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長勺之戰,曹劌問所以戰於莊公。公曰:“餘不愛衣食於民,不愛牲玉於神。”對曰:“夫惠本而後民歸之志,民和而後神降之福。若佈德於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務治而小人務力;動不違時,財不過用;財用不匱,莫不能使共祀。數以用民無不聽,求福無不豐。今將惠以小賜,祀以獨恭。小賜不鹹,獨恭不優。不鹹,民不歸也;不優,神弗福也。將何以戰?夫民求不匱於財,而神求優裕於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公曰:“餘聽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斷之。”對曰:“是則可矣。知夫茍中心圖民,智雖弗及,必將至焉。 ”
2
莊公如齊觀社。曹劌諫曰:“不可。夫禮,所以正民也。是故先王制諸侯,使五年四王、一相朝。終則講於會,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訓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其間無由荒怠。夫齊棄太公之法而觀民於社,君爲是舉而往之,非故業也,何以訓民?土發而社,助時也。收捃而蒸,納要也。今齊社而往觀旅,非先王之訓也。天子祀上帝,諸侯會之受命焉。諸侯祀先王、先公,卿大夫佐之受事焉。臣不聞諸侯相會祀也,祀又不法。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後嗣何觀?”公不聽,遂如齊。
3
莊公丹桓宮之楹,而刻其桷。匠師慶言於公曰:“臣聞聖王公之先封者,遺後之人法,使無陷於惡。其爲後世昭前之令聞也,使長監於世,故能攝固不解以久。今先君儉而君侈,令德替矣。”公曰:“吾屬欲美之。”對曰:“無益於君,而替前之令德,臣故曰庶可已矣。”公弗聽。
4
哀姜至,公使大夫、宗婦覿用幣。宗人夏父展曰:“非故也。”公曰:“君作故。”對曰:“君作而順則故之,逆則亦書其逆也。臣從有司,懼逆之書於後也,故不敢不告。夫婦贄不過棗、慄,以告虔也。男則玉、帛、禽、鳥,以章物也。今婦執幣,是男女無別也。男女之別,國之大節也,不可無也。 ”公弗聽。
5
魯飢,臧文仲言於莊公曰:“夫爲四鄰之援,結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國之艱急是爲。鑄名器,藏寶財,固民之殄病是待。今國病矣,君盍以名器請糴於齊?”公曰:“誰使?”對曰:“國有饑饉,卿出告糴,古之制也。辰也備卿,辰請如齊。”公使往。
從者曰:“君不命吾子,吾子請之,其爲選事乎?”文仲曰:“賢者急病而讓夷,居官者當事不避難,在位者恤民之患,是以國家無違。今我不如齊,非急病也。在上不恤下,居官而惰,非事君也。”
文仲以鬯圭與玉如齊告糴,曰:“天災流行,戾於弊邑,饑饉薦降,民羸幾卒,大懼乏周公、太公之命祀,職貢業事之不共而獲戾。不腆先君之幣器,敢告滯積,以紓執事,以救弊邑,使能共職。豈唯寡君與二三臣實受君賜,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祗實永饗而賴之!”齊人歸其玉而予之糴。
6
齊孝公來伐魯,臧文仲欲以辭告,病焉,問於展禽。對曰。“獲聞之,處大教小,處小事大,所以御亂也,不聞以辭。若爲小而祟,以怒大國,使加己亂,亂在前矣,辭其何益?”文仲曰:“國急矣!百物唯其可者,將無不趨也。願以子之辭行賂焉。其可賂乎?”
展禽使乙喜以膏沐犒師,曰:“寡君不佞,不能事疆埸之司,使君盛怒,以暴露於弊邑之野,敢犒輿師。”齊侯見使者曰:“魯國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公曰:“室如懸磬,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怒?”對曰:“恃二先君之所職業。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齊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夾輔先王。賜女土地,質之以犧牲,世世子孫無相害也。‘君今來討弊邑之罪,其亦使聽從而釋之,必不泯其社稷;豈其貪壤地,而棄先王之命?其何以鎮撫諸侯?恃此以不恐。 ”齊侯乃許爲平而還。
7
溫之會,晉人執衛成公歸之於周,使醫鴆之,不死,醫亦不誅。
臧文仲言於僖公曰:“夫衛君紿無罪矣。刑五而已,無有隱者,隱乃諱也。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撲,以威民也。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是無隱也。今晉人鴆衛侯不死,亦不討其使者,諱而惡殺之也。有諸侯之請,必免之。臣聞之:班相恤也,故能有親。夫諸侯之患,諸侯恤之,所以訓民也。君盍請衛君以示親於諸侯,且以動晉?夫晉新得諸侯,與亦曰:‘魯不棄其親,其亦不可以惡。 ’”公說,行玉二十瑴,乃免衛侯。
自是晉聘於魯,加於諸侯一等,爵同,厚其好貨。衛侯聞其臧文仲之爲也,使納賂焉。辭曰:“外臣之言不越境,不敢及君。 ”
8
晉文公解曹地以分諸侯。僖公使臧文仲往,宿於重館,重館人告曰:“晉始伯而欲固諸侯,故解有罪之地以分諸侯。諸侯莫不望分而欲親晉,皆將爭先;晉不以固班,亦必親先者,吾子不可以不速行。魯之班長而又先,諸侯其誰望之?若少安,恐無及也。”從之,獲地於諸侯爲多。反,既覆命,爲之請曰:“地之多也,重館人之力也。臣聞之曰:‘善有章,雖賤賞也;惡有釁,雖貴罰也。’今一言而闢境,其章大矣,請賞之。“乃出而爵之。
9
海鳥曰“爰居”,止於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爲政也!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爲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聖王之制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肆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爲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爲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爲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穀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爲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禁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鳥至,己不知而祀之,以爲國典,難以爲仁且智矣。夫仁者講功,而智者處物。無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問,非智也。今茲海其有災乎?夫廣川之鳥獸,恆知避其災也。”
是歲也,海多大風,冬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季之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以爲三策。
10
文公欲弛孟文子之宅,使謂之曰:“吾欲利子於外之寬者。”對曰:“夫位,政之建也;署,位之表也;車服,表之章也;宅,章之次也;祿,次之食也。君議五者以建政,爲不易之故也。今有司來命易臣之署與其車服,而曰:‘將易而次,爲寬利也。’夫署,所以朝夕虔君命也。臣立先臣之署,服其車服,爲利故而易其次,是辱君命也。不敢聞命。若罪也,則請納祿與車服而違署,唯里人所命次。”公弗取。臧文仲聞之曰:“孟孫善守矣,其可以蓋穆伯而守其後於魯乎!”
