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三十九 ‧ 晉世家第九

晉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初,武王與叔虞母會時,夢天謂武王曰:“餘命女生子,名虞,餘與之唐。”及生子,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

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爲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請擇日立叔虞。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於是遂封叔虞於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於。

唐叔子燮,是爲晉侯。晉侯子寧族,是爲武侯。武侯之子服人,是爲成侯。成侯子福,是爲厲侯。厲侯之子宜臼,是爲靖侯。靖侯已來,年紀可推。自唐叔至靖侯五世,無其年數。

靖侯十七年,周厲王迷惑暴虐,國人作亂,厲王出奔於彘,大臣行政,故曰“共和”。

十八年,靖侯卒,子釐侯司徒立。釐侯十四年,周宣王初立。十八年,釐侯卒,子獻侯籍立。獻侯十一年卒,子穆侯費王立。

穆侯四年,取齊女姜氏爲夫人。七年,伐條。生太子仇。十年,伐千畝,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師。晉人師服曰:“異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讎也。少子曰成師,成師大號,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適庶名反逆,此後晉其能毋亂乎?”

二十七年,穆侯卒,弟殤叔自立,太子仇出奔。殤叔三年,周宣王崩。四年,穆侯太子仇率其徒襲殤叔而立,是爲文侯。

文侯十年,周幽王無道,犬戎殺幽王,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爲諸侯。三十五年,文侯仇卒,子昭侯伯立。

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師於曲沃。曲沃邑大於翼。翼,晉君都邑也。成師封曲沃,號爲桓叔。靖侯庶孫欒賓相桓叔。桓叔是時年五十八矣,好德,晉國之衆皆附焉。君子曰:“晉之亂其在曲沃矣。末大於本而得民心,不亂何待1

七年,晉大臣潘父弒其君昭侯而迎曲沃桓叔。桓叔欲入晉,晉人發兵攻桓叔。桓叔敗,還歸曲沃。晉人共立昭侯子平爲君,是爲孝侯。誅潘父。

孝侯八年,曲沃桓叔卒,子鱓代桓叔,是爲曲沃莊伯。孝侯十五年,曲沃莊伯弒其君晉孝侯於翼。晉人攻曲沃莊伯,莊伯復入曲沃。晉人復立孝侯子郄爲君,是爲鄂侯。

鄂侯二年,魯隱公初立。

鄂侯六年卒。曲沃莊伯聞晉鄂侯卒,乃興兵伐晉。周平王使虢公將兵伐曲沃莊伯,莊伯走保曲沃。晉人共立鄂侯子光,是爲哀侯。

哀侯二年,曲沃莊伯卒,子稱代莊伯立,是爲曲沃武公。哀侯六年,魯弒其君隱公。哀侯八年,晉侵陘廷。陘廷與曲沃武公謀,九年,伐晉於汾旁,虜哀侯。晉人乃立哀侯子小子爲君,是爲小子侯。

小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韓萬殺所虜晉哀侯。曲沃益彊,晉無如之何。

晉小子之四年,曲沃武公誘召晉小子殺之。周桓王使虢仲伐曲沃武公,武公入於曲沃,乃立晉哀侯弟緡爲晉侯。

晉侯緡四年,宋執鄭祭仲而立突爲鄭君。晉侯十九年,齊人管至父弒其君襄公。

晉侯二十八年,齊桓公始霸。曲沃武公伐晉侯緡,滅之,盡以其寶器賂獻於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爲晉君,列爲諸侯,於是盡並晉地而有之。

曲沃武公已即位三十七年矣,更號曰晉武公。晉武公始都晉國,前即位曲沃,通年三十八年。

武公稱者,先晉穆侯曾孫也,曲沃桓叔孫也。桓叔者,始封曲沃。武公,莊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滅晉也,凡六十七歲,而卒代晉爲諸侯。武公代晉二歲,卒。與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子獻公詭諸立。

獻公元年,周惠王弟穨攻惠王,惠王出奔,居鄭之櫟邑。五年,伐驪戎,得驪姬、驪姬弟,俱愛幸之。

八年,士蒍說公曰:“故晉之羣公子多,不誅,亂且起。”乃使盡殺諸公子,而城聚都之,命曰絳,始都絳。九年,晉羣公子既亡奔虢,虢以其故再伐晉,弗克。十年,晉欲伐虢,士蒍曰:“且待其亂。”

十二年,驪姬生奚齊。獻公有意廢太子,乃曰:“曲沃吾先祖宗廟所在,而蒲邊秦,屈邊翟,不使諸子居之,我懼焉。”於是使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獻公與驪姬子奚齊居絳。晉國以此知太子不立也。太子申生,其母齊桓公女也,曰齊姜,早死。申生同母女弟爲秦穆公夫人。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夷吾母,重耳母女弟也。獻公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賢行。及得驪姬,乃遠此三子。

十六年,晉獻公作二軍。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趙夙御戎,畢萬爲右,伐滅霍,滅魏,滅耿。還,爲太子城曲沃,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爲大夫。士蒍曰:“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爲之極,又安得立!不如逃之,無使罪至。爲吳太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太子不從。卜偃曰:“畢萬之後必大。”萬,盈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開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盈數,其必有衆。”初,畢萬卜仕於晉國,遇屯之比。辛廖佔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後必蕃昌。”

十七年,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裏克諫獻公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夫率師,專行謀也;誓軍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太子之事也。師在制命而已,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故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君失其官,率師不威,將安用之?”公曰:“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誰立。”裏克不對而退,見太子。太子曰:“吾其廢乎?”裏克曰:“太子勉之!教以軍旅,不共是懼,何故廢乎?且子懼不孝,毋懼不得立。修己而不責人,則免於難。”太子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裏克謝病,不從太子。太子遂伐東山。

