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智爺正向眾人討錢,有人向他說話,乃是個工頭。此人姓王,行大。因前日他曾見過有逃難的小車,恰好做活的人不夠用,抓一個是一個,便對智爺道:「夥計,你姓什麼?」
智爺道:「俺姓王,行二。你老貴姓?」王大道:「好,咱們是當家子,我也姓王。有一句話對你說,如今紫禁城內挖御河,我瞧你這個樣兒怪可憐的,何不跟了我去做活呢?一天三頓飯,額外還有六十錢。有一天,算一天。你願意不願意?」
智爺心中暗喜,尚未答言,只見裴福過來道:「敢則好,什麼錢不錢的,只要叫俺的兒吃飽了就完了。」王大把裴福瞧了瞧,問智爺道:「這是誰?」智爺道:「俺爹。」王大道:「算了罷,算了罷。你不用說了,我的怯哥哥。」對著裴福道:「告訴你,皇上家不使白頭工,這六十錢必是有的。你若願意,叫你兒子去。」智爺道:「爹呀,你老怎麼樣呢?」裴福道:「你只管幹你的去,身去口去,俺與小孫女哀求哀求,也就夠吃的了。」
王大道:「你只管放心,大約你吃飽了,把那六十錢拿回來,買點子餑餑、餅子,也就夠他們爺兒倆吃的了。」智爺道:「就是這麼著。咱就走。」王大便帶了他,奔紫禁城而來。
一路上,這些做工的人欺負他是怯坎兒,這個叫:「王二的!」智爺道:「怎麼?」這個說:「你替我扛著這六把鍬。」智爺道:「使得。」接過來,扛在肩頭。那個叫:「王二的!」智爺道:「怎麼?」那個說:「你替我扛著這五把橛頭。」智爺道:「使得。」接過來也扛在肩頭。大家捉呆子,你也叫扛,我也叫扛,不多時,智爺的兩肩頭猶如鐵掀橛頭山一般。
王大猛然回頭一看,發話道:「你們這是怎麼說呢?我好容易找了個人來,你們就欺負。趕到明兒你們擠跑了他,這圖什麼呢?也沒見王二的,你這麼傻。這堆的把腦袋都夾起來了。這是什麼樣兒呢?」智爺道:「扛扛罷咧,怕怎的。」說的眾人都笑了,才各自把各自的傢伙拿去。
一時來到紫禁門,王頭兒遞了腰牌,注了人數,按名點進。到了御河,大家按檔兒做活。智爺拿了一把鐵鍬,撮的比人多,擲的比人遠,而且又快。旁邊做活的道:「王二的!」
智爺道:「什麼?」旁邊人道:「你這活計不是這麼做。」智爺道:「怎麼?挖的淺咧?做的慢咧?」旁邊人道:「這還淺?你一鍬,我兩鍬也不能那樣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這一點兒。俗語說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兒的蹭。』你要這麼做,還能吃得長麼?」智爺道:「做的慢了,他們給飯吃嗎?」旁邊人道:「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智爺道:「既是這樣,俺就慢慢的。」旁邊人道:「是了。來罷,你先幫著我撮撮啵。」智爺道:「俺就替你撮撮。」
