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第二十三回 清虛境天主延賓 孟門山杜郎結義

詩曰:

瓊樓開宴待佳賓,一派簫韶聲徹雲。

鳳髓龍肝盛玉器,交梨火棗貯金盆。

暗藏詩句傳仙旨,明渡扁舟識幻情。

攜手河梁嘆輕別,繆君端的重豪英。

話說褚崇陽稟道:“琴已傳完,興猶未盡,可喚女童二人對舞以佐觴,乞法旨。”天主道:“這也使得。”便喚過白衣女童二人,一名飛飛,一名倩倩。天主分付:“汝二人試舞一回侑觴。”二女領命,作迴風之舞,其勢翩翩可喜。又作天魔舞,更如鸞鳳乍驚,胎仙展翅。舞畢進酒。天主又道:“可喚紫衣女童,試歌一曲侑觴。”那紫衣女童啓一點朱脣,露兩行玉齒,慢敲象板,唱出清歌,詞名《武林桃》:

碧霞宮殿,海上十三洲。玉簫新調,雲際響箜篌。報道高人來也,數聲鐵笛,幾點浮漚,一片清秋。

女童唱罷,杜伏威稱羨不已。褚崇陽舉紫玉杯,斟麻姑酒,敬杜伏威道:“杜君滿飲此杯,莫負高興。”杜伏威接下,一吸麗罄,當下不覺醉將上來。杜伏威頓首謝道:“承天主、二仙長賜酒,極盡其樂,囗囗大醉,不能復飲矣。”天主笑道:“杜郎不知,此酒乃玉液瓊漿,其味醇美迥異,非有緣者,豈能嘗此?然多飲一杯,可多增數年之壽。今既醉,亦不宜強飲。”令童子收拾杯盤,四人環坐而談。杜伏威一面聽說話,不覺沉沉睡去。天主分付女童,移杜伏威至樓下伏侍看守,二仙長亦自散去。

杜伏威一覺醒來,翻身開眼,忽見女童立在身傍。杜伏威戲牽其衣,女童微微含笑。杜伏威忽然自省道:“這是仙境,不可如此。”又見一個青衣童子侍立於側,慌起身整衣,問童子道:“天主和二仙長何在?”童子道:“天主在樓上靜攝,二仙長在草堂上圍棋。”杜伏威暗想:“我在樓上飲酒,如何卻在樓下?我一生最愛的是圍棋,今二仙對弈,何不學他幾着?”即隨童子步出草堂,果見諸一如、姚真卿對坐石桌上着棋。童子移過石鼓,與杜伏威坐下。杜伏威用心看二仙對奔,一黑一白,侵殺攻守,機關莫測。其實二仙信手而下,不用一毫心思。將次完局,姚真卿拍手笑道:“褚君已負半着矣!”諸一如也笑道:“果然輸了半着。”杜伏威不信,細細數來,果是褚一如少卻半子。杜伏威道:“弟子不知進退,欲求二仙長指教一二,不知肯否?”褚一如道:“君既欲學,予豈吝教?我與君對局,真卿從傍點撥。”杜伏威道:“乞饒數子,方敢求教。”褚一如道:“若饒子,則進退攻取之法,難以指示,且對局,自見玄奧。”杜伏威從命對棄,自初着起,姚真卿即教以守角、活邊、進腹、據險、攻取自守、棄子爭先,千變萬化之法,細細逐一詳說其妙。一來也是杜伏威有緣,二來還是天資敏捷,聽姚真卿點撥,心下恍然省悟。一局方完,略差數子。童子獻上果品仙茶,三人吃罷,換局再着。褚一如又開說玄妙,與天地陰陽相合,四時萬物同流。杜伏威更覺心胸開徹,頓無塵俗氣味。棋完,覆局又着,三局之後,杜伏威信手下來,並不差錯,前後照應合法。褚一如道:“圍棋到此,世間無敵手矣!”杜伏威歡喜無限,叩首拜謝。二仙扶起道:“不須行禮,但今日天色將暮,君在此再宿一宵,明早相送。”杜伏威道:“弟子飄然一身,上無父母掛牽,下無妻室之累,意欲在此伏侍二仙長,以求一個長生不死之術,不願去了。”褚一如笑道:“若說修行二字,尚早,尚早。君一者令祖骨殖未歸鄉土,況且塵孽未消,必須受千磨百難,方可歸隱修真;不然隱修無益。”杜伏威不敢復言,低頭受教。當夜無話。

