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老見韓爺給了一錠銀子,連忙道:「軍官爺太多心了。就是小相公每日所費無幾,何用許多銀兩呢?如怕小相公受屈,留下些須銀兩也就夠了。」韓爺道:「老丈若要推辭,便是嫌輕了。」張老道:「既如此說,小老兒就從命了。」連忙將銀接過。韓爺又說道:「我這侄兒,煩老丈務要分心的。」又對九如道:「侄兒耐性在此,我完了公事,即便回來。」九如道:「伯父只管放心料理公事。我在此與張老伯盤桓是不妨事的。」韓爺見九如居然大方,全無小孩子情態,不但韓二爺放心,而且,張老者聽見鄧九如稱他為張老伯,樂得他心花俱開,連稱:「不敢,不敢!軍官爺只管放心。小相公交付小老兒,理當分心,不勞吩咐的。」韓二爺執了執手,鄧九如又打了一恭。韓爺便出了湯圓鋪,回頭屢屢,頗有不捨之意。從此,韓二爺直奔杭州,鄧九如便在湯圓鋪安身不表。
且說包興自奉相諭,送方善與玉芝小姐到合肥縣小包村,諸事已畢。在太老爺、太夫人前請安叩辭,賞銀五十兩;又在大老爺、大夫人前請安稟辭,也賞了三十兩;然後又替二老爺、二夫人請安稟辭,無奈何賞了五兩銀子;又到寧老先生處稟了辭。便吩咐伴當扣備鞍馬,牢拴行李,出了合肥縣,迤邐行來。
一日,路過一莊,但見樹木叢雜,房屋高大,極其凶險。包興暗暗想道:「此是何等樣人家,竟有如此的樓閣大廈?又非世胄,又非鄉宦,到底是個什麼人呢?」正在思索,不提防咕咚的響了一槍。坐下馬是極怕響的,忽得一聲,往前一躥。
包興也未防備,身不由己掉下馬來。那馬咆哮著跑入莊中去了。幸喜包興卻未跌著。伴當連忙下馬攙扶。包興道:「不妨事,並未跌著。你快去進莊將馬追來,我在此看守行李。」伴當領命進莊去了。不多時,喘吁吁跑了回來道:「了不得,了不得,好厲害!世間竟有如此不講理的。」包興問道:「怎麼樣了?」伴當道:「小人追入莊中,見一人肩上擔著一桿槍,拉著咱的馬。小人上前討取,他將眼一瞪道:『你這廝,如何的可惡!俺打的好好樹頭鳥,被你的馬來,將俺的樹頭鳥俱各驚飛了。你還敢來要馬!如若要馬時,須要還俺滿樹的鳥兒,讓俺打的盡了,那時方還你的馬。』小人打量他取笑兒,向前賠禮,央告道:『此馬乃我主人所乘,只因聞槍怕響,所以驚躥起來,將我主人閃落,跑入貴莊。爺爺休要取笑,乞賜見還是懇。』誰知那人道:『什麼懇不懇,俺全不管。你打聽打聽,俺太歲莊有空過的麼?你去回復你主人,如要此馬,叫他拿五十兩銀子來此取贖。』說罷,他將馬就拉進去了。想世間那有如此不講理的呢?」包興聽了也覺可氣,便問:「此處係何處所轄?」伴當道:「小人不知。」包興道:「打聽明白了,再作道理。」說罷,伴當牽了行李馬匹先行,包興慢慢在後步行。走不多路,伴當復道:「小人才已問明,此處乃仁和縣地面,離街有四里之遙。縣官姓金,名必正。」
你道此人是誰?他便是顏查散的好友。自服闋之後,歸部銓選,選了此處的知縣。他已曾查訪,此處有此等惡霸,屢屢要剪除他。無奈吏役舞弊欺瞞,尚未發覺。不想包興今日為失馬,特特的要拜會他。
且說包興暫時騎了伴當所乘之馬,叫伴當牽著馬垛子,隨後慢慢來到縣衙相見。果然走了三里來路,便到鎮市之上,雖不繁華,卻也熱鬧。只見路東巷內路南便是縣衙。包興一伸馬進了巷口,到了衙前下馬。早有該值的差役,見有人在縣前下馬,迎將上去,說了幾句。只聽那差役喚號裡接馬,恭恭敬敬將包興讓進,暫在科房略坐,急速進內回稟。不多時,請至書房相見。