哈下腰,替那人正撮時,只見王頭兒叫道:「王二的!」智爺道:「怎麼?」王大道:「上來罷,吃飯了。你難道沒聽見梆子響嗎?」智爺道:「沒大理會。怎麼剛做活就吃飯咧?」王大道:「我告訴你,每逢梆子響,是吃飯;若吃完了,一篩鑼,就該做活了。天天如此,頓頓如此。」智爺道:「是了,俺知道了。」
王大帶到吃飯的所在,叫他拿碗盛飯。智爺果然盛了飯,大口小口的吃了個噴鼻兒香。細想,智爺他乃公子出身,如何吃過這樣的粗糲淡飯,做過這樣的辛苦活計?只因他為了忠臣義士喬裝至此,也就說不得了。再者,有造化之人,自有另外的福氣。雖然是粗糲淡飯,他吃著也如同珍饈美味。
王大在旁見他盡吃空飯,便告訴他道:「王二的,你怎麼不吃鹹菜呢?」智爺道:「怎麼還吃那行行兒,不刨工錢啦?」王大道:「你只管吃,那不是買的。」智爺道:「俺不知道呢。敢則也是白吃的。哼!有鹹菜吃得更香。」一天三頓,皆是如此。
到晚散工時,王頭兒在紫禁門按名點數出來,一人給錢一份。智化隨著眾人回到黃亭子,拿著六十錢見了裴福道:「爹呀,俺回來了。給你這個,短三天就是二百錢。」裴福道:「吃了三頓飯,還得錢,真是造化咧。」王頭兒道:「明早我還從此過,你仍跟了我去。」智爺道:「是咧。」裴福道:「叫你老分心,你老行好得好罷。」王頭道:「好說,好說。」回身去了。智爺又問道:「今日如何乞討?」裴福告訴他:「今日比昨日容易多了。見你不在跟前,都可憐我們,施捨得多。」彼此歡喜。到了無人之時,又悄悄計議說:「這一做工,倒合了機會。只要探明了四執庫,便可動手了。」
一宿晚景已過。到了次日,又隨著進內做活。到了吃晌飯時,吃完了,略略歇息。只聽人聲一陣一陣的喧嘩。智化不知為著何事,左右留神。只見那邊有一群人,都仰面望上觀瞧。
智爺也湊了過去,仰面一看,原來樹上有個小猴兒,項帶鎖鏈,在樹上跳躍。又見有兩個內相公公,急得只是搓手道:「可怎麼好?算了罷,不用只是笑了。你們只顧大聲小氣的嚷,嚷得裡頭聽見了,叫咱家擔不是,叫主子瞧見了,那才是個大亂兒呢。這可怎麼好呢?」智爺瞧著,不由地順口兒說道:「那值嗎,上去就拿下來了。」內相聽了,剛要說話,只見王頭道:「王二的,你別呀。你就只做你的活就完咧,多管什麼閒事呢!你上去萬一拿跑了呢。再者倘或摔了哪裡呢,全不是玩的。」剛說至此,只聽內相道:「王頭兒,你也別呀。咱家待你灑好兒的。這個夥計他既說能上去拿下來,這有什麼呢,難道咱家還難為他不成?你要是這麼著,你這頭兒也就提防著罷。」王頭兒道:「老爺別怪我。我惟恐他不能拿下來,那時拿跑了,倒耽誤事。」內相道:「跑了就跑了,也不與你相干。」
王頭兒道:「是了,老爺。你老只管支使他罷,我不管了。」
內相對智化道:「夥計,咱家託付你,上樹給咱家拿下來罷。」
智爺道:「俺不會上樹呀。」內相回頭對王頭兒道:「如何?全是你鬧的,他果然不會上樹咧!今晚上散工時,你這些傢伙別想拿出去咧。」王頭兒聽了著急,連忙對智爺道:「王二的,你能上樹你上去給他老拿拿罷。不然晚上我的鐵鍬、橛頭不定丟多少,我怎麼交得下去呢?」智爺道:「俺先說下,上去不定拿得住拿不住,你老不要見怪。」內相說:「你只管上去,跑了也不怪你。」