次日天明,褚一如喚杜伏威起來說道:“君宜速去。若耽擱一日,誤卻如許大事。”杜伏威心裏暗想:“便多住一二日何妨,怎麼就會誤事?分明是逐客之意。”當時不敢多言,應聲道:“弟子正要拜別。”姚真卿道:“蔬食果品,可用些行路。”杜伏威隨意吃了,起身道:“弟子欲見天主拜辭,不知可否?”褚一如、姚真卿齊道:“天主正要見你,分付些言語,你可速去。”杜伏威隨着二仙進大殿,上樓見天主,行禮畢,叩首道:“弟子杜伏威有緣,得蒙天主垂恩,二仙長指引,感激不勝。今日要回岐陽郡去,殯囗公公骸骨,特來拜辭,更有下情叩問。念弟子是遺腹孤兒,父母俱喪,雖得冥中父親叮囑,骸骨存於樑國;但不知是何地方,懇乞天主明言,使弟子得以收殯,實爲萬幸。天主答道:“善哉,孝哉!必獲三骸,翠微龍泄,位止三臺。”伏威不解其意,稽首道:“弟子一時不解。”天主笑道:“日後自明,姑記之。更有數言,伊可切記。終身事業,定於此矣。”說罷,袖中取出一張紫雲箋來,教女童遞與杜伏威。杜伏威接了看時,卻是八句詩。寫道:

遇喜不爲喜,逢憂豈是憂。囹圄百日患,舒抱莫含愁。棧閣成基業,深淵解組休。五十三年後,依然上玉樓。看罷,不知是什麼說話,長跪道:“天主所賜詩句,主何兇吉?”天主笑道:“天機隱祕,後自有驗,不須細問。還有兩個仙方,一名祖師應飢方,一名神仙充腹丹,合煉成丸。出路者帶數十丸,可以耐飢,可以避兵逃難。切宜珍藏,不可輕泄。”令童子寫方與杜伏威,其方雲:

祖師應飢方:核桃仁(四兩)杏仁(一斤煮熟去皮夾)甘草(一斤)小茵香(。兩炒熟)管仲(四兩)白茯苓(四兩)薄荷(四兩)桔梗(。兩)各爲細木和勻。每服一丸,噙在口內,遇諸般草木葉或松柏葉,細嚼化成汁嚥下,依舊氣力不減。此方神效應驗,不可勝言,切莫妄傳。

神仙充腹丹:芝麻(一升)紅棗(一升)糯米(。升)共爲細末,蜜丸如彈子大。每服一丸,水下,可一日不飢。

杜伏威收了丹方,又拜了數拜。別卻天主,下樓出外草堂上,拜謝褚一如、姚真卿二仙長,背上包裹、骨瓶,提了雨傘,就要走路。姚真卿笑道:“君且莫慌,還須我二人送你過渡,方可行得。”杜伏威大喜,跟隨二仙,取舊路徑到溪口。一望不見了渡船,白楊樹下,只繫着三尺闊、七尺餘長一片木筏。杜伏威問道:“爲何不見渡舟,卻是木筏?”褚一如道:“我這裏名爲隔塵溪,舟來筏往。這打船作筏的樹木,俱是本山斫伐。若是別處的,見水即溺。故此凡人難以到此。”說罷,三人一齊上了木筏。二仙輕輕點開,不半個時辰,已到彼岸。姚真卿、褚一如道:“杜郎放心前去,出西北二十餘里,即是大路。他日再得相逢,則此告別。”說一聲“去也”,筏已離岸,一陣風過處,二仙早都不見。杜伏威戀戀不捨,呆呆地獨立在溪邊,張望了半日,不見人跡,諮嗟不已,只得拽開腳步,取路往西北而行。

