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貪淫禿子狠如蛇,計入深山押俊娃。
衰柳暫爲雲雨榻,層巖權作蝶蜂衙。
色空不悟三乘法,炮烙方知一念差。
寄語閣黎須守戒,莫教血肉喂饞鴉。
話說杜伏威見官兵殺上岸來,口中又念真言,喝衆大漢上前迎敵。那一邊軍士吶喊搖旗,正欲接戰,猛地狂風滾滾,天昏地暗,石走砂飛。官兵都是步軍,眯了眼不知東西南北,被杜伏威人馬一衝,殺得大敗虧輸。爲頭兩個將官,先自逃命走了,衆軍各不相顧,亂竄奔走。杜伏威驅大漢掩殺,就如砍瓜切菜,大半殺死岸邊,餘者落水逃命。後邊衆好漢只顧追襲,據搶盔甲器械、糧食行囊。杜伏威搶了一枝鐵桿長槍,把敗殘軍直追出岸口來,只見一個軍士被追得慌,急切沒處躲,鑽入亂草窩裏。杜伏威捉住問他:“這軍兵是何處發來?兩員將官卻是何人?快快實說,饒你性命!”那軍士道:“小人等是岐陽郡管下各州縣調遣來守禦的官軍。那兩員將官,一個是桑參將麾下督陣官劉勳,一個是麟遊縣長槍手教師屠勝。這兩個逃生走了,若回去見了桑參將,必另調追兵。昨晚發兵時,已行飛檄各處關津知會,教嚴加守備。將軍此去須要小心。”杜伏威道:“本該殺你,看你言語誠實,饒你殘生去罷!”軍士磕頭而去。
杜伏威迴轉舊路空闊地上,查點衆漢,不曾傷折一個。口中默誦真言,把人馬依舊變爲草豆,將來收藏過了。這些逃牢的好漢,都驚駭下拜道:“老爺真天神也。有此法術,怕甚官軍!我輩可以放心前去。”杜伏威分忖道:“你們只要一心一意隨我杜爺,不愁不富貴。”內中一個好漢問道:“不知爺爺今往何處去尋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杜伏威道:“黃河之中,有一孟門山,乃是宜川所屬地方。山上有一相識弟兄,姓繆,名一麟,據山創寨,聚集千餘嘍囉,錢糧廣有,劫掠往來客商,搶奪四方財帛,近來山寨裏甚是興旺。日前我打從那裏經過,與他比試武藝,不相上下,因此結爲八拜之交,留我在寨中共事。奈因送先祖骸骨歸葬,故別了他到我三叔家內棲身,不期遭此大變,送了我叔嬸兩條性命。如今徑往盂門山上人夥,大家圖個快活。”衆好漢齊聲道:“我等也常在江湖上做些私商買賣,一向聞得繆公大名,不想發覺,監禁在獄,自分此生不能再睹天日。感爺爺救拔,死裏復生,情願執鞭,生死相隨。”
杜伏威道:“雖如此說,今日我們勝了一陣,必定有追兵再至。這裏到孟門山旱路去,快殺也得四五個日頭,一路都有城池關隘,儻或前逢攔阻,後有追兵,豈不前後受敵?”一個好漢道:“爺爺見得極明。就是我們聚着二百餘人同走,未免驚人眼目。雖是爺爺有法術,若遇關津,只爺爺可過,我等衆人,復遭羅網。小人倒有一個小見識,不知好否?”杜伏威道:“有甚計較,快快說來,及早打點走路。”那漢道:“小人雖沒甚武藝,自小跟着一位穿窬師父,學得一身飛檐走壁,騰波躍浪的手段,常在黃河出沒,路徑頗熟。這裏從旱路去,是一條官路,穿過金牙關,數日間可到永寧關口。下了黃河,船若風順,不一日到得孟門山了。其次即從這裏盤過野人塢,徑落黃河,便是風順,也要三五日到宜川地方。還有一條小路,踅過杜陽城,往東南而走,一路俱是山徑,極其幽僻,人跡罕到。渡溪盤嶺,也須十餘日光景,方可到得宜川縣。我等分做三路,着幾個扮作客商,幾個扮作乞丐,或扮些走方賣藥的、打卦耍拳相臉的,陸續行動,庶免官兵追襲。此計若何?”杜伏威道:“這議論甚妙。衆人聽我說,如有要回鄉里的,各從其便;要到孟門山去的,分作三路而行,都約至宜川縣驛前取齊。快快決斷,莫遲疑誤事!”衆好漢一齊道:“我等蒙爺爺脫離大難,生死願從,並無二心。”
