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百二十二 ‧ 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僞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漢興,破觚而爲圜,斫雕而爲樸,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高後時,酷吏獨有侯封,刻轢宗室,侵辱功臣。呂氏已敗,遂夷侯封之家。孝景時,晁錯以刻深頗用術輔其資,而七國之亂,發怒於錯,錯卒以被戮。其後有郅都、寧成之屬。

郅都者,楊人也。以郎事孝文帝。孝景時,都爲中郎將,敢直諫,面折大臣於朝。嘗從入上林,賈姬如廁,野彘卒入廁。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賈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復一姬進,天下所少寧賈姬等乎?陛下縱自輕,柰宗廟太后何1上還,彘亦去。太后聞之,賜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濟南間氏宗人三百餘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於是景帝乃拜都爲濟南太守。至則族滅間氏首惡,餘皆股慄。居歲餘,郡中不拾遺。旁十餘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爲人勇,有氣力,公廉,不發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寄無所聽。常自稱曰:“已倍親而仕,身固當奉職死節官下,終不顧妻子矣。”

郅都遷爲中尉。丞相條侯至貴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時民樸,畏罪自重,而都獨先嚴酷,致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都側目而視,號曰“蒼鷹”。

臨江王徵詣中尉府對簿,臨江王欲得刀筆爲書謝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間與臨江王。臨江王既爲書謝上,因自殺。竇太后聞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歸家。孝景帝乃使使持節拜都爲雁門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從事。匈奴素聞郅都節,居邊,爲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門。匈奴至爲偶人象郅都,令騎馳射莫能中,見憚如此。匈奴患之。竇太后乃竟中都以漢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釋之。竇太后曰:“臨江王獨非忠臣邪?”於是遂斬郅都。

寧成者,穰人也。以郎謁者事景帝。好氣,爲人小吏,必陵其長吏;爲人上,操下如束溼薪。滑賊任威。稍遷至濟南都尉,而郅都爲守。始前數都尉皆步入府,因吏謁守如縣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都素聞其聲,於是善遇,與結。久之,郅都死,後長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於是上召寧成爲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爲內史。外戚多毀成之短,抵罪髡鉗。是時九卿罪死即死,少被刑,而成極刑,自以爲不復收,於是解脫,詐刻傳出關歸家。稱曰:“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千萬,安可比人乎1乃貰貸買陂田千餘頃,假貧民,役使數千家。數年,會赦。致產數千金,爲任俠,持吏長短,出從數十騎。其使民威重於郡守。

周陽由者,其父趙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陽,故因姓周陽氏。由以宗家任爲郎,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時,由爲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謹甚,然由居二千石中,最爲暴酷驕恣。所愛者,撓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誅滅之。所居郡,必夷其豪。爲守,視都尉如令。爲都尉,必陵太守,奪之治。與汲黯俱爲忮,司馬安之文惡,俱在二千石列,同車未嘗敢均茵伏。

由後爲河東都尉,時與其守勝屠公爭權,相告言罪。勝屠公當抵罪,義不受刑,自殺,而由棄市。

自寧成、周陽由之後,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類多成、由等矣。

趙禹者,斄人。以佐史補中都官,用廉爲令史,事太尉亞夫。亞夫爲丞相,禹爲丞相史,府中皆稱其廉平。然亞夫弗任,曰:“極知禹無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今上時,禹以刀筆吏積勞,稍遷爲御史。上以爲能,至太中大夫。與張湯論定諸律令,作見知,吏傳得相監司。用法益刻,蓋自此始。

張湯者,杜人也。其父爲長安丞,出,湯爲兒守舍。還而鼠盜肉,其父怒,笞湯。湯掘窟得盜鼠及餘肉,劾鼠掠治,傳爰書,訊鞫論報,並取鼠與肉,具獄磔堂下。其父見之,視其文辭如老獄吏,大驚,遂使書獄。父死後,湯爲長安吏,久之。