自早行至日午,一路上並無人跡往來,亦無豺狼虎豹。直到申牌時候,盤過幾重山嶺,遠遠見前面路口有人行動,杜伏威方纔放心,趲步向前,原來是一條大路。杜伏威雖不甚飢,心下暗想:“且到店中沽一壺酒吃,就問路程。”行過路口,只見北首一間草舍,簾外酒旗飄揚。杜伏威奔入店裏,放下行囊,揀副座頭坐下。酒保拿過一壺酒來,擺下蔬菜。杜伏威篩一碗酒,呷了一口,搖頭道:“不中吃,不中吃。這樣酒,怎地下得喉嚨去?”叫酒保快換酒來。酒保口覆道:“我這鄉村地面,都是些村醪水酒,那裏去討好酒來與你吃?”杜伏威笑道:“沒奈何,略好些的換一壺,也將就吃罷。”店主聽得,喚酒保到後面臥房裏窨下的,打幾角來與客官吃。酒保忙去換一壺出來。杜伏威吃時,也覺無味。因爲吃了瓊漿玉液,這些村醪淡酒,焉可上口!當下將就吃了數碗。店主將杜伏威目不轉睛的看覷,看了半晌,問道:“少年客官,從何處來,打從敝境經過?觀君相貌清奇,光彩異常,丰神秀爽,莫非是求功名,往中國去的麼?”杜伏威道:“小可岐陽人氏,爲因送先祖骸骨歸鄉,不求功名,亦不往中國去。但此去岐陽,路境不熟,乞求指點。”店主道:“據君尊相,貴不可言。今要到岐陽,離此前去不遠,即是永寧關黃河渡口,郎君便要登舟。若遇順風,不數日已到貴境;若風不順時,也須耽擱幾日。但近來黃河內孟門山上聚集一夥強徒,極其勇猛,白日攔截船隻,劫掠客商。老瘦之人,拋於水底,精壯後生,擄回山寨。郎君此去,切須保重。”杜伏威謝道:“多蒙長者指教,深感大德。但目今初冬之際,貴地還這般和暖?”店主笑道:“客官用酒不多,卻早醉了。如今桐華虹見,草木茂盛,節過清明,正是季春天氣,爲何反說是冬令?”杜伏威纔信所遇之處,果是仙境,住得三日,又早半年光景。含糊應道:“小可自是取笑。”起身算還酒錢,拱手而別。迎着西風,往前進發。傍晚投店安歇,次早挽店主僱船。

船上卻是一夥客商,人貨已齊。當晚開船,湊着一天順風,正是風便行舟速,猶如箭脫弦。兩日之間,將近孟門山下。此時天色漸瞑,船家長將船攏在灣裏,聲揚道:“列位客官,前面孟門山不是好去處,賊人出沒之所。今日天暮,船已不能上前,只得在此捱過一宵。衆人醒睡,各要小心。”衆人一齊應道:“正是,大家都要醒覺些。”杜伏威思量:“那日店主人所說之言,果然不謬,此地真繫有喊。不要管他,區自安心睡他娘。”一面心裏思量,一面船外四圍張望,只見遠遠地又有數只船來。衆人吶喊道:“前面來的,莫非賊船?”船家搖手道:“不是,不是。這乃和我們一樣的客船,來得甚好。我們五七隻夾做一幫,提鈴喝號,互相巡警最妙。”果然來船至近,都是客船。大家歡喜道:“今日船隻攏做一處,若有盜賊,互相救應。”一齊道:“說得是。”當夜七隻船連做一幫,每船出二人巡更管守。杜伏威吃了一肚酒,放倒頭只是呼呼打鼾睡着。有幾個老誠的客商道:“終是少年心性不老練,這般干係去處,卻也這樣睡得着。”有的道:“不要管他,各討得個平靜便了。”

