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第三十七回 羅默伽肆兇受戮 尹氏女盡節還魂

詩曰:

蜂蝶無知恣浪遊,偶途而色起戈矛。

顛狂妄想同鴛帳,烈節捐生誓柏舟。

魄返泉壤彰大節,軀戕鋒鏑愧風流。

古今善惡須當鑑,一點狼心好自收。

話說羅默伽復進桃源洞中,觀玩景緻,見怪石玲瓏,奇峯壁立,蒼松翠柏交加,白鶴青鳥飛舞,何殊閬苑,不異武陵。羅默伽賞心樂事,徘徊眺望,取過酒樽食囗,席地而飲。漸漸金烏西墜,見那蠻丁走得汗流滿面,飛來覆道:“秀士一行轎馬,穿過碧雲峯南下,至一客店中進去了。”羅默伽暗暗分付蠻丁,如此而行。按下不題。

再說阮繪夫妻二人,進了客館,喚家憧將轎擡入後邊藏了,將馬牽入側屋喂料,自與洋家進內小閣中坐。這店主原是舊相識,令妻子出來相陪。茶湯已罷,擺下酒餚,店婆作別自進去了,夫妻燈下飲酒。尹氏道:“相公向來要和妾身桃源洞中尋芳玩景,今用了盤費到此,爲何不進洞一看?慌慌張張趕到這裏,卻是何故?”阮繪道:“娘子不知。晌午洞前那個長大漢子,頻頻窺覷你,原來是巴的甸洞主羅默伽。久聞這人兇勇強悍,不循道理,貪酒戀色,肆惡橫行。娘子進洞遊玩,這廝無狀起來,如何與他爭執?只索避他便了。”尹氏道:“原來如此。幸是早早避他,不然怎了。”說罷,收拾杯盤,上牀歇息。將至二鼓,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嚷,一片亮光。尹氏夫妻二人穿衣起來,開房門出看,見十餘人手執槍刀,一擁入來。阮繪慌忙問進房,跳窗越土牆而走。那夥強人搶入房中,將尹氏攙出門,推上小車,復身牽出那馬,一個大漢騎上,點着十數把硫黃火草,簇擁而去。這店主人閤家男女、客商盡驚惶躲避,見強人去得遠了,纔敢出來。店主人關了門扇,將燈四下照看,並不失一些物件,單單不見了阮秀士夫妻二人。家憧轎伕等慌張無措。店主道:“強人打入門來,我只道放火殺人,劫擄財物,誰知只搶了阮相公夫妻兩個去了。這事怎處?”一個轎伕道:“適才我躲在櫃身內板縫裏張那強盜頭兒,就是日間桃源洞口遊玩的巴的甸洞主,想是看上了大娘子美貌,故此強奪去了。相公擒去,只怕性命難保!”衆人團做一處,猜疑不定。

天色黎明,只聽得扣門聲急,一齊出來開門,卻是阮繪,蓬頭跣足奔入店來。衆人歡喜相問,阮繪道:“我見強人勢頭來得兇惡,即忙越牆而走,藏在樹叢裏。今將天曉,方敢回來。我大娘子不驚壞了麼?”衆人道:“大娘子被那巴的甸洞主搶去了。”阮繪聽罷,魂飛天外,大慟一聲,昏倒在地。衆人攙起,急用茶湯灌下,方得甦醒。哽咽半晌,哭道:“我那娘子,稟性貞堅,決不被強人玷污。但此一去,必然玉碎,焉肯瓦全?可憐賢哲嬌妻,死於強賊之手,今生安能再得相會也!”說罷又哭。店主夫婦勸慰道:“大娘子被奪去,未知生死若何,相公須索保重身體,設一計策,救取回來,方是道理。”阮繪滴淚道:“老丈不知,我那荊妻,博通書史,謹守婦道,此去必無生理。羅默伽這廝兇頑無比。又不能與之爭理,怎生取救?不如死休,與我那賢妻相會於九泉之下罷了。”說罷,跌足而哭。店主道:“相公差矣!大丈夫頂天立地,豈可爲一個娘子,就這般輕生?強徒肆惡,誓當報仇雪恥,方是男子。若與令正同死,有何益哉?目今新任張爺,鎮守青州漢嘉等處地方,爲官清正,青年英武,部下有精兵數萬,猛將千員。相公何不往青州擊鼓鳴冤,求張爺起兵征剿,或者大娘子不死,還有相見之日,未可期也。”阮繪聽罷,點頭拭淚,謝了店主。吃些酒飯,令轎伕和家憧回家報信,只帶一小廝,取路往青州來。

