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九天玄女好驚人,但恐於中傳不真;
只爲一時風火性,等閒燒了歲寒心。
當夜胡永兒看那冊兒上面寫道:“九大玄女法”。揭開第一板看對,上面寫道。
變錢法——畫着一條索子,穿着一文銅錢。——要打個胳瘩放在地上,用面桶蓋着。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念七遍,含口水望下一噴,喝聲:“疾!”揭起面桶,就變成一貫銅錢。
永兒即時尋了一條索子,將日間買炊餅剩的一文銅錢解下衣帶來,穿在索子上,打了胳瘩,放在地上,尋面桶來蓋了。去水缸內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唸了七遍,含口水望下只一噴,喝聲:“疾!”放下水碗,揭起面桶打一看時,青碗也似一堆銅錢!永兒吃了一驚,沒做理會處。思量道:“若把去與爹爹媽媽,必問是那裏來的?”永兒就心生一計,開了後門,一撇撒在自家笆籬內雪地上,只說別人暗地裏舍施貧的。便把後門關上,入房裏來,把冊兒藏了。娘道:“女兒!肚裏疼也不?”永兒道:“不疼了。”依然上牀再睡。
到天曉三口兒起來,燒些麪湯,孃的開後門潑那殘湯,忽見雪地上有一貫錢,吃了一驚,忙捉了把去與員外看了,道:“不知誰人撤這貫錢在後面雪地上!”那胡員外道:“媽媽!寧可清貧,不可濁富。我的女兒長成,恐有不三不四的後生來撩撥他,把這銅錢來調戲。”媽媽道:“你好沒見識,東京城有多少財主做好事,濟貧撥苦,見老人雪下,院子裏有許多沒飯吃的,夜間撤來人家屋裏來舍貧。我女兒又不曾出去,你卻這般胡說!”員外道:“也說得是,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伯錢兀自不能勾得。如今有這一貫錢,且糴五伯錢米,買三伯錢柴,二伯錢把來買些鹽、醬、菜蔬下飯,且不煩惱雪下。”三口兒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後,永兒自思:“昨日變得一貫錢也好,今日再去安排看。”永兒款款地起來,着了衣服,娘問道:“我兒做甚麼?”永兒道:“肚裏又疼,要去後則個!”娘道:“苦呀!我兒先前那幾日有一頓沒一頓,這兩日有些柴米,不知飢飽,只顧吃多了。明日交爹爹出去贖帖藥吃!”永兒下牀,來到廚下,一似昨日安排。如法用索穿錢,用面桶蓋了,唸了咒,噴一口水,揭起桶來看時,和夜來一般,又有一貫錢。永兒開後門,把這錢又安在雪地上,關了後門,入房裏睡。到天曉,媽媽起來燒湯洗面,開後門潑湯,又看見一貫錢,好歡喜,拿了回來,胡員外道:“好蹊蹺,這錢來得不明!”媽媽道:”莫胡說,我不怕!這是當方神道不忍見我們三口兒受苦,救濟我們,又把這一貫錢安在我家。”員外見說,只得買柴、糴米、買菜,安在家中。過三五日,雪卻消了,大晴得好。媽媽對員外道:“趁家中還有幾日糧食,你出去外面走一遭,倘撞見熟人,賺得三五伯錢也好。”員外聽得說,只得走出丈。媽媽心寬無事,出去鄰舍家吃茶閒話。
永兒見娘出去,屋裏沒人,關了前門,取出冊兒,揭開第二板看時,上面寫道:“變米法。”永兒道:“謝天地!既是變得米,憂甚麼沒飯吃!”尋個空桶,安在地上,將十數粒米安在空桶內,把件衣服蓋了,唸了咒,噴一口水,喝聲道:“疾!”只見米從桶裏涌將出來。永兒心慌,不曾念得解咒,米突突地起來,桶箍長久卻是爛的,忽然一聲響,斷了桶箍,撤一地米。永兒見了,失聲叫苦。娘在隔壁聽得女兒叫苦,與鄰舍都過來看,被生人一衝,米便不長了,只見地上都是米,娘共鄰舍都吃一驚,道:“如何有這許多米?”永兒生一個急計,喚做脫空計,道:“好交媽媽得知,一個大漢馱一布袋米,把後門挨開來,傾下米在此便去了。吃他一驚,因此叫起來。”娘道:“卻是甚人,是何意故?”只見隔壁張阿嫂道:“胡媽媽!你直恁地不曉得,是那有錢的員外財主,見雪雨下了多日,情知院子裏有萬千沒飯吃的,做這樣好事。不交人知道,撤錢、撤米在人家裏,這是陰騭;若明明的舍,怕人羅嗦。這個何足爲道!”娘和女兒一邊收拾,鄰舍們各自去了。兩個兀自收拾未了,胡員外卻好歸來,見孃兒兩個在地下掃米,便焦燥起來道:“那見你孃兒兩個的做作!纔有一兩頓飯米,便要作塌了!”媽媽道:“我如何肯作塌!