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婉貞自此日之後,天天教阿鳳寫字。阿鳳仍是天天晚上伴着同睡,婉貞明知他是防範自己,也故作不知。阿三姐每日回來,婉貞總是笑語承迎,故意自家怨恨傷痕不愈,不能早到船上應客,騙得阿三姐信以爲真,十分歡喜,交代阿鳳,小心調護,他要吃甚麼,家裏沒有的,你便告訴我。婉貞聽說,便殷勤致謝道:“媽媽這等疼我,我過幾天傷痕好了,應起客來,每天至少要弄他十個大元寶,孝敬媽媽呢。”說得阿三姐眉開眼笑,說道:“看不出這個小丫頭,倔強起來天也不怕,地也不怕,討好起來,卻比那些賤人高出千倍萬倍。等你做過三五年生意,我親自替你揀一個好老公嫁你。”好婉貞,居然能斂住羞慚,笑語拜謝。這些鴇婦,本來喜怒無常,有時婉貞誤觸其怒,一般的賤人長、賤人短的亂罵。婉貞也只默默低頭承受,有時還賠笑認罪。所以阿三姐越是放心他,只當他是多年的買女,並不當他是個新來的了。
一日復一日,光陰易過。婉貞看看身上傷痕,將近全愈,有幾處已經結了厚疤,只等疤蓋脫了,便好了,心中暗暗着急,想道:“不趁這幾天行事,等果然傷痕痊癒了,他要我到船上去,卻拿甚麼推託。”正在想着,恰好阿三姐回來,面帶喜色,問婉貞道:“姑娘,你的傷都好了沒有?”婉貞道:“差不多了。”阿三姐道:“阿彌陀佛,好了也罷了。我告訴你,昨天晚上府裏的文案王老爺,到我們船上來說,廣東的甚麼臺,升到此地桂林做撫臺,這裏桂林的撫臺,又升到福建去做制臺,大約下月十五左右,新撫臺要到桂林去,經過這裏,總有幾天耽擱。下個月底,舊撫臺要到福建,也走這裏。過這兩幫大過客,都是些大人、大老爺。阿彌陀佛,你快點好了,到船上去,好歹趁這個鋒頭,發一個大利市。或者那一位撫臺大人,看中了你,阿彌陀佛,那賞錢下來,不定一千兩、八百兩呢。”婉貞笑道:“只怕我沒有這種福氣。正是,我有一句要緊話,要告訴媽媽,一向放在心上,不曾說得。此刻我的傷也要快好了,將近要做生意了,所以也不能不說了。”阿三姐笑道:“你了了了,說了許多,到底要說甚麼。”婉貞道:“我今年正月,在家的時候,曾經叫一個算命的,算算今年的流年。他算我今年五月裏一定要死的,那時我嚇怕了,問他可有甚麼解救。他說,若要有救,除非到城隍廟裏,許下個願,便可以逢災變福,遇難成祥。我便依他,去許了願。如果遇死不死,便香花、燈燭酬神。媽媽,這個是幾月了,今日是幾時了?”阿三姐道:“今日五月二十六了。”婉貞拍手道:“媽媽,我前回不合自尋短見,是幾時,數到今天,還不滿二十天呢。遇了哥哥、嫂嫂,救活了我,你說這算命的靈不靈。”阿三姐道:“阿彌陀佛。不但算命的靈,菩薩也真靈。”阿鳳在旁插嘴道:“可惜那算命的不到這裏,若是到了這裏,我也要算一算。”婉貞道:“我就爲了這事,要告訴媽媽一聲。此刻事情都靈了,我打算要到城隍廟裏去酬神。”阿三姐道:“這個容易,我明天代你去燒一爐好香。”婉貞道:“媽媽,這個不行。這也是那算命先生說的,許願要親自去許,酬神也要親自去酬,不然菩薩惱了,要加倍罰呢。況且我做了媽媽的女兒,也應該代媽媽燒一爐香,保佑你長生不老,怎好要你去呢。”阿三姐道:“你自己去也使得,只是要揀個日子。”婉貞道:“不必揀甚麼日子,初一十五,菩薩總來鑑香火的。我稟告過媽媽,不是初一去,便是十五去便了。”阿三姐道:“既然如此,你就等六月初一去罷,十五怕你全好了,要去做生意了。”婉貞道:“那麼就是初一去。”阿三姐道:“到了那天,叫兩頂轎子,叫阿鳳也陪你去。”婉貞道:“我們都是一雙大腳,怕走不動麼?我身邊又沒有錢,就是香燭錢,也要和媽媽借,不知幾時纔有得還,還坐轎子呢。”阿三姐道:“你要走路去,也使得,好在這裏到城隍廟也不甚遠。”說罷又說了些家常,及那不三不四的話,便自去了。