到得帥府前,天色已暮。阮繪顧不得天晚,跑入府裏擂動大鼓。此時林澹然已往峨眉山去了,張善相在後堂與王騏飲酒,猛聽得鼓聲如沸,慌忙冠帶升堂。把門將士將阮繪帶入跪下。張善相喝問:“汝是何人?有甚緊急軍情,擅擊禁鼓?”阮繪稟道:“儒士姓阮名繪,本貫漢嘉武陽縣人氏,父祖皆叨仕籍。”遂將還願往桃源洞遊玩,遇巴的甸洞主搶去妻子尹氏之情,哭訴一番。張善相沉吟半晌,問道:“據汝所言,事系搶劫,自有本處衙門,何必來此纏擾?莫非有仇誣捏?若果情虛,擅擊軍門禁鼓,難逃三尺。”阮繪道:“儒士世習儒書,頗知禮法,焉敢誣陷害人?況儒士家住武陽,羅默伽世守巴的,彼此遼絕,有何仇隙?叵耐那廝見儒士妻子顏色,一時起意,明火執仗,黑夜生生的強搶去了,府縣衙門奈何他不得。除是老爺天恩,發兵征剿,方能除此大惡。不惟儒士感戴,一方黎庶,皆沐洪恩。若有半點虛情,甘受責罰。”張善相令阮繪且退府外俟候,連晚聚集將士,商議此事。衆官吏稟道:“這羅默伽從來肆惡,淫毒無窮,遠近人民,盡遭其害。色心最重,若見婦人有些姿色,不論宦族村民,強擄進洞淫奸。不服王化,一味強梁,誰敢與之爭理?所以人人切齒。阮生之事,諒非虛謬。”張善相聽了,怒髮衝冠,(目真)目拍案道:“世間有此巨惡,若不剿除,使百姓受其荼毒,張生之罪也!”分付宣令官曉諭諸將:“明早五鼓,率各部軍兵,赴演武場聽點。”言畢退堂,衆人散訖。次日平明,張善相人教場,將士俱已聚集,迎接入廳參見。張善相傳下將令:繆一麟爲先鋒,常泰、黃鬆爲左右護衛,領馬軍三千、步軍一萬,即刻先行。自爲中軍主帥,王騏爲參謀,蜀將四員:葛攀龍、賈格、葉重、鄭凝晴,統馬步軍一萬五千,次日起馬,以爲後應。軍馬陸續起行,殺奔巴的甸來。

再說羅默伽當夜搶了尹氏回洞,不勝欣喜,分付洞丁設席,和美人飲酒取樂。尹氏一路就欲尋死,奈蠻丁緊隨,無隙可乘。及進洞坐於側廳,又有人圍護定了,心內十分焦燥,淚下如雨。只見數十苗女,名爲烏男姑,向前道:“洞主爺爺請娘子赴席,飲合歡酒,結同心帶。娘子若肯順從,不愁不富貴也。”尹氏低頭不應,只是悲啼。那夥苗女互相喝彩道:“看這位倭男枯哇,雲鬟撩亂,玉頸低垂,越顯出風流態度,怎地教爺爺不愛?”齊向前勸慰。尹氏垂淚不言,亦不動身。烏男姑等只得進去了。少傾,羅默伽改換衣冠,搖擺進廳裏來,叫烏男姑:“移席到此,待咱與美人對飲。”霎時酒席移來,羅默伽親捧金壺,斟蒲萄酒於犀杯之內,雙手送過來,笑吟吟道:“美人請此一杯合歡酒,與咱成親,尊汝爲正夫人,一生富貴不盡。”尹氏正在悲憤之際,舉手將杯一格,潑了羅默伽一臉一身酒,罵道:“我乃女中丈夫,豈與禽獸爲偶?任你鼎烹鋸解,休得亂思胡想!我那丈夫是有名才子,一朝風雲際會,把你這苗狗碎屍萬段!”原來洞蠻最怪罵的“苗狗”二字,羅默伽大怒,喝左右:“將這惡婦綁了!”烏男姑等用繩索將尹氏背剪綁了,羅默伽取出佩刀向前,尹氏並不畏怯,伸頸受戮。羅默伽心中雖怒,見他如花似玉,不忍下手,收住寶刀笑道:“咱將你一刀砍死,卻便宜你了。”叫烏男姑:“押去鎖禁在後邊幽室中,待咱慢慢擺佈這廝。”衆烏男始將尹氏去了綁索,攙扶至一空屋內,反鎖門兒去了。

