。當下聽父親說知仍無消息的話,不免嘆一口氣,慢慢的說道:“只怕是凶多吉少的了。”小翁皺眉道:“然而沒有確實消息,又不能說他一定怎麼。”婉貞道:“少年秉性,總是以科第爲榮,他高高的中了案首,倘使平安無恙,豈有躲着不出之理。據此看去,豈不是……”說到這裏,便噎住了。小翁低頭,默默無言。忽然小丫頭報,說二老爺來了,小翁道:“這個厭物,許久不見了,卻又來找我做甚麼。”一面說着,起身出去。只見他兄弟仲晦,迎着道:“哥哥,兄弟一向在外,前回侄女行聘大喜,不曾來道個喜,幫個忙。今天回家來,聽說侄婿走失了,卻來與哥哥道惱。”小翁道:“你總不肯安分在家耕讀,一年到晚,總在外頭流離浪蕩,幹些甚麼?”仲晦道:“哥哥,我不比你,清茶淡飯,可以熬得日子。好歹總要在外頭碰碰機會,有的撈兩個回來,沒的也沾光一頓酒肉。我們說正經事。我才從省城回來,下個月初一,是外母七十歲正壽,我們兄弟兩個,同是女婿,雖然他女兒沒了,親情總是在的。我想和哥哥一同到省城祝壽去。並且外母也曾說來,說是許久未看見婉貞侄女了,囑咐我叫哥哥帶侄女去住兩天。不知哥哥可去?”小翁道:“這個自然當去的。但不知你幾時動身?”仲晦道:“我想早點走,後天便動身。因爲鄉下買不出東西,要到省城備點禮物去。若是侄女去,我便帶了弟婦去,給他做伴。”小翁道:“弟婦果然去,我也樂得叫女兒去給外婆拜壽。”當下商議定了,仲晦辭去。小翁便入內告知婉貞,準備動身。婉貞雖然沒有心緒,然而父親高興,外婆生日,也不便違拗。略略收拾收拾,到了後日,仲晦僱定了船,帶了趙氏動身。小翁也帶了婉貞,和一個小丫頭上船。只這一去,有分教:
樂昌宮鏡破更破,烈女貞心寒復寒。
不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