十九年,獻公曰:“始吾先君莊伯、武公之誅晉亂,而虢常助晉伐我,又匿晉亡公子,果爲亂。弗誅,後遺子孫憂。”乃使荀息以屈產之乘假道於虞。虞假道,遂伐虢,取其下陽以歸。

獻公私謂驪姬曰:“吾欲廢太子,以奚齊代之。”驪姬泣曰:“太子之立,諸侯皆已知之,而數將兵,百姓附之,柰何以賤妾之故廢適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殺也。”驪姬詳譽太子,而陰令人譖惡太子,而欲立其子。

二十一年,驪姬謂太子曰:“君夢見齊姜,太子速祭曲沃,歸釐於君。”太子於是祭其母齊姜於曲沃,上其薦胙於獻公。獻公時出獵,置胙於宮中。驪姬使人置毒藥胙中。居二日,獻公從獵來還,宰人上胙獻公,獻公欲饗之。驪姬從旁止之,曰:“胙所從來遠,宜試之。”祭地,地墳;與犬,犬死;與小臣,小臣死。驪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弒代之,況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弒之1謂獻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過以妾及奚齊之故。妾願子母闢之他國,若早自殺,毋徒使母子爲太子所魚肉也。始君欲廢之,妾猶恨之;至於今,妾殊自失於此。”太子聞之,奔新城。獻公怒,乃誅其傅杜原款。或謂太子曰:“爲此藥者乃驪姬也,太子何不自辭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驪姬,寢不安,食不甘。即辭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謂太子曰:“可奔他國。”太子曰:“被此惡名以出,人誰內我?我自殺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殺於新城。

此時重耳、夷吾來朝。人或告驪姬曰:“二公子怨驪姬譖殺太子。”驪姬恐,因譖二公子:“申生之藥胙,二公子知之。”二子聞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備守。初,獻公使士蒍爲二公子築蒲、屈城,弗就。夷吾以告公,公怒士蒍。士蒍謝曰:“邊城少寇,安用之?”退而歌曰:“狐裘蒙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1卒就城。及申生死,二子亦歸保其城。

二十二年,獻公怒二子不辭而去,果有謀矣,乃使兵伐蒲。蒲人之宦者勃鞮命重耳促自殺。重耳逾垣,宦者追斬其衣袪。重耳遂奔翟。使人伐屈,屈城守,不可下。

是歲也,晉復假道於虞以伐虢。虞之大夫宮之奇諫虞君曰:“晉不可假道也,是且滅虞。”虞君曰:“晉我同姓,不宜伐我。”宮之奇曰:“太伯、虞仲,太王之子也,太伯亡去,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爲文王卿士,其記勳在王室,藏於盟府。將虢是滅,何愛於虞?且虞之親能親於桓、莊之族乎?桓、莊之族何罪,盡滅之。虞之與虢,脣之與齒,脣亡則齒寒。”虞公不聽,遂許晉。宮之奇以其族去虞。其冬,晉滅虢,虢公醜奔周。還,襲滅虞,虜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荀息牽曩所遺虞屈產之乘馬奉之獻公,獻公笑曰:“馬則吾馬,齒亦老矣1

二十三年,獻公遂發賈華等伐屈,屈潰。夷吾將奔翟。冀芮曰:“不可,重耳已在矣,今往,晉必移兵伐翟,翟畏晉,禍且及。不如走樑,樑近於秦,秦彊,吾君百歲後可以求入焉。”遂奔樑。二十五年,晉伐翟,翟以重耳故,亦擊晉於齧桑,晉兵解而去。

當此時,晉彊,西有河西,與秦接境,北邊翟,東至河內。驪姬弟生悼子。

二十六年夏,齊桓公大會諸侯於葵丘。晉獻公病,行後,未至,逢周之宰孔。宰孔曰:“齊桓公益驕,不務德而務遠略,諸侯弗平。君弟毋會,毋如晉何。”獻公亦病,復還歸。病甚,乃謂荀息曰:“吾以奚齊爲後,年少,諸大臣不服,恐亂起,子能立之乎?”荀息曰:“能。”獻公曰:“何以爲驗?”對曰:“使死者復生,生者不慚,爲之驗。”於是遂屬奚齊於荀息。荀息爲相,主國政。秋九月,獻公卒。裏克、邳鄭欲內重耳,以三公子之徒作亂,謂荀息曰:“三怨將起,秦、晉輔之,子將何如?”荀息曰:“吾不可負先君言。”十月,裏克殺奚齊於喪次,獻公未葬也。荀息將死之,或曰不如立奚齊弟悼子而傅之,荀息立悼子而葬獻公。十一月,裏克弒悼子於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詩所謂‘白珪之玷,猶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爲也’,其荀息之謂乎!不負其言。”初,獻公將伐驪戎,卜曰“齒牙爲禍”。及破驪戎,獲驪姬,愛之,竟以亂晉。

裏克等已殺奚齊、悼子,使人迎公子重耳於翟,欲立之。重耳謝曰:“負父之命出奔,父死不得脩人子之禮侍喪,重耳何敢入!大夫其更立他子。”還報裏克,裏克使迎夷吾於樑。夷吾欲往,呂盛郤芮曰:“內猶有公子可立者而外求,難信。計非之秦,輔彊國之威以入,恐危。”乃使郤芮厚賂秦,約曰:“即得入,請以晉河西之地與秦。”及遺裏克書曰:“誠得立,請遂封子於汾陽之邑。”秦繆公乃發兵送夷吾於晉。齊桓公聞晉內亂,亦率諸侯如晉。秦兵與夷吾亦至晉,齊乃使隰朋會秦俱入夷吾,立爲晉君,是爲惠公。齊桓公至晉之高梁而還歸。