是夜,守至二更,提鈴喝號之聲不歇。忽聽得吻哨響,衆船上客商一齊爬起,推蓬喊道:“不好了,想是小人來了!”喊聲未畢,月光之下,只見有二三十隻小船,四圍攢繞攏來,各將撓鉤把客船搭住。只聽得呼呼之聲,一派水響,將船澆得透溼。衆人立腳不住,都滑倒在船艙裏發抖,被接診搶上船來,一個個綁縛定了,逐件兒搬取金銀貨物、糧食器皿。其夜杜伏威因連日辛苦,吃了幾杯酒,正昏昏沉沉睡去。酣睡之間,只覺手足疼痛,一時驚醒。撐眼看時,已被繩索捆住,不做聲假做睡着。衆嘍囉笑道:“不知何處來這一個鳥娘入的,三五十年不睡哩。捆得恁緊地,只是不醒。”有的道:“不須多說,拿去見大王便了。”杜伏威暗笑道:“見你娘鳥,不必說了,坐定是那話兒。任他劫去,且到天明再處。”

看看東方發白,猛然間前面一片鼓聲響亮,細樂齊鳴。衆船上一齊道:“大王爺來了!”杜伏威開眼偷覷,只見衆賊船一字兒擺開,齊齊跪下,一派聲叫道:“叩大王爺爺!”對船上高聲發忖道:“起來!”衆嘍囉齊齊答應了一聲“嘎!”都各站起身來,兩邊分開,讓那隻大樓船進來。那船上兩邊排列刀槍旗幟,劍戟弓弩,船頭上兩個全身披掛的賊總管,問道:“昨日夜間,衆軍士曾湊得多少行貨?”小船上回稟道:“託大王爺洪福,拿得七隻客船的貨物金銀,專候大王爺鈞令。”那船上又問道:“人不曾走脫麼?”衆嘍囉稟道:“一個也未走脫,俱捆縛在船艙裏。”那總管又道:“都帶到山寨裏來,領大王爺賞。”衆嘍囉齊應一聲,口裏吻着哨子,將船搖動,飛也似奔入山寨裏來。船上衆客商哭哭啼啼,都道這回斷送了性命,怎得回家去見妻兒老小?一面各各流淚悲苦。杜伏威只是呵呵地冷笑。

不多時,船已到寨口。杜伏威偷眼看時,只見衆嘍囉將大船搖攏岸邊,船上有三五十個將官,都妝束的甚是威嚴,在中船艙裏伏持着一個寨主,走出船頭上來,生得長身闊臉,大眼紅須,頭戴一頂鳳翅金盔,身穿一領繹紅袍,腰繫碧玉帶,腳着錦皮靴。衆將扶上岸,跨上金鞍駿馬,吆吆喝喝,一班兒將官簇擁先去。這些衆嘍囉,一半搬運貨物行囊,一半扛擡捆縛的人。看看輪到杜伏威,兩個小嘍囉將杜伏威手腳向前縛住,把一根竹扛穿了手腳,就如擡豬的一般,四馬攢蹄,扛進寨裏來。杜伏威心裏暗想道:“叵耐這兩個撮鳥狗男女,將老爺也要擺佈起來。不要慌,弄一個手段兒與他看,方纔認得我老爺哩!”這一扛兒擡着了,便朝着天,呼三口氣,口中唸唸有詞,喝一聲“疾!”身子就如千餘斤重的。兩個嘍囉壓得骨軟筋疼,只得放下。兩個大驚道:“卻又作怪!適才這廝扛上肩,只有百來斤重,爲何一霎時重將起來,不知重了多少,此是何故?”一個道:“我和你辛苦一夜,又不曾吃些酒食,故此扛不動。左右是這個人,怎地會得重起來?”這個笑道:“有理。”兩個不識輕重,又來扛拾,掙得筋出汗流,不能舉動。衆嘍囉商議道:“不信兩個人擡一人不動,四個人扛他,看是何如。”又添上兩個,四個嘍囉吶一聲喊,叫聲“起來!”擡上肩,彎着腰,那裏立得起?個個掙得滿面通紅,依然放下扛子,一齊驚駭道:“異事,異事!我們再添上數人,看是如何。”共有十餘個嘍囉,扛的扛,扯的扯,拖的拖,擡的擡,就如釘在地上的相似,一步也移趲不動,扛子都弄折了。一個小嘍囉大惱,提起鞭子,劈頭打下。只見“撲”的一聲響爆起來,照嘍囉自鼻樑上着了一鞭,打得鼻血交流,跌倒地上。衆嘍囉都道:“不好了!這一個卻是有法兒的光棍,快去稟大王爺知道,來擺佈他。”留幾個嘍囉看守杜伏威,有幾個跌彈子跑入寨內,稟道:“小的們夜間拿的財貨寶物客商,俱已解入寨來。只有一個人,恁地異樣,這般古怪,如此蹺蹊。用鞭打時,反又打着自己。這決是個有邪術的妖怪,請大王爺鈞令。”那大王坐在帳中虎皮交椅上笑道:“這些狗才,好無見識!若是會行法術的,用那犬馬之血,劈頭澆下,自然不能變化。先將這一班人暫丟在廊下,待我自去殺了這廝,再來酌酒。”