杜伏威道:“既然如此,不可失信。我在黃河渡口,着人相等。列位姓名,俱乞留下,以爲相見之證。”衆人歡喜,都道好,就由這一個識路徑的好漢姓名寫起,原來姓朱,名儉。次後一一書寫明白,共二百五十七人。杜伏威將紙單兒收了,發付衆人各自裝扮走路。衆好漢俱拜別,分頭起行。杜伏威將前合成的丸藥,散與衆人,分忖道:“攪不遇酒飯店,吃此數粒,可以耐飢。”又與朱儉商議道:“我本該從大路去,奈有先叔之妾繫累難行,若有阻擋,甚爲不便,煩公指引從小路去罷。”朱儉道:“小人引導,往小路去爲妥。”當時多人,一半從大路而走,一半攛過野人塢徑下黃河去了。只有三十一人和朱儉、勝金姐、來福,又有僮婢二人,跟從杜伏威共三十七人,同行小路。一路果然幽僻,走了數日,並無個人煙。杜伏威帶得有祖師丹藥充飢,自不必說。
至第五日,一行人正趲路間,只見大霧漫空,對面不見。正是:
樵子不分柴徑,老翁失卻漁舟。漫天漫地,怎辨南北東西;如雨如雲,罩盡江山社稷。嘹嘹孤雁,也不知何處悲鳴;滴滴流泉,那曉他何方漏溜。進一步,退一步,渾如大海沒津涯;聞其聲,昧其形,儼若夢中相聚會。前途昏杳,莫非誤入鬼門關;後路模糊,不是陽間花世界。耳畔只聞山鳥叫,面前不睹虎狼行。朱儉道:“今日偏不湊巧,前去正是鳳凰嶺,極其險峻,內多虎狼。值此大霧,怎生行走?”杜伏威道:“既然前途險峻,暫且停步,待霧息再行。”朱儉等道:“說得是。”衆人揀一潔淨之地,坐做一處,等候霧收再行。正坐之間,忽聽得有人聲不住的喊叫:“救命!救命!”衆人細聽,卻是個婦人聲音。杜伏威道:“卻不作怪!這深山僻嶺之處,爲何有婦人叫喊?”朱儉道:“莫非是不良輩在此幹些勾當麼?”一齊起身四圍尋找。此時大霧漸漸收起,現出日光。朱儉聽着聲音,向北尋去。不上四五十步,只見山凹邊樹叢之中,兩個胖大和尚,將一個年少婦人赤條條背剪,綁在一株大柳樹上,在那裏淫媾。那婦人哭啼啼的,不住叫喊。朱儉見了,不覺怒從心起,兩眼圓睜,大踏步向前喝道:“賊禿驢,怎地在此造這迷天大罪!不要走,看打!”抽出身邊鐵尺,眼光頭上正要劈下,不提防這一個和尚在傍隔開鐵尺,只一腳尖,將朱儉踢倒樹邊,揮拳就打。背後杜伏威等一齊趕到,正是寡不敵衆,猶如衆虎攢羊,將兩個和尚打倒。叫勝金姐替那婦人解了繩索,穿上衣服。即將那繩索綁縛了兩個和尚,丟在樹根邊。次後問那婦人:“你家住何處?爲何隨着這兩個禿廝,在這裏幹這般勾當?”那婦人一頭哭,一頭訴道:“小媳婦住在前村,地名朱家塢。妾身程氏,丈夫朱慶。十日前來了這個爆眼紅珠的和尚,拜求丈夫,要借門首打坐。妾身不容,倒是丈夫道:‘他是佛家弟子,化緣度日,與他門外坐坐何妨?’這和尚坐在妾家門首,早晚誦經唸佛,且是至誠。妾見他虔心,或茶或飯,丈夫不在時,就自拿些與他吃,一連十餘日不去。今日五更,妾因有孕腹痛,丈夫起早進城贖藥。出門之後,聽推得門響,只道是丈夫轉來,忽見這打坐和尚同那個長腳和尚闖入房裏,一個將妾綁住。妾欲叫喚,他將一把明晃晃尖刀擱在頭上,喝道:‘若叫一聲,割落你頭!’一個收拾財帛,驅妾出門,來到這裏,綁縛樹上淫污。妾無奈,只得喊叫,天幸老爺們來救了性命。”說罷就拜。
