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遂平妖傳第十一回 彈子和尚攝善王錢 杜七聖法術剁孩兒

詩曰:

九天玄女法多端,要學之時事豁然;

戒得貪嗔淫慾事,分明世上小神仙。

話說善王太尉,那日在城外閒遊迴歸府中,當日無事,衆人都自散了。次日,官身、私身、閒漢都來唱喏。太尉道:“昨日出城閒走了一日,今日不出去了,只在後花園安排飲酒。”交衆人都休散去,且來園裏看戲文耍子。元來這座花園不則一座亭子,閒玩處甚多,今日來到這座亭子,謂之四望亭,衆人去那亭子裏安排着太尉的飲撰,太尉獨自一個坐在亭子上;上自官身、私身,下及跟隨伏事的,各自去施逞本事。正飲酒之間,只聽得那四望亭子的亭柱上一聲響,上至太尉,下至手下的人,都吃一驚。看時,不知是甚人打這一個彈子來花園裏架。太尉道:“叵耐這廝,早是打在亭柱上,若打着我時,卻不利害!”叫衆人看是誰人打入來的?衆人四下裏看時,老大一個花園,周圍牆垣又高,如何打得入來?正說之間,只見那彈子滾在亭子地卜,託托地跳了幾跳,一似捻線兒也似團團地轉,轉了千百遭。太尉道:“卻不作怪!”只見一聲響,爆出一個小的人兒來,初時小,被凡風只一吹,漸漸長大,變做一個六尺來長的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墜金環。太尉並衆人見了,都吃一驚。

只見那和尚走向前來,看着太尉道:“拜揖!”太尉見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好個僧家,不可慢他。”擡起身來還禮,問道:“聖憎因何至此?”和尚道:“貧僧是代州雁門縣五臺山文殊院行腳僧,特來拜見太尉,欲求一齋。”這太尉從來敬重佛法,時常拜禮三寶,見了這般的和尚來求齋,又來得蹺蹊,如何不驚喜,太尉交:“請坐。”和尚對着太尉坐了,道:“有妨太尉飲宴。”太尉命廚下一面辦齋,向着和尚道,”吾師肯相伴先飲數杯酒麼?”和尚道:“多感!”面前鋪下一應玩器食撰等物,盡是御賜金盞、金盤。和尚道:“有心齋僧,這等小盞子如何吃得貧僧快活。”太尉見說,即時交取個大金鐘子米,放在和尚面前。太尉只是盞子吃,和尚用大鐘子吃。太尉交只顧斟酒,和尚也不推故,吃上三十來大金鐘,太尉喜歡道:“不是聖僧,如何吃得許多酒!”廚下稟道:“素食辦了。”太尉道:“齋食既完,請吾師齋。”交搬將來,放在和尚面前。太尉面前些少相陪。和尚見了素食,拿起來吃,只不放下碗和箸。人尉交從人入去添來,這和尚飯來,羹來,酒來,盡數吃盡,交供給的做手腳不迭。手下人都呆了。太尉見他吃得,也呆了,道:“這個和尚必是聖僧,吃酒吃食,都不知吃去那裏去了!”只見和尚放下碗和箸,手下人道:“慚愧!也有吃了的日子!”和尚道:“才飽了!”收拾過齋器,點將茶來,茶罷,和尚起身謝了太尉。太尉喜歡道:“吾師!粗齋不必致謝。敢問吾師齋罷往甚處去?”和尚道:“貧僧乃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長老法旨,交貧僧來募緣;文殊院山門崩損,用得三千貫錢修蓋山門。貧僧今日遭際太尉,蒙賜一齋;大尉借捨得三千貫錢,成就這山門盛事,願太尉增福延壽,廣種福田。”太尉道:“這是小緣事,不知吾師幾時來勾疏?”和尚道:“不必勾疏,便得更好,山門多幸。”太尉道:“吾師!我把金銀與你如何?”和尚道:“把金銀與貧僧,不便會買料物,若得三千貫銅錢甚好。”太尉暗笑道:“吾師!你獨自一個在這裏,三千貫銅錢也須得許多人搬挑!”和尚道:“告太尉!貧僧自有道理。”太尉即時叫主管開庫,交官身、私身、虞侯輪番去搬銅錢來,堆在亭子外地上;一伯貫一堆,共三十堆。大尉道:“吾師!三千貫銅錢在這裏了,路程遙遠,要使許多人夫腳錢,怎地能勾得到五臺山?”和尚道:“不妨!”起身下亭子來,謝了太尉喜舍:“不須太尉費力,貧僧自有人夫搬挑去。”袖中取出一卷經來,太尉口不道,心下思量:“且看他怎地?”和尚道:“僧家佛力浩大。”自把經卷看了一遍,交一行人且開。只見那和尚貶眼把那捲經 去虛空中打一撒,變成一條金橋。那和尚望空中招手叫道:“五臺山衆行者、火工、人夫!我向善王太尉抄化得三千貫銅錢,你衆人可來搬去則個!”無移時,只見空中經上,衆行者併火工、人夫滾滾攘攘下來,都到回望亭子下,將這三千貫銅錢馱的馱,駝的駝,搬的搬,交叉往復,霎時間都搬了去。和尚向前道:“感謝太尉賜了齋,又喜舍三千貫銅錢,異日如到五臺山,貧僧當會衆僧,撞鐘擊鼓,幢幡寶蓋,接引太尉。貧僧歸五臺山去也!”和尚與太尉相辭了,也走上金橋去,漸漸地小,去得遠,不見了。空中起一陣風,風過處,金橋也不見了。太尉甚是喜歡,交從人焚香禮拜,道:“小官齋僧佈施五十餘年,今日遇得這個聖僧羅漢!”衆人都來與太尉賀喜。

