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妙悟,當下把婉貞夤夜投奔,感冒得病半月不愈的話,說了一遍。學農道:“老佛忒煞膽大,倘使他是個人家逃出來的婢妾,你也收留下來,不怕累了自己麼?”妙悟道:“四大皆空,何處是累?”學農道:“慈悲心動,怕不能空。”妙悟道:“此女雖無來處,卻有去處,也不必累我。”遂把婉貞所述之遭際,及寄信回家,囑人來接的話,一一述知。學農道:“原來是一位奇節女子,可敬,可敬!我便醫他。”妙悟便叫翠姑,先到禪室裏去,知照了婉貞,然後親引學農到裏面去。婉貞已是勉強坐起,用夾被圍住了下身。翠姑端過一張矮腳幾,放在榻上。學農診過了脈,定了方子,便和妙悟同出佛堂外面,好讓婉貞方便睡下。學農道:“他這個症,有伏暑在裏面。起先只管吃些午時茶,所受風寒都祛去了,只是不能清那點暑熱。我這方子,吃兩劑下去便好的。”妙悟道:“居士名手,自然能祛除百病。只是他的心病難除。”學農道:“說到心病,便是神仙也難醫治,莫說是我。”妙悟道:“我料他此時心病只有兩條,若能先治好了一條,他的病也就易好了。居士住在城裏,相識人多,或者可以同他設法。”學農道:“奇了。這女子的心病,怎麼叫我到城裏去醫起來。”妙悟道:“他此刻兩條心病,一是思夫,一是思父。思夫這條,我們是難設法的,至於他思父一條,似還可以盡點力。”學農道:“怎麼盡力呢?”妙悟道:“他曾經寫了一封信回去,已經半個多月,沒有回信。他自寫了這封信之後,便病倒了,不能執筆。老衲是僅識得經卷幾個字,寫是寫不來的。居士若能代他寫一封信,寫得上緊點,叫他家裏趕快打發人來接他,等他家人到了,我包管他的病就好了八九。”學農道:“這個容易。老佛去問了他家的住址,我便代他寫封信。”妙悟道:“他寫信時,那收信地方,我看見過的。一時忘了,待我再問他來。”說罷走到裏面,問明白了,出來對學農道:“寫省城、大新街、聚珍珠寶店、陳六皆、轉交朱小翁便是。”學農聽了大驚,頓然省悟,道:“他莫非是陳耕伯的聘寶麼?”妙悟道:“居士何由得知?”學農道:“這個陳六皆,是我的老朋友,他所開的聚珍珠寶店,早已閉歇了,此刻帶了貨底到梧州去賣。前一向路過這裏,還在我家耽擱了幾天,動身還不多時。他告訴我,一個侄兒,別字耕伯,才定了親,便不知去向,後來那所定的侄媳,也被人拐去了,聽說賣在梧州,是這個女子自己告了官司,虧蒼梧縣李大老爺,交代同鄉人帶他回去,到了肇慶峽,沉了船,撈救不着,生死未知,還託我打聽呢。”妙悟道:“善哉,善哉。這是佛法因緣,得遇居士。他雖未曾對我說出陳耕伯名字,然而所有情節,一一符合,準定是他,居士便行個方便如何?”學農道:“請老佛去問明白了他,倘然是這個人,我便親自走一遭,送他回去。”妙悟合掌道:“善哉,善哉。待老衲問去。”
說罷走到禪室,看見婉貞躺着,因問道:“請問女菩薩,那聚珍店的陳六皆,是女菩薩甚麼人?”婉貞道:“是表叔。”妙悟道:“是老親,不是新親?”婉貞道:“是老親。”妙悟道:“那陳六皆有一位令侄陳耕伯,女菩薩可與他認得。”婉貞聽說,不覺一骨碌爬起來坐着,一面說道:“敢是來了。”既而回心一想,不禁漲的兩頰緋紅,慢騰騰的說道:“老師傅問他怎的?”妙悟見此情形心中已瞭然明白,因說道:“方纔來看病的黃居士,是陳六皆的朋友,老衲和他說起女菩薩前次寄信的事,他說聚珍已經閉歇了,六皆前一向路過此地,還在黃居士家住了幾天,此時往梧州去了,須知這半個多月,沒有回信的原故,是那封信無處可投了。”婉貞道:“不知我六皆表叔,到梧州有甚麼事?”妙悟道:“聽說是販賣底貨。此刻黃居士叫我傳言與女菩薩,安心調理,病好了,他親自送你回去呢。”婉貞大喜道:“這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令人感激不盡的了。”妙悟便出來對學農說知,又述了婉貞感激的話。學農道:“這等奇節女子,我便把他作菩薩供養,朝夕禮拜,還不能表我欽佩之意,何必他說感激呢。老佛勸他安心調養罷。得他好了,他要幾時走,我就幾時送他去。這個藥方,我帶了進城,撮了藥,叫人送來罷。雖說不甚遠,也有四五里路,省得老翠姑又拄了柺杖,走一次了。”妙悟道:“如此一發成全了他了。”