杜伏威大怒,持刀正要砍這兩個和尚,朱儉上前道:“爺爺且慢動手。一刀一個,他卻死得便宜。將這兩個落地獄的狗禿,我且教他慢慢受用些疼痛方好。”令勝金姐和婦人站遠些。和尚見勢頭不好,哀求饒命。朱儉道:“你不要叫,老爺親自伏侍你。”將兩個剝了下服,扳轉身來,仰面朝天,尋些乾草及枯死的樹柯,將和尚的坐褥兒割碎,取出棉花,夾草帶枝,扎縛在和尚陽物上。來福笑道:“原來這兩個小禿驢怕冷,這般日色,還緊緊的護這一身棉絮,頭上又戴個棉搭兒。”衆人道:“體要取笑,且看朱大哥做作。”只見朱儉身邊取一塊火石,敲出火種,將硫黃淬着。那亂草樹枝與棉花,且是枯燥易着,一步步燒到陽物上來。兩個和尚十分疼痛,喊叫連天,欲要掙扎,被繩索捆縛。衆好漢又把棍棒兩邊拄定,動彈不得。原來人的皮肉是有油的,見火愈着,況有那些引火之物,直燒得皮焦肉爛,臭氣燻蒸。兩禿驢熬疼不過,連聲哀告,只求早死。杜伏威拍手大笑道:“聞你這小和尚坐化,特地替你下火。”又燒了半個時辰,看看氣絕,不能動了。朱儉教衆人動手,刀斧齊下,砍爲肉泥。可憐兇狠遊僧,因色化爲野兔!
杜伏威領了一行人,和那婦人同過嶺來。走到午牌時分,遠遠見煙光透起,乃是一村人家,約有三四十家。那婦人指道:“前面正是我家了。”朱儉道:“你們且慢行,待我先去探看你家還是如何。”說罷,三兩步跑到村口,只見鬧叢叢圍着數十人,在那裏大驚小怪的叫嚷。立住聽時,一個後生跌腳哭道:“天呀,不知怎地被那禿廝騙去了!”有的道:“和尚是色中餓鬼,見你渾家有些姿色,畢竟拐騙去了。”有的道:“朱兄,你常不在家,想是大嫂和那和尚有情,勾搭上了,通同走脫。”有的道:“朱大嫂是老實的人,決無此事!作速四下尋覓,或者還走不遠哩。”三三兩兩,議論不定。朱儉分開衆人問道:“你們爲甚事,在此喧嚷?”內中一個答道:“客官,你自行路,莫管這閒事。”朱儉笑道:“便與我說說,我在下專一抱不平,與人出力,或者管得這事,也未可知,何必遮蓋?”又一個道:“客官,一樁古怪之事,門不開,戶不開,房中不見了紅繡鞋。就是敞地朱兄,五更出門,往城裏贖藥。他的渾家,被一個打坐和尚騙去了。房中金銀首飾,細軟東西,盜得一空,故此煩惱,又不知上南落北,來蹤去跡,那裏去尋覓?”朱儉笑道:“原來如此。只要重出賞錢,朱兄渾家,在我身上包還他,不須慘切。”衆人喧鬨道:“這客官倒來取笑!你既應承,必要下落。”朱儉道:“拐騙之事,報信不實者,即爲通同,豈可妄說?”將手向北指道:“那來的可是你渾家麼?”朱慶和衆人回頭一看,遠遠見程氏來了。朱慶喜從天降,慌忙跑向前,扶了譚家到門首,問道:“怎麼你被那禿驢騙將去了,又如何與客人們同回?”程氏將捉去姦淫,幸逢這夥客人救了性命,燒死和尚情由,哭訴一遍。朱慶忙向杜伏威、朱儉倒身下拜,便欲款留一行人酒飯。杜伏威把那金銀包裹還了朱慶,辭道:“我等是要趕路程買貨的,恐耽擱誤了日子,不必酒飯。但有一事相托,乞莫推故。”