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六十九 ‧ 蘇秦列傳第九

蘇秦者,東周雒陽人也。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

出遊數歲,大困而歸。兄弟嫂妹妻妾竊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爲務。今子釋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1蘇秦聞之而慚,自傷,乃閉室不出,出其書遍觀之。曰:“夫士業已屈首受書,而不能以取尊榮,雖多亦奚以爲1於是得周書陰符,伏而讀之。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求說周顯王。顯王左右素習知蘇秦,皆少之。弗信。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說惠王曰:“秦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東有關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馬,此天府也。以秦士民之衆,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稱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併兼。”方誅商鞅,疾辯士,弗用。

乃東之趙。趙肅侯令其弟成爲相,號奉陽君。奉陽君弗說之。

去遊燕,歲餘而後得見。說燕文侯曰:“燕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粟支數年。南有碣石、雁門之饒,北有棗慄之利,民雖不佃作而足於棗慄矣。此所謂天府者也。

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無過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趙之爲蔽其南也。秦趙五戰,秦再勝而趙三勝。秦趙相斃,而王以全燕制其後,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過代、上谷,彌地數千裏,雖得燕城,秦計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趙之攻燕也,發號出令,不至十日而數十萬之軍軍於東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國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戰於千里之外;趙之攻燕也,戰於百里之內。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計無過於此者。是故願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爲一,則燕國必無患矣。”

文侯曰:“子言則可,然吾國小,西迫彊趙,南近齊,齊、趙彊國也。子必欲合從以安燕,寡人請以國從。”

於是資蘇秦車馬金帛以至趙。而奉陽君已死,即因說趙肅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賢君之行義,皆願奉教陳忠於前之日久矣。雖然,奉陽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賓客遊士莫敢自盡於前者。今奉陽君捐館舍,君乃今復與士民相親也,臣故敢進其愚慮。

竊爲君計者,莫若安民無事,且無庸有事於民也。安民之本,在於擇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請言外患:齊秦爲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謀人之主,伐人之國,常苦出辭斷絕人之交也。願君慎勿出於口。請別白黑,所以異陰陽而已矣。君誠能聽臣,燕必致旃裘狗馬之地,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園,韓、魏、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而貴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軍禽將而求也;封侯貴戚,湯武之所以放弒而爭也。今君高拱而兩有之,此臣之所以爲君願也。

今大王與秦,則秦必弱韓、魏;與齊,則齊必弱楚、魏。魏弱則割河外,韓弱則效宜陽,宜陽效則上郡絕,河外割則道不通,楚弱則無援。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計也。

夫秦下軹道,則南陽危;劫韓包周,則趙氏自操兵;據衛取卷,則齊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東,則必舉兵而向趙矣。秦甲渡河逾漳,據番吾,則兵必戰於邯鄲之下矣。此臣之所爲君患也。

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彊於趙。趙地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燕固弱國,不足畏也。秦之所害於天下者莫如趙,然而秦不敢舉兵伐趙者,何也?畏韓、魏之議其後也。然則韓、魏,趙之南蔽也。秦之攻韓、魏也,無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蠶食之,傅國都而止。韓、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秦無韓、魏之規,則禍必中於趙矣。此臣之所爲君患也。

臣聞堯無三夫之分,舜無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無百人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三千,車不過三百乘,卒不過三萬,立爲天子:誠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敵之彊弱,內度其士卒賢不肖,不待兩軍相當而勝敗存亡之機固已形於胸中矣,豈揜於衆人之言而以冥冥決事哉!

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五倍於秦,料度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國爲一,併力西鄉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見臣於秦。夫破人之與破於人也,臣人之與臣於人也,豈可同日而論哉!