只見那位縣爺有三旬年紀,見了包興,先述未得迎接之罪,然後彼此就座。獻茶已畢,包興便將路過太歲莊,將馬遺失,本莊勒按不還的話說了一遍。金令聽了,先賠罪道:「本縣接任未久,地方竟有如此惡霸,欺侮上差,實乃下官之罪。」說罷一揖。包興還禮。金令急忙喚書吏,派馬快前去要馬。書吏答應下來。金令卻與包興提起顏查散是他好友。包興道:「原來如此。顏相公乃是相爺得意門生,此時雖居翰苑,大約不久就要提升。」金令又要托包興寄信一封,包興一一應允。
正說話間,只見書吏去不多時,復又轉來,悄悄地請老爺說話。金令只得暫且告罪失陪。不多時,金爺回來,不等包興再問,便開口道:「我已派人去了,誠恐到了那裡,有些耽擱,貽誤公事,下官實實吃罪不起。如今已吩咐將下官自己乘用之馬備來,上差暫騎了去。俟將尊馬要來,下官再派人送去。」
說罷,只見差役已將馬拉進來,請包興看視。包興見此馬比自己騎的馬勝強百倍,而且鞍鞒鮮明,便道:「既承貴縣美意,實不敢辭。只是太歲莊在貴縣地面,容留惡霸,恐於太爺官聲是不相宜的。」金令聽了,連連稱是道:「多承指教。下官必設法處治。懇求上差到了開封,在相爺跟前代下官善為說辭。」
包興滿口應承。又見差役進來回道:「跟老爺的伴當,牽著行李垛子,現在衙外。」包興立起身來辭了。差役將馬牽至二堂之上。金令送至儀門,包興攔住不許外送。到了二堂之上,包興伴當接過馬來,出了縣衙,便乘上馬。後面伴當拉著垛子。
剛出巷口,伴當趕上一步回道:「此處極熱鬧的鎮店。從清早直到此時,爺還不餓麼?」包興道:「我也有些心裡發空。咱們就在此找個飯鋪打尖罷。」伴當道:「往北去,路西裡會仙樓是好的。」包興道:「既如此,咱們就到那裡去。」
不一時,到了酒樓門前。包興下馬,伴當接過去拴好。伴當卻不上樓,就在門前走桌上吃飯。包興獨步登樓一看,見當門一張桌空閒,便坐在那裡。抬頭看時,見那邊靠窗有二人坐在那裡,另具一番英雄氣概:一個是碧睛紫髯,一個是少年英俊,真是氣度不凡,令人好生的羨慕。
你道此二人是誰?那碧睛紫髯的,便是北俠複姓歐陽名春,因是紫巍巍一部長髯,人人皆稱他為紫髯伯。那少年英俊的,便是雙俠的大官人丁兆蘭,只因奉母命,與南俠展爺修理房屋整理於..以為來春畢姻。丁大官人與北俠,原是素來聞名未曾見面的朋友,不期途中相遇,今約在酒樓吃酒。包興看了堂倌過來,問了酒菜,傳下去了。又見上來了主僕二人,相公有二十年紀,老僕卻有五旬上下,與那二人對面坐了。因行路難以拘禮,也就叫老僕打橫兒坐了。不多時,堂倌端上酒來,包興慢慢的消飲。
忽聽樓梯聲響,上來一人,攜著一個小兒。卻見小兒眼淚汪汪,那漢子怒氣昂昂,就在包興坐的座頭斜對面坐了。小兒也不坐下,在那裡拭淚。包興看了,又是不忍,又覺納悶。早已聽見樓梯響處,上來了一個老頭兒,眼似鑾鈴,一眼看見那漢子,連忙上前跪倒,哭訴道:「求大叔千萬不要動怒。小老兒雖然短欠銀兩,慢慢地必要還清,分文不敢少的。只是這孩子,大叔帶他去不得的。他小小年紀,又不曉事,又不能幹,大叔帶去怎麼樣呢?」那漢子端坐,昂然不理,半晌說道:「俺將此子帶去,作個當頭。候你將賬目還清,方許你將他領回。」那老頭兒著急道:「此子非是小老兒親故,乃是一個客人的侄兒,寄在小老兒鋪中的。倘若此人回來,小老兒拿什麼還他的侄兒?望大叔開一線之恩,容小老兒將此子領回。緩至三日,小老兒將鋪內折變,歸還大叔的銀子就是了。」說罷,連連叩頭。只見那漢子將眼一瞪道:「誰耐煩這些。你只管折變你的去,等三日後到莊取贖此子。」