指着勝金姐道:“這是我的族中姐姐,因丈夫在宜川縣爲客身故,今隨我便道,同往奔喪。奈因嬌怯多病,不能前進,意欲寄居尊府,留此丫環相伴。待我一到宜川,即在車兒來接,那時並酬謝禮。”朱慶道:“若不是官人恩賜,朱某怎能夠人財兩得!今令姐路途不便,舍下儘可安身。常羹菜飯,不嫌輕慢便好,怎講這酬謝的話!”杜伏威甚喜,將帶來細軟財帛,交割與勝金姐收管,附耳低言,說了幾句要緊關旨的話,別了朱慶夫妻,即和來福等一行人,匆匆趲路去了。朱慶因款留不住,心下怏怏不已,滿村人盡皆感激。程氏接引勝金姐到家內,灑掃一間靜室,安頓二人,早晚殷勤相待,不必細說。
且說杜伏威和朱儉沿途笑說:“遇此一樁奇事,那和尚與這婦人無緣,撞着我等,打散了風流陣。”互相談笑,不覺又走過了數十里路,天色已晚,分投飯店安歇。次日又同趲路,一連行了數日,看看將近宜川。杜伏威問:“此去尚有多少路程?”朱儉道:“前面已近黃河渡口。”杜伏威道:“我先渡過寨裏去見繆公端,你領衆人就在這裏候那兩路來的弟兄,取齊渡河進寨,不可有誤!”朱儉道:“小人理會得,爺爺先去,衆人一到,即來參謁。”朱儉與一行人,四散各尋覓飯店安身。
杜伏威單身行到黃河渡邊,並無一舟來往,心下焦燥,只得脫了衣服,泳過河去。看官聽說:伏威自小是泳水慣的,又有法術,所以這廣闊黃河,不一時泳過對岸。到得山邊,只見遍地屍骸,滿場血肉,無一隻船來接應,比前大是不同。杜伏威心內疑怪,且上了岸,穿衣望前面進行。至土牆邊,柵門緊閉,寂無人聲。杜伏威高聲叫道:“柵內有人麼?”叫聲未絕,柵裏一聲梆子響,弩箭炮石亂射出來。杜伏威吃了一驚,忙叫:“不要放箭!我是杜爺,特來拜謁大王,快開柵門!”守柵嘍囉上前細看了,認得是杜伏威,即忙開門放入。杜伏威問道:“緊閉柵門,坡上盡堆屍骸,卻是何故?”嘍囉道:“爺爺,說不得。繆大王身被重傷,臥牀不起。爺爺來得正好,見了便知端的。”杜伏威忙趕進關,奔入寨中。合寨嘍囉,盡皆歡喜,急入帳中通報。繆公端令接入臥榻前相見。杜伏威隨入房內,舉目看時,有《北寄生草》爲證。但見:
悽慘慘愁添緒,急煎煎火燎眉。渾身疲軟精神淬,喘吁吁難統貔貅隊,氣昏沉怎把官軍退?咭鼕鼕怕聽鼙鼓振邊關,撲簌簌搵不住英雄淚!
繆公端臥於牀上,呻吟道:“賢弟,你緣何許多時方來?”杜伏威道:“從容細稟衷曲。大哥爲何如此狼狽,端的因着甚來?”繆公端請杜伏威坐於牀榻之上,嗟嘆道:“自賢弟別後,不及數日,報湖上有一隻官船經過。小嘍囉說是鹿阝州知州周陛,爲官貪酷,百姓受其毒害,任滿朝覲,滿載而歸。當下我聞報,即傳令頭目率領嘍囉,將周陛一家老幼盡皆殺了,取其金銀歸寨。船上有逃得性命的,飛報本州,轉申延州府。叵耐那太守蔣勵發軍數千,駕舟圍逼水寨。見陣數次,勝負未分。近日又添了一個勇將,是鎮守高奴城軍官俞福,前來助戰,身軀雄偉,使開山鉞斧,勇不可當。我與他廝殺,連輸三陣,身中數箭,臥不能起。嘍囉被他殺傷了一半,寨子破在旦夕。幸得蔣太守身發重疾,暫收軍馬回去。算他不日必要復來,我正在此無計可施,喜賢弟到來,吾無憂矣!就請賢弟爲山寨之主,督理軍務。”杜伏威道:“大哥不須憂怖,且自調理貴體。那廝來時,小弟先試一陣,另有良計破之。”繆公端道:“賢弟作主,有何懼哉!”