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則高臺榭,美宮室,聽竽瑟之音,前有樓闕軒轅,後有長姣美人,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夫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愒諸侯以求割地,故願大王孰計之也。

臣聞明主絕疑去讒,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故尊主廣地彊兵之計臣得陳忠於前矣。故竊爲大王計,莫如一韓、魏、齊、楚、燕、趙以從親,以畔秦。令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通質,刳白馬而盟。要約曰:‘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後,齊出銳師而佐之,趙涉河漳,燕守雲中。秦攻齊,則楚絕其後,韓守城皋,魏塞其道,趙涉河漳、博關,燕出銳師以佐之。秦攻燕,則趙守常山,楚軍武關,齊涉勃海,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攻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不如約者,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六國從親以賓秦,則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成矣。”

趙王曰:“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嘗得聞社稷之長計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諸侯寡人敬以國從。”乃飾車百乘,黃金千溢,白璧百雙,錦繡千純,以約諸侯。

是時周天子致文武之胙於秦惠王。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將龍賈,取魏之雕陰,且欲東兵。蘇秦恐秦兵之至趙也,乃激怒張儀,入之於秦。

於是說韓宣王曰:“韓北有鞏、成皋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九百餘裏,帶甲數十萬,天下之彊弓勁弩皆從韓出。谿子、少府時力、距來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韓卒之劍戟皆出於冥山、棠谿、墨陽、合賻、鄧師、宛馮、龍淵、太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革抉?犮芮,無不畢具。以韓卒之勇,被堅甲,蹠勁弩,帶利劍,一人當百,不足言也。夫以韓之勁與大王之賢,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爲天下笑,無大於此者矣。是故願大王孰計之。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陽、成皋。今茲效之,明年又復求割地。與則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而受後禍。且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禍者也,不戰而地已削矣。臣聞鄙諺曰:‘寧爲雞口,無爲牛後。’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異於牛後乎?夫以大王之賢,挾彊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臣竊爲大王羞之。”

於是韓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劍仰天太息曰:“寡人雖不肖,必不能事秦。今主君詔以趙王之教,敬奉社稷以從。”

又說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陳、汝南、許、郾、昆陽、召陵、舞陽、新都、新郪,東有淮、潁、煮棗、無胥,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棗,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田舍廬廡之數,曾無所芻牧。人民之衆,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訇々殷殷,若有三軍之衆。臣竊量大王之國不下楚。然衡人怵王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顧其禍。夫挾彊秦之勢以內劫其主,罪無過此者。魏,天下之彊國也;王,天下之賢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臣竊爲大王恥之。

臣聞越王句踐戰敝卒三千人,禽夫差於幹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車三百乘,制紂於牧野:豈其士卒衆哉,誠能奮其威也。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士二十萬,蒼頭二十萬,奮擊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五千匹。此其過越王句踐、武王遠矣,今乃聽於羣臣之說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實,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凡羣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爲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時之功而不顧其後,破公家而成私門,外挾彊秦之勢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願大王孰察之。

周書》曰:‘綿綿不絕,蔓蔓柰何?豪氂不伐,將用斧柯。’前慮不定,後有大患,將柰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專心併力壹意,則必無彊秦之患。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之詔詔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嘗得聞明教。今主君以趙王之詔詔之,敬以國從。”

因東說齊宣王曰:“齊南有泰山,東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齊地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三軍之良,五家之兵,進如鋒矢,戰如雷霆,解如風雨。即有軍役,未嘗倍泰山,絕清河,涉勃海也。臨菑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不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於遠縣,而臨菑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臨菑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菑之塗,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彊,天下莫能當。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竊爲大王羞之。

且夫韓、魏之所以重畏秦者,爲與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當,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則國已危亡隨其後。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爲之臣也。今秦之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衛陽晉之道,徑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是故恫疑虛猲,驕矜而不敢進,則秦之不能害齊亦明矣。

夫不深料秦之無柰齊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羣臣之計過也。今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彊國之實,臣是故願大王少留意計之。”

齊王曰:“寡人不敏,僻遠守海,窮道東境之國也,未嘗得聞餘教。今足下以趙王詔詔之,敬以國從。”

乃西南說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彊國也;王,天下之賢王也。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陘塞、郇陽,地方五千餘裏,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夫以楚之彊與王之賢,天下莫能當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則諸侯莫不西面而朝於章臺之下矣。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彊則秦弱,秦彊則楚弱,其勢不兩立。故爲大王計,莫如從親以孤秦。大王不從,秦必起兩軍,一軍出武關,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

臣聞治之其未亂也,爲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後憂之,則無及已。故願大王蚤孰計之。

