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單誇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說起燕都的形勢,北倚雄關,南壓區夏,真乃金城天府、萬年不拔之基。當先洪武爺掃蕩胡塵,定鼎金陵,是爲南京。到永樂爺從北平起兵靖難,遷於燕都,是爲北京。只因這一遷,把個苦寒地面變作花錦世界。自永樂爺九傳至於萬曆爺,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那三處?日本關白平秀吉,西夏口孛承恩,播州楊應龍。平秀吉侵犯朝鮮,口孛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後削平。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真個是: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話中單表萬曆二十年間,日本國關白作亂,侵犯朝鮮。朝鮮國王上表告急,天朝發兵泛海往救。有戶部官奏準,目今兵興之際,糧餉未充,暫開納粟入監之例。原來納粟入監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交結,末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願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自開了這例,兩京太學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幹先,浙江紹興府人氏。父親李佈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自幼讀書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於北雍。因在京坐監,與同鄉柳遇春監生同遊教坊司院內,與一個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爲杜十娘。生得:
渾身雅豔,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脣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而不惜。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飽千觴;
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卻說李公子風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龐兒,溫存性兒,又是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又見李公子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雖則如此,兩下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真個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再說杜媽媽女兒被李公子佔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謅笑,奉承不暇。日往月來,不覺一年有餘,李公子囊篋漸漸空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老佈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寫字來喚他回去。他迷戀十娘顏色,終日延挨。後來聞知老爺在家發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媽媽也幾遍教女兒打發李甲出院,見女兒不統口,又幾遍將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溫柔,詞氣愈和。媽媽沒奈何,日逐只將十娘叱罵道:“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成垛。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餘,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孃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
杜十娘被罵,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費過大錢來。”媽媽道:“彼一時,此一時,你只教他今日費些小錢兒,把與老孃辦起柴米養你兩口也好。別人家養的女兒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着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與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別討個丫頭過活卻不好?”十娘道:“媽媽,這話是真是假?”媽媽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盡了,料他沒處設法。便應道:“老孃從不說謊,當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許多銀子?”媽媽道:“若是別人,千把銀子也討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只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只一件,須是三日內交付與我。左手交銀,右手交人。若三日沒有銀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雖在客邊乏鈔,諒三百金還借辦得來。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媽媽想道:“這窮漢一雙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裏來銀子。沒有銀子,便鐵皮包瞼,料也無顏上門。那時重整家風,媺兒也沒得話講。”答應道:“看你面,便寬到十日。第十日沒有銀子,不幹老孃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只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翻悔起來。”媽媽道:“老身年五十一歲了,又奉十齋,怎敢說謊?不信時與你拍掌爲定。若翻悔時,做豬做狗。”
從來海水斗難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娘。
是夜,十娘與公子在枕邊議及終身之事。公子道:“我非無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與媽媽議定只要三百金,但須十日內措辦。郎君遊資雖罄,然都中豈無親友可以借貸?倘得如數,妾身遂爲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氣。”公子道:“親友中爲我留戀行院,都不相顧。明日只做束裝起身,各家告辭,就開口假貸路費,湊聚將來,或可滿得此數。”起身梳洗,別了十娘出門,十娘道:“用心作速,專聽佳音。”公子道:“不須分付。”
公子出了院門,來到三親四友處,假說起身告別,衆人到也歡喜。後來敘到路費欠缺,意欲借貸。常言道:“說着錢,便無緣。”親友們就不招架。他們也見得是,道李公子是風流浪子,迷戀煙花,年許不歸,父親都爲他氣壞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說騙盤纏到手,又去還脂粉錢,父親知道,將好意翻成惡意,始終只是一怪,不如辭了乾淨。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濟,慚愧!慚愧!”人人如此,個個皆然,並沒有個慷慨丈夫,肯統口許他一十、二十兩,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不敢回決十娘,權且含糊答應。到第四日又沒想頭,就羞回院中。
