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太后自鳳目重明之後,多虧了李誥命每日百般勸慰,諸事遂心,以致飲食起居,無不合意。把個老太后哄得心兒裡喜歡,已覺玉容煥發,精神倍長,不是破窯的形景了。惟有這包興回來說:「老爺在大相國寺住宿,明日面聖。」誥命不由的得有些懸心,惟恐見了聖上,提起龐昱之事,奏對抗直,致於聖怒,心內好生放心不下。
誰知次日包公入朝見駕,奏明一切,天子甚誇辦事正直,深為嘉賞。欽賜五爪蟒袍一襲,攢珠寶帶一條,四喜白玉扳指一個,珊瑚豆大荷包一對。包公謝恩。早朝已畢,方回至開封府。所有差役人等叩安。老爺連忙退入內衙,照舊穿著朝服。
誥命迎將出來,彼此見禮後,老爺對夫人說道:「欲要參見太后,有勞夫人代為啟奏。」夫人領命。知道老爺必要參見,早將僕婦丫鬟吩咐不准跟隨。引至佛堂淨室。
夫人在前,包公在後,來至明間,包公便止步。夫人掀簾入內,跪奏:「啟上太后,今有龍圖閣大學士兼理開封府臣夫包拯,差竣回京,前來參叩鳳駕。」太后聞聽,便問道:「吾兒哪裡?」夫人奏道:「現在外間屋內。」太后吩咐:「快宣來。」
夫人掀簾,早見包公跪倒塵埃,口稱:「臣包拯參見娘娘,願娘娘千歲,千千歲。臣蔽室狹隘,有屈鳳駕,伏乞赦宥。」說罷,匍匐在地。太后吩咐:「吾兒抬起頭來。」包公秉正跪起。
娘娘先前不過聞聲,如今方才見面。見包公方面大耳,闊口微鬚,黑漆漆滿面生光,閃灼灼雙睛暴露,生成福相,長就威顏,跪在地下,還有人高。真乃是丹心耿耿沖霄漢,黑面沉沉鎮鬼神。太后看罷,心中大喜。以為仁宗有福,方能得這樣能臣。
又轉想自己受此沉冤,不覺的滴下淚來,哭道:「哀家多虧你夫婦這一番的盡心。哀家之事,全仗包卿了。」包公叩頭奏道:「娘娘且免聖慮,微臣見機而作,務要秉正除奸,以匡國典。」娘娘一邊拭淚,一邊點頭,說道:「卿家平身,歇息去罷。」
包公謝恩,鞠躬退出。誥命仍將軟簾放下,又勸娘娘一番。外面丫鬟見包公退出,方敢進來伺候。娘娘又對誥命說:「媳婦呀,你家老爺剛然回來,你也去罷,不必在此伺候了。」這原是娘娘一片愛惜之心,誰知反把個誥命說得不好意思,滿面通紅起來,招得娘娘也笑了。丫鬟掀簾,夫人只得退出,回轉臥室。
只見外邊搬進行李,僕婦丫鬟正在那裡接收。誥命來至屋內,只見包公在那裡吃茶,放下茶杯,立起身來,笑道:「有勞夫人,傳宣官差完了。」夫人也笑了,道了鞍馬勞乏,彼此寒暄一番,方才坐下。夫人便問一路光景,:「為龐昱一事,妾身好生耽心。」又悄悄問:「如何認了娘娘?」包公略略述說一番,夫人也不敢細問。便傳飯,夫妻共桌而食。食罷,吃茶閑談幾句,包公到書房料理公事。包興回道:「草州橋的衙役回去,請示老爺有什麼分派?」包公便問:「在天齊廟所要衣服簪鬟,開了多少銀子?就叫他帶回。叫公孫先生寫一封回書道謝。」皆因老爺今日才下馬,所有事件暫且未回。老爺也有些勞乏,便回後歇息去了。一宿不提。
至次日,老爺正在臥室梳洗,忽聽包興在廊下輕輕嗽了一聲。包公便問:「什麼事?」包興隔窗稟道:「南清宮甯總管特來給老爺請安,說有話要面見。」包公素來從不結交內官,今見甯總管忽然親身來到,未免將眉頭一皺,說道:「他要見我作什麼?你回覆他,就說我辦理公事,不能接見。如有要事,候明日朝房再見罷。」包興剛要轉身,只聽夫人說:「且慢。」
包興只得站住,卻又聽不見裡面說些什麼。遲了多時,只聽包公道:「夫人說的也是。」便叫包興:「將他讓在書房待茶,說我梳洗畢即便出迎。」包興轉身出去了。
你道夫人適才與包公悄悄相商,說些什麼?正是為娘娘之事,說:「南清宮現有狄娘娘,知道甯總管前來為著何事呢?老爺何不見他,問問來歷。倘有機緣,娘娘若能與狄后見面,那時便好商量了。」包公方肯應允,連忙梳洗冠帶,前往書房而來。