交你看,缸裏,甕裏,瓶裏,桶裏,都盛得滿了,這裏還有許多,兀自沒家生得盛裏!”員外看了,吃驚道:“這米卻是那裏得來?”媽媽道:“你出去了,我在隔壁吃茶,只聽得女兒叫起來,我連忙趕將歸來,看見一地邱是米。”員外道:“卻是作怪!這米從何來?”媽媽道:“永兒說見一個大漢,馱着一袋米來挨開後門,傾下米在家裏便去了。”那胡員外是個曉事的人,開了後門看,笆籬裏外都沒有人來往的腳跡。員外把後門關了,入來尋條棒在手裏,叫:“永兒!”永兒見叫不敢來,員外扯將過米。媽媽道:“沒甚事打孩兒做甚麼!”員外道:“且閉了口!這件事卻是利害!前日兩貫錢來得蹺蹊,今日米又來得不明。交這妮下實對我說,我便不打他;若一句不實,我一頓便打殺他!我問他因何有這兩貫錢在雪地上?因何有這米在屋裏?”永兒初時抵賴,後來吃打不過,只得實說道:“不瞞爹爹、媽媽說,那一日初了雪時,爹爹出去了。媽媽交我出去買炊餅了回來,路上撞見一個婆婆,看着我說肚飢,問我討炊餅吃。是奴不忍見,把一個小炊餅與那婆婆,他道:‘我不要你的吃,試探你則個。’便還了我。道是:‘難得你慈悲孝順好心。’便把我一個紫羅袋兒.內有一個冊兒,說道:‘你若要錢和米,看這冊兒上咒語,都變得出來。’不合歸來看耍,看那冊兒 上唸咒,真個變得出來。”胡員外聽得說,叫苦不知高低,道:“如今官司見個張掛榜文要捉妖人,吃你連累我,我打殺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來便打。永兒叫:“救人!”只見隔壁乾孃聽得打永兒,走過來勸時,卻關着門.乾孃叫道:“員外饒了孩兒則個!閒常時不曾這般焦燥,爲甚事打他?媽媽也不勸勸!”員外道:“乾孃!可奈這妮子……”,又不敢明說,脫口說出一句道:“冊兒上面都是用閒言閒語。”乾孃聽得員外說“冊兒”,便叫道:“你女兒年紀小,又不理會得甚麼,須是街坊上浮浪子弟們撩撥他論口辯舌。若不中看的,你只把這冊兒來燒了,何須把孩兒打?”員外道:“也說得是。”看着永兒道:“你把冊兒來我看!”那永兒去懷中取出冊兒來,遞與爹爹。員外接了道:“你記得上面的言語也不?”永兒道,“告爹爹,記不得。若看上面對,便讀得出。”員外叫媽媽點一碗燈來,把冊兒燒了。看着永兒道:“今日看乾孃麪皮,饒你這一遭。後番若再恁地,活打殺你!”永兒道:“告爹爹,再不敢了!”於娘自去了。員外道:“又是找夫妻福神重,只是自家得知;若還外人得知時,卻是老大利害!”從今日米缸裏便有米,牀頭邊便有錢;古人原說是“坐吃箱空,立吃地陷”。一日三,三日九,那裏過得半月十日,缸裏吃的空了,牀頭錢使得沒了,依然有一頓沒一頓。求告人又沒求告處,頻煩即亂,依先沒飯得吃。
媽媽思量起永兒變錢變米,冷痛熱疼埋怨老公道:“你卻把永兒來打,又燒了他的冊兒;今日你合該餓死,連累我和女兒受苦。你如何做這般人,靠米缸餓死,交我娘見兩個忍饑受餓!”員外道:“事到如今,也沒奈何,你只顧埋怨我怎的?”媽媽道:“才得有些飯吃,便生出許多事來!你既然大膽打他,須有用處置錢米。於今窮性命尚在,那冊兒卻把來燒了!”員外道:“是我一時沒思算,千不合萬不合燒了,早知留了那冊兒也好。”媽媽道:“你省口時卻遲了。這永兒自從吃爹爹打了,便不來爹孃身邊來,只在房裏。”員外道,“沒奈何,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兒,想他還記得,再變得典錢和米答救我們,我且去問他看。”員外走進房內,賠着笑道:“我兒!爹爹問你則個,冊兒上變錢米的法你記得也不記得?”永兒道:“告爹爹,不記得。”媽媽道:“死漢走開!”孃的向前道,“我兒!看娘面,記得便救孃的性命則個。”員外道:“我這番不打你了!”永兒道:“前番因爹爹打了,都忘記了;暗暗也記得些兒,不知用得也不?爹爹,你去棹子上坐定,我交你看。”員外依着女兒口,棹子上坐了。只見女兒念念有同,喝聲道:“疾!”那樣子從空便起,嚇得媽媽呆了。員外頭頂着屋粱叫:“救人!”又下不來,若沒這屋,直起在半天裏去了。那時員外好慌,看着女兒道:“這個是甚麼法,且交我下來!”永兒道:“交爹爹知道,變錢米法都忘了,只記得這個法,救不得飢,又救不得急。”員外道:“且放我下來!”永兒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棹子便下來了。員外道:“好險!幾乎兒跌下來!”永兒道:“爹爹,去尋兩條索子來,且變一兩貫錢來使用。”只見那員外雙手抱着三條索子,看着永兒道:“我見做你着,一客不煩兩主人,多變得三四伯貫錢,交我快活則個。事發到官,卻又理會。”娘和女兒忍不住笑。永兒把那索子縛一文錢,一貫變十貫,十貫變伯貫,伯貫變千貫,自從這日爲始,缸裏米也常常有,員外自身邊也常有錢買酒食得吃,衣服逐件置辦。