惠公夷吾元年,使邳鄭謝秦曰:“始夷吾以河西地許君,今幸得入立。大臣曰:‘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許秦者?’寡人爭之弗能得,故謝秦。”亦不與裏克汾陽邑,而奪之權。四月,周襄王使周公忌父會齊、秦大夫共禮晉惠公。惠公以重耳在外,畏裏克爲變,賜裏剋死。謂曰:“微裏子寡人不得立。雖然,子亦殺二君一大夫,爲子君者不亦難乎?”裏克對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誅之,其無辭乎?乃言爲此!臣聞命矣。”遂伏劍而死。於是邳鄭使謝秦未還,故不及難。

晉君改葬恭太子申生。秋,狐突之下國,遇申生,申生與載而告之曰:“夷吾無禮,餘得請於帝,將以晉與秦,秦將祀餘。”狐突對曰:“臣聞神不食非其宗,君其祀毋乃絕乎?君其圖之。”申生曰:“諾,吾將復請帝。後十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見我焉。”許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復見,申生告之曰:“帝許罰有罪矣,弊於韓。”兒乃謠曰:“恭太子更葬矣,後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

邳鄭使秦,聞裏克誅,乃說秦繆公曰:“呂盛郤稱、冀芮實爲不從。若重賂與謀,出晉君,入重耳,事必就。”秦繆公許之,使人與歸報晉,厚賂三子。三子曰:“幣厚言甘,此必邳鄭賣我於秦。”遂殺邳鄭及裏克、邳鄭之黨七輿大夫。邳鄭子豹奔秦,言伐晉,繆公弗聽。

惠公之立,倍秦地及裏克,誅七輿大夫,國人不附。二年,周使召公過禮晉惠公,惠公禮倨,召公譏之。

四年,晉飢,乞糴於秦。繆公問百里奚,百里奚曰:“天菑流行,國家代有,救菑恤鄰,國之道也。與之。”邳鄭子豹曰:“伐之。”繆公曰:“其君是惡,其民何罪1卒與粟,自雍屬絳。

五年,秦飢,請糴於晉。晉君謀之,慶鄭曰:“以秦得立,已而倍其地約。晉飢而秦貸我,今秦飢請糴,與之何疑?而謀之1虢射曰:“往年天以晉賜秦,秦弗知取而貸我。今天以秦賜晉,晉其可以逆天乎?遂伐之。”惠公用虢射謀,不與秦粟,而發兵且伐秦。秦大怒,亦發兵伐晉。

六年春,秦繆公將兵伐晉。晉惠公謂慶鄭曰:“秦師深矣,柰何?”鄭曰:“秦內君,君倍其賂;晉飢秦輸粟,秦飢而晉倍之,乃欲因其飢伐之:其深不亦宜乎1晉卜御右,慶鄭皆吉。公曰:“鄭不孫。”乃更令步陽御戎,家僕徒爲右,進兵。九月壬戌,秦繆公、晉惠公合戰韓原。惠公馬騺不行,秦兵至,公窘,召慶鄭爲御。鄭曰:“不用卜,敗不亦當乎1遂去。更令樑繇靡御,虢射爲右,輅秦繆公。繆公壯士冒敗晉軍,晉軍敗,遂失秦繆公,反獲晉公以歸。秦將以祀上帝。晉君姊爲繆公夫人,衰絰涕泣。公曰:“得晉侯將以爲樂,今乃如此。且吾聞箕子見唐叔之初封,曰‘其後必當大矣’,晉庸可滅乎1乃與晉侯盟王城而許之歸。晉侯亦使呂省等報國人曰:“孤雖得歸,毋面目見社稷,卜日立子圉。”晉人聞之,皆哭。秦繆公問呂省:“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懼失君亡親,不憚立子圉,曰‘必報讎,寧事戎、狄’。其君子則愛君而知罪,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此二故,不和。”於是秦繆公更舍晉惠公,餽之七牢。十一月,歸晉侯。晉侯至國,誅慶鄭,修政教。謀曰:“重耳在外,諸侯多利內之。”欲使人殺重耳於狄。重耳聞之,如齊。

八年,使太子圉質秦。初,惠公亡在樑,樑伯以其女妻之,生一男一女。樑伯卜之,男爲人臣,女爲人妾,故名男爲圉,女爲妾。

十年,秦滅樑。樑伯好土功,治城溝,民力罷,怨,其衆數相驚,曰“秦寇至”,民恐惑,秦竟滅之。

十三年,晉惠公病,內有數子。太子圉曰:“吾母家在樑,樑今秦滅之,我外輕於秦而內無援於國。君即不起,病大夫輕,更立他公子。”乃謀與其妻俱亡歸。秦女曰:“子一國太子,辱在此。秦使婢子侍,以固子之心。子亡矣,我不從子,亦不敢言。”子圉遂亡歸晉。十四年九月,惠公卒,太子圉立,是爲懷公。

子圉之亡,秦怨之,乃求公子重耳,欲內之。子圉之立,畏秦之伐也。乃令國中諸從重耳亡者與期,期盡不到者盡滅其家。狐突之子毛及偃從重耳在秦,弗肯召。懷公怒,囚狐突。突曰:“臣子事重耳有年數矣,今召之,是教之反君也。何以教之?”懷公卒殺狐突。秦繆公乃發兵送內重耳,使人告欒、郤之黨爲內應,殺懷公於高梁,入重耳。重耳立,是爲文公。

晉文公重耳,晉獻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賢士五人:曰趙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賈佗;先軫;魏武子。自獻公爲太子時,重耳固已成人矣。獻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獻公十三年,以驪姬故,重耳備蒲城守秦。獻公二十一年,獻公殺太子申生,驪姬讒之,恐,不辭獻公而守蒲城。獻公二十二年,獻公使宦者履鞮趣殺重耳。重耳逾垣,宦者逐斬其衣袪。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國也。是時重耳年四十三。從此五士,其餘不名者數十人,至狄。