單說包興奉命來請甯總管,說:「我們老爺正在梳洗,略為少待便來相見。請太輔書房少坐。」老甯聽見:「相見」二字,樂了個眉開眼笑,道:「有勞管家引路。我說咱家既來了,沒有不賞臉的。素來的交情,焉有不賞見之理呢。」說著說著,來至書房。李才連忙趕出掀簾。甯總管進入書房,見所有陳設,毫無奢華俗態,點綴而已,不覺的嘖嘖稱羨。包興連忙點茶讓座,且在下首相陪。甯總管知道是大人的親信,而且朝中時常見面,亦不敢小看於他。正在攀話之際,忽聽外面老爺問道:「請進來沒有?」李才回道:「已然請至。」包興連忙迎出,已將簾子掀起。包公進屋,只見甯總管早已站立相迎,道:「咱家特來給大人請安。一路勞乏,辛苦辛苦。原要昨日就來,因大人乏乏的身子,不敢起動,故此今早前來,惟恐大人飯後有事。大人可歇過乏來了?」說罷倒地一揖。包公連忙還禮,道:「多承太輔惦念。未能奉拜,反先勞駕,心實不安。」說罷讓座,從新點茶。包公便道:「太輔降臨,不知有何見教?望祈明示。」甯總管嘻嘻笑道:「咱家此來不是什麼官事。只因六合王爺深敬大人忠正賢能,時常在狄娘娘跟前提及。娘娘聽了甚為歡喜。新近大人為龐昱一事,先斬後奏,更顯得赤心為國,不畏權奸。我們王爺下朝就把此事奏明娘娘,把個娘娘樂得了不得,說這才是匡扶社稷治世的賢臣呢。卻又教導了王爺一番,說我們王爺年輕,總要跟著大人學習,作一個清心正直的賢王呢,庶不負聖上洪恩。我們王爺也是羨慕大人得很呢,只是無故的又不能親近。咱家一想:目下就是娘娘千秋華誕,大人何不備一份水禮,前去慶壽,從此親親近近,一來不辜負娘娘一番愛喜之心,二來我們王爺也可以由此跟著大人學習些見識,豈不是件極好的事呢?故此今日我來特送此信。」包公聞聽,暗自沉吟道:「我本不結交朝內權貴,奈因目下有太后之事。當今就知狄后是生母,那裡知道生母受如此之冤?莫如將計就計,如此如此。倘有機緣,倒省了許多曲折。再者,六合王亦是賢王,就是接交他也不玷辱於我。」想罷,便問道:「但不知娘娘聖誕在於何時?」甯總管道:「就是明日壽誕,後日生辰。不然,我們怎麼趕獐的似的呢?只因事在臨邇,故此特來送信。」
包公道:「多承太輔指教掛心,敢不從命。還有一事,我想娘娘聖誕,我們外官是不能面叩的。現在家慈在署,明日先送禮,後日正期,家慈欲親身一往,豈不更親近麼?未知可否?」甯總管聞聽:「啊呀!怎麼老太太到了?如此更好。咱家回去,就在娘娘前奏明。」包公致謝道:「又要勞動太輔了。」老甯道:「好說,好說。既如此,咱家就回去了。先替我在老太太前請安罷。等後日,我在宮內再接待他老人家便了。」包公又託付了一回:「家慈到宮時,還望照拂。」甯總管笑道:「這還用著大人吩咐?老人家前當盡心的。咱們的交情要緊。不用送,請留步罷。」包公送至儀門,甯總管再三攔阻,方才作別而去。
包公進內,見了夫人,細述一番,就叫夫人將方才事暗暗奏明太后。夫人領命往淨室去了。包公又來到書房,吩咐包興備一份壽禮,明日送往南清宮去。又囑他好好看待范宗華,事畢自有道理,千萬不可洩漏底裡與他。包興也深知此事重大,慢說范宗華,就是公孫先生,王、馬、張、趙諸人,也被他瞞個結實。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也。
至次日,包興已辦成壽禮八色,與包公過了目,也無非是酒、燭、桃、麵等物,先叫差役挑往南清官。自己隨後乘馬來至南清宮橫街,已見人夫轎馬,送禮物的,抬的抬,扛的扛,人聲嘈雜,擁擠不開。只得下馬,吩咐人役,俟這些人略散散時,再將馬遛至王府。自己步行至府門。只見五間宮門,兩邊大炕上坐著多少官員。又見各處送禮的,俱是手捧名帖,低言回話。那些王府官們,還帶理不理的。包興見此光景,只得走上台階,來至一位王官的跟前,從懷中掏出帖來,說道:「有勞老爺們替我回稟一聲。」才說至此,只見那人將眼一翻,說:「你是哪裡的了?」包興道:「我乃開封府……」才說了三個字,忽見那人站起來說:「必是包大人送禮來的。」包興道:「正是。」那人將包興一拉,說:「好兄弟,辛苦辛苦。今早總管爺就傳諭出來,說大人那裡今日必送禮來。我這裡正等候著呢。請罷,咱們裡面坐著。」回頭又吩咐本府差役:「開封府包大人的禮物在哪裡?你們倒是張羅張羅呀!」只聽見有人早已問下去:「哪是包大人禮物?挑往這裡來。」此時,那王府官已將包興引至書房,點茶陪坐,說道:「我們王爺今早就吩咐了,提道大人若送禮來,趕緊回稟。兄弟既來了,還是要見王爺,還是不見呢?」包興答道:「既來了,敢則是見見好。只是又要勞動大老爺了。」那人聞聽道:「好兄弟,以後把『老爺』收了,咱們都是好兄弟。我姓王行三,我比兄弟齒長幾歲,你就叫我三哥。兄弟再來時,你問禿王三爺就是我。皆因我謝頂太早,人人皆叫我王三禿子。我可不會唱打童。」說罷一笑。