周陽侯始爲諸卿時,嘗系長安,湯傾身爲之。及出爲侯,大與湯交,遍見湯貴人。湯給事內史,爲寧成掾,以湯爲無害,言大府,調爲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爲丞相,徵湯爲史,時薦言之天子,補御史,使案事。治陳皇后蠱獄,深竟黨與。於是上以爲能,稍遷至太中大夫。與趙禹共定諸律令,務在深文,拘守職之吏。已而趙禹遷爲中尉,徙爲少府,而張湯爲廷尉,兩人交,而兄事禹。禹爲人廉倨。爲吏以來,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請禹,禹終不報謝,務在絕知友賓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已。見文法輒取,亦不覆案,求官屬陰罪。湯爲人多詐,舞智以御人。始爲小吏,乾沒,與長安富賈田甲、魚翁叔之屬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內雖不合,然陽浮慕之。

是時上方鄉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奏讞疑事,必豫先爲上分別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讞決法廷尉絜令,揚主之明。奏事即譴,湯應謝,鄉上意所便,必引正、監、掾史賢者,曰:“固爲臣議,如上責臣,臣弗用,愚抵於此。”罪常釋。間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爲此奏,乃正、監、掾史某爲之。”其欲薦吏,揚人之善蔽人之過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史輕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即下戶羸弱,時口言,雖文致法,上財察。於是往往釋湯所言。湯至於大吏,內行脩也。通賓客飲食。於故人子弟爲吏及貧昆弟,調護之尤厚。其造請諸公,不避寒暑。是以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然得此聲譽。而刻深吏多爲爪牙用者,依於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皆窮根本。嚴助及伍被,上欲釋之。湯爭曰:“伍被本畫反謀,而助親倖出入禁闥爪牙臣,乃交私諸侯如此,弗誅,後不可治。”於是上可論之。其治獄所排大臣自爲功,多此類。於是湯益尊任,遷爲御史大夫。

會渾邪等降,漢大興兵伐匈奴,山東水旱,貧民流徙,皆仰給縣官,縣官空虛。於是丞上指,請造白金及五銖錢,籠天下鹽鐵,排富商大賈,出告緡令,鉏豪彊併兼之家,舞文巧詆以輔法。湯每朝奏事,語國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決於湯。百姓不安其生,騷動,縣官所興,未獲其利,奸吏並侵漁,於是痛繩以罪。則自公卿以下,至於庶人,鹹指湯。湯嘗病,天子至自視病,其隆貴如此。

匈奴來請和親,羣臣議上前。博士狄山曰:“和親便。”上問其便,山曰:“兵者兇器,未易數動。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結和親。孝惠、高後時,天下安樂。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邊蕭然苦兵矣。孝景時,吳楚七國反,景帝往來兩宮間,寒心者數月。吳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實。今自陛下舉兵擊匈奴,中國以空虛,邊民大困貧。由此觀之,不如和親。”上問湯,湯曰:“此愚儒,無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湯乃詐忠。若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別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湯之爲詐忠。”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無使虜入盜乎?”曰:“不能。”曰:“居一縣?”對曰:“不能。”復曰:“居一障間?”山自度辯窮且下吏,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鄣。至月餘,匈奴斬山頭而去。自是以後,羣臣震慴。