平日間有了杜家,連下處也沒有了,今日就無處投宿,只得往同鄉柳監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見公子愁容可掬,問其來歷。公子將杜十娘願嫁之情備細說了。遇春搖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院中第一名姬,要從良時,怕沒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禮。那鴇兒如何只要三百兩?想鴇兒怪你無錢使用,白白佔住他的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那婦人與你相處已久,又礙卻麪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內空虛,故意將三百兩賣個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沒有,你也不好上門。便上門時,他會說你笑你,落得一場褻瀆,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煙花逐客之計。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據弟愚意,不如早早開交爲上。”公子聽說,半晌無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錯了主意。你若真個還鄉,不多幾兩盤費,還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兩時,莫說十日,就是十個月也難。如今的世情,那肯顧‘緩急’二字的。那煙花也算定你沒處告債,故意設法難你。”公子道:“仁兄所見良是。”口裏雖如此說,心中割捨不下。依舊又往外邊東央西告,只是夜裏不進院門了。公子在柳監生寓中一連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連日不見公子進院,十分着緊,就教小廝四兒街上去尋。四兒尋到大街,恰好遇見公子。四兒叫道:“李姐夫,娘在家裏望你。”公子自覺無顏,回覆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來罷。”四兒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尋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牽掛着十娘,沒奈何,只得隨四兒進院。見了十娘,嘿嘿無言。十娘問道:“所謀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淚來。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數麼?”公子含淚而言,道出二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告人難。一連奔走六日,並無銖兩,一雙空手羞見芳卿,故此這幾日不敢進院。今日承命呼喚,忍恥而來,非某不用心,實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別有商議。”十娘自備酒餚,與公子歡飲。
睡至半夜,十娘對公子道:“郎君果不能辦一錢耶?妾終身之事當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語。漸漸五更天曉,十娘道:“妾所臥絮褥內藏在碎銀一百五十兩,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謀其半,庶易爲力。限只四日,萬勿遲誤。”十娘起身將褥付公子。公子驚喜過望,喚童兒持褥而去。徑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來之情與遇春說了。將褥拆開看時,絮中都裹着零碎銀子,取出兌時果是一百五十兩。遇春大驚道:“此婦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負。吾當代爲足下謀之。”公子道:“倘得玉成,決不有負。”當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頭各處去借貸。兩日之內,湊足一百五十兩交付公子道:“吾代爲足下告債,非爲足下,實憐杜十娘之情也。”李甲拿了三百兩銀子,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欣欣然來見十娘。剛是第九日,還不足十日。十娘問道:“前日分毫難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兩?”公子將柳監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額道:“使吾二人得遂其願者,柳君之力也。”兩個歡天喜地,又在院中過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對李甲道:“此銀一交,便當隨郎君去矣。舟車之類,合當預備。妾昨日於姊妹中借得白銀二十兩,郎君可收下爲行資也。”公子正愁路費無出,但不敢開口,得銀甚喜。說猶未了,鴇兒恰來敲門叫道:“媺兒,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聞叫,啓戶相延道:“承媽媽厚意,正欲相請。”便將銀三百兩放在桌上。鴇兒不料公子有銀,嘿然變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兒在媽媽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數千金矣。今日從良美事,又媽媽親口所訂,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過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郎君持銀去,兒即刻自盡。恐那時人財兩失,悔之無及也。”鴇兒無詞以對,腹內籌畫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兌準了銀子,說道:“事已至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時,即今就去。平時穿戴衣飾之類,毫釐休想。”說罷,將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門,討鎖來就落了鎖。此時九月天氣,十娘才下牀,尚未梳洗,隨身舊衣,就拜了媽媽兩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婦離了虔婆大門,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時,我去喚個小轎擡你,權往柳榮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話別。況前日又承他借貸路費,不可不一謝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處謝別。姊妹中惟謝月朗、徐素素與杜家相近,尤與十孃親厚。十娘先到謝月朗家。月朗見十娘禿髻舊衫,驚問其故,十娘備述來因。又引李甲相見,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資,是此位姐姐所貸,郎君可致謝。”李甲連連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請徐素素來家相會。
十娘梳洗已畢,謝、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鈿金釧、瑤簪寶珥、錦袖花裙、鸞帶繡履,把杜十娘裝扮得煥然一新,備酒作慶賀筵席。月朗讓臥房與李甲、杜媺二人過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請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無不畢集。都與他夫婦把盞稱喜。吹彈歌舞,各逞其長,務要盡歡,直飲至夜分。十娘向衆姊妹一一稱謝。衆姊妹道:“十姊爲風流領袖,今從郎君去,我等相見無日。何日長行,姊妹們尚當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當來相報。但阿姊千里間關,同郎君遠去,囊篋蕭條,曾無約束,此乃吾等之事。當相與共謀之,勿令姊有窮途之慮也。”衆姊妹各唯唯而散。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謝家。
至五鼓,十娘對公子道:“吾等此去,何處安身?郎君亦曾計議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轉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豈能終絕。既然倉卒難犯,不若與郎君於蘇杭勝地權作浮居。郎君先回,求親友于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後攜妾于歸,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當。”次日,二人起身辭了謝月朗,暫往柳監生寓中整頓行裝。杜十娘見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謝其周全之德:“異日我夫婦必當重報。”遇春慌忙答禮:“十娘鍾情所歡,不以貧簍易心,此乃女中豪傑,僕因風吹火,諒區區何足掛齒!”三人又飲了一日酒。
次早,擇了出行吉日,僱倩轎馬停當。十娘又遣童兒寄信,別謝月朗。臨行之際,只見肩輿紛紛而至,乃謝月朗與徐素素拉衆姊妹來送行。月朗道:“十姊從郎君千里間關,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贐,十姊可檢收,或長途空乏,亦可少助。”說罷,命從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鎖甚固,正不知什麼東西在裏面。十娘也不開看,也不推辭,但殷勤作謝而已。須臾,輿馬齊集,僕伕催促起身。柳監生三杯別酒,和衆美人送出崇文門外,各各垂淚而別。正是:
他日重逢難預必,此時分手最堪憐。