智爺原因挖河,光著腳兒穿著雙大曳拔趿鞋。來到樹下,將趿鞋脫下,光著腳兒,雙手一摟樹本,把兩腿一拳,「哧」、「哧」、「哧」,猶如上面的猴子一般。誰知樹上的猴子見有人上來,它連躥帶跳已到樹梢之上。智爺且不管他,找了個大杈椏坐下,明是歇息,卻暗暗地四下裡看了方向。眾人不知用意,卻說道:「這可難拿了。那猴兒蹲的樹枝兒多細兒,如何禁得住人呢?」王頭兒捏著兩把汗,又怕拿不住猴兒,又怕王二的有失閃,連忙攔說:「眾位瞧就是了,莫亂說。越說他在上頭越不得勁兒。」攔之再三,眾人方壓靜了。智爺在上面見猴子蹲在樹梢,他卻端詳,見有個斜槎椏,他便奔到斜枝上面。那樹枝兒連身子亂晃,眾人下面瞧著,個個耽驚。只見智爺喘息了喘息,等樹枝兒穩住,他將腳丫兒慢慢一抬,夠著搭拉的鎖鏈兒,將指頭一扎煞,攏住鎖鏈。又把頭上的氈帽摘下來,做個兜兒。腳指一拳,往下一沉,猴子在上面蹲不住,「咭遛」「咭遛」一陣亂叫,掉將下來。他把氈帽一接,猴兒正掉在氈帽裡面。連忙將氈帽沿兒一摺,就用鎖鏈捆好,銜在口內,兩手倒把順流而下,毫不費力。眾人無不喝采。
智爺將猴兒交與內相。內相眉開眼笑道:「叫你受乏了。你貴姓呀?」智爺道:「俺姓王,行二。」內相回手在兜肚內掏出兩個一兩重的小元寶兒,遞與智爺道:「給你這個,你別嫌輕,喝碗茶罷。」智爺接過來一看,道:「這是嗎行行兒?」
王頭道:「這是銀錁兒。」智爺道:「要他幹嗎耶?」王頭兒道:「這個換得出錢來。」智爺道:「怎麼,這鉛塊塊兒也換的出錢來?」內相聽了笑道:「真是怯條子。那不是鉛,是銀子,那值好幾弔錢呢。」又對王頭兒道:咱家看他真誠實,明日頭兒給他找個輕鬆檔兒,咱家還要單敬你一杯呢。」王頭兒道:「老爺吩咐,小人焉敢不遵,何用賞酒呢。」內相道:「說給你酒喝,咱家再不撒謊。你可不許分他的。」王頭道:「小人不至於那麼下作。他登高爬梯,耽驚受怕的得的賞,小人也忍得分他的?」內相點了點頭,抱著猴子去了。這裡眾人仍然做活。
到了散工,王頭同他到了黃亭子,把得銀之事對裴福說了。裴福歡天喜地,千恩萬謝。智化又裝傻道:「爹呀,咱有了銀子咧,治他二畝地,蓋他幾間房子,買他兩隻牛咧。」王頭兒忙攔住道:「夠了,夠了。算了罷!你這二兩來的銀子,幹不了這些事怎麼好呢?沒見過世面。治二畝地、幾間房子,還要買牛咧、買驢的,統共攏兒夠買個草驢旦子的。盡攪麼!明日我還是一早來找你。」智爺道:「是了,俺在這裡恭候。」
王頭道:「是不是,剛吃了兩天飽飯,有了二兩銀子的家當兒,立刻就撇起京腔來了。你又恭候咧!」說笑著就去了。
到了次日,一同進城。智爺仍然拿了鐵鍬,要做活去。王頭道:「王二的,你且擱下那個。」智爺道:「怎麼,你不叫俺弄了?」王頭道:「這是什麼話,誰不叫你弄了?連前兒個,我吃了你兩三個烏塗的了。你這裡來看堆兒罷。」智爺道:「俺看著這個不做活,也給飯吃耶?」王頭道:「照舊吃飯,仍然給錢。」智爺道:「這倒好了,恁嗎兒不幹,吃飽了竟墩膘,還給錢兒。這倒是鐘鼓樓上雀兒,成了樂鴿子了。」王頭道:「是不是,又鬧起怯燕兒孤來了。我告訴你說,這是輕鬆檔兒,省得內相老爺來了……」剛說至此,只見他又悄悄地道:「來了,來了。」