從此日之後,婉貞便不吃葷菜說是齋戒燒香。阿鳳見他如此,也跟着要齋戒起來。婉貞笑道:“我爲的是還願,才齋戒,你好端端的齋戒甚麼?”阿鳳道:“你還願,我要許願呢。”婉貞道:“你又許甚麼願?”阿鳳道:“我既然陪你去燒香,總沒有空到廟裏走一次的道理,自然也要燒香拜神,樂得順便許一個願。至於要許甚麼願,我此刻還打不定主意呢。”婉貞聽說,不覺暗暗好笑。阿鳳又道:“姑娘,我們明天再吃齋也罷。”婉貞道:“這又爲甚麼?”阿鳳道:“今天才二十六,明日吃齋起,一直到初一,有五天不得葷腥到口呢。我們今天晚上殺一個雞,買些魚肉來吃了封齋,到初二那天,做&開齋,豈不好麼?”婉貞吃素一層,不過是堅阿三姐等之信,何嘗是要齋戒。聽得阿鳳說,便順口答應了。阿鳳便去叫所用的老媽子,去買起魚肉來。自己家裏有現成養着的雞,便親自動手殺起來。
到了晚飯時,又燉了一壺酒來讓婉貞,婉貞生性不飲酒的,他沒法相強,便自獨酌,不覺醉了。一個人大笑大說的,亂到二更天,方纔睡下。等得靠着了枕頭,卻就鼾聲大作,睡了一個更次。酒醒過了,翻了個身,不見婉貞在牀,吃了一驚。翻身坐起,卻見婉貞伏在桌上寫字,因說道:“姑娘,甚時候了,你還寫字呢。”婉貞道:“早呢,不過二更罷了。”正說話時,聽見更樓上冬、冬、冬、當、當、當,報了三更三點。阿鳳道:“姑娘當面撒謊呢。”婉貞笑道:“是我寫字寫’了。你睡罷,我也不寫了,也要睡了。”阿鳳果然覺得酒醉睏倦,便又睡下。
直至天明起來,見婉貞正在睡得甜濃,便不去驚動。直到辰牌時分,婉貞方纔起來梳洗。對鏡理鬢時,阿鳳在旁邊失驚道:“噯呀!姑娘,你的手上爲甚傷了一塊?”婉貞自己看時,左手膀上綻了一條縫,有一寸多長,還有些血水淌出來。因說道:“你還問呢,昨天晚上,你吃醉了酒,拿了一把果刀,亂跳亂舞,我怕你傷了自己,忙過去搶,卻被你割了一刀。”阿鳳吃了一驚,頓然呆了半晌,道:“我記得沒有動手,不過多說點話罷了。”婉貞道:“你自己吃了酒,亂了性子,傷了人,還抵賴呢。難道我自己割了一刀,賴你不成?我回來告訴媽媽,說你吃醉酒要殺我。”阿鳳慌忙道:“好姑娘,你饒了我罷,告訴不得的。”婉貞道:“這爲甚麼?”阿鳳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此刻是他心上的肉了。經我眼看着買來的人,有七八個了,他待得總沒有你好,背後頭總說你是梧州闔埠的第一個人材,他將來發財養老,卻靠在你身上的了。你若告訴了說我殺你,他怕不先殺了我呢。”婉貞撲嗤的笑了,道:“那麼,你還賴不?你再賴了,我一定告訴。”阿鳳道:“阿彌陀佛!好姑娘,我不敢賴了,是我醉後失手,得罪了你。你饒了我罷。”正說話時,阿三姐走了回來,一面進門,一面問道:“姑娘,今天好點麼?”婉貞忙垂手掩過傷痕,道:“多謝媽媽!好點了。再過六七天,包管可以跟你到船上去了。”阿鳳看見如此,方纔放心。阿三姐又說了些閒話,指點了些家事。
正欲出門,忽然又止住,對婉貞道:“六七天之後,你便可以出去了。我想叫個先生到家裏來,先教會你一兩支曲子,可以暫時應酬。”婉貞聽了,頓然一呆。連忙正色道:“唱曲麼,我不幹那個。”阿鳳道:“這是做姑娘一定要的。”婉貞道:“你懂甚麼!不信,你問媽媽。古時候的出色姑娘,那個是靠着唱曲子的?那一個不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都來的?你看我出場給你看,若是不懂琴棋書畫的村老客人,我還不理他呢。越是上等客人,越是歡喜這些琴棋書畫。包你來的都是好客,我學曲子做甚麼!”阿三姐道:“你真是都懂的麼?”婉貞道:“我長了十六歲,讀了十七年書,怎的不懂?”阿鳳大笑道:“你撒謊也不會。十六歲的人,怎麼會讀了十七年書呢?”婉貞道:“我在孃胎裏,先讀了一年,纔出世的,怎麼不是十七年?”說的阿三姐、阿鳳,一齊笑了。阿鳳道:“莫說琴棋書畫了,姑娘就是這一張嘴,也就夠應酬了。叫我們學一輩子,也學不會這種說話。”當下說笑一陣,阿三姐去了。閒話少提。
