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日前積惡在心懷,妄言天地降非災。
從前作過虧心事,至今興沒一齊來。
衆人絞上竹籮來,齊發聲喊,看那水手時,當初下去紅紅白白的一個人,如今絞上來看時,一個臉便如蠟皮也似黃的,手腳卻板僵,死在籮裏了,委官叫擡在一邊,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殯殮,不在話下。委官道:“終不成只一個下去了不得公事便罷了?再別差一個水手下去!”衆水手齊告道:“郎中在上!衆人家中都有老小,適才見樣了麼!着甚來由捉性命打水撇兒?斷然不敢下去。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情願押到知州面前吃打,也在岸上死。實是下去不得!”委官道:“這也怪不得你們,卻是如何得這婦人的屍首上來了你一干人都在此押着卜吉,等我去稟覆知州。”委官上了轎,一直到州門前下了轎,逕到廳上,把上件事對那知州說了一遍,知州也沒做道理處。委官道:“地方人等都說刁通判府中自來不乾淨,今日又死了一個水手,誰人再敢下去?只是打撈不得那婦人的屍首起來,如何斷得卜吉的公事?不若只做卜吉着,交卜吉下去打撈,便下井死了,也可償命。”知州道:“也說得是,你自去處分。”委官辭了知州再到井邊,押過卜吉來,委官道:“是你趕婦人下井,你自下去打撈屍首起來,我稟過知州做主,出豁你的罪。”卜吉道:“小人情願下去,只要一把短刀防身。”衆人道:“說得是!”隨即除了枷,去了木杻,與他一把短刀,押那卜吉在籮裏坐了,放下轆轤許多時不見到底,衆人發起喊來道:“以前的水手下去時,只二十來丈索子便鈴響,這番索子在轆轤上看看放盡,卻不作怪?放許多長索兀自未能勾到底!”正說未了,轆轤不轉,鈴也不響。
且不說井上衆人,卻說卜吉到井底下擡起頭來看時,見井口一點明亮。外面打一摸時,卻沒有水;把腳來踏時,是實落地。一面摸,一面行,約莫行了一二里路,見那明處,摸時卻有兩扇洞門,隨手推開,閃身人去看時,依然再見天日。卜吉道:“這裏是那裏?”提着刀正行之間,見一隻大蟲伏在當路。卜吉道:“傷人的想是這隻大蟲,譬如你吃了我,我左右是死!”大跨步向前,舀着大蟲便剁,喝聲:“着!”一聲響亮,只見火光迸散,震得一隻手木麻了半晌:仔細看時,卻是一隻石虎。卜吉道:“裏面必然到有去處。”又行幾步,只見兩邊鬆恫,中間一條行路,都是鵝卵行砌嵌的。卜吉道:“既是有路,前面必有個去處。”仗着刀,入那鬆徑裏行了一二百步,閃出個去處,唬得卜吉不敢近前。定睛看時,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臺,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巷蝦鬚,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卜吉道:“這是甚麼去處,卻關着門,敢是神仙洞府?”欲推門又不敢,欲待回去。“又無些表正,終不成只說見只石虎來,知州如何肯信我?”正躊躇之間,只見呀地門開,走出一個青衣女童來。女童叫道:“卜吉!姑姑等你多時了!”卜吉聽得說“姑姑等你多時”,“卻是甚麼姑姑?如何知我名姓?卻又等我做甚的?”卜吉只得隨女童到一個去處,見一所殿宇,殿上立着兩個仙童,一個青衣女童;當中交椅上坐着一個婆婆。卜吉偷眼看時,但見那婆婆:
蒼形古貌,鶴髮童顏。眼昏似秋月籠煙,眉白如曉霜映日。繡衣玉帶,依稀紫府元君,鳳髻龍簪,彷彿西池王母。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
卜吉想道:“必是個神仙洞府,我必是有緣到得這裏。”向前便拜道:“告真仙!客人卜吉謹參拜!”拜了四拜。姑姑道:“我這裏非凡,你福緣有分,得到此間,必是有功行之人,請上階賜坐。”卜吉再三不肯坐,姑姑道:“你是有緣之人,請坐不妨!”卜吉方敢坐了。姑姑叫點茶來,女童將茶來,茶罷,站姑道:“你來此間非同容易,因何至此?”卜吉道:“告姑姑!小客販皁角去東京賣了,推着空車子回來。路上見一個婦人坐在樹下,道:‘我要去鄭州投奔爹孃,腳疼了行不得。’許我三兩銀子,載他到東門裏刁通判宅前,婦人道:‘這是我家了。’下車子推開門走入去,跳在井裏。因此地方捉了我,解送官司。差人下井打撈,又死了一個水手。知州只得令小人下來,見井底有路無水,信步走到這裏。”姑姑道:“你下井來曾見甚的?”卜吉道:“見一隻石虎。”姑姑道:“此物成器多年,壞人不少,凡人到此,見此虎必被他吃了,你倒剁了他一刀,你後來必然發跡。卜吉,我且交你看個人!”看着青衣女童道:“叫他出來!”女童人去不多時,只見走出那個跳在井裏的婦人來,看着卜吉道個萬福,道:“客長昨日甚是起動!”