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厲兵,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誠能用臣之愚計,則韓、魏、齊、燕、趙、衛之妙音美人必充後宮,燕、代橐駝良馬必實外廄。故從合則楚王,衡成則秦帝。今釋霸王之業,而有事人之名,臣竊爲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衡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仇而奉讎者也。夫爲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顧其禍。夫外挾彊秦之威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無過此者。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則楚割地以事秦,此兩策者相去遠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詔之。”

楚王曰:“寡人之國西與秦接境,秦有舉巴蜀並漢中之心。秦,虎狼之國,不可親也。而韓、魏迫於秦患,不可與深謀,與深謀恐反人以入於秦,故謀未發而國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當秦,不見勝也;內與羣臣謀,不足恃也。寡人臥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搖搖然如縣旌而無所終保今主君欲一天下,收諸侯,存危國,寡人謹奉社稷以從。”

於是六國從合而併力焉。蘇秦爲從約長,並相六國。

北報趙王,乃行過雒陽,車騎輜重,諸侯各發使送之甚衆,疑於王者。周顯王聞之恐懼,除道,使人郊勞。蘇秦之昆弟妻嫂側目不敢仰視,俯伏侍取食。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蒲服,以面掩地而謝曰:“見季子位高金多也。”蘇秦喟然嘆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衆人乎!且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1於是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初,蘇秦之燕,貸人百錢爲資,乃得富貴,以百金償之。遍報諸所嘗見德者。其從者有一人獨未得報,乃前自言。蘇秦曰:“我非忘子。子之與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時,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後子。子今亦得矣。”

蘇秦既約六國從親,歸趙,趙肅侯封爲武安君,乃投從約書於秦。秦兵不敢闚函谷關十五年。

其後秦使犀首欺齊、魏,與共伐趙,欲敗從約。齊、魏伐趙,趙王讓蘇秦。蘇秦恐,請使燕,必報齊。蘇秦去趙而從約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爲燕太子婦。是歲,文侯卒,太子立,是爲燕易王。易王初立,齊宣王因燕喪伐燕,取十城。易王謂蘇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今齊先伐趙,次至燕,以先生之故爲天下笑,先生能爲燕得侵地乎?”蘇秦大慚,曰:“請爲王取之。”

蘇秦見齊王,再拜,俯而慶,仰而吊。齊王曰:“是何慶弔相隨之速也?”蘇秦曰:“臣聞飢人所以飢而不食烏喙者,爲其愈充腹而與餓死同患也。今燕雖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長與彊秦爲仇。今使弱燕爲雁行而彊秦敝其後,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烏喙之類也。”齊王愀然變色曰:“然則柰何?”蘇秦曰:“臣聞古之善制事者,轉禍爲福,因敗爲功。大王誠能聽臣計,即歸燕之十城。燕無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歸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謂棄仇讎而得石交者也。夫燕、秦俱事齊,則大王號令天下,莫敢不聽。是王以虛辭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業也。”王曰:“善。”於是乃歸燕之十城。

人有毀蘇秦者曰:“左右賣國反覆之臣也,將作亂。”蘇秦恐得罪,歸,而燕王不復官也。蘇秦見燕王曰:“臣,東周之鄙人也,無有分寸之功,而王親拜之於廟而禮之於廷。今臣爲王卻齊之兵而得十城,宜以益親。今來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傷臣於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聞忠信者,所以自爲也;進取者,所以爲人也。且臣之說齊王,曾非欺之也。臣棄老母於東周,固去自爲而行進取也。今有孝如曾參,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蘇秦曰:“孝如曾參,義不離其親一宿於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義不爲孤竹君之嗣,不肯爲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餓死首陽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進取於齊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於樑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卻齊之彊兵哉?臣所謂以忠信得罪於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信耳,豈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蘇秦曰:“不然。臣聞客有遠爲吏而其妻私於人者,其夫將來,其私者憂之,妻曰‘勿憂,吾已作藥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舉藥酒進之。妾欲言酒之有藥,則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則恐其殺主父也。於是乎詳僵而棄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於笞,惡在乎忠信之無罪也夫?臣之過,不幸而類是乎1燕王曰:“先生復就故官。”益厚遇之。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與蘇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蘇秦恐誅,乃說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齊則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爲。”於是蘇秦詳爲得罪於燕而亡走齊,齊宣王以爲客卿。