二人談話間,只聽得炮響鼓鳴,人聲鼎沸。探事嘍囉飛報入來:“蔣太守病痊,率領將官俞福,軍土數千,駕舟圍逼水寨,比前番更是浩大。”繆公端見說,戰慄不安。杜伏威笑道:“大哥不必驚惶,待小弟挺身退敵。”即披掛提槍上馬,帶領數百嘍囉,開關迎敵。只見河中數百隻戰船,團團圍繞,逼近岸口。遙見一大將立於艨艟之上,頭帶鳳翅金盔,身穿白錦戰袍,上罩魚鱗細甲,手持大斧,指麾衆軍吶喊攻打。杜伏威見了,下馬登舟,將戰艦一字兒擺開,擂鼓搖旗,向前迎敵對陣。俞福見有人邀戰,把大船飛也似搖動,直衝過來。兩下鼓聲振天,箭如雨發,彼此射住陣角。少刻兩船相合,杜伏威厲聲道:“你等何處鳥軍,敢擅攻大寨,自來納命?知進退的速返徵旗,不然教你立刻身葬魚腹!”俞福笑道:“大膽狂徒,不思改邪歸正,尚敢大言。早早卸甲歸降,免汝一死!”杜伏威大怒,挺槍就刺。俞福持大斧劈面砍來,兩個在船頭上交鋒。鬥不數合,蔣太守恐俞福有失,指麾衆軍助戰,四面圍裹將攏來。自古寡難敵衆,小嘍囉如何抵得住?撥轉船頭,各自奔散。官軍箭如飛蝗,中箭落水者,不計其數。
杜伏威立在船頭,奮勇鏖戰,並無半點兒懼怯。太守跨落小舟,親自擂鼓助陣,大叫:“不要走了賊首!”衆官軍將船四圍攢繞,把杜伏威困在當中。搖槳駕舟的俱射下水去了,單剩杜伏威一人,那船無人駕馭,便橫轉來。杜伏威呵呵大笑,照俞福面門虛搠一槍,俞福側身躲過,杜伏威棄槍,跳入水中。俞福忙令善泳水軍士三十餘人,下水來擒。杜伏威見了賣一解數,名爲“鯽魚爆”,從水底躍起,離水面丈餘,懸空打一筋斗,直攛過數箭水面,頭向下,腳朝天,復鑽入河心。衆軍都沒入水底來拿,被杜伏威拔出腰刀,排頭見砍將過來,幾乎殺個盡絕,只見骨都都血水泛出河面。俞福、蔣太守看了,情知着了手,並跌足叫苦。不提防杜伏威從水底鑽到蔣太守船邊,將船梢盡力一搖,太守立腳不住。撲通的跌入水中。俞福見了,急令軍士救援蔣太守上船,暫且收軍。有詩爲證:
何處來飛將,英雄壓孟門。
縱橫波浪裏,官卒可平吞。
再說杜伏威從水底游到河口上岸,回寨來見繆公端。繆公端又驚又喜道:“適才嘍囉報官軍勢大,被他戰敗,賢弟已投水中,爲何得生而返?”杜伏威笑道:“官兵雖衆,俱非精銳。俞福雖勇,亦非萬人之敵。今日故意挫動一陣,使官軍放心圍困山寨。我這裏且謹守數日,自有破敵之策。兄長安心,管取高枕無憂。”繆公端暗思:“今日一戰,大敗而回,又說甚破敵之策?”心下雖然疑惑,不敢再問,且傳下號令,分付守關嘍囉,添上插木炮石,晝夜防衛,不在話下。
蔣太守被杜伏威攛落水中,俞福救起回寨,心下大惱。次日正欲調軍攻打山寨,忽哨馬報:“岐陽府提營團練使葉榮,引軍助陣。”此是桑參將因杜伏威反獄,閤家被害,急欲報仇,刻期發兵追襲。見屠勝、劉勳敗陣逃回,將二人即時罷黜,緝拿杜門親族,勘究杜伏威去向。原來那日反亂之時,杜伏威恐禍貽親族,已令人分頭通報,盡皆棄家逃竄去了。只有杜應元之舅孔竅,遠房侄兒杜橛,避在城外山中,緝着被獲到官。孔竅供稱杜伏威令來福招引,欲同往黃河盂門山逃難等情。