一日,員外出去買些東西歸來,永兒道:“爹爹!我交你看件東西!”去袖子裏摸出一錠銀子來。員外接得在手裏,顛一顛看,約有二十四五兩重。員外道:“這錠銀子那裏來的?”永兒道:“早起門前看見買香紙的老兒過,車兒上有紙糊的金銀錠,被我捉了一錠,變成真的。”員外道:“變得百十貫錢值得甚麼?若還變得金銀時,我三口兒依然富貴!”走到紙馬鋪裏,買了三吊金銀錠歸來,看着女兒道:“若還變得一錠半錠,也不濟事,索性變得三二十錠,也快活下半世。”永兒接那金銀錠安在地上,腰裏解下裙子來蓋了,口中唸唸有詞,噴上一口水,喝聲道:“疾!”揭起裙子看時,只見一堆金、一堆銀在地上。胡員外看了,歡喜自不必說了,都是得女兒的氣力,變得許多金銀。員外看着媽媽和永兒,商議道:“如今有了金銀,官貴了,終不成只在不廝求院子裏住?我思想要在熱鬧去處尋間房屋,開個彩帛鋪,你們道是如何?”媽媽道:“我們一冬沒飯得吃,終日裏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開個彩帛鋪,只怕被人猜疑。”員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輩的相識們,我和他們說道,近日有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問牙人見買一半,賒一半,便不猜疑了。”媽媽道:“也說得是。”當日胡員外打扮得身上乾淨,出去見見個相識,說道:“我如今承一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要開個小鋪兒。你們衆位相識們肯扶肋我麼?只是要賒一半,買一半,作成小子則個。”衆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們身上。”衆相識一時說了,卻那當坊市井賃得一間屋子,置些廚櫃家火物件,揀個吉口開張鋪面,把一貫貨物賣別人八伯文,人人都是要便宜的,見賣得賤,貨物又比別家的好,人便都來買,鋪裏貨物,件件賣得,員外不勝歡喜。家緣漸漸地長,鋪裏用一個主管,兩個當直,兩個養娘。沒兩年,一個家計甚是次第,依先做了胡員外。
別家店裏見他有人來買,便疑道,“蹺蹊作怪,一應貨物,主人都從裏面取出來!”主管們又疑道:“貨物如何不安在廚裏,都去裏面去取?”胡員外便理會得,他們疑忌段匹從裏面取出來。自忖道:“我家又不曾買,卻是女兒變將出來的。如今吃別人疑忌,如何是好?”過了一日,到晚收拾了鋪,進裏面交安排晚飯米吃,養娘們搬來,三口兒吃酒之間,員外分付養娘道:“你們自去歇息,我們要商量些家務事。”養娘得了言語,各自去了,不在話下。員外與永兒說道:“孩兒!一個家緣家計,皆出於你。有的是金銀段匹,小計其數;外面有當直的,裏面有養娘,鋪裏有主管。人來買的段匹,他們疑道只見賣出去,不曾見上行。從今以後,你休在門前來聽了;賣得百十貫錢值得些甚麼,若是露出斧鑿痕來,吃人識破,倒是大利害,把家計都撇了。今後也休變出來民。”永兒道:“告爹爹,奴奴自在裏面,只不出來門前聽做買賣便了。”員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將飯來吃罷,女兒自歸房裏去了。
自從與晚分付女兒以後,鋪中有的段匹便賣,沒的便交去別家買;先前沒的便變出來,如今女孩兒也不出鋪裏來聽了。胡員外甚是放心。隔過一月有餘,胡員外猛省起來:“這幾日只管得門前買賣,不曾管得家中女兒。若納得住定盤星便好,倘是胡做胡爲,交養娘得知,卻是利害!”胡員外起這個念頭來看女兒,有分交:朝廷起兵發馬,永兒亂了半個世界,鼎沸了兒座州城。正是:
農夫背上添軍號,漁父船中插認旗!
畢竟胡永兒做出甚蹺蹊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