公欲弛郈敬子之宅,亦如之。對曰:“先臣惠伯以命於司裏,嘗、禘、蒸、享之所致君胙者有數矣。出入受事之幣以致君命者,亦有數矣。今命臣更次於外,爲有司之以班命事也,無乃違乎!請從司徒以班徙次。”公亦不取。
11
夏父弗忌爲宗,蒸將躋僖公。宗有司曰:“非昭穆也。 ”曰:“我爲宗伯,明者爲昭,其次爲穆,何常之有!”有司曰:“夫宗廟之有昭穆也,以次世之長幼,而等胄之親疏也。夫
祀,昭孝也。各致齊敬於其皇祖,昭孝之至也。故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猶恐其逾也。今將先明而後祖,自玄王以及主癸莫如湯,自稷以及王季莫如文、武,商、周之蒸也,未嘗躋湯與文、武,爲不逾也。魯未若商、周而改其常,無乃不可乎?”弗聽,遂躋之。
展禽曰:“夏父弗忌必有殃。夫宗有司之言順矣,僖又未有明焉。犯順不祥,以逆訓民亦不祥,易神之班亦不祥,不明而躋之亦不祥,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能無殃乎?”曰:“未可知也。若血氣強固,將壽寵得沒,雖壽而沒,不爲無殃。 ”既其葬也,焚,煙徹於上。
12
莒天子僕弒級公,以其寶來奔。宣公使僕人以書命季文子曰:“夫莒太子不憚以吾故殺其君,而以其寶來,其愛我甚矣。爲我予之邑。今日必授,無逆命矣。”裏革遇之,而更其書曰:“夫莒太子殺其君而竊其寶來,不識窮固又求自邇,爲我流之於夷。今日必通,無逆命矣”明日,有司覆命,公詰之。僕人以裏革對。公執之,曰:“違君命者,女亦聞之乎?”對曰:“臣以死奮筆,奚啻其聞之也!臣聞曰:‘毀則者爲賊,掩賊者爲藏,竊寶者爲宄,用宄之財者爲奸’,使君爲藏奸者,不可不去也。臣違君命者,亦不可不殺也。”公曰:“寡人實貪,非子之罪。”乃舍之。
13
宣公夏濫於泗淵,裏革斷其罟而棄之,曰:“古者大寒降,土蟄發,水虞於是乎講罛罶,取名魚,登川禽,而嘗之寢廟,行諸國,助宣氣也。鳥獸孕,水蟲成,水虞於是禁罝羅,矠魚鱉以爲夏犒,助生阜也。鳥獸成,水窗口遠,水虞使用禁罝罜羅,設阱鄂,以實廟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蘗,澤不伐夭,魚禁鯤鮞,獸長麋麌,鳥翼鷇卵,蟲舍蚔喙,蕃庶物也,古之訓也。今魚方別孕,不教魚長,又行網罟,貪無藝也。”
公聞之,曰:“吾過而裏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爲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無忘諗。”師存侍,曰:“藏罟不如置裏革於側之不忘也。”
14
子叔聲伯如晉謝季文子,郄犫欲予之邑,弗受也。歸,鮑國謂之曰:“子何辭苦成叔之邑,欲信讓耶,抑知其不可乎?“對曰:“吾聞之,不厚其棟,不能任重。重莫如國,棟莫如德。夫苦成叔家欲任兩國而無大德,其不存也,亡無日矣。譬之如疾,餘恐易焉。苦成氏有三亡:少德而多寵,位下而欲上政,無大功而欲大祿,皆怨府也。其君驕而多私,勝敵而歸,必立新家。立新家,不因民不能去舊;因民,非多怨民無所始。爲怨三府,可謂多矣。其身之不能定,焉能予人之邑!”鮑國曰:“我信不若子,若鮑氏有釁,吾不圖矣。今子圖遠以讓邑,必常立矣。 ”
15
晉人殺厲公,邊人以告,成公在朝。公曰:“臣殺其君,誰之過也?”大夫莫對,裏革曰:“君之過也。夫君人者,其威大矣。失威而至於殺,其過多矣。且夫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縱私回而棄民事,民旁有慝無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臨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專,則不能使,至於殄滅而莫之恤也,將安用之?桀奔男巢,紂踣於京,厲流於彘,幽每於戲,皆是術也。夫君也者,民之川澤也。行而從之,美惡皆君之由,民何能爲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