狄伐咎如,得二女:以長女妻重耳,生伯鯈、叔劉;以少女妻趙衰,生盾。居狄五歲而晉獻公卒,裏克已殺奚齊、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殺,因固謝,不敢入。已而晉更迎其弟夷吾立之,是爲惠公。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與壯士欲殺重耳。重耳聞之,乃謀趙衰等曰:“始吾奔狄,非以爲可用與,以近易通,故且休足。休足久矣,固願徙之大國。夫齊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諸侯。今聞管仲、隰朋死,此亦欲得賢佐,盍往乎?”於是遂行。重耳謂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雖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

過衛,衛文公不禮。去,過五鹿,飢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至齊,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齊二歲而桓公卒,會豎刀等爲內亂,齊孝公之立,諸侯兵數至。留齊凡五歲。重耳愛齊女,毋去心。趙衰、咎犯乃於桑下謀行。齊女侍者在桑上聞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殺侍者,勸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於此,不能去。”齊女曰:“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士者以子爲命。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爲子羞之。且不求,何時得功?”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行遠而覺,重耳大怒,引戈欲殺咎犯。咎犯曰:“殺臣成子,偃之願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1乃止,遂行。

過曹,曹共公不禮,欲觀重耳駢脅。曹大夫釐負羈曰:“晉公子賢,又同姓,窮來過我,柰何不禮1共公不從其謀。負羈乃私遺重耳食,置璧其下。重耳受其食,還其璧。

去,過宋。宋襄公新困兵於楚,傷於泓,聞重耳賢,乃以國禮禮於重耳。宋司馬公孫固善於咎犯,曰:“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乃去。

過鄭,鄭文公弗禮。鄭叔瞻諫其君曰:“晉公子賢,而其從者皆國相,且又同姓。鄭之出自厲王,而晉之出自武王。”鄭君曰:“諸侯亡公子過此者衆,安可盡禮1叔瞻曰:“君不禮,不如殺之,且後爲國患。”鄭君不聽。

重耳去之楚,楚成王以適諸侯禮待之,重耳謝不敢當。趙衰曰:“子亡在外十餘年,小國輕子,況大國乎?今楚大國而固遇子,子其毋讓,此天開子也。”遂以客禮見之。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成王曰:“子即反國,何以報寡人?”重耳曰:“羽毛齒角玉帛,君王所餘,未知所以報。”王曰:“雖然,何以報不穀?”重耳曰:“即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平原廣澤,請闢王三舍。”楚將子玉怒曰:“王遇晉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孫,請殺之。”成王曰:“晉公子賢而困於外久,從者皆國器,此天所置,庸可殺乎?且言何以易之1居楚數月,而晉太子圉亡秦,秦怨之;聞重耳在楚,乃召之。成王曰:“楚遠,更數國乃至晉。秦晉接境,秦君賢,子其勉行1厚送重耳。

重耳至秦,繆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故子圉妻與往。重耳不欲受,司空季子曰:“其國且伐,況其故妻乎!且受以結秦親而求入,子乃拘小禮,忘大丑乎1遂受。繆公大歡,與重耳飲。趙衰歌黍苗詩。繆公曰:“知子欲急反國矣。”趙衰與重耳下,再拜曰:“孤臣之仰君,如百穀之望時雨。”是時晉惠公十四年秋。惠公以九月卒,子圉立。十一月,葬惠公。十二月,晉國大夫欒、郤等聞重耳在秦,皆陰來勸重耳、趙衰等反國,爲內應甚衆。於是秦繆公乃發兵與重耳歸晉。晉聞秦兵來,亦發兵拒之。然皆陰知公子重耳入也。唯惠公之故貴臣呂、郤之屬不欲立重耳。重耳出亡凡十九歲而得入,時年六十二矣,晉人多附焉。

文公元年春,秦送重耳至河。咎犯曰:“臣從君周旋天下,過亦多矣。臣猶知之,況於君乎?請從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國,所不與子犯共者,河伯視之1乃投璧河中,以與子犯盟。是時介子推從,在船中,乃笑曰:“天實開公子,而子犯以爲己功而要市於君,固足羞也。吾不忍與同位。”乃自隱渡河。秦兵圍令狐,晉軍於廬柳。二月辛丑,咎犯與秦晉大夫盟於郇。壬寅,重耳入於晉師。丙午,入於曲沃。丁未,朝於武宮,即位爲晉君,是爲文公。羣臣皆往。懷公圉奔高梁。戊申,使人殺懷公。

懷公故大臣呂盛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誅,乃欲與其徒謀燒公宮,殺文公。文公不知。始嘗欲殺文公宦者履鞮知其謀,欲以告文公,解前罪,求見文公。文公不見,使人讓曰:“蒲城之事,女斬予袪。其後我從狄君獵,女爲惠公來求殺我。惠公與女期三日至,而女一日至,何速也?女其念之。”宦者曰:“臣刀鋸之餘,不敢以二心事君倍主,故得罪於君。君已反國,其毋蒲、翟乎?且管仲射鉤,桓公以霸。今刑餘之人以事告而君不見,禍又且及矣。”於是見之,遂以呂、郤等告文公。文公欲召呂、郤,呂、郤等黨多,文公恐初入國,國人賣己,乃爲微行,會秦繆公於王城,國人莫知。三月己丑,呂、郤等果反,焚公宮,不得文公。文公之衛徒與戰,呂、郤等引兵欲奔,秦繆公誘呂、郤等,殺之河上,晉國復而文公得歸。夏,迎夫人於秦,秦所與文公妻者卒爲夫人。秦送三千人爲衛,以備晉亂。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未盡行賞,周襄王以弟帶難出居鄭地,來告急晉。晉初定,欲發兵,恐他亂起,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祿,祿亦不及。推曰:“獻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開之,二三子以爲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曰是盜,況貪天之功以爲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1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祿。”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隱,安用文之?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此乎?與女偕隱。”至死不復見。