光陰易過,轉瞬到了初一這天。天未明,婉貞便起來梳洗。阿鳳驚醒了道:“早啊,起這麼早做甚麼?”婉貞道:“燒香要燒頭爐香,怎麼不要早點。”阿鳳聽說,一骨碌爬了起來,忙去梳洗。一面到對房,連拖帶拽的,大聲叫起阿聾。婉貞道:“叫他做甚麼?”阿鳳道:“婆婆交代過,叫他陪我們去呢。”婉貞暗想:“這是防到我逃走呢。你看得我同三歲小孩子一般,這裏人生路不熟,叫我逃到那裏去?”一面梳洗完了,天色方纔平明。阿鳳叫起老媽子關門,三個人一行向城隍廟去。
到了廟內,婉貞先燒了香,隨後阿鳳也燒香磕頭。拜過了正殿,婉貞又要拜後殿,拜了後殿,又要拜這樣,拜那樣。末後,連兩廊下畫的十王殿,也要一一拜過,俄延了兩個多時辰。婉貞正在心焦,忽聽得廟外一聲叱喝,鏜鏜鏜幾聲鑼響,外面擡進一位官來。婉貞擡頭看時,那銜牌是“特授蒼梧縣正堂”,因拉阿鳳道:“我們走近點看看,我向來還沒有看過官是怎樣的呢。”阿鳳道:“我害怕,不去。”婉貞道:“你害怕,我自己去看。”說罷便走,阿鳳也趔趄着跟在後面。此時那縣官已經在神前行禮,婉貞閃閃縮縮,愈走愈近,看着那官行完了禮出來,在丹墀上轎。轎伕正要擡起,婉貞忽然大喊一聲:“冤枉啊!”聲纔出口,便用力擺脫了阿鳳,飛奔到轎前,攀住轎槓跪下,懷中取出一紙呈詞呈上。旁邊伺候的人連聲叱喝,有個便要舉馬鞭來打。那縣官在轎裏,看見那呈詞只是一張白紙,卻寫的是紅字。留心一看,卻又不類銀硃,心知有異。接過手來,原來是血淋淋的血書。便喝住差役,把呈詞先看個大略。只見寫的是:
具呈詞難女朱婉貞,年十六歲,廣東南海籍。稟爲途遇拐匪,陷身火坑,不甘自污,乞恩超豁事。竊難女於某月日,由南海崗邊鄉原籍,隨同生父朱小翁,僱舟至廣州省城探親。半途被舟子將生父騙至岸上,遽爾解維,直駛至治下。將難女價賣與鴇婦阿三姐,逼令爲娼。
那知縣官只看了這幾句,便叫婉貞道:“你退下去,再補一個合式的呈子來罷。”轎伕聽見說完,婉貞尚未回答,便要擡起來,那喝導的早哦呵的一叫。婉貞連忙拉住轎槓,道:“稟大老爺,難女被難在此,退下去無家可歸,一經離了官府,又被惡鴇等擄去了。”那知縣官沉吟了一會,叫過一名差役道:“你好好帶這女子到官媒那裏去。”說罷起轎去了。
阿鳳被婉貞掙脫時,見他跑到官轎前,也還不知就裏,只嚇得軟癱做一團。那阿聾本來有幾分呆氣,又蠢又戇,看見婉貞到轎前跪下,遠遠的也對着官轎磕頭。及至官去了,只有一個差人同婉貞在那裏,夫妻兩個不知好歹,便走近前去,問道:“姑娘,怎樣了?”婉貞冷笑道:“怎樣了?少陪了。”阿鳳道:“回去罷。”被那差役一聲喝斷,把婉貞帶到官媒處,暫時安頓。
卻說那蒼梧縣知縣姓李,名琛,表字珉卿,年紀約有五十多歲,是一位名進士出身。當下收了婉貞的呈詞,打發開去,就在轎內看他那呈詞的下文。是:
竊難女幼承姆訓,粗解女儀。門第雖未媲夫簪纓,家世本相傳以清白。驟罹污辱,情豈能甘。若受羈縻,計無所出。況復鞭鸞笞鳳,淫施假母之威;叱燕嗔鶯,恣發狂且之吠。言難入耳,體乏完膚,逼迫之勢難堪,堅貞之志不泯。伏念守身如玉,箴言垂女誡之篇;斷臂投梭,奇節仲古人之範。用拼一死,悄投午夜之繯;視此餘生,已若朝晨之露。詎料折磨未了,冥府不容;一尺之階,解救得蘇;微軀復入,千層之網。夫救人者,豈淫龜惡鴇之仁哉;蓋利我者,在惹蝶招蜂之計耳。是故返魂香!,繼以鞭“,切齒恨深,益加荼毒,求死不得,虛生何爲。況乎貞白之志操雖堅,強暴之橫施可慮,用是權宜劃策,笑語爲歡。設詞緩其淫威,具狀訴茲苦楚。託禮神以離虎穴,伏孔道以俟鳧旌。瀝血陳情,沾仁瀆稟。伏乞恩施雨露,拯我餘生,威震雷霆,懲茲巨惡。謹稟。
李珉卿看完了,暗想:“這女子可煞作怪,他情急到刺血作稟,還有心情去弄駢體呢。且等回到衙門問他一堂,便知端的。”正是:
已憑權術全貞節,猶復推敲運匠心。
未知李知縣問過一堂之後,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