衆頭目將校簇擁着那大王,一直奔出沙灘上來。見衆嘍囉攢聚看守着杜伏威,大王喝令:“快取狗血來!”嘍囉登時活活殺了兩隻大,將血盛在盆內。正要向前澆下,杜伏威念動咒語,大喝一聲,驟然烏雲罩地,天日無光,狂風大作,走石飛砂,霹靂之聲,震動山嶽。驚得那大王和衆頭目嘍囉等,魂不附體,各不相顧,抱頭掩目,東竄西奔。少頃雲收雨息,霹靂住聲,依然天清日朗,大王方纔立住腳,衆嘍囉四圍依舊聚集做一處。那大王立在土坡上,遠遠見那綁縛的人,繩索都斷,手裏搶一杆長槍亂舞,喝罵道:“你好好送我老爺出港去,萬事皆休,不然把你這一夥毛賊,一個個兒斷送性命!”那大王按着膽,手裏挺起朴刀,大踏步奔落土坡來,高聲叫道:“請好漢上前打話。”杜伏威見這大王搶下土坡,也挺槍向前,卻好兩頭相撞。杜伏威喝道:“請我老爺有甚話說?你做一寨之主,若知人事的,快快送還我行李財物,佛眼相看;少若遲延,立刻教你身爲齏粉!”那大王笑道:“好漢子,賽武藝,不賭法術。你若贏得我手中寶刀,不要說是你的財寶,連衆人的一發送與你去。若不通武藝,專弄幻法害人,不算做奇男子!”杜伏威拍着胸,呵呵大笑道:“強盜頭兒,說得有理。不許弄甚法術,只消我這槍頭一影,管教你命喪黃泉!你縱教衆嘍囉一齊過來,轉眼俱爲小鬼。”那大王咄的一聲喝道:“不須多講,看刀!”丟一個架子,將刀劈面砍來。杜伏威閃一閃,挺槍照心潮去。二人一來一往,奮力相持,鬥上五十餘合,不分勝敗。合寨嘍囉,看得呆了,個個暗地喝彩。

杜伏威和大王又鬥上十餘合,那大王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厲聲道:“好漢,住手說話!”杜伏威也收住槍問道:“有甚話說?”那大王陪着笑臉道:“不須戰了,請好漢到敝寨,自有議論。”杜伏威心下暗想道:“這廝戰我不過,莫非要暗算我麼?且看他如何擺佈。”就道:“寨主不欲與小可廝並,只索還了行囊,待我去罷。”那大王道:“非也,正欲屈留足下到寨,有一言請教。若懷暗害之心,身首異處!”杜伏威見如此罰誓,棄了手中鐵槍,整衣向前相揖。那大王一面分付將校,將壯士行李好生看管,一面執了杜伏威手,同行過了許多關隘,進寨裏來。背後隨着嘍囉頭目,不知其意,皆各驚疑不定。杜伏威腳雖行路,眼卻四面觀看:這山甚是高大,四圍皆水,進有裏餘之地,一周遭盡是合抱的大楊樹,樹裏一片平陽之地,地盡頭即是土坡。坡兩旁皆築土牆,牆內一帶木柵。離柵百十步,俱是窩鋪廊房。再進內,就是高城。城有四門,門首俱有頭目管守,城上遍插旌旗,入城內有數百間軍舍。又進半里之路,方纔到得寨前。但見劍戟如林,槍刀密佈,寨左右二邊,一帶長廊敞屋,馬圍倉廒。進了頭門二門,守門的盡是雄兵壯士。三門之內,方是大殿。堂上高懸一匾,匾上寫着三個大字:“天樂堂。”大柱上貼一對門聯,右邊道:“不事王侯,暫樂自來富貴。”左首道:“願求英傑,同圖創業規模。”前後左右,都是高庭大廈;趨蹌出入的,皆持大戟長戈。

