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近日廚中乏短供,嬰兒啼哭飯籮空;
母因低說向兒道,爹有新詩謁相公。
當夜胡員外與張院君、永兒三口兒,正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禍從何來?事在那裏?”門公道:“外面中間這個解庫裏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是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
詩曰:
近日廚中乏短供,嬰兒啼哭飯籮空;
母因低說向兒道,爹有新詩謁相公。
當夜胡員外與張院君、永兒三口兒,正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氣禍從何來了事在那裏?”門公道:“外面中間這個解庫裏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是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
初如螢火,次若燈光。然後似千條臘燭焰難當,萬個生盆敵不住。驪山頂上,料應褒姒逞英雄;夏口三江,不弱周郎施妙計。煙煙焰焰卷昏天地,閃爍紅霞接火雲。一似丙丁掃盡千千裏,烈火能燒萬萬家。
這火正把房屋燒着,員外交媽媽與永兒:“且不要慌!便燒盡了,也窮我們下半世不得!”只見那火焰騰騰,刮刮匝匝只顧燒着,風又大得緊,地方許多人都救不滅,直燒了一夜。三口兒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權歇。等天曉起來,叫人去扒火地盤,衆人去扒看,開了口合不得,睜了眼閉不得。胡員外不想被這場天火燒得寸草皆無,前廳、後樓、過路、當房、側屋都燒淨了。只指望金銀器皿、銅錫動用什物,雖然燒烊了也還在地下,交人扒看時,不料都被天收了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滿火地盤扒看,並沒尋處。就在亭子上住下,早晚飯食皆無,親鄰朋友姓送了幾食,又不免去借些柴米,只好一遭兩次。一口三,三日九,半年週歲,口內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無。將空地央人賣,又無人要。看看窮得籃縷,去求相識,在家裏只說不在;日常裏認得的,只做不看見。自古道: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又道:百萬豪家一焰窮。那胡員外在亭子上一住,四下又無壁落,風雨雪下,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廝求院子裏住;就似於今孤老院一般。時逢仲冬,彤雲密佈,朔風凜冽,紛紛洋洋下一天好大雪。怎見得這雪大?
嚴冬天道,瑞雲交飛,江山萬嶺盡昏迷。桃梅鬥豔,瓊玉爭輝。江上羣鴛翻覆,空中鷗鷺紛飛,長空六出滿天垂。野外鵝毛亂舞,檐前鉛粉齊堆;不是貧窮之輩,怎知寒冷之時,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愛雪的是高樓公子,嫌雪的是陋樓貧民。在東京城裏這個才落薄的胡員外,夫妻二人並女兒叫做永兒,原是大財主,只因天火燒得落難,蕩盡了傢俬,搬在不廝求院子裏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兒廝守着地爐子坐地,日中兀自沒早飯得吃。媽媽將指頭向員外頭上指一指,胡員外擡起頭來看見,道:“媽媽沒總事?”媽媽道:“怎的沒甚事!大雪下,屋裏沒飯米:我共爾忍饑受餓便合當,也曾吃過來。”指着永兒道:“他今年只得十五歲,曾見甚麼風光來?交我兒忍饑受餓!”胡員外道:“沒計奈何,交我怎生是好?”媽媽道:“你是養家的人,外面卻纔雪下,若一朝半日凍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終不成我三口兒直等餓死?你趁如今出去,見一兩個相識,怕賺得三四伯文錢歸來,也過得幾日。”員外道:“我出玄見兀誰是得?”媽媽道:“你不出去,終不成找出去?”胡員外吃媽媽逼不過,起身道:“且把腰繫緊些個。”開了門出去,走得兩步,倒退了三步,口裏道:“好冷!”劈面冷風似箭,侵人冷氣如刀,被西北風吹得倒退幾步,欲復回來,媽媽又把門來關上了。沒計奈何,只得冒着風雪了走。走出不廝求院子來告人,不在話下。