卜吉見那婦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罵道:“打脊賊賤人!卻不叵耐,見你說腳疼走不得,好意載你許多路,腳錢又不與我,自走入宅裏,跳在井中,教我被官司扭了,項上帶枷,臂上帶杻,牢獄中吃苦,這冤枉事如何分說?只道永世不見你了,你卻原來在這裏!”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且教你吃我一刀!”就身邊拔起刀來,向前劈胸揪住便剁。被胡永兒喝一聲,禁住了卜吉手腳,道:“看你這個剪手一路上載我之面,不然把你剁做肉泥!因見你純善穩重,我待要度你,你卻如此無禮,敢把刀米剁我,卻又剁我不得!”姑姑起身勸道:“不要壞他!日後自有用他處。”姑姑看着卜吉臉上只一吹,手腳便動得。看着姑姑道:“小娘子是個甚麼的人?”姑姑道:“若不是我在這裏,你的性命休了,再後休得無禮。”卜吉道:“小人有緣遇得姑姑,若救得卜吉牢獄之苦,出得井去無事時,回家每日焚香設位,禮拜姑姑!”姑姑道:“你有緣到這裏,且莫要去,隨我來飲數杯酒,送你回去。”卜吉隨到裏面,吃驚道:“我本是鄉村下人,那曾見這般好處!”安排得甚是次第。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四壁張翠幕鮫綃,獨早排金銀器皿。水晶壺內,盡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盞,供熊掌駝蹄。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
姑姑請卜吉坐,卜吉不敢個,姑姑道:“卜大郎坐定,異日富貴俱行有分。”卜吉方纔坐了。只見酒來,又見飯來,他幾時見這般施設,兩個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伏事,杯杯斟滿,盞盞飲幹。酒至半酣,卜吉思忖道:“我從並上來到這裏許多路,見恁地一個去處,遇着仙姑,又見了這個婦人,知他是神仙是妖怪?在此不是久長之計。”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我要去井上看車於錢物,恐被人捉了。”姑姑道:“錢物值得甚麼,我交你帶一件物事上去,富貴不可說,不知你心下何如?”卜吉道:“感謝姑姑美意。休道是值錢的物事,便是不值錢的,把去井上做表正,也免我之罪。”姑姑叫永兒近前,附耳低聲,入去不多時,只見一個青衣女童從裏面雙手掇一件物事出來,把與卜吉。卜吉接在手裏,覺有些沉重,思量:“這是甚麼東西,用黃羅袱包着?”卜吉道:“告姑姑,把與卜吉何用?”姑姑道:“你不可開,將上井去,不要與他人。但只言本州之神,收此物已千年。今當付與知州,可免你本身之罪。又有一件事分付你,你凡有急難之事,可高叫聖姑姑,我便來教你。”卜吉聽得說,一一都記了。姑姑交青衣女童送卜吉出來,復舊路入上穴行到竹籮邊,走入竹籮內坐了,搖動索子,那鈴使響,上面聽得,便把轆轤絞起。衆人看時,不見婦人的屍首,只見卜吉掇抱着一個黃羅袱包來見委官。卜吉道:“衆人不要動!這件東西是本州之神交與知州的,直到知州面前開看。”委官上了轎,一干人簇擁圍定着卜吉,直人州衙裏來。
正值知州升廳,公吏人從擺開兩傍。委官上前稟說:“卜吉下井去大半日,續後聽得鈴響,即時絞上卜吉來;只見卜吉抱着黃羅袱,包着一件東西,口稱是本州之神付與知州。委官不敢動,取臺旨。”知州叫押過卜吉來,知州問道:“黃袱中是何物件?因何得來?”卜吉道:“告相公!小人下井去,到井底不見婦人的屍首,卻沒有水。有一條路徑,約走二里方見天日。見一隻虎,幾乎被他傷了性命,小人剁一刀去,只見火光迸散,仔細看時,是隻石虎。有一條鬆徑路,入去見一座宮殿,外有青衣女童引小人至殿上,見一仙人,仙人言稱是本州之神,與小人酒食吃了,又將此物出來,交小人付與知州收受,不許泄漏天機。”知州捧過黃包袱放在公案上,覺道沉重。知州想道:“一件寶物出世,合當遇我。”交手下人且退,親手打開黃袱包看時,道:“可知這般沉重。”卻是一個黃金三足兩耳鼎,上面鑄着九個字道:“遇此物者,必有大富貴。”知州看罷,再把黃袱來包了。叫出家甲親隨人拿入去爲鎮庫之寶。該吏向前稟道:“這卜吉候臺旨發付。”知州尋思道:“欲待放了卜吉,一州人都知他趕一個婦人落井,及至打撈,又壞了一個水手性命,若只恁地放了,州里人須要議我。我欲待把卜吉償那婦人的命。曾奈屍首又無獲處,倒將金鼎來獻我,如何是好?”驀然提起筆來斷這卜吉,有分交:知州登時死於非命,鄭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寧。正是:
沒興店中賒得酒,災來撞見有情人。
畢竟知州惹出甚禍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