湯之客田甲,雖賈人,有賢操。始湯爲小吏時,與錢通,及湯爲大吏,甲所以責湯行義過失,亦有烈士風。湯爲御史大夫七歲,敗。

河東人李文嘗與湯有卻,已而爲御史中丞,恚,數從中文書事有可以傷湯者,不能爲地。湯有所愛史魯謁居,知湯不平,使人上蜚變告文奸事,事下湯,湯治論殺文,而湯心知謁居爲之。上問曰:“言變事縱跡安起?”湯詳驚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謁居病臥閭里主人,湯自往視疾,爲謁居摩足。趙國以冶鑄爲業,王數訟鐵官事,湯常排趙王。趙王求湯陰事。謁居嘗案趙王,趙王怨之,並上書告:“湯,大臣也,史謁居有病,湯至爲摩足,疑與爲大奸。”事下廷尉。謁居病死,事連其弟,弟系導官。湯亦治他囚導官,見謁居弟,欲陰爲之,而詳不剩謁居弟弗知,怨湯,使人上書告湯與謁居謀,共變告李文。事下減宣。宣嘗與湯有卻,及得此事,窮竟其事,未奏也。會人有盜發孝文園瘞錢,丞相青翟朝,與湯約俱謝,至前,湯念獨丞相以四時行園,當謝,湯無與也,不謝。丞相謝,上使御史案其事。湯欲致其文丞相見知,丞相患之。三長史皆害湯,欲陷之。

始長史朱買臣,會稽人也。讀春秋。莊助使人言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侍中,爲太中大夫,用事;而湯乃爲小吏,跪伏使買臣等前。已而湯爲廷尉,治淮南獄,排擠莊助,買臣固心望。及湯爲御史大夫,買臣以會稽守爲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數年,坐法廢,守長史,見湯,湯坐牀上,丞史遇買臣弗爲禮。買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王朝,齊人也。以術至右內史。邊通,學長短,剛暴彊人也,官再至濟南相。故皆居湯右,已而失官,守長史,詘體於湯。湯數行丞相事,知此三長史素貴,常凌折之。以故三長史合謀曰:“始湯約與君謝,已而賣君;今欲劾君以宗廟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湯陰事。”使吏捕案湯左田信等,曰湯且欲奏請,信輒先知之,居物致富,與湯分之,及他奸事。事辭頗聞。上問湯曰:“吾所爲,賈人輒先知之,益居其物,是類有以吾謀告之者。”湯不謝。湯又詳驚曰:“固宜有。”減宣亦奏謁居等事。天子果以湯懷詐面欺,使使八輩簿責湯。湯具自道無此,不服。於是上使趙禹責湯。禹至,讓湯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滅者幾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狀,天子重致君獄,欲令君自爲計,何多以對簿爲?”湯乃爲書謝曰:“湯無尺寸功,起刀筆吏,陛下幸致爲三公,無以塞責。然謀陷湯罪者,三長史也。”遂自殺。

湯死,家產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他業。昆弟諸子欲厚葬湯,湯母曰:“湯爲天子大臣,被汙惡言而死,何厚葬乎1載以牛車,有棺無槨。天子聞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盡案誅三長史。丞相青翟自殺。出田信。上惜湯。稍遷其子安世。

趙禹中廢,已而爲廷尉。始條侯以爲禹賊深,弗任。及禹爲少府,比九卿。禹酷急,至晚節,事益多,吏務爲嚴峻,而禹治加緩,而名爲平。王溫舒等後起,治酷於禹。禹以老,徙爲燕相。數歲,亂悖有罪,免歸。後湯十餘年,以壽卒於家。

義縱者,河東人也。爲少年時,嘗與張次公俱攻剽爲羣盜。縱有姊句,以醫幸王太后。王太后問:“有子兄弟爲官者乎?”姊曰:“有弟無行,不可。”太后乃告上,拜義句弟縱爲中郎,補上黨郡中令。治敢行,少蘊藉,縣無逋事,舉爲第一。遷爲長陵及長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貴戚。以捕案太后外孫脩成君子仲,上以爲能,遷爲河內都尉。至則族滅其豪穰氏之屬,河內道不拾遺。而張次公亦爲郎,以勇悍從軍,敢深入,有功,爲岸頭侯。