忽見那邊老僕過來,對著那漢子道:「尊客,我家相公要來領教。」那漢子將眼皮兒一撩道:「你家相公是誰?素不相識,見我則甚?」說至此,早有位相公來到面前道:「尊公請了。學生姓倪名叫繼祖。你與老丈為著何事?請道其詳。」那漢子道:「他拖欠我的銀兩,總未歸還。如今要將此子帶去,見我們莊主,作個當頭。相公,你不要管這閒事。」倪繼祖道:「如此說來,主管是替主索賬了。但不知老丈欠你莊主多少銀兩?」那漢子道:「他原借過銀子五兩,三年未還,每年應加利息銀五兩,共欠紋銀二十兩。」那老者道:「小老兒曾歸還過二兩銀,如何欠的了許多?」那漢子道:「你縱然歸還過二兩銀,利息是照舊的。豈不聞,『歸本不抽利』麼?」只這一句話,早惹起那邊兩個英雄豪俠,連忙過來,道:「他除歸過的,還欠你多少?」那漢子道:「尚欠十八兩。」倪繼祖見他二人滿面怒氣,惟恐生出事來,急忙攔道:「些須小事,二兄不要計較於他。」回頭向老僕道:「倪忠,取紋銀十八兩來。」
只見老僕向那邊桌上打開包裹,拿出銀來,連整帶碎,約有十八兩之數,遞與相公。倪繼祖接來,才待要遞給惡奴,卻是丁兆蘭問道:「且慢。當初借銀兩時,可有借券?」惡奴道:「有。在這裡。」回手掏出,遞給相公。相公將銀兩付給。那人接了銀兩下樓去了。
此時,包興見相公代還銀兩,料著惡奴不能帶去小兒,便過來將小兒帶至自己桌上,哄著吃點心去了。這邊老者起來,又給倪繼祖叩頭。倪繼祖連忙攙起問道:「老丈貴姓?」老者道:「小老兒姓張,在這鎮市之上開個湯圓鋪生理。三年前曾借這太歲莊馬二員外銀五兩,是托此人的說合。他名叫馬祿。當初不多幾月就歸還他二兩,誰知他仍按五兩算了利息,生生的詐去許多,反累得相公妄費去銀兩,小老兒何以答報。請問相公意欲何往?」倪相公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學生原是欲上東京預備明年科考,路過此處打尖,不想遇見此事。這也是事之偶然耳。」又見丁兆蘭道:「老丈,你不吃酒麼?相公既已耗去銀兩,難道我二人連個東道也不能麼?」說罷大家執手道了個「請」字,各自歸座。張老兒已瞧見鄧九如在包興那邊吃點心呢,他也放了心了,就在這邊同定歐陽春三人坐了。
丁大爺一邊吃酒,一邊盤問太歲莊。張老兒便說起馬剛如何倚仗總管馬朝賢的威勢,強梁霸道,無所不為,每每竟有造反之心。丁大爺只管盤詰,北俠卻毫不介意,置若罔聞。此時,倪繼祖主僕業已用畢酒飯,會了錢鈔,又過來謙讓。北俠二人,各不相擾。彼此執手,主僕下樓去了。
這裡張老兒也就辭了二人,向包興這張桌上而來。誰知包興早已問明了鄧九如的原委,只樂得心花俱開,暗道:「我臨起身時,三公子諄諄囑咐於我,叫我在鄧家窪訪查鄧九如,務必帶至京師,偏偏的再也訪不著。不想卻在此處相逢。若非失馬,焉能到了這裡。可見凡事自有一定的。」正思想時,見張老過來道謝。包興連忙讓座,一同吃畢飯,會鈔下樓,隨至湯圓鋪內。包興悄悄將來歷說明。「如今要把鄧九如帶往開封,意欲叫老人家同去,不知你意下如何?」要知張老兒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