學農便起身辭去,妙悟仍到禪室裏看婉貞。婉貞還坐在榻上,問道:“方纔那位黃先生,可是此間施主?老師傅可是向來相識的?”妙悟道:“非但是施主,非但向來相識,還是老衲的世交。我這庵中一篇貞德庵記,還是他尊大人作的。女菩薩這一問,老衲又知道了。可是因爲他答應送你回去得太易了,你是個驚弓之鳥,又妨出了意外?這個老衲敢保的。”婉貞道:“不爲這個。我倒爲的是萍水相逢,便荷此大德,怕無以爲報罷了。”妙悟道:“這個何必說報。黃居士才說,像女菩薩這等奇節,他還要焚香頂禮,以表他的欽佩呢!”婉貞道:“這是黃先生的過獎,守身保節,是我等女子分內之事,算得甚麼。加以奇節二字,不要慚愧死人麼。”妙悟道:“這是佛家之所謂魔障,被這魔障障住了,便自不知世界中一切惡人做盡罪過,有人勸他,一併不知自己所做即是罪過,亦猶之世界中一切善男子、善女人,做盡功德,他卻自己不知是功德,內中無非是魔障爲之。然而必要有了這一層魔障,方是真惡人、真善人。若做了罪過,自己知是惡事,這個還不算惡人;做了功德,自己信是善事,這個也不算真善人。若女菩薩做下這等節烈的事,還自以爲是分內之事,這便真節烈。”婉貞道:“老師傅,這等說我越發慚愧了。”妙悟道:“阿彌陀佛,這魔障更深了。女菩薩且歇息歇息罷,等一會煎好了藥,再叫你。”婉貞道:“我此刻清爽了許多,想那黃先生是個神醫,診了脈,還沒有吃藥,就好了許多了。不敢勞動老師傅,和我談談倒好。”妙悟道:“阿彌陀佛,女菩薩從此消除災晦了。”婉貞道:“恐怕未必。近日以來,總是魂夢顛倒。”妙悟道:“夢由心生,夢由心滅,心中有夢,處處是夢,心中無夢,處處非夢,夢魂顛倒,與災晦是不涉的。”婉貞道:“弟子受了老師傅大恩,猶如見自己人一般,弟子也不敢自外。有個懷疑之處,要求老師傅參解,釋我疑惑。”妙悟道:“甚麼懷疑?老衲見得到的,無有不說。”婉貞便把在棺材裏面,似夢非夢那一段事,告訴了妙悟。妙悟道:“魂離軀殼,往遊他境,也是理所或有之事,即作爲惡夢觀,可也。”婉貞道:“弟子所疑者,在後半路,恐防有甚兇惡之事。”妙悟道:“夢境雖幻,有時不幻,魂魄雖真,有時不真。而況陰陽合而和,則軀殼生;陰陽散而叛,則軀殼死。女菩薩當日被人毒打,痛極而厥,陰陽於此之時必失調和,及至將蘇,陰陽由不和而復歸於和,當其陰陽二氣復遇合時,相擊相摩,易生種種怪像。凡人入夢境時,陰陽亦必少有不和,及其醒時,復由不和而歸於和。爾時亦生怪像,如驚醒、嚇醒、跌撲醒等類,乃自然之理,何關休咎。總而言之,我心無有休咎,則非但夢境非我之休咎,即當前所見亦非我之休咎。女菩薩聰明人,何以見不及此。”婉貞恍然道:“老師傅舌粲蓮花,弟子頓開愚昧矣。”
說話時,學農已打發人送了藥來。翠姑便忙去生火,煎了,給婉貞吃。這一劑藥下去,婉貞居然好了大半,是夜酣然睡着,連夢也不曾做一個。直到五鼓時,妙悟早課誦經,敲得木魚響,方纔驚醒。坐起來,覺得神清氣爽,自己覺得自從在花埭與父親失散之後,不曾有一日如此安泰,便就在榻上默坐養神。翠姑到禪室裏取東西,看見了,道:“噯呀!天還沒亮呢。小姐好早啊!可好點了?”婉貞道:“多謝翠姑,我好了。”翠姑取了東西自去。一會兒,又進來問道:“小姐可再睡一會兒罷,天還早得很呢。”婉貞道:“這半個多月,我也睡的怕了,巴不能夠起來,如何還要睡?”翠姑道:“如此我去取洗臉水來。”說罷去了。一會兒,送進洗臉水。婉貞下牀,盥洗已畢,翠姑又送上粥來。婉貞道:“你老人家不要爲我忙,等和老師傅一起吃罷。”翠姑道:“老師傅昨夜先行交代過,知道小姐今日要好的,叫我預備着伺候。你先用罷,不必等了,早課還有一會呢。”婉貞此時果然覺得有點餓了,也就不再推辭,吃了一碗粥。翠姑又把自己用的梳篦等送進來,婉貞草草梳了頭。妙悟早課已完,進來說道:“阿彌陀佛。女菩薩大安了。”婉貞道:“多謝老師傅,好得多了。”於是對坐閒談。