寧成家居,上欲以爲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東爲小吏時,寧成爲濟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爲關都尉。歲餘,關東吏隸郡國出入關者,號曰“寧見乳虎,無值寧成之怒”。義縱自河內遷爲南陽太守,聞寧成家居南陽,及縱至關,寧成側行送迎,然縱氣盛,弗爲禮。至郡,遂案寧氏,盡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屬皆奔亡,南陽吏民重足一跡。而平氏朱彊、杜衍、杜周爲縱牙爪之吏,任用,遷爲廷史。軍數出定襄,定襄吏民亂敗,於是徙縱爲定襄太守。縱至,掩定襄獄中重罪輕系二百餘人,及賓客昆弟私入相視亦二百餘人。縱一捕鞠,曰“爲死罪解脫”。是日皆報殺四百餘人。其後郡中不寒而慄,猾民佐吏爲治。

是時趙禹、張湯以深刻爲九卿矣,然其治尚寬,輔法而行,而縱以鷹擊毛摯爲治。後會五銖錢白金起,民爲奸,京師尤甚,乃以縱爲右內史,王溫舒爲中尉。溫舒至惡,其所爲不先言縱,縱必以氣凌之,敗壞其功。其治,所誅殺甚多,然取爲小治,奸益不勝,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斬殺縛束爲務,閻奉以惡用矣。縱廉,其治放郅都。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縱以我爲不復行此道乎?”嗛之。至冬,楊可方受告緡,縱以爲此亂民,部吏捕其爲可使者。天子聞,使杜式治,以爲廢格沮事,棄縱市。後一歲,張湯亦死。

王溫舒者,陽陵人也。少時椎埋爲奸。已而試補縣亭長,數廢。爲吏,以治獄至廷史。事張湯,遷爲御史。督盜賊,殺傷甚多,稍遷至廣平都尉。擇郡中豪敢任吏十餘人,以爲爪牙,皆把其陰重罪,而縱使督盜賊,快其意所欲得。此人雖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滅宗。以其故齊趙之郊盜賊不敢近廣平,廣平聲爲道不拾遺。上聞,遷爲河內太守。

素居廣平時,皆知河內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馬五十匹,爲驛自河內至長安,部吏如居廣平時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連坐千餘家。上書請,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盡沒入償臧。奏行不過二三日,得可事。論報,至流血十餘裏。河內皆怪其奏,以爲神速。盡十二月,郡中毋聲,毋敢夜行,野無犬吠之盜。其頗不得失,之旁郡國,黎來,會春,溫舒頓足嘆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1其好殺伐行威不愛人如此。天子聞之,以爲能,遷爲中尉。其治復放河內,徙諸名禍猾吏與從事,河內則楊皆、麻戊,關中楊贛、成信等。義縱爲內史,憚未敢恣治。及縱死,張湯敗後,徙爲廷尉,而尹齊爲中尉。

尹齊者,東郡茌平人。以刀筆稍遷至御史。事張湯,張湯數稱以爲廉武,使督盜賊,所斬伐不避貴戚。遷爲關內都尉,聲甚於寧成。上以爲能,遷爲中尉,吏民益凋敝。尹齊木彊少文,豪惡吏伏匿而善吏不能爲治,以故事多廢,抵罪。上覆徙溫舒爲中尉,而楊僕以嚴酷爲主爵都尉。

楊僕者,宜陽人也。以千夫爲吏。河南守案舉以爲能,遷爲御史,使督盜賊關東。治放尹齊,以爲敢摯行。稍遷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爲能。南越反,拜爲樓船將軍,有功,封將樑侯。爲荀彘所縛。居久之,病死。

而溫舒復爲中尉。爲人少文,居廷惛惛不辯,至於中尉則心開。督盜賊,素習關中俗,知豪惡吏,豪惡吏盡復爲用,爲方略。吏苛察,盜賊惡少年投缿購告言奸,置伯格長以牧司奸盜賊。溫舒爲人諂,善事有埶者;即無埶者,視之如奴。有埶家,雖有奸如山,弗犯;無埶者,貴戚必侵辱。舞文巧詆下戶之猾,以焄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窮治,大抵盡靡爛獄中,行論無出者。其爪牙吏虎而冠。於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勢者爲遊聲譽,稱治。治數歲,其吏多以權富。