當日無事,次日是上值日期,太尉早起梳洗,廳下祗應人從跟隨,直到內前下轎入內來,太尉與日卻來得早些個,往從待班閣子前過,遇着一個官人相揖,這官人正是開封府包待制。這包待制自從治了開封府,那一府百姓無不喜歡。因見他:

平生正直,秉性賢明。常懷忠孝之心,每存仁慈之念。戶口增,田野闢,黎民頌德滿街衢;詞訟減,盜賤潛,父老誆歌喧市井。攀轅截鐙,名標青史播千年;勒石鐫碑,聲振黃堂傳萬古。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方正勝龔黃。

當日包待制伺候早朝,見了太尉請少坐。太尉是個正直的人,包待制是個清廉的官,彼此耳內各聞清德。雖然太尉是個中貴官,心裏喜歡這包待制,包待制亦喜歡這王太尉。兩個在閣子裏坐下,太尉道:“凡爲人在世,善惡皆有報應。”包待制道:“包某受職亦然,如包某在開封府斷了多少公事,那犯事的人,必待斷治,方能悔過遷善。比如太尉平常好善,不知有甚報應?”王太尉道:“且不說別事,如王某昨日在後花園內亭子上賞玩,從空中打下一個彈子,彈子內爆出一員聖僧來,口稱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問某求齋。某齋了他,又問某化三千貫銅錢,不使一個人搬去,把一卷經從空中打一撒,化成一座金橋,叫下五臺山行者、火工、人夫,無片時都搬了去,和尚也上金橋去了。凡間豈無諸佛羅漢!”包待制見說,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這件事又作怪!”漸漸天曉,文武俱入內朝罷,百官各自回了衙門。

包待制回府,不來打斷公事,問當日聽差應捕人役是誰,只見階下一人唱喏,卻是緝捕使臣溫殿直。大尹道:“今日早朝間在待班閣子裏坐,見善王太尉說,昨日他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彈子裏爆出一個和尚,口稱是五臺山文殊院募緣僧,抄化他三千貫銅錢去了。那太尉道他是聖僧羅漢,我想他既是聖僧羅漢,要錢何用?據我見識,必是妖僧。見今鄭州知州被妖人張鸞、卜吉所示,出榜捉拿,至今未獲。怎麼京城禁地容得這般妖人。”指着溫殿直道:“你即今就要捉這妖僧赴廳見我。”