尹氏尋思:“此處無人,正好自盡。”又見三四個烏男姑捧些茶湯酒撰,開門進來,見尹氏坐在地上啼哭,烏男姑齊聲勸了一番,將酒撰奉過來與他吃,尹氏悲咽不理。衆烏男姑使性子閉門去了。看看天色晚來,窗眼裏透進一點蟾光,尹氏暗思:“此時無人纏擾,不如早尋死路,以報丈夫之恩,全我一生貞潔。稍若遲延,這廝強來侵逼,此身一玷,雖死何及!”四下一看,空蕩蕩並無一物,只得將裙帶咬下,和膝褲帶兒接做一條,從窗檻上立着,乘月光將帶子丟過橫穿木上,打了一個結頭,意欲將頭套人。心下又思:“阮郎從娶我入門,情同魚水,未嘗片言相逆,詎料半路相拋,未得相依一語。婆婆待我甚厚,恩同母子,今夜長往,不能奉養暮年。”輾轉思量,心如刀割,淚似涌泉。悲哭道:“節孝不能兩全。”望南拜了四拜,將頭套入帶圍,兩腳墜下,霎時間氣塞痰迷,一命歸陰,杳然而逝。可憐貞烈青年婦,七魄悠悠入九泉。

次早,羅默伽又差苗女烏男姑看視,見尹氏懸於橫木之上,驚得屁滾尿流,奔回羅默伽臥房報知。羅默伽大驚,親自出來看,果然玉碎香消,美人懸樑而逝。雙手抱住,放下索來,雖然氣絕,面色如生。羅默伽心中不捨,追悔道:“可惜美貌佳人,是咱性急,一時將他逼死。”試解開他衣服來看,但見酥胸如玉,香氣襲人,愈加可愛。羅默伽不覺欲心難禁,想欲與死屍雲雨一回,了此姻緣,不枉爲人半世。發付衆烏男姑都出去:“待咱用摩臍過氣之法,救此婦人。”衆苗女皆散。羅默伽正欲解開尹氏下衣,一霎時烏雲罩地,黑氣迷天,電光四起,霹靂交加,雷聲似擂鼓一般,屋宇四圍旋繞,振得地皮也動,屋子也搖。羅默伽驚慌,連忙跪倒磕頭禱告:“雷神爺爺,雷部將軍,饒恕默伽則個,以後改過,決不敢非爲了!”俯伏在地。只聞雷霆震擊,轟轟之聲不絕,自辰時直到午候方止,依舊天晴。羅默伽立起身來,出了一身冷汗,道:“慚愧!”即令備辦棺木,將尹氏收殮,葬於洞側高崗之上。

默伽被霹靂驚壞肝膽,臥病在牀,數日後掙挫起來,悶悶不樂,心驚肉顫,坐立不寧。一日晚間,有一黑犬端坐於前堂椅上。蠻丁報入。羅默伽令將黑犬殺了,棄屍河內。又一日夜半,羅默伽與夫人睡在牀上,那牀忽然不推自動,將二人滾進滾出不止。羅默伽大怒。與夫人起來,將牀砍爲粉碎,移出洞外燒了。又一日,黃昏月上,正飲酒間,窗外有人張望,問時不應。羅默伽推窗一看,見一個人,身長丈二,白臉微須,三隻眼灼灼有光,頭戴金冠,身穿白袍,手執方天戟,立於檻前看覷。羅默伽大怒,掣寶劍奔出來,劈頭砍去。那長人將戟隔開,回身就走。羅默伽飛步緊追,直趕出幾層房子,到花園亭子上,鑽入土中去了。羅默伽將劍尖劃地爲記,令人掘土,掘出大銅鑼一面,竹片一條,默伽不解其意。次日聚集大小將佐,說此異事,衆各議論不一。有西賓王好善聞此數事,私對默伽之子羅統芒道:“爾翁貪財好色,殘忍不仁,上天示警。再不悔過,喪亡無日矣!”羅統芒請問其故。王好善道:“黑犬升座,以畜代人;臥牀自動,夫妻分散;鑼者,汝家之姓也,竹片者,蔑也,分明羅滅二字,甚爲不祥。”羅統芒慌了,乞求解救之策。王好善道:“善不積,不足以致福;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汝翁積率已久,惡貫滿盈,天示誅滅,無可逃也。只有勸尊翁作速悔過,庶幾能轉禍爲福。”師徒二人談論間,不提防被一家撞竊聽。這家憧名喚雞孤,撥在館中伏侍,爲人狡猾奸佞,每被王好善責罵,因此懷恨在心。竊聽了此言,就到羅默伽帳中搬嘴,又道:“王師父勸公子藥死爺爺,暗襲官職。小人恐事發連坐,不敢隱瞞。”羅默伽分付雞孤好生守看那廝,待至夜靜,差人殺此二賊。雞孤以爲中計,歡喜應諾而去。