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爲輔。龍已升雲,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綿上山中,於是文公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爲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

從亡賤臣壺叔曰:“君三行賞,賞不及臣,敢請罪。”文公報曰:“夫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賞。輔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賞。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復受次賞。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此復受次賞。三賞之後,故且及子。”晉人聞之,皆說。

二年春,秦軍河上,將入王。趙衰曰:“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周晉同姓,晉不先入王,後秦入之,毋以令於天下。方今尊王,晉之資也。”三月甲辰,晉乃發兵至陽樊,圍溫,入襄王於周。四月,殺王弟帶。周襄王賜晉河內陽樊之地。

四年,楚成王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先軫曰:“報施定霸,於今在矣。”狐偃曰:“楚新得曹而初婚於衛,若伐曹、衛,楚必救之,則宋免矣。”於是晉作三軍。趙衰舉郤縠將中軍,郤臻佐之;使狐偃將上軍,狐毛佐之,命趙衰爲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爲右:往伐。冬十二月,晉兵先下山東,而以原封趙衰。

五年春,晉文公欲伐曹,假道於衛,衛人弗許。還自河南度,侵曹,伐衛。正月,取五鹿。二月,晉侯、齊侯盟於斂盂。”衛侯請盟晉,晉人不許。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說晉。衛侯居襄牛,公子買守衛。楚救衛,不卒。晉侯圍曹。三月丙午,晉師入曹,數之以其不用釐負羈言,而用美女乘軒者三百人也。令軍毋入僖負羈宗家以報德。楚圍宋,宋復告急晉。文公欲救則攻楚,爲楚嘗有德,不欲伐也;欲釋宋,宋又嘗有德於晉:患之。先軫曰:“執曹伯,分曹、衛地以與宋,楚急曹、衛,其勢宜釋宋。”於是文公從之,而楚成王乃引兵歸。

楚將子玉曰:“王遇晉至厚,今知楚急曹、衛而故伐之,是輕王。”王曰:“晉侯亡在外十九年,困日久矣,果得反國,險阸盡知之,能用其民,天之所開,不可當。”子玉請曰:“非敢必有功,願以間執讒慝之口也。”楚王怒,少與之兵。於是子玉使宛春告晉:“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咎犯曰:“子玉無禮矣,君取一,臣取二,勿許。”先軫曰:“定人之謂禮。楚一言定三國,子一言而亡之,我則毋禮。不許楚,是棄宋也。不如私許曹、衛以誘之,執宛春以怒楚,既戰而後圖之。”晉侯乃囚宛春於衛,且私許復曹、衛。曹、衛告絕於楚。楚得臣怒,擊晉師,晉師退。軍吏曰:“爲何退?”文公曰:“昔在楚,約退三舍,可倍乎1楚師欲去,得臣不肯。四月戊辰,宋公、齊將、秦將與晉侯次城濮。己巳,與楚兵合戰,楚兵敗,得臣收餘兵去。甲午,晉師還至衡雍,作王宮於踐土。

初,鄭助楚,楚敗,懼,使人請盟晉侯。晉侯與鄭伯盟。

五月丁未,獻楚俘於周,駟介百乘,徒兵千。天子使王子虎命晉侯爲伯,賜大輅,彤弓矢百,玈弓矢千,鬯一卣,珪瓚,虎賁三百人。晉侯三辭,然後稽首受之。周作晉文侯命:“王若曰:父義和,丕顯文、武,能慎明德,昭登於上,布聞在下,維時上帝集厥命於文、武。恤朕身、繼予一人永其在位。”於是晉文公稱伯。癸亥,王子虎盟諸侯於王庭。

晉焚楚軍,火數日不息,文公嘆。左右曰:“勝楚而君猶憂,何?”文公曰:“吾聞能戰勝安者唯聖人,是以懼。且子玉猶在,庸可喜乎1子玉之敗而歸,楚成王怒其不用其言,貪與晉戰,讓責子玉,子玉自殺。晉文公曰:“我擊其外,楚誅其內,內外相應。”於是乃喜。

六月,晉人復入衛侯。壬午,晉侯度河北歸國。行賞,狐偃爲首。或曰:“城濮之事,先軫之謀。”文公曰:“城濮之事,偃說我毋失信。先軫曰‘軍事勝爲右’,吾用之以勝。然此一時之說,偃言萬世之功,柰何以一時之利而加萬世功乎?是以先之。”

冬,晉侯會諸侯於溫,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乃使人言周襄王狩於河陽。壬申,遂率諸侯朝王於踐土。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

丁丑,諸侯圍許。曹伯臣或說晉侯曰:“齊桓公合諸侯而國異姓,今君爲會而滅同姓。曹,叔振鐸之後;晉,唐叔之後。合諸侯而滅兄弟,非禮。”晉侯說,復曹伯。

於是晉始作三行。荀林父將中行,先縠將右行,先蔑將左行。

七年,晉文公、秦繆公共圍鄭,以其無禮於文公亡過時,及城濮時鄭助楚也。圍鄭,欲得叔瞻。叔瞻聞之,自殺。鄭持叔瞻告晉。晉曰:“必得鄭君而甘心焉。”鄭恐,乃間令使謂秦繆公曰:“亡鄭厚晉,於晉得矣,而秦未爲利。君何不解鄭,得爲東道交?”秦伯說,罷兵。晉亦罷兵。

九年冬,晉文公卒,子襄公歡立。是歲鄭伯亦卒。

鄭人或賣其國於秦,秦繆公發兵往襲鄭。十二月,秦兵過我郊。襄公元年春,秦師過周,無禮,王孫滿譏之。兵至滑,鄭賈人弦高將市於周,遇之,以十二牛勞秦師。秦師驚而還,滅滑而去。