齊宣王卒,湣王即位,說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宮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齊而爲燕。燕易王卒,燕噲立爲王。其後齊大夫多與蘇秦爭寵者,而使人刺蘇秦,不死,殊而走。齊王使人求賊,不得。蘇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於市,曰‘蘇秦爲燕作亂於齊’,如此則臣之賊必得矣。”於是如其言,而殺蘇秦者果自出,齊王因而誅之。燕聞之曰:“甚矣,齊之爲蘇生報仇也1

蘇秦既死,其事大泄。齊後聞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蘇秦之弟曰代,代弟蘇厲,見兄遂,亦皆學。及蘇秦死,代乃求見燕王,欲襲故事。曰:“臣,東周之鄙人也。竊聞大王義甚高,鄙人不敏,釋鉏耨而幹大王。至於邯鄲,所見者絀於所聞於東周,臣竊負其志。及至燕廷,觀王之羣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燕王曰:“子所謂明王者何如也?”對曰:“臣聞明王務聞其過,不欲聞其善,臣請謁王之過。夫齊、趙者,燕之仇讎也;楚、魏者,燕之援國也。今王奉仇讎以伐援國,非所以利燕也。王自慮之,此則計過,無以聞者,非忠臣也。”王曰:“夫齊者固寡人之讎,所欲伐也,直患國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齊,則寡人舉國委子。”對曰:“凡天下戰國七,燕處弱焉。獨戰則不能,有所附則無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韓、魏,韓、魏重。且苟所附之國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齊,長主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西困秦三年,士卒罷敝;北與燕人戰,覆三軍,得二將。然而以其餘兵南面舉五千乘之大宋,而包十二諸侯。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惡足取乎!且臣聞之,數戰則民勞,久師則兵敝矣。”燕王曰:“吾聞齊有清濟、濁河可以爲固,長城、鉅防足以爲塞,誠有之乎?”對曰:“天時不與,雖有清濟、濁河,惡足以爲固!民力罷敝,雖有長城、鉅防,惡足以爲塞!且異日濟西不師,所以備趙也;河北不師,所以備燕也。今濟西河北盡已役矣,封內敝矣。夫驕君必好利,而亡國之臣必貪於財。王誠能無羞從子母弟以爲質,寶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將有德燕而輕亡宋,則齊可亡已。”燕王曰:“吾終以子受命於天矣。”燕乃使一子質於齊。而蘇厲因燕質子而求見齊王。齊王怨蘇秦,欲囚蘇厲。燕質子爲謝,已遂委質爲齊臣。

燕相子之與蘇代婚,而欲得燕權,乃使蘇代侍質子於齊。齊使代報燕,燕王噲問曰:“齊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於是燕王專任子之,已而讓位,燕大亂。齊伐燕,殺王噲、子之。燕立昭王,而蘇代、蘇厲遂不敢入燕,皆終歸齊,齊善待之。

蘇代過魏,魏爲燕執代。齊使人謂魏王曰:“齊請以宋地封涇陽君,秦必不受。秦非不利有齊而得宋地也,不信齊王與蘇子也。今齊魏不和如此其甚,則齊不欺秦。秦信齊,齊秦合,涇陽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東蘇子,秦必疑齊而不信蘇子矣。齊秦不合,天下無變,伐齊之形成矣。”於是出蘇代。代之宋,宋善待之。

齊伐宋,宋急,蘇代乃遺燕昭王書曰:

夫列在萬乘而寄質於齊,名卑而權輕;奉萬乘助齊伐宋,民勞而實費;夫破宋,殘楚淮北,肥大齊,讎彊而國害:此三者皆國之大敗也。然且王行之者,將以取信於齊也。齊加不信於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計過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強萬乘之國也,而齊並之,是益一齊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魯、衛,彊萬乘之國也,而齊並之,是益二齊也。夫一齊之彊,燕猶狼顧而不能支,今以三齊臨燕,其禍必大矣。