桑參將把二人下獄監候,複選步兵一千五百,委葉榮統領,星夜追至黃河渡口,助蔣太守剿賊。蔣太守、俞福接見,設宴款待。葉榮細問賊巢虛實,蔣太守道:“賊首繆一麟連敗數陣,身中三箭,閉關不出,賊巢將破。近來添了一個賊將,不知何處來的,年方弱冠,十分驍勇。日昨交鋒,被俞將軍逼落水中,令軍士下水擒捉,反被殺傷。不意賊將在水底將我戰船扳翻,盡皆落水,險些兒身葬魚腹。今幸將軍駕臨,必有奇策。”葉榮道:“看他山寨。不過一窪之地,況賊首殺敗,破之甚易。雖有乳臭小寇,何足慮哉!”附耳道:“只須如此如此,賊巢指日可破。”蔣太守甚喜。當下葉榮傳令:“本部軍士,每一人要聲柴一束,初更取齊進發。”
此時衆軍打點齊備,盡皆銜枚,輕舟前進。二更盡,直抵黃河上岸,逼近木柵,數處堆起蘆柴,一面放火燒柵,一面擂鼓吶喊。關內嘍囉急放弩箭炮石,官軍愈加攻擊。嘍囉飛報寨裏,杜伏威知覺,忙披掛綽槍上馬,飛奔關前,只見木柵四圍皆已燒着。杜伏威棄槍,披髮仗劍,口中念動真言。霎時月色無光,驟雨大降,卻是杜伏威運黃河之水,澆滅大火。衆官軍淋得衣甲透溼,無處藏身。少頃雨住,狂風大起,颳得衆人立腳不定,個個驚慌亂竄。葉榮禁遏不住,也放馬落荒而走。後面喊聲大振,大隊嘍囉點起火把,簇擁杜伏威追出關來。葉榮回頭看時,追騎已近,平欺杜伏威年幼,不以爲意,帶轉馬,舞刀接戰。杜伏威槍尖早到額前,葉榮躲閃不及,面中一槍,倒撞馬下。杜伏威割了首級,驅嘍囉四下搜殺官兵,四鼓盡,收軍回寨獻捷。繆一麟鼓掌大悅,方信伏威英勇,前言果不謬也。有詩爲證:
不識孫吳妙,徒知用火攻。
烈煙隨火滅,詭計已成空。
當夜俞福引本部官軍,駕數十隻大船,渡河接應。初時見火光競起,倏然又雨降火熄。少頃又見火光明亮,喊聲不絕;心下驚疑,催軍急急搖船前進。忽見水中逃命官兵,爬上船來,報說戰敗,主將已被少年賊將所殺。俞福大驚,即駕舟轉回南岸,與蔣太守備言其事。合寨驚愕,不敢逼近寨柵,只將軍馬隔河遠遠圍困,緩緩攻打。
再說朱儉其一行人在飯店裏候了數日,衆好漢陸續來到,同至僻靜處照會了。朱檢查點人數,共一百三十餘人。正要覓船渡河,只聽見金鼓喧天,喊聲振地。朱儉驚問店主人:“這喊戰金鼓之聲,卻是何處?”店主道:“客官不知,離我這鎮頭五七里路,即是永寧關口。黃河之中,有一強盜,姓繆名一麟,號公端,身長九尺,武藝過人,聚集千餘嘍囉,倚山傍河,創一大寨,打家劫舍,攔截客商,數年無人敢近。今因劫了鹿阝州知州的官船,知州一家盡被殺死,本郡太守蔣爺發軍征剿。這喊殺之聲,又是兩下交戰了。”朱儉聽罷大驚,心中暗想道:“正欲投奔繆公,不期與官軍交戰,怎生過去見得杜爺?”心內憂煎,且分付衆人密密四散藏頓,不可被人識破。自卻離了飯店,沿河打聽消息。遠遠見官軍撐舟駕櫓,紛紛攻寨,朱儉只得在河岸盡頭楓樹下坐地,想道:“怎的得到寨裏,通一個信息也好。”當日不歸飯店,擠着命走到路口茅店裏,沽幾壺酒吃了,復到河邊探望。看看天色將晚,官軍撤圍四寨。月色朦朧,朱儉獨自一個,在堤上走來走去,躊櫥不決,又不知到大寨有多少路程,又無船隻,不敢下河泳水。悶昏昏的再到楓樹下坐了一會,不覺酒涌上來,一覺睡翻在草裏。