只見禮物挑進,王三爺俱瞧過了,拿上帖,辭了包興,進內回話去了。
不多時,王三爺出來,對包興道:「王爺叫在殿上等著呢。」
包興連忙跟隨王三來至大殿,步上玉階,繞走丹墀,至殿門以外。但見高卷簾櫳,正面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位束髮金冠,蟒袍玉帶的王爺,兩邊有多少內輔伺候。包興連忙叩頭。只聽上面說道:「你回去上覆你家老爺,說我問好。如此費心多禮,我卻領了。改日朝中面見了再謝。」又吩咐內輔:「將原帖壁回。給他謝帖,賞他五十兩銀子。」內輔忙忙交與王三。王三在旁悄悄說:「謝賞。」包興叩頭站起,仍隨王三爺才下銀安殿。只見那旁甯總管笑嘻嘻迎來說道:「主管,你來了麼?昨日叫你受乏。回去見了大人,就提我已在娘娘前奏明了。明日請老太太只管來。老娘娘說了,不在拜壽,為是說說話兒。」包興答應。甯總管說:「恕我不陪了。」包興回說:「太輔請治事罷。」方隨著王三爺出來,仍要讓至書房,包興不肯。王三爺將帖子銀兩交與包興。包興道了謝,直至宮門,請王三爺留步。王三爺務必瞅著包興上馬。包興無奈,道:「恕罪。」下了台階,馬已拉過。包興認鐙上馬,口道:「磕頭了,磕頭了。」
加鞭前行。心內思想:「我們八色水禮,才花了二十兩銀子,王爺倒賞了五十兩。真是待下恩寬。」
不多時,來至開封府,見了包公,將話一一回稟。包公點頭。來在後面,便問:「夫人見了太后,啟奏的如何?」夫人道:「妾身已然回明。先前聽了,為難說:『我去穿何服色,行何禮節?』妾身道:『娘娘暫屈鳳體,穿一品服色。到了那裡,大約狄娘娘斷沒有居然受禮之理。事到臨期,見景生情就混過去了。倘有機緣,洩漏實情,明是慶壽,暗裡卻是進宮之機會。不知鳳意如何?』娘娘想了一想方才說:『事到臨頭,也不得不如此了。只好明日前往南清宮便了。』」包公聽見太后已經應允,不勝歡喜,便告訴夫人,派兩個伶俐丫鬟跟去,外面再派人護送。
至次日,仍將轎子搭至三堂之上上轎。轎夫退出,掩了儀門。此時,誥命已然伺候娘娘梳洗已畢。及至換了服色之時,娘娘不覺淚下。誥命又勸慰幾句,總以大義為要,方才換了。
收拾已完,夫人吩咐丫鬟等俱在三堂伺候。眾人散出。誥命從新叩拜。此一拜不甚緊要,慢說娘娘,連誥命夫人也止不住撲簌簌淚流滿面。娘娘用手相攙,哽噎的連話也說不出來。還是誥命強忍悲痛,切囑道:「娘娘此去,關乎國典禮法,千萬見景生情透了真實,不可因小節誤了大事。」娘娘點頭含淚道:「哀家二十載沉冤,多虧了你夫婦二人。此去若能重入宮闈,那時宣召我兒,再敘心曲便了。」夫人道:「臣妾理應朝賀,敢不奉召。」說罷攙扶娘娘出了門,慢慢步至三堂之上。誥命伺候娘娘上轎坐穩,安好扶手。丫鬟放下轎簾。只聽太后說:「媳婦我兒,回去吧,不必送了。」誥命答應,退人屏後。外面轎夫進來,將轎抬起,慢慢的出了儀門。卻見包公鞠躬伺候,上前手扶轎杆,跟隨出了衙署。娘娘看得明白,吩咐:「我兒回去吧,不必遠送了。」包公答應:「是。」止住了步。看轎子落了台階,又見那壁廂范宗華遠遠對著轎子磕了一個頭。包公暗暗點首,道:「他不但有造化,並且有規矩。真乃福至心靈,不錯的。」只見包興打著頂馬,後面擁護多人,圍隨著去了。
包公回身進內,來到後面,見夫人眼睛哭得紅紅的,知是方才與娘娘作別,未免傷心,也不肯細問,不過悄悄地又議論一番:娘娘此去,不知見了狄后是何光景?且自靜聽消息便了。妾待多時,又與誥命談了些閒話。夫人又言道:「娘娘慈善,待人厚道,當初如何受此大害?這也是前生造定。」包公點頭嘆息,仍來至書房,料理官事。不知娘娘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