早見那邊來的恰是昨日的小內相,捧著一個金絲累就、上面嵌著寶石蟠桃式的小盒子,笑嘻嘻地道:「王老二,你來了嗎?」智爺道:「早就來了。」內相道:「今日什麼檔兒?」智爺道:「叫俺看看堆兒。」內相道:「這就是了。我們老爺怕你還做活,一來叫我瞧瞧,二來給你送點心,你嘗嘗。」智爺接過盒子道,「這挺硬的,怎麼吃耶?」內相哈哈笑道:「你真嘔人!你到底打開呀,誰叫你吃盒子呢?」智爺方打開盒子,見裡面皆是細巧炸食。拿起來掂了掂,又聞了聞,仍然放在盒內,動也不動,將盒蓋兒蓋上。內相道:「你為什麼不吃呢?」智爺道:「咱有爹,這樣好東西,俺拿回去給咱爹吃去。」內相此時聽了,笑著點頭兒道:「咱爹不咱爹的,倒不挑你。你是好的,倒有孝心。既是這樣,連盒子先擱著,少時咱家再來取。」
到了午間,只見昨日丟猴兒的內相帶著送吃食的小內相,二人一同前來。王頭看見,連忙迎上來。內相道:「王頭兒,難為你。咱家聽說你叫王二的看堆兒,很好。來,給你這個。」王頭兒接來一看,也是兩個小元寶兒。王頭兒道:「這有什麼呢,又叫老爺費心。」連忙謝了。內相道:「什麼話呢,說給你喝,焉有空口說白話的呢。王第二的呢?」王頭兒道:「他在那裡看堆兒呢。」連忙叫道:「王二的!」智爺道:「做嗎耶?我這裡看堆兒呢。」王頭兒道:「你這裡來罷。那些東西不用看著,丟不了。」智爺過來。內相道:「聽說你很有孝心。早起那個盒子呢?」智爺道:「在那裡放著沒動呢。」
內相道:「你拿來跟了我去。」
智爺到那裡拿了盒子,隨著內相到了金水橋上。只聽內相道:「咱家姓張。見你灑好的,咱家給你裝了一匣子小炸食,你拿回去給你爹吃。你把盒子裡的吃了罷。」小內相打開盒子,叫他拿衣襟兜著吃。智爺一邊吃,一邊說道:「好個大廟!蓋的雖好,就只門口兒短個戲台。」內相聽了,笑得前仰後合道:「你呀,怯的都不怯了。難道你在鄉下,就沒聽見說過皇宮內院嗎?竟會拿著這個當大廟。要是大廟,豈止短戲台,難道門口兒就不立旗桿嗎?」智爺道:「那邊不是旗桿嗎?」內相笑道:「那是忠烈祠和雙義祠的旗桿。」智爺道:「這個大殿呢?」
內相道:「那是修文殿。」智爺道:「那後稿閣呢?」內相笑道:「什麼後稿閣呢,那是耀武樓。」智爺道:「那邊又是嗎去處呢?」內相道:「我告訴你,那邊是寶藏庫,這是四執庫。」
智爺道:「這是四直庫?」內相說:「是啊。」智爺道:「俺瞧著這房子,全是蓋的四直呀,並無有歪的呀。怎麼單說他四直呢?」內相笑道:「那是庫的名兒,不是蓋的四直。你瞧,那邊是緞匹庫,這邊是籌備庫。」智爺暗暗將方向記明,又故意地說道:「這些房子蓋的雖好,就只短了一樣兒。」內相道:「短什麼?」智爺道:「各房上全沒有煙筒,是不是?」內相聽了,笑了個不了,道:「你真嘔死人,笑得我肚腸子都斷了。你快拿了匣子去罷,咱家也要進宮去了。」智爺見內相去後,他細細地端詳了一番,方攜了匣子回來。
到了晚間散工,來至黃亭子,見了裴福,又是歡喜,又是擔驚。乃至天交二鼓,智爺扎縛停當,帶了百寶囊,別了裴福,一直竟奔內苑而來。不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