卻說山寨裏每夜撥兩隻快船,差十個嘍囉輪班出來巡哨。當夜悄悄寂寂,把船搖近對河,聽得岸上大樹下打鼾之聲,諒來是官軍細作,輕步上岸,將朱儉綁了,扛下小船,飛也似搖過河來。到山下吹一聲哨子,伏路的嘍囉自來接應。朱儉兀自在醉中未醒,直待扛上岸來,方覺臂膊疼痛,問小嘍囉:“你們爲甚事綁我到此?”嘍囉道:“不須多說,請你去山寨中見大王講話。”朱儉暗想:“這必是大寨裏巡風的了。”且不做聲,任他扛上山來。早有人報知寨裏,杜伏威升帳,叫押進細作來。杜伏威看見原來不是細作,恰是好漢朱儉,慌忙喚樓鑼開綁,引進後寨見繆公端。朱儉將上項事細說一遍,又道:“急切裏要到大寨通個消息,卻沒門路,天幸得接診綁來見杜爺。”杜伏威道:“我正要着人接你衆人,不期官軍催戰,無暇及此。”朱儉道:“適見官軍勢大,將軍未可輕敵。”杜伏威道:“數日前曾和官軍對陣,被我殺一大將,砍死官兵無數。但俞福等恃衆欺敵,一時未肯退兵。你衆人雖拼命欲來救應,這一二百人做得甚事?況且又無大將統領,怎生廝殺?我雖有法術,水面上難以施行。今有密書一封,煩你星夜趕到河東廣寧縣石樓山下張太公莊上,送與林澹然師太,如此如彼,盡在書中。速去速來,不可遲誤!此是要緊軍機,足下莫辭跋涉。”朱儉道:“將軍差遣,生死不辭。事不宜遲,即此便往。”杜伏威寫了書,取白銀五十兩,差兩個嘍囉掉船送出河港。朱儉從僻路上岸,沿河闖出大路,不分晝夜,努力奔馳。不日已到廣寧縣界,一路訪問端的,尋到張太公莊上,見個道人在莊前灌園。朱儉聲喏,要道人引見林師太一面。道人領入莊裏相見了,呈上杜伏威書銀。林澹然着行童安頓了行囊,陪朱儉酒飯,次後拆書看時,那書上寫道:
自別恩師,煢煢負祖骸骨,途中奇遇,不一而足,未暇悉陳。抵岐陽,幸遇先叔,賴完葬事。繼聞先叔失妾,略施小技,立使壁旋。無如構訟,不肖亦陷縲紲。問官糊塗,害叔自剄,嬸母繼死,痛哉痛哉!雖奮力報仇雪憤,敵退追兵,而一路阻滯,不能徑運。石樓繆公端者,曾於中途結盟,彼獨霸黃河,投之庶可自庇,乃今又爲官軍所迫,恐其玉碎,不肖亦難瓦全。伏惟恩師俯憐小子,速遣薛弟出奇計來援,則闔寨幸甚。事切燃眉,翹首而待,匆匆不盡,使者能詳。只候萬安,慧照不一。薄具白金五十兩,作供佛之費,叱存是幸。伏威百拜。
林澹然掩書嘆道:“小小年紀,纔出門就惹出大事來,招動干戈,如何佈擺!”當晚在後園內細觀星象,見東北上將星朗朗,分外光明。心中暗想:“這星象分明應在三個小子身上,須索救他纔是。”次早叫薛舉近前,問道:“男子生於天地,還是樂守田園安分的好,還是能文會武顯耀的好?”薛舉承問,不慌不忙,躬身說出這句心事來。正是:
寧爲世上奇男子,不作人間小丈夫。
畢竟薛舉如何答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