慢慢的天色大亮,太陽出來了。黃學農早已親身來到,並帶了書僮,捧了一個攢盒來。妙悟到佛堂裏相見,寒暄已畢,學農道:“我素知老佛廚下,鍋竈都不許動葷腥的。朱小姐久病初痊,胃口不好,必要有點精緻肉食,方可吃得粥飯,所以特備了一個攢盒送來,順便看看他的病,改個藥方。”妙悟道:“一發都煩居士費心了。”說着便叫翠姑端了進去,告訴婉貞。婉貞看時,是一個海南紅木攢盒。揭開一看,裏面七個精緻瓷碟,盛着一樣是臘鴨肫,切成薄片;一樣是去了皮撕細的臘鴨腿;一樣是火腿;一樣是肉鬆;還有那蝦米、魷魚絲、滷肫肝等,共是七樣。說道:“怎麼好,多謝黃先生的。”說時妙悟已引了學農進來。婉貞道:“蒙先生賜藥,頓起沉痾,已感謝不盡,怎麼又蒙賜饌,實不敢當。”學農道:“小姐久病初痊,必要有點可口之物,方能下飯,偶備幾式粗餚,何足言謝。”妙悟接着道:“難得居士想得到。知道老衲廚下不進葷腥,所以特備了這個攢盒來,給女菩薩下飯。”婉貞道:“這個我一發不敢受了。老師傅寶剎,向來戒斷葷品,怎好爲我破了這例。”妙悟道:“不妨,不妨。這攢盒是黃居士送來之物,女菩薩又是客,與我小庵無礙的。”學農道:“還是先診小姐的脈罷。早好一天,好早走一天,省得在這裏思親念切。但不知服藥之後,覺得怎樣?”婉貞道:“多謝賜方賜藥,服後頓愈八九。先生真是神醫。”說話時,翠姑已擺好了兩本書,作爲手枕。婉貞移步到桌邊,伸手診脈。學農診過之後,又定了個方,仍舊帶在身邊,說進城去撮了送來。婉貞道:“承先生如此厚賜,愧無以爲報。”學農未及回答,妙悟道:“這是居士與人方便,何必言謝。”學農道:“老佛說的是佛法,我行的是儒素。聖人秉筆作春秋,是教後人以彰善罰惡。我敬佩朱小姐的奇節,不過藉此聊表敬意罷了。”婉貞道:“先生這等說,越要令人慚愧了。這是時運不濟,偶遭磨難,何足算節。”學農道:“小姐不必過謙,好好的將息幾天,我再送小姐回去罷。”說罷起身辭去。
從此婉貞一天好似一天,學農也天天到庵中來看了一次,七八天後,精神一切,都已復舊。學農自從醫治婉貞之後,回家不免說起,等到婉貞病癒,學農的夫人便帶了媳婦女兒等輩,到貞德庵禮佛,順便看看婉貞,一個個都嘖嘖稱讚他賢德。黃夫人知道他能寫字,早預備了一張扇面,來時便請婉貞寫。婉貞受了學農大恩,無可推辭,只得寫了。黃夫人回去,未免誇示於親戚朋友,便有許多女眷,聞得此事,都來瞻仰這奇節佳人,一時鬧得貞德庵前,車馬盈門。妙悟雖是清靜慣了的人,向來厭見生客,這回卻十分高興。他以爲婉貞受了三番死難,苦守貞節,也應該令人瞻仰瞻仰他的丰采,以爲一衆女子的矜式。所以凡有人來,他都殷勤招接,鬧得翠姑燒茶送水,有時還要辦兩樣齋,更是十分忙碌。然而凡所來之人,必定燒香,捐助香錢之外,總賞他幾文,他也樂得積攢起來,以爲將來棺材老本,所以也十分高興,生怕婉貞走了,沒了生意。那所來之人,一個個都要求婉貞寫字,又都送與潤筆。婉貞雖然不受,妙悟卻在旁都代他收了。如此一耽擱,又是半個月。婉貞急了,屢次央求黃學農送他回去,學農答應了。
是日,叫備了船隻,帶了一名女僕王媽,來到貞德庵中,叫了一乘轎子,接婉貞下船。妙悟送到門口,方纔遞過一包銀子,道:“這是女菩薩半月以來潤筆所入的,敬以奉還。”婉貞那裏肯收,只說拜煩老師傅,代我買香來敬了佛罷。妙悟也不肯收,將來交與學農,學農收了。婉貞方纔拜別妙悟。大家都有點依依不捨之意,依戀了一回,方纔上轎,來到碼頭下船。學農叫王媽在裏艙伺候婉貞,自己住了外艙。這回卻是一帆順風,直到崗邊,方纔停泊。但覺得:
兩岸兒童閒笑語,居然入耳是鄉音。
未知婉貞歸家之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