晉先軫曰:“秦伯不用蹇叔,反其衆心,此可擊。”欒枝曰:“未報先君施於秦,擊之,不可。”先軫曰:“秦侮吾孤,伐吾同姓,何德之報?”遂擊之。襄公墨衰絰。四月,敗秦師於殽,虜秦三將孟明視、西乞秫、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文公夫人秦女,謂襄公曰:“秦欲得其三將戮之。”公許,遣之。先軫聞之,謂襄公曰:“患生矣。”軫乃追秦將。秦將渡河,已在船中,頓首謝,卒不反。

後三年,秦果使孟明伐晉,報殽之敗,取晉汪以歸。四年,秦繆公大興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封殽屍而去。晉恐,不敢出,遂城守。五年,晉伐秦,取新城,報王官役也。

六年,趙衰成子、欒貞子、咎季子犯、霍伯皆卒。趙盾代趙衰執政。

七年八月,襄公卒。太子夷皋少。晉人以難故,欲立長君。趙盾曰:“立襄公弟雍。好善而長,先君愛之;且近於秦,秦故好也。立善則固,事長則順,奉愛則孝,結舊好則安。”賈季曰:“不如其弟樂。辰嬴嬖於二君,立其子,民必安之。”趙盾曰:“辰嬴賤,班在九人下,其子何震之有!且爲二君嬖,淫也。爲先君子,不能求大而出在小國,僻也。母淫子僻,無威;陳小而遠,無援:將何可乎1使士會如秦迎公子雍。賈季亦使人召公子樂於陳。趙盾廢賈季,以其殺陽處父。十月,葬襄公。十一月,賈季奔翟。是歲,秦繆公亦卒。

靈公元年四月,秦康公曰:“昔文公之入也無衛,故有呂、郤之患。”乃多與公子雍衛。太子母繆嬴日夜抱太子以號泣於朝,曰:“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適而外求君,將安置此?”出朝,則抱以適趙盾所,頓首曰:“先君奉此子而屬之子,曰‘此子材,吾受其賜;不材,吾怨子’。今君卒,言猶在耳,而棄之,若何?”趙盾與諸大夫皆患繆嬴,且畏誅,乃背所迎而立太子夷皋,是爲靈公。發兵以距秦送公子雍者。趙盾爲將,往擊秦,敗之令狐。先蔑、隨會亡奔秦。秋,齊、宋、衛、鄭、曹、許君皆會趙盾,盟於扈,以靈公初立故也。

四年,伐秦,取少樑。秦亦取晉之郩。六年,秦康公伐晉,取羈馬。晉侯怒,使趙盾、趙穿、郤缺擊秦,大戰河曲,趙穿最有功。七年,晉六卿患隨會之在秦,常爲晉亂,乃詳令魏壽餘反晉降秦。秦使隨會之魏,因執會以歸晉。

八年,周頃王崩,公卿爭權,故不赴。晉使趙盾以車八百乘平周亂而立匡王。是年,楚莊王初即位。十二年,齊人弒其君懿公。

十四年,靈公壯,侈,厚斂以彫牆。”從臺上彈人,觀其避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靈公怒,殺宰夫,使婦人持其屍出棄之,過朝。趙盾、隨會前數諫,不聽;已又見死人手,二人前諫。隨會先諫,不聽。靈公患之,使鉏麑刺趙盾。盾閨門開,居處節,鉏麑退,嘆曰:“殺忠臣,棄君命,罪一也。”遂觸樹而死。

初,盾常田首山,見桑下有餓人。餓人,[C059]眯明也。盾與之食,食其半。問其故,曰:“宦三年,未知母之存不,願遺母。”盾義之,益與之飯肉。已而爲晉宰夫,趙盾弗復知也。九月,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將攻盾。公宰[C059]眯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進曰:“君賜臣,觴三行可以罷。”欲以去趙盾,令先,毋及難。盾既去,靈公伏士未會,先縱齧狗名敖。明爲盾搏殺狗。盾曰:“棄人用狗,雖猛何爲。”然不知明之爲陰德也。已而靈公縱伏士出逐趙盾,[C059]眯明反擊靈公之伏士,伏士不能進,而竟脫盾。盾問其故,曰:“我桑下餓人。”問其名,弗告。明亦因亡去。

盾遂奔,未出晉境。乙丑,盾昆弟將軍趙穿襲殺靈公於桃園而迎趙盾。趙盾素貴,得民和;靈公少,侈,民不附,故爲弒易。盾復位。晉太史董狐書曰“趙盾弒其君”,以視於朝。盾曰:“弒者趙穿,我無罪。”太史曰:“子爲正卿,而亡不出境,反不誅國亂,非子而誰?”孔子聞之,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宣子,良大夫也,爲法受惡。惜也,出疆乃免。”

趙盾使趙穿迎襄公弟黑臀於周而立之,是爲成公。成公者,文公少子,其母周女也。壬申,朝於武宮。

成公元年,賜趙氏爲公族。伐鄭,鄭倍晉故也。三年,鄭伯初立,附晉而棄楚。楚怒,伐鄭,晉往救之。六年,伐秦,虜秦將赤。

七年,成公與楚莊王爭彊,會諸侯於扈。陳畏楚,不會。晉使中行桓子伐陳,因救鄭,與楚戰,敗楚師。是年,成公卒,子景公據立。

景公元年春,陳大夫夏徵舒弒其君靈公。二年,楚莊王伐陳,誅徵舒。

三年,楚莊王圍鄭,鄭告急晉。晉使荀林父將中軍,隨會將上軍,趙朔將下軍,郤克、欒書、先縠、韓厥、鞏朔佐之。六月,至河。聞楚已服鄭,鄭伯肉袒與盟而去,荀林父欲還。先縠曰:“凡來救鄭,不至不可,將率離心。”卒度河。楚已服鄭,欲飲馬於河爲名而去。楚與晉軍大戰。鄭新附楚,畏之,反助楚攻晉。晉軍敗,走河,爭度,船中人指甚衆。楚虜我將智罃。歸而林父曰:“臣爲督將,軍敗當誅,請死。”景公欲許之。隨會曰:“昔文公之與楚戰城濮,成王歸殺子玉,而文公乃喜。今楚已敗我師,又誅其將,是助楚殺仇也。”乃止。