再說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陸從舟,卻好有瓜洲差使船轉回之便,講定船錢,包了艙口。比及下船時,李公子囊中並無分文餘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兩銀子與公子,如何就沒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襤褸,銀子到手,未免在解庫中取贖幾件穿着,又制辦了鋪蓋,剩來只勾轎馬之費。公子正當愁悶,十娘道:“郎君勿憂,衆姊妹合贈,必有所濟。”乃取鑰開箱。公子在旁自覺慚愧,也不敢窺覷箱中虛實。只見十娘在箱裏取出一個紅絹袋來擲於桌上,道:“郎君可開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覺得沉重,啓而觀之,皆是白銀,計數整五十兩。十娘仍將箱子下鎖,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對公子道:“承衆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吳越間,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費矣。”公子且驚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鄉,死無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頭不敢忘也。”自此每談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撫慰,一路無話。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別僱了民船,安放行李。約明日清晨,剪江而渡。其時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於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門,困守一艙之中,四顧有人,未得暢語。今日獨據一舟,更無避忌。且已離塞北,初近江南,宜開懷暢飲,以舒向來抑鬱之氣,恩卿以爲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談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見同志耳。”公子乃攜酒具於船首,與十娘鋪氈並坐,傳杯交盞。飲至半酣,公子執卮對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聞絕調,輒不禁神魂之飛動。心事多違,彼此鬱郁,鸞鳴鳳奏久矣不聞。今清江明月,深夜無人,肯爲我一歌否?”十娘興亦勃發,遂開喉嚨頓嗓,取扇按拍,嗚嗚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盞與蟬娟”一曲,名《小桃紅》。真個:聲飛霄漢雲皆駐,響入深泉魚出遊。
卻說他舟有一少年姓孫,名富,字善齎,徽州新安人氏,家資鉅萬,積祖揚州種鹽。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風流,慣向青樓買笑,紅粉追歡,若嘲風弄月,到是個輕薄的頭兒。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獨酌無聊。忽聽得歌聲嘹亮,鳳吟鸞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頭,佇聽半晌,方知聲出鄰舟。正欲相訪,音響倏已寂然。乃遣僕者潛窺蹤跡,訪於舟人。但曉得是李相公僱的船,並不知歌者來歷。孫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見?”展轉尋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聞江風大作。及曉,彤雲密佈,狂雪飛舞。怎見得,有詩爲證:“千山雲樹滅,萬徑人蹤絕。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因這風雪阻渡,舟不得開。孫富命艄公移船泊於李家舟之傍。孫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畢,纖纖玉手揭起舟傍短簾,自潑盂中殘水,粉容微露,卻被孫富窺見了,果是國色天香。魂搖心蕩,迎眸注目,等候再見一面,沓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學士《梅花詩》二句,道:“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舒頭出艙,看是何人。只因這一看,正中了孫富之計。孫富吟詩,正要引李公子出頭,他好乘機攀話。當下慌忙舉手,就問:“老兄尊姓何諱?”李公子敘了姓名鄉貫,少不得也問那孫富,孫富也敘過了。又敘了些太學中的閒話,漸漸親熟。孫富便道:“風雪阻舟,乃天遣與尊兄相會,實小弟之幸也。舟次無卿,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領清誨,萬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當厚擾?”孫富道:“說那裏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兒張傘,迎接公子過船,就於船頭作揖。然後讓公子先行,自己隨後,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數步,就有個酒樓,二人上樓,揀一副潔淨座頭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餚,孫富舉杯相勸,二人賞雪飲酒。先說些斯文中套話,漸漸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過來之人,志同道合,說得入港,一發成相知了。孫富屏去左右,低低問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賣弄在行,遂實說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孫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歸兄?”公子遂將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後來如何要嫁,如何借銀討他,始末根由,備細述了一遍。孫富道:“兄攜麗人而歸,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賤室不足慮。所慮者,老父性嚴,尚費躊躇耳!”孫富將機就機,便問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攜麗人何處安頓?亦曾通知麗人,共作計較否?”公子攢眉而答道:“此事曾與小妾議之。”孫富欣然問道:“尊寵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僑居蘇杭,流連山水。使小弟先回,求親友宛轉於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後圖歸,高明以爲何如?”孫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會之間,交淺言深,誠恐見怪。”公子道:“正賴高明指教,何必謙遜?”孫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嚴帷薄之嫌。平時既怪兄遊非禮之地,今日豈容兄娶不節之人。況且賢親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個不識時務的進言於尊大人之前,見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轉口了。兄進不能和睦家庭,退無詞以回覆尊寵。即使留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萬一資斧困竭,豈不進退兩難!”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時費去大半,說到資斧困竭,進退兩難,不覺點頭道是。
孫富又道:“小弟還有句心腹之談,兄肯俯聽否?”公子道:“承兄過愛,更求盡言。”孫富道:“疏不間親,還是莫說罷。”公子道:“但說何妨。”孫富道:“自古道婦人水性無常,況煙花之輩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識定滿天下。或者南邊原有舊約,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爲他適之地。”公子道:“這個恐未必然。”孫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輕薄,兄留麗人獨居,難保無逾牆鑽穴之事。若挈之同歸,愈增尊大人之怒。爲兄之計,未有善策。況父子天倫必不可絕。若爲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爲浮浪不經之人。異日妻不以爲夫,弟不以爲兄,同袍不以爲友,兄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據高明之見,何以教我?”孫富道:“僕有一計,於兄甚便。只恐兄溺枕蓆之愛,未必能行,使僕空費詞說耳!”公子道:“兄誠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園之樂,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憚而不言耶?”