且說媽媽共女兒冷冷清清坐着,永兒道:“爹爹出去告人,未知如何?”永兒又道:“媽媽!雪又下得大,風又冷,爹爹去告誰的是?”媽媽道:“我兒!家中又沒錢,不交爹爹出去,終不成我出去?我兒!你且去牀頭邊尋幾文銅錢,將去買幾個炊餅來做點心,待你的爹爹回來,卻又作道理。”與時永兒去牀頭尋得八文銅錢,娘道:“我兒出巷去買幾個炊餅來,你且胡亂吃幾個充飢。”永兒將衣襟兜着頭,踏着雪走出不廝求院子來。到大街賣炊餅處,永兒便與賣飲餅的道個萬福,道:“哥哥,買七文銅錢炊餅。”小二哥接了銅錢,看那女孩兒身上好生藍縷。永兒剩一文錢,把來系在衣帶上。小二哥把一片荷葉包了炊餅,遞與永兒.永兒接了,取舊路回來,已是未牌時分,沿着屋檐正走之間,只見一個婆婆從屋檐下來,拄着一條竹棒,胳膊上掛着一個籃兒。那婆婆腰駝背曲,眉分兩道雪,髻挽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發似楚山雲淡。形如三月盡頭花,命似九秋霜後菊。卻原來是個教化婆子,看着永兒道個萬福,永兒還了禮。婆婆道:“你買甚麼來?”永兒道:“家中母親交奴家買炊餅來。”那婆婆道:“我兒!好交你知道,我昨日沒晚飯,今日沒早飯。你肯請我吃個炊餅麼?”永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媽媽也昨日沒晚飯,今日沒早飯。這婆婆許多年紀,好不忍見!”解開荷葉包來,把一個炊餅遞與婆婆。婆婆接得在手,看了炊餅道:“好卻好了,這一個如何吃得我飽,何不都與了我?”永兒道:“告婆婆,奴家卻不敢都把與你。家中三口兒兩日沒飯得吃,媽媽交爹爹出去告人,止留得八文銅錢,交奴家出來買炊餅,大的媽媽吃,小的是奴奴吃的。因見婆婆討,奴奴只得讓一個與婆婆吃。”婆婆道:“你媽媽問炊餅如何買得少了,你卻說甚的?”永兒道:“媽媽同時,只說奴奴肚飢,就路上吃了一個。”婆婆道:“難得我兒好心!我撩拔你耍子,我不肚飢,我不要吃,還了你。”永兒道:“我與婆婆吃的,如何還了奴奴?”婆婆道,“我試探你則個,難得你這片好慈悲孝順的心。你識字麼?”永兒道:“奴奴識得幾個字。”婆婆道:“我兒,恁地卻有緣法!”伸手去那籃兒內取出一個紫羅袋兒來,看着永兒道:“你收了這個袋兒。”永兒接了袋兒道:“婆婆!這是甚麼物事?”婆婆道:“這個喚做‘如意冊兒’,有用他處。若有急難時,可開來看。你可牢收了。冊兒上倘有不識的字,你可暗暗地喚‘聖姑姑’,其字自然便識。切勿令他人知道。”永兒把冊兒揣在懷裏,謝了婆婆,婆婆自去了。
永兒拿着炊餅到家,娘問道:“我兒如何歸來得遲?”永兒道:“媽媽!街上雪滑難行。”孃兒兩個吃了炊餅,不多時,只見員外歸來。媽媽道:“你去這半日,見甚人來?”員外道:“好交你知道,外面見個相識,請我吃了酒飯,又與我三伯足錢。”媽媽歡喜,交員外道:“你去糴些米,買些柴炭,且過兩三日,又作區處。”免不得做些飯吃。到晚去睡,永兒卻睡不着,自思:“日間的那婆婆與我冊兒時說道,有急難便可開來看。如今沒飯得吃,也是一個急難,我且將去開來看一看。”永兒款款地起來,輕輕的穿了衣裳,驚覺娘道:“我兒那裏去?”永兒道:“我肚疼了,要去後則個。”下牀來着了鞋兒,到廚下,雪光如同白日.永兒去懷中取出紫羅袋兒來,打一抖,抖出一個冊兒來看時,只因胡永兒看了這個冊兒,會了這般法術,直使得自古未聞,於今罕有。正是:
數斛米糧隨手至,百萬資財指旨日來。
畢竟永兒變得錢米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