看官:爲人在世,生死自有定數。當時先生與公子命不該死,卻遇了一個救星。羅默伽與雞孤說話,卻好苗女瓦刺的送茶來,立在帳外,聽得二人言語,不敢進帳,捧茶復身入去,對夫人說:“爺爺聽信雞孤之言,要殺公子與王師父。”夫人大驚,欲令人通知,又恐泄露,慌忙寫字一紙,藏在蒸餅內,令瓦刺的送入書房,對公子如此如此說好。瓦刺的領命,忙送點心到書房,對公子說:“此是夫人親手所炊,公子與師父自食,莫賞他人”羅統芒陪侍王好善吃餅,只見餅內微露紙角,隱隱有字。羅統芒取出看時,上寫道:

適雞孤在汝父前,訴汝欲殺父襲職許多言語,又說與王師父同謀。

汝父大怒,夜深要殺汝師徒二人。作速躲避,勿得遲誤!至囑至囑。羅統芒看罷,驚得目瞪口呆。王好善笑道:“悖逆狂徒,不思改過,反欲害人,我與你走爲上着。”當晚,師徒二人將雞孤灌醉了,鎖於側房,急急收拾銀兩衣服,乘夜而逃,往烏門山躲避去了。

卻說羅默伽當夜差一僚丁賈孤來殺公子,只見房門反鎖,賈孤掇開進去,不見先生公子,遍處尋看,只有雞孤睡在房內打鼾。賈孤搖醒問他,只睜着眼不能答應。賈孤提了雞孤轉入帳中:稟覆道:“王師父、公子不知去向,只見雞孤醉倒地上,拿在此間。”羅默伽問雞孤:“公子與師父何在?”再三詰問,雞孤張目只是不言。羅默伽大怒,拔出佩刀,將雞孤揮爲兩段。即差賈孤四下緝訪王好善與公子二人下落,又出告示,有人擒獲二人投獻者重賞。正在煩惱之際,伏路洞丁飛報:“張元帥起大軍殺奔前來。”羅默伽大驚,號令部下將士,謹守洞門。

卻說繆一麟、常泰、黃鬆率領軍士殺至巴的甸,離洞三十里可渡河邊紮下營寨。次後張善相軍馬陸續皆到,左右結成二寨。次日,張善相今先鋒繆一麟率部下軍渡河,將洞圍住。只聽得洞內嗚嗚畫角之聲,隨後喊聲大起,羅默伽領五百洞丁,殺出洞來。繆一麟將軍馬約退半里,布成陣勢。繆一麟當先,左有常泰,右有黃鬆,各持兵器立馬陣前。只見對陣畫角齊鳴,擁出一員蠻將,正是羅默伽。頭戴三尖帽,赤着身,遍體垂掛瓔珞,下穿鐵葉戰裙、虎皮靴,腰懸弓箭,斜掛寶刀,手執一根鐵蒺藜,騎着灰毛大象,前後圍護數十個身長黑麪苗將。部下洞丁,俱是光頭披髮,赤腳裸身之輩,手執利器。羅默伽風擁騎象而來,常泰手揮巨斧,躍馬正欲交鋒,不期戰馬驚嘶跳躍,幾乎將常泰掀下馬來。黃鬆見了,忙出陣助戰,那馬也長嘶驚跳,不肯向前。二人只得帶轉馬頭而走,羅默伽隨後大驅洞蠻追殺。繆一麟遮攔不住,軍士大亂,當不得羅默伽大象壯健,疾走如飛趕上來。黃鬆正走,被羅默伽一蒺藜打中馬膊,那馬負疼跌倒,黃鬆跳在地上,雜於亂軍隊裏而逃。官軍在後的盡被殺死,中槍着箭者甚多。直追出二十餘里,卻遇張善相軍到,羅默伽收兵回洞去了。張善相接應繆一麟軍馬渡河回寨,備問戰敗之由。繆一麟道:“從來征戰,未曾見此等異類。那洞主生得醜惡無比,騎着大象,其行如飛。正對陣,常將軍出馬,無奈馬驚不肯向前,因此未曾交鋒,即便敗走。兼蠻兵精勇,刀劍甚利,難與對敵,黃將軍幾乎喪命。”張善相道:“我自蒞任已來,即知洞主勇悍肆惡,蠻兵精銳善戰。然而一勇之夫,不知孫吳玄妙,明日破之如擒犬彘耳!”傳令次日五更造飯,平明進兵。