孫富道:“兄飄零歲餘,嚴親懷怒,閨閣離心,設身以處兄之地,誠寢食不安之時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爲迷花戀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爲棄家蕩產之人,不堪承繼家業耳。兄今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愛,見機而作,僕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當無間言。須臾之間,轉禍爲福,兄請三思。僕非貪麗人之色,實爲兄效忠於萬一也。”
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頓開茅塞。但小妾千里相從,義難頓絕,容歸與商之。得其心肯,當奉復耳。”孫富道:“說話之間,宜放婉曲。彼既忠心爲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離,定然玉成兄還鄉之事矣。”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教家僮算還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卻說杜十娘在舟中,擺設酒果,欲與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燈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見公子顏色匆匆,似有不樂之意,乃滿斟熱酒勸之。公子搖首不飲,一言不發,竟自牀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悅,乃收拾杯盤,爲公子解衣就枕。問道:“今日有何見聞,而懷抱鬱郁如此?”公子嘆息而已,終不啓口。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決不下,坐於牀頭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來,又嘆一口氣。十娘道:“郎君有何難言之事,頻頻嘆息?”公子擁被而起,欲言不語者幾次,撲簌簌掉下淚來。十娘抱持公子於懷間,軟言撫慰道:“妾與郎君情好已及二載,千辛萬苦,歷盡艱難,得有今日。然相從數千裏,未曾哀慼。今將渡江,方圖百年歡笑,如何反起悲傷,必有其故。夫婦之間,死生相共,有事儘可商量,萬勿諱也。”公子再四被逼不過,只得含淚而言道:“僕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誠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於禮法,況素性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爲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驚道:“郎君意將如何?”公子道:“僕事內之人,當局而迷。孫友爲我畫一計頗善,但恐恩卿不從耳!”十娘道:“孫友者何人?計如果善,何不可從?”公子道:“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流之士也。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僕告以來歷,並談及難歸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願。但情不能捨,是以悲泣。”說罷,淚如雨下。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爲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爲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裏?”公子收淚道:“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十娘道:“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爲賈豎子所欺。”時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燈梳洗道:“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於是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繡襖,極其華豔,香風拂拂,光采照人。裝束方完,天色已曉。孫富差家童到船頭候信。十娘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兌足銀子。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覆依允。孫富道:“兌銀易事,須得麗人妝臺爲信。”
公子又回覆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擡去。”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十孃親自檢看,足色足數,分毫無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十娘啓朱脣,開皓齒道:“方纔箱子可暫發來,內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檢還之也。”孫富視十娘已爲甕中之鱉,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十娘取鑰開鎖,內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只見翠羽明王當,瑤簪寶珥,充、牣於中,約值數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蕭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起值數千金。十娘盡投之於大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麼緣故。最後又抽一箱,箱中復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衆人齊聲喝采,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於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娘推開公子在一邊,向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姦淫之意,巧爲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蓆之歡乎!”又對李甲道:“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爲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託衆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託,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衆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爲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衆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於是衆人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謝罪。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衆人急呼撈救。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沓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於江魚之腹。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鬱成狂疾,終身不痊。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牀月餘,終日見杜十娘在傍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爲江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完滿,束裝回鄉,停舟瓜步。偶臨江淨臉,失墜銅盆於水,覓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遇春啓匣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遇春厚賞漁人,留於牀頭把玩。是夜夢見江中一女子,凌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娘也。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後,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早間曾以小匣託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復相見矣。”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娘已死,嘆息累日。
後人評論此事,以爲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於盲人,以致恩變爲仇,萬種恩情,化爲流水,深可惜也!有詩嘆雲:
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蔘。
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