溫殿直只得應喏。領了臺旨,出府門,由甘泉坊逕入使臣房,來廳上坐定。兩邊擺着做公的衆人,見溫殿直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低着頭不則聲,內有一個做公的,常時溫殿直最喜他。其人姓冉名貴,叫做冉土宿;一隻眼常閉,天下世界上人做不得的事,他便做得,與溫殿直捉了許多疑難公事,因此溫殿直喜他。當時冉貴向前道:“告長官,不知有甚事,恁地煩惱?”溫殿直道:“冉大!說起來交你也煩惱。卻纔大尹叫我上廳去,說早朝時白鐵班善王太尉說道:昨日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見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爆出一個和尚,同善王太尉佈施了三千貫銅錢去。善王太尉說他是聖憎羅漢。大尹道:他既是聖僧羅漢,如何要錢?必然是個妖僧,限我今日要捉這個和尚。我想他覓了三千貫銅錢,自往他州外府去了,交我去那裏捉他?包大尹又不比別的官員,且是難伏事,只得應成了出來,終不成和尚自家來出首?沒計奈何,因此煩惱。”冉貴道:“這件事何難,於今分付許多做公的,各自用心分路去繞京城二十八門去捉,若是遲了,只怕他分散去了。”溫殿直道:“說得有理,你年紀大,終是有見識。”看着做公的道:“你們分頭去幹辦,各要用心!”衆人應允去了。

溫殿直自帶着冉貴和兩個了得的心腹人,也出使臣房,離了甘泉坊,奔東京大路來。溫殿直用暖帽遮了臉,冉貴扮做當直的模樣,眼也不閉,看那往來的人。茶坊、酒店鋪內略有些叉色的人,即便去挨查審問。溫殿直對冉貴說道:“他投東洋大海中去,那裏去尋?”冉貴道:“觀察不要輸了志氣,走到晚卻又理會。”兩個走到相國寺前,只見靠牆邊簇擁着一夥人在那裏。冉貴道:“觀察少等,待我去看一看。”踮起腳來,人叢裏見一二伯人中間圍着一個人,頭上裹頂頭巾,帶一朵羅帛做的牡丹花,腦後盆來大一對金環,曳着半衣,繫條繡裹肚,着一雙多耳麻鞋,露出一身錦片也似文字,後面插一條銀槍,豎幾面落旗幾,放一對金漆竹籠。卻是一個行法的,引着這一叢人在那裏看。

元來這個人在京有名,叫做杜七聖。那杜七聖拱着手道:“我是東京人氏,這裏是諸路軍州官員客旅往來去處,有認得杜七聖的,有不認得杜七聖的,不識也聞名。年年上朝東嶽,與人賭賽,只是奪頭籌。有人問道:杜七聖!你會甚本事?我道: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上,地之下,除了我師父,不曾撞見個對手與我鬥這家法術!”回頭叫聲:“壽壽我兒,你出來!”看那小廝脫剝了上截衣服,玉碾也似白肉。那夥人喝聲採道:“好個孩兒!”杜七聖道:“我在東京上上下下,有幾個一年也有曾見的,也有不曾見的。我這家法術,是祖師留下,焰火燉油,熱鍋囗[假字亻去換火旁]碗,喚做續頭法。把我孩兒臥在凳上,用刀剖下頭來,把這布袱來蓋了,依先接上這孩兒的頭。衆位看官在此,先交我賣了這一伯道符,然後施逞自家法術。我這符只要賣五個銅錢一道!”打起鑼兒來,那看的人時刻間挨擠不開。約有二三伯人,只賣得四十道符。杜七聖焦燥不賣得符,看着一夥人道:“莫不衆位看官中有會事的,敢下場來鬥法麼?”問了三聲,又問三聲,沒人下來。杜七聖道:”我這家法術,交孩兒臥在板凳上,作法念了咒語,卻像睡着的一般。”正要施逞法術解數,卻恨人叢裏一個和尚會得這家法術,因見他出了大言,被和尚先念了咒,道聲:“疾!”把孩兒的魂魄先收了,安在衣裳袖裏。看見對門有一個麪店,和尚道:“我正肚飢,且去吃碗麪了來,卻還他兒子的魂魄未遲!”和尚主人面店樓上,靠着街窗,看着杜七聖坐了。過賣的來放下箸子,鋪下小菜,問了面,自下去了。和尚把孩兒的魂魄取出來,用碟兒蓋了,安在棹子上,一邊自等面吃。