那大王攜住杜伏威手,同入殿內,行禮分賓主而坐。杜伏威躬身道:“將軍尊姓大名,何以在此享福?今日率會,實出宿緣。”那大王道:“小子洛州人氏,姓繆,雙名一麟,表字公端。因幼年有些力量,不避威權,人皆號我爲二郎神。向來借貸富室資本,出外經商,不期命蹇,舟覆黃河,負人財物,無顏以歸故里,進退兩難,暫且投此山寨中落草。寨主魯思賢見小可有些武藝,收在部下做一頭目,掌管出入錢糧。因爲有功,日加親信。不料寨主出河生理,被客船暗射一箭身亡,衆嘍囉推我爲尊,做了寨主。身雖爲盜,實有良心,一向慕求豪傑,同圖大事,往往交接江湖上好漢,大都是羊質虎皮、見利忘義之輩,無一人可與交者。今幸遇足下,青年磊落,相貌魁梧,況有法術驚人,武藝出衆。小弟不勝愛慕,欲屈尊駕在此寨中,結爲金蘭之契,共享榮華,同圖事業,未審尊意若何?”杜伏威道:“多承相愛,惟恐小可無福耳。”繆公端道:“既蒙不棄,敝寨萬幸。但不知足下貴姓尊名,祖居何地?”杜伏威道:“小弟姓杜,賤名伏威。祖貫岐陽郡人氏,幼亡父母,流落他鄉。今國送先祖骸骨歸葬,偶逢將軍,實出意外。”繆公端大喜,忙排筵席,結爲兄弟,二人歡飲。酒至數巡,杜伏威道:“承寨主大哥美情,感激無地,小弟有一言相稟,未知聽否?”繆公端道:“有話見教,焉敢不從。”杜伏威道:“小弟在此快樂飲酒,可憐這一夥客商,捆縛疼痛,心中不忍,此酒怎能下嚥?”繆公端忙令嘍囉將那一夥客人盡皆放了,各與酒食壓驚。將所擄財物,十取其二,餘者付還衆人,打發回去。又差嘍囉駕船,送出港口。杜伏威拱手稱謝。

自此杜伏威在繆一麟寨內,終日大吹大擂,飲酒作樂,連住了十餘日。杜伏威猛然想起:“我在這裏終日貪戀快樂,公公骸骨焉得回鄉?仙境尚且不居,況山寨裏非是久戀安身之所,不如辭別歸去,另圖事業。”當下來見繆一麟道:“小弟承大哥提攜,本該早晚聽令,奈先祖骸骨未得歸葬,因此懸懸在心。今日暫別,事畢之後,再來相從,乞求原諒。”繆一麟道:“賢弟在此,本不該放去,但令先祖歸葬事大,不敢勉強。但事畢就來,莫失信義。”杜伏威道:“若忘兄長厚情,非大丈夫也。”繆一麟忙整餞行筵席,飲罷,交割了行李,托出一盤金銀,贈爲路費。杜伏威再三推辭,繆一麟笑道:“二弟若不收去,實有見外之意。”杜伏威只得收了,拜別就行。繆一麟選一隻快船,親自送出河口,相揖而別。杜伏威另僱船隻,取路往岐陽郡來。正是:

路上有花並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

不知此去與宗族相會否,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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