雖然,智者舉事,因禍爲福,轉敗爲功。齊紫,敗素也,而賈十倍;越王句踐棲於會稽,復殘彊吳而霸天下:此皆因禍爲福,轉敗爲功者也。

今王若欲因禍爲福,轉敗爲功,則莫若挑霸齊而尊之,使使盟於周室,焚秦符,曰“其大上計,破秦;其次,必長賓之”。秦挾賓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諸侯,今爲齊下,秦王之志苟得窮齊,不憚以國爲功。然則王何不使辯士以此言說秦王曰:“燕、趙破宋肥齊,尊之爲之下者,燕、趙非利之也。燕、趙不利而勢爲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則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趙,令涇陽君、高陵君先於燕、趙?秦有變,因以爲質,則燕、趙信秦。秦爲西帝,燕爲北帝,趙爲中帝,立三帝以令於天下。韓、魏不聽則秦伐之,齊不聽則燕、趙伐之,天下孰敢不聽?天下服聽,因驅韓、魏以伐齊,曰‘必反宋地,歸楚淮北’。反宋地,歸楚淮北,燕、趙之所利也;並立三帝,燕、趙之所原也。夫實得所利,尊得所願,燕、趙棄齊如脫躧矣。今不收燕、趙,齊霸必成。諸侯贊齊而王不從,是國伐也;諸侯贊齊而王從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趙,國安而名尊;不收燕、趙,國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爲也。”秦王聞若說,必若刺心然。則王何不使辯士以此若言說秦?秦必取,齊必伐矣。

夫取秦,厚交也;伐齊,正利也。尊厚交,務正利,聖王之事也。

燕昭王善其書,曰:“先人嘗有德蘇氏,子之之亂而蘇氏去燕。燕欲報仇於齊,非蘇氏莫可。”乃召蘇代,復善待之,與謀伐齊。竟破齊,湣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蘇代約燕王曰:“楚得枳而國亡,齊得宋而國亡,齊、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則有功者,秦之深讎也。秦取天下,非行義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乘船浮於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漢中之甲,乘船出於巴,乘夏水而下漢,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積甲宛東下隨,智者不及謀,勇士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遠乎/楚王爲是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韓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斷大行。我起乎宜陽而觸平陽,二日而莫不盡繇。我離兩週而觸鄭,五日而國舉。’韓氏以爲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舉安邑,塞女戟,韓氏太原卷。我下軹,道南陽,封冀,包兩週。乘夏水,浮輕舟,彊弩在前,錟戈在後,決滎口,魏無大梁;決白馬之口,魏無外黃、濟陽;決宿胥之口,魏無虛、頓丘。陸攻則擊河內,水攻則滅大梁。’魏氏以爲然,故事秦。

秦欲攻安邑,恐齊救之,則以宋委於齊。曰:‘宋王無道,爲木人以象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絕兵遠,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爲齊罪。

秦欲攻韓,恐天下救之,則以齊委於天下。曰:‘齊王四與寡人約,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齊無秦,有秦無齊,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陽、少曲,致藺、離石,因以破齊爲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則以南陽委於楚。曰:‘寡人固與韓且絕矣。殘均陵,塞鄳阸,苟利於楚,寡人如自有之。’魏棄與國而合於秦,因以塞鄳阸爲楚罪。

兵困於林中,重燕、趙,以膠東委於燕,以濟西委於趙。已得講於魏,至公子延,因犀首屬行而攻趙。

兵傷於譙石,而遇敗於陽馬,而重魏,則以葉、蔡委於魏。已得講於趙,則劫魏,魏不爲割。困則使太后弟穰侯爲和,嬴則兼欺舅與母。

適燕者曰‘以膠東’,適趙者曰‘以濟西’,適魏者曰‘以葉、蔡’,適楚者曰‘以塞鄳阸’,適齊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環,用兵如刺蜚,母不能制,舅不能約。

龍賈之戰,岸門之戰,封陵之戰,高商之戰,趙莊之戰,秦之所殺三晉之民數百萬,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晉國之禍,三晉之半,秦禍如此其大也。而燕、趙之秦者,皆以爭事秦說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燕昭王不行。蘇代復重於燕。

燕使約諸侯從親如蘇秦時,或從或不,而天下由此宗蘇氏之從約。代、厲皆以壽死,名顯諸侯。

太史公曰:蘇秦兄弟三人,皆遊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於權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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