次早,張善相令繆一麟、常泰、黃鬆三將領精兵一萬,各帶火銃、火箭、火炮一應火器,以衝前鋒:“若羅默伽騎象出陣,即放諸樣火器,象必驚走。待他陣腳移動,向前衝殺,必獲全勝,就乘勢攻進洞口。我這裏隨後接應。”繆一麟稟道:“蠻僚勇鷙,敢死惡戰,恐火器不足以勝之。”張善相笑道:“公端何怯也!常將軍率火軍三千在前,繆公端與黃將軍率步軍七千繼後,一半持長槍,一半執短刀,十人相間爲一隊,連結而進。長槍刺其上,短刀砍其下,焉有不勝之理!”繆一麟大喜,即時起兵殺過河來,逼近洞口,鼓譟引戰。羅默伽騎象擁衆而出,兩下吶喊。羅默伽奮勇當先,忽聽得對陣連聲炮響,火箭、火槍如雨點般射將過來,火銑、火炮一齊發作。那大象着了驚,回身就走。羅默伽腦中一箭,翻身滾落塵埃,被亂軍砍死。蠻兵見主將被殺,俱奮怒拚死,殺過陣前。官軍不能當抵,退步且戰且走。正趕殺間,繆一麟、黃鬆大軍擁至,長槍大刀,竭力向前。這一陣殺得蠻兵屍骸滿地,血肉成山。隨後張善相軍馬又到,合兵一處,將巴的甸洞門圍住,連夜攻打。

卻說逃得性命的洞蠻奔回洞中,見夫人報說洞主被殺,蠻兵大敗。夫人大哭,慌聚苗將商議。衆皆說:“洞主貪暴不仁,自取其禍。如今官兵勢大難敵,不如早降,庶保性命。”夫人聽從,豎起降旗,親自綁縛出洞拜降。張善相率請將入洞,堂上坐了。喚集近甸百姓,細問洞中之事。百姓稟道:“羅默伽貪財好色,殘暴不仁,百姓皆受其害。今蒙誅戮,村民得以安生。部下還有一夥助惡兇徒烏蒙車等,求爺爺一併誅之,以除大害。夫人最賢,屢諫其夫不從。公子羅統芒仁慈厚重,秉性純雅,乞爺爺宥之。”張善相聽畢,令人解去夫人綁縛,問羅統芒何在。夫人道:“兒子因諫父,父反欲殺之,與師長王好善一同逃竄,不知去向。”張善相問:“阮秀士渾家尹氏搶來,今在何處?”夫人道:“尹氏遭妾夫所逼,誓死不從,自縊而亡,葬於洞側崗上。”阮繪聽得妻子已死,號啕痛哭。張善相也覺傷感,勸慰阮繪。阮繪哭道:“感老爺天恩,發兵剿賊。今巨惡授首,亡妻之冤已泄,儒士欲見屍一面,乞老爺矜憐。”張善相道:“汝妻落土將及一月,屍已腐爛,看之何益?我代汝將此情申奏朝廷,請旨建造貞烈祠,受享血食,以彰其節,汝心下何如?”阮繪叩頭道:“若得如此,亡妻之靈,感恩於九泉之下。但儒士一心要開棺見妻一面,雖死無恨!”張善相見阮繪情切堪憐,令軍士掘土開棺,但使一見即掩,軍士同阮繪去了。張善相發放羅夫人回內,收捕惡黨三十餘人,盡斬於洞口。