四年,先縠以首計而敗晉軍河上,恐誅,乃奔翟,與翟謀伐晉。晉覺,乃族縠。縠,先軫子也。五年,伐鄭,爲助楚故也。是時楚莊王彊,以挫晉兵河上也。

六年,楚伐宋,宋來告急晉,晉欲救之,伯宗謀曰:“楚,天方開之,不可當。”乃使解揚紿爲救宋。鄭人執與楚,楚厚賜,使反其言,令宋急下。解揚紿許之,卒致晉君言。楚欲殺之,或諫,乃歸解揚。

七年,晉使隨會滅赤狄。

八年,使郤克於齊。齊頃公母從樓上觀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僂,而魯使蹇,衛使眇,故齊亦令人如之以導客。郤克怒,歸至河上,曰:“不報齊者,河伯視之1至國,請君,欲伐齊。景公問知其故,曰:“子之怨,安足以煩國1弗聽。魏文子請老休,闢郤克,克執政。

九年,楚莊王卒。晉伐齊,齊使太子彊爲質於晉,晉兵罷。

十一年春,齊伐魯,取攏魯告急衛,衛與魯皆因郤克告急於晉。晉乃使郤克、欒書、韓厥以兵車八百乘與魯、衛共伐齊。夏,與頃公戰於鞍,傷困頃公。頃公乃與其右易位,下取飲,以得脫去。齊師敗走,晉追北至齊。頃公獻寶器以求平,不聽。郤克曰:“必得蕭桐侄子爲質。”齊使曰:“蕭桐侄子,頃公母;頃公母猶晉君母,柰何必得之?不義,請復戰。”晉乃許與平而去。

楚申公巫臣盜夏姬以奔晉,晉以巫臣爲邢大夫。

十二年冬,齊頃公如晉,欲上尊晉景公爲王,景公讓不敢。晉始作六軍,韓厥、鞏朔、趙穿、荀騅、趙括、趙旃皆爲卿,智罃自楚歸。十三年,魯成公朝晉,晉弗敬,魯怒去,倍晉。晉伐鄭,取氾。

十四年,梁山崩。問伯宗,伯宗以爲不足怪也。

十六年,楚將子反怨巫臣,滅其族。巫臣怒,遺子反書曰:“必令子罷於奔命1乃請使吳,令其子爲吳行人,教吳乘車用兵。吳晉始通,約伐楚。

十七年,誅趙同、趙括,族滅之。韓厥曰:“趙衰、趙盾之功豈可忘乎?柰何絕祀1乃復令趙庶子武爲趙後,復與之邑。

十九年夏,景公病,立其太子壽曼爲君,是爲厲公。後月餘,景公卒。

厲公元年,初立,欲和諸侯,與秦桓公夾河而盟。歸而秦倍盟,與翟謀伐晉。三年,使呂相讓秦,因與諸侯伐秦。至涇,敗秦於麻隧,虜其將成差。

五年,三郤讒伯宗,殺之。伯宗以好直諫得此禍,國人以是不附厲公。

六年春,鄭倍晉與楚盟,晉怒。欒書曰:“不可以當吾世而失諸侯。”乃發兵。厲公自將,五月度河。聞楚兵來救,範文子請公欲還。郤至曰:“發兵誅逆,見彊闢之,無以令諸侯。”遂與戰。癸巳,射中楚共王目,楚兵敗於鄢陵。子反收餘兵,拊循欲復戰,晉患之。共王召子反,其侍者豎陽穀進酒,子反醉,不能見。王怒,讓子反,子反死。王遂引兵歸。晉由此威諸侯,欲以令天下求霸。

厲公多外嬖姬,歸,欲盡去羣大夫而立諸姬兄弟。寵姬兄曰胥童,嘗與郤至有怨,及欒書又怨郤至不用其計而遂敗楚,乃使人間謝楚。楚來詐厲公曰:“鄢陵之戰,實至召楚,欲作亂,內子周立之。會與國不具,是以事不成。”厲公告欒書。欒書曰:“其殆有矣!願公試使人之周微考之。”果使郤至於周。欒書又使公子周見郤至,郤至不知見賣也。厲公驗之,信然,遂怨郤至,欲殺之。八年,厲公獵,與姬飲,郤至殺豕奉進,宦者奪之。郤至射殺宦者。公怒,曰:“季子欺予1將誅三郤,未發也。郤錡欲攻公,曰:“我雖死,公亦病矣。”郤至曰:“信不反君,智不害民,勇不作亂。失此三者,誰與我?我死耳1十二月壬午,公令胥童以兵八百人襲攻殺三郤。胥童因以劫欒書、中行偃於朝,曰:“不殺二子,患必及公。”公曰:“一旦殺三卿,寡人不忍益也。”對曰:“人將忍君。”公弗聽,謝欒書等以誅郤氏罪:“大夫復位。”二子頓首曰:“幸甚幸甚1公使胥童爲卿。閏月乙卯,厲公遊匠驪氏,欒書、中行偃以其黨襲捕厲公,囚之,殺胥童,而使人迎公子周於周而立之,是爲悼公。