話分兩頭,卻說杜七聖唸了咒,拿起刀來剁那孩兒的頭落了,看的人越多了。杜七聖放下刀,把臥單來蓋了,提起符來去那孩兒身上盤幾遭,唸了咒,杜七聖道:“看官!休怪我久佔獨角案,此舟過去想無舟。逞了這家法,賣一這伯道符!”雙手揭起被單來看時,只見孩兒的頭接不上。衆人發聲喊道:“每常揭起臥單,那孩兒便跳起來。今日接不上,決撒了!”杜七聖慌忙再把臥單來蓋定,用言語瞞着那看人道:“看官只道容易,管取這番接上!”再叩齒作法,唸咒語,揭起臥單來看時,又接不上。杜七聖慌了,看着那着的人道:“衆位看官在上!道路雖然各別,養家總是一般。只因家火相逼,適間言語不到處,望看官們恕罪則個!這番交我接了頭,下來吃杯酒。四海之內,皆相識也!”杜七聖伏罪道:“是我不是了,這番接上了。”只顧口中唸咒,揭起臥單看時,又接不上。杜七聖焦燥道:“你交我孩兒接不上頭,我又求告你,再三認自己的不是,要你饒恕,你卻直恁地無禮!”便去後面籠兒裏取出一個紙包兒來,就打開撮出一顆葫蘆子,去那地上把土來掘鬆了,把那顆葫蘆子埋在地下。口中唸唸有詞,噴上一田水,喝聲:“疾!”可霎作怪!只見地下生出一條藤兒來,漸漸的長大,便生枝葉,然後開花,便見花謝,結一個小葫蘆兒。一夥人見了,都喝采道:“好!”杜七聖把那葫蘆兒摘下來,左手提着葫蘆兒,右手拿着刀,道:“你先不近道理,收了我孩兒的魂魄,交我接不上頭,你也休要在世上活了!”看着葫蘆兒,攔腰一刀,剁下半個葫蘆兒來。卻說那和尚在樓上拿起面來卻待要吃,只見那和尚的頭從腔子上骨碌碌滾將下來,一樓上吃麪的人都吃一驚;小膽的丟了面,跑下樓去了,大膽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那和尚慌忙放下碗和箸,起身去那樓板上摸一摸,摸着了頭,雙手捉住兩隻耳朵,掇那頭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把手去摸一摸。和尚道:“我只顧吃麪,忘還了他的兒子魂魄。”伸手去揭起碟兒來。這裏卻好揭得起碟兒,那裏杜七聖的孩兒早跳起來。看的人發聲喊。杜七聖道:“我從來行這家法術,今日撞着師父!”

卻說麪店裏吃麪的人,沸沸他說出來,有多口的與杜七聖說道:“破了你法的,卻是麪店樓上一個和尚。”內中有溫殿直和冉貴在那裏,聽得這話,冉貴道:“觀察!這和尚莫不便是騙了善王太尉銅錢的麼?”溫殿直道:“莫交不是。”冉貴道:“見兔不放鷹,豈可空過?”冉貴把那頭巾只一掀,招一行做公的,大喊一聲。都搶入麪店裏來。見那和尚正走下樓,衆人都去捉那和尚,那和尚用手一指,有分交:鼎沸了東京城,大鬧了開封府。惱得做公的看了妖僧捉他不得;惹出一個貪財的後生來,死於非命。正是:

只因酒色財和氣,斷送堂堂六尺軀。

畢竟當下捉得和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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