這阮秀士隨着洞丁同到尹氏墳上,阮繪一見土堆,哭暈於地,軍士救醒。掘開墳土,拭淨棺蓋,輕輕用鐵鍬撬開。阮繪近前看時,尹氏身屍不爛,面色如生。阮繪抱住屍首大慟,將手撫摸其額,微溫不冷。阮繪大訝,與衆軍士商議道:“亡妻尚微有暖氣,何也?”衆軍士道:“想是土中氣旺,故這般暖。如今掘開泄他的氣了,反爲不美。”阮繪心中不捨,癡心望想,又將右手輕輕弄其鼻邊,只覺鼻中有一絲之氣,自內而出,心下駭然,令一個軍士報知張善相。張善相道:“死而復生,世或有此事,只是已一月了。”即親自上馬,率諸將同來看視。阮繪備說額上微溫,鼻中有氣,實爲異事。張善相道:“汝妻貞烈,完天地之正氣,鬼神呵護,或可回生。吾聞林太師有言:人屍不冷者,親人擁抱同臥,以口相哺,授其元氣,將還魂丹置口中,以湯下之,則可復生。君試爲之,萬一天鑑節婦重生,未可知也。”阮繪領命,張善相一行人自回。

阮繪借了民間空屋,鋪設牀帳,遍薰蘭麝,將尹氏屍首放於牀上。阮繪對面摟抱,以口對口,微微呼吸,接引其氣。許久,尹氏忽然嘆出一口氣來,又一聞咽中有聲,自上而下,漸覺星眼半開,玉脘微動。阮繪不勝大喜。阮繪輕輕詢問,不能回答。阮繪心下憂疑,忽報張爺差人送丹藥至。軍士道:“老爺分付,將此藥用神妙湯調化灌之,娘子若能受藥,則回生了。”阮繪致謝,忙煎湯調藥,初用一匙送入口中,慢慢的流下嚥喉,次後扶起身來,緩緩灌下。一會兒氣轉神舒,便能說話,將阮繪看了一回,悲傷哽咽起來,帶淚道:“妾與官人相見,莫非是夢裏麼?”阮繪扶着娘子,細細將張都爺發兵殺羅默伽,開棺救醒之事,說與他聽。尹氏聽了,扯住阮繪道:“我與你真是兩世重逢也。”阮繪又道:“娘子死去見甚神鬼,安身何處?焉能身熱而氣還?”尹氏道:“妾初死並無所見,但昏昏沉沉,如夢裏一般。恍惚見一青衣童子,口稱山神所差來救濟我,與我一粒丹藥,其味甚甘,服之不飢。得以再生,皆張爺之德也。”阮繪道:“張爺德同天地,恩若丘山,細思無以爲報,誰建祠塑像,晨昏拜祝,求其長命富貴,福祿康寧,子孫昌盛便了。”阮繪挽居民婦女,伏侍湯藥,自卻飛走到張善相營中拜謝。

此時張善相差人緝訪羅統芒消息,土民報知在烏門山中,着人喚來。王好善、羅統芒參拜已畢,羅統芒叩頭請罪。張善相道:“汝父積惡,強奪阮秀士之妻,活活逼死,故起兵前來討罪。本當族滅,百姓說汝仁厚有德,能規父失,今使汝襲父之職,以鎮此上。昔日大禹之父綜治水無功,舜殛之於羽山,舉禹使續父績。禹傷父之功不成而受誅,勞心焦思,居外十三年,三過其門而不人,由是水害皆息,地平天成,百姓安居,玄功不朽。願汝效之。”羅統芒稽首受教。張善相又賜王好善冠帶,職任參謀,輔佐公子。王好善拜謝。羅統芒即襲職參拜了,殺牛宰馬,大排筵席,款待張善相。正飲酒間,報阮秀士來拜謝張爺。張善相喚入,問其備細。阮繪頓首說:“遵老爺接氣之法,妻子漸漸醒轉。又蒙老爺丹藥,今已能言,進得飲食,特來叩謝。”張善相大喜,令羅統芒、王好善下席相見,命阮繪坐於末席。當日盡歡,大小將土俱有賞賜。

話不絮煩。次早,張善相號令軍士班師回郡,羅統芒饋送金帛珠王、寶玩蜀錦等物,同王參謀率領部屬人員,直送出石駝關來。張善相發放回去,羅統芒雙膝跪下,稟道:“卑職萬死,不知進退,有一事稟上,伏乞海涵。”張善相問:“有何事講?”羅統芒流淚說出這件事來。正是:

在世未歸三尺土,爲人誰保百年身。

不知羅統芒說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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