悼公元年正月庚申,欒書、中行偃弒厲公,葬之以一乘車。厲公囚六日死,死十日庚午,智罃迎公子周來,至絳,刑雞與大夫盟而立之,是爲悼公。辛巳,朝武宮。二月乙酉,即位。

悼公周者,其大父捷,晉襄公少子也,不得立,號爲桓叔,桓叔最愛。桓叔生惠伯談,談生悼公周。周之立,年十四矣。悼公曰:“大父、父皆不得立而闢難於周,客死焉。寡人自以疏遠,毋幾爲君。今大夫不忘文、襄之意而惠立桓叔之後,賴宗廟大夫之靈,得奉晉祀,豈敢不戰戰乎?大夫其亦佐寡人1於是逐不臣者七人,修舊功,施德惠,收文公入時功臣後。秋,伐鄭。鄭師敗,遂至陳。

三年,晉會諸侯。悼公問羣臣可用者,祁傒舉解狐。解狐,傒之仇。復問,舉其子祁午。君子曰:“祁傒可謂不黨矣!外舉不隱仇,內舉不隱子。”方會諸侯,悼公弟楊幹亂行,魏絳戮其僕。悼公怒,或諫公,公卒賢絳,任之政,使和戎,戎大親附。十一年,悼公曰:“自吾用魏絳,九合諸侯,和戎、翟,魏子之力也。”賜之樂,三讓乃受之。冬,秦取我櫟。

十四年,晉使六卿率諸侯伐秦,度涇,大敗秦軍,至棫林而去。

十五年,悼公問治國於師曠。師曠曰:“惟仁義爲本。”冬,悼公卒,子平公彪立。

平公元年,伐齊,齊靈公與戰靡下,齊師敗走。晏嬰曰:“君亦毋勇,何不止戰?”遂去。晉追,遂圍臨菑,盡燒屠其郭中。東至膠,南至沂,齊皆城守,晉乃引兵歸。

六年,魯襄公朝晉。晉欒逞有罪,奔齊。八年,齊莊公微遣欒逞於曲沃,以兵隨之。齊兵上太行,欒逞從曲沃中反,襲入絳。絳不戒,平公欲自殺,範獻子止公,以其徒擊逞,逞敗走曲沃。曲沃攻逞,逞死,遂滅欒氏宗。逞者,欒書孫也。其入絳,與魏氏謀。齊莊公聞逞敗,乃還,取晉之朝歌去,以報臨菑之役也。

十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晉因齊亂,伐敗齊於高唐去,報太行之役也。

十四年,吳延陵季子來使,與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語,曰:“晉國之政,卒歸此三家矣。”

十九年,齊使晏嬰如晉,與叔向語。叔向曰:“晉,季世也。公厚賦爲臺池而不恤政,政在私門,其可久乎1晏子然之。二十二年,伐燕。二十六年,平公卒,子昭公夷立。

昭公六年卒。六卿彊,公室卑。子頃公去疾立。頃公六年,周景王崩,王子爭立。晉六卿平王室亂,立敬王。

九年,魯季氏逐其君昭公,昭公居乾侯。十一年,衛、宋使使請晉納魯君。季平子私賂範獻子,獻子受之,乃謂晉君曰:“季氏無罪。”不果入魯君。

十二年,晉之宗家祁傒孫,叔向子,相惡於君。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盡滅其族。而分其邑爲十縣,各令其子爲大夫。晉益弱,六卿皆大。十四年,頃公卒,子定公午立。

定公十一年,魯陽虎奔晉,趙鞅簡子舍之。十二年,孔子相魯。

十五年,趙鞅使邯鄲大夫午,不信,欲殺午,午與中行寅、範吉射親攻趙鞅,鞅走保晉陽。定公圍晉陽。荀櫟、韓不信、魏侈與範、中行爲仇,乃移兵伐範、中行。範、中行反,晉君擊之,敗範、中行。範、中行走朝歌,保之。韓、魏爲趙鞅謝晉君,乃赦趙鞅,復位。二十二年,晉敗範、中行氏,二子奔齊。

三十年,定公與吳王夫差會黃池,爭長,趙鞅時從,卒長吳。

三十一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而立簡公弟驁爲平公。三十三年,孔子卒。三十七年,定公卒,子出公鑿立。

出公十七年,知伯與趙、韓、魏共分範、中行地以爲邑。出公怒,告齊、魯,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反攻出公。出公奔齊,道死。故知伯乃立昭公曾孫驕爲晉君,是爲哀公。

哀公大父雍,晉昭公少子也,號爲戴子。戴子生忌。忌善知伯,蚤死,故知伯欲盡並晉,未敢,乃立忌子驕爲君。當是時,晉國政皆決知伯,晉哀公不得有所制。知伯遂有範、中行地,最彊。

哀公四年,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共殺知伯,盡並其地。十八年,哀公卒,子幽公柳立。

幽公之時,晉畏,反朝韓、趙、魏之君。獨有絳、曲沃,餘皆入三晉。

十五年,魏文侯初立。十八年,幽公淫婦人,夜竊出邑中,盜殺幽公。魏文侯以兵誅晉亂,立幽公子止,是爲烈公。烈公十九年,周威烈王賜趙、韓、魏皆命爲諸侯。

二十七年,烈公卒,子孝公頎立。孝公九年,魏武侯初立,襲邯鄲,不勝而去。十七年,孝公卒,子靜公俱酒立。是歲,齊威王元年也。

靜公二年,魏武侯、韓哀侯、趙敬侯滅晉後而三分其地。靜公遷爲家人,晉絕不祀。

太史公曰:晉文公,古所謂明君也,亡居外十九年,至困約,及即位而行賞,尚忘介子推,況驕主乎?靈公既弒,其後成、景緻嚴,至厲大刻,大夫懼誅,禍作。悼公以後日衰,六卿專權。故君道之御其臣下。固不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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