溫舒擊東越還,議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時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溫舒請覆中尉脫卒,得數萬人作。上說,拜爲少府。徙爲右內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復爲右輔,行中尉事。如故操。

歲餘,會宛軍發,詔徵豪吏,溫舒匿其吏華成,及人有變告溫舒受員騎錢,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殺。其時兩弟及兩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祿徐自爲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溫舒罪至同時而五族乎1

溫舒死,家直累千金。後數歲,尹齊亦以淮陽都尉病死,家直不滿五十金。所誅滅淮陽甚多,及死,仇家欲燒其屍,屍亡去歸葬。

自溫舒等以惡爲治,而郡守、都尉、諸侯二千石欲爲治者,其治大抵盡放溫舒,而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範生之屬。大羣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爲檄告縣趣具食;小羣以百數,掠滷鄉里者,不可勝數也。於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長史督之。猶弗能禁也,乃使光祿大夫範昆、諸輔都尉及故九卿張德等衣繡衣,持節,虎符發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餘級,及以法誅通飲食,坐連諸郡,甚者數千人。數歲,乃頗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復聚黨阻山川者,往往而羣居,無可柰何。於是作“沈命法”,曰羣盜起不發覺,發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後小吏畏誅,雖有盜不敢發,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爲匿,以文辭避法焉。

減宣者,楊人也。以佐史無害給事河東守府。衛將軍青使買馬河東,見宣無害,言上,徵爲大廄丞。官事辨,稍遷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獄,所以微文深詆,殺者甚衆,稱爲敢決疑。數廢數起,爲御史及中丞者幾二十歲。王溫舒免中尉,而宣爲左內史。其治米鹽,事大小皆關其手,自部署縣名曹實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搖,痛以重法繩之。居官數年,一切郡中爲小治辨,然獨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難以爲經。中廢。爲右扶風,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殺信,吏卒格信時,射中上林苑門,宣下吏詆罪,以爲大逆,當族,自殺。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陽杜衍人。義縱爲南陽守,以爲爪牙,舉爲廷尉史。事張湯,湯數言其無害,至御史。使案邊失亡,所論殺甚衆。奏事中上意,任用,與減宣相編,更爲中丞十餘歲。

其治與宣相放,然重遲,外寬,內深次骨。宣爲左內史,周爲廷尉,其治大放張湯而善候伺。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客有讓周曰:“君爲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爲獄。獄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爲律,後主所是疏爲令,當時爲是,何古之法乎1

至周爲廷尉,詔獄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減百餘人。郡吏大府舉之廷尉,一歲至千餘章。章大者連逮證案數百,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近者數百里。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於是聞有逮皆亡匿。獄久者至更數赦十有餘歲而相告言,大抵盡詆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萬餘人。

週中廢,後爲執金吾,逐盜,捕治桑弘羊、衛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爲盡力無私,遷爲御史大夫。家兩子,夾河爲守。其治暴酷皆甚於王溫舒等矣。杜周初徵爲廷史,有一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訾累數鉅萬矣。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爲聲。然郅都伉直,引是非,爭天下大體。張湯以知陰陽,人主與俱上下,時數辯當否,國家賴其便。趙禹時據法守正。杜周從諛,以少言爲重。自張湯死後,網密,多詆嚴,官事浸以秏廢。九卿碌碌奉其官,救過不贍,何暇論繩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爲儀表,其污者足以爲戒,方略教導,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質有其文武焉。雖慘酷,斯稱其位矣。至若蜀守馮當暴挫,廣漢李貞擅磔人,東郡彌僕鋸項,天水駱璧推鹹,河東褚廣妄殺,京兆無忌、馮翊殷周蝮鷙,水衡閻奉樸擊賣請,何足數哉!何足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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