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全傳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再說梁山泊好漢,自從兩贏童貫之後,宋江、吳用商議,必用著一個人,去東京探聽消息虛實,上山回報,預先準備軍馬交鋒。言之未絕,只見「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願往。」宋江道:「探聽軍情,多虧煞兄弟一個,雖然賢弟去得,必須也用一個相幫去最好。」李逵便道:「兄弟幫哥哥去走一遭。」宋江笑道:「你便是那個不惹事的「黑旋風」!」李逵道:「今番去時,不惹事便了。」宋江喝退,一壁再問:「有那個兄弟敢去走一遭?」「赤髮鬼」劉唐稟道:「小弟幫戴宗哥哥去如何?」宋江大喜道:「好!」當日兩個收拾了行裝,便下山去。

  且不說戴宗、劉唐來東京打聽消息,卻說童貫和畢勝沿路收聚得敗殘軍馬四萬餘人,比到東京;於路教眾多管軍的頭領,各自部領所屬軍馬回營寨去了,只帶御營軍馬入城來。童貫卸了戎裝衣甲,逕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議。兩個見了,各敘禮罷,請入後堂深處坐定。童貫把大折兩陣,結果了八路軍官,並許多軍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訴了。高太尉道:「樞相不要煩惱,這件事只瞞了今上天子便了。誰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稟太師,再作個道理。」童貫和高俅上了馬,逕投蔡太師府內來。已有報知童樞密回了,蔡京料道不勝,又聽得和高俅同來,蔡京教喚入書院裏來廝見。童貫拜了太師,淚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煩惱,我備知你折了軍馬之事。」高俅道:「賊居水泊,非船不能征進,樞密只以馬步軍征勦,因此失利,中賊詭計。」童貫訴說折兵敗陣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許多軍馬,費了許多錢糧,又折了八路軍官,這事怎敢教聖上得知!」童貫再拜道:「望乞太師遮蓋,救命則個!」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氣暑熱,軍士不伏水土,權且罷戰退兵。倘或震怒說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滅,後必為殃。』如此時,恁眾官卻怎地回答。」高俅道:「非是高俅誇口,若還太師肯保高俅領兵親去那裏征討,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當保奏太尉為帥。」高俅又稟道:「只有一件,須得聖旨任便起軍,並隨造船隻,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備官價收買木料,打造戰船,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這事容易。」正話間,門吏報道:「酆美回來了。」童貫大喜。太師教喚進來,問其緣故。酆美拜罷,敘說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盡數放回,不肯殺害,又與盤纏,令回鄉里,因此小將得見鈞顏。高俅道:「這是賊人詭計,故意慢我國家。今後不點近處軍馬,直去山東、河北揀選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計議定了,來日內裏相見,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點,都在侍班閣子裏相聚。朝鼓響時,各依品從,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畢,文武分班,列於玉階之下。只見蔡太師出班奏道:「昨遣樞密使童貫統率大軍,進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熱,軍馬不伏水土,抑且賊居水洼,非船不行,馬步軍兵,急不能進,因此權且罷戰,各回營寨暫歇,別候聖旨。」天子乃云:「似此炎熱,再不復去矣!」蔡京奏道:「童貫可於泰乙宮聽罪,別令一人為帥,再去征伐,乞清聖旨。」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誰與寡人分憂?」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材,願效犬馬之勞,去征剿此寇,伏取聖旨。」天子云:「既然卿肯與寡人分憂,任卿擇選軍馬。」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非仗舟船,不能前進。臣乞聖旨,於梁山泊近處,採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錢收買民船,以為戰伐之用。」天子曰:「委卿執掌,從卿處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只容寬限,以圖成功。」天子令取錦袍金甲賜與高俅,另選吉日出師。

  當日百官朝退,童貫、高俅送太師到府,便喚中書省關房掾史,傳奉聖旨,定奪撥軍。高太尉道:「前者有十節度使,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並金遼等處,武藝精熟,請降鈞帖,差撥為將。」蔡太師依允,便發十道劄付文書,仰各各部領所屬精兵一萬,前赴濟州取齊,聽候調用。十個節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領軍一萬,剋期並進。那十路軍馬:

  河南河北節度使王煥
  上黨太原節度使徐京
  京北弘農節度使王文德
  穎州汝南節度使梅展
  中山安平節度使張開
  江夏零陵節度使楊溫
  雲中雁門節度使韓存保
  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
  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
  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忠

  原來這十路軍馬,都是曾經訓練精兵,更兼這十節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後來受了招安,直做到許大官職,都是精銳勇猛之人,非是一時建了些少功名。當日中書省定了程限,發十道公文,要這十路軍馬如期都到濟州,遲慢者定依軍令處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支水軍,為頭統制官,喚做劉夢龍。那人初生之時,其母夢見一條黑龍飛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長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峽江討賊有功,陞做軍官都統制。統領一萬五千水軍,陣船五百隻,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這支水軍並船隻星夜前來聽調。又差一個心腹人喚做牛邦喜,也做到步軍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並一應河道內拘刷船隻,都要來濟州取齊,交割調用。高太尉帳前牙將極多,於內兩個最了得:一個喚做党世英,一個喚做党世雄。弟兄二人,現做統制官,各有萬夫不當之勇。高太尉又去御營內選撥精兵一萬五千,通共各處軍馬一十三萬。先於諸路差官供送糧草,沿途交納。高太尉連日整頓衣甲,制造旌旗,未及登程。有詩為證:

  輕事貪功願領兵,兵權到手便留行。
  幸因主帥遲遲去,多得三軍數日生。

  卻說戴宗、劉唐在東京住了幾日,打探得備細消息,星夜回還山寨,報說此事。宋江聽得高太尉親自領兵,調天下軍馬一十三萬、十節度使統領前來,心中驚恐,便和吳用商議。吳用道:「仁兄勿憂,小生也久聞這十節度的名,多與朝廷建功,只是當初無他的敵手,以此只顯他的豪傑。如今放著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節度已是過時的人了。兄長何足懼哉!比及他十路軍來,先教他喫我一驚。」宋江道:「軍師如何驚他?」吳用道:「他十路軍馬都到濟州取齊,我這裏先差兩個快廝殺的,去濟州相近,接著來軍,先殺一陣。--這是報信與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誰去好?」吳用道:「差『沒羽箭』張清、『雙鎗將』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將各帶一千馬軍,前去巡哨濟州,相迎截殺各路軍馬。又撥水軍頭領,準備泊子裏奪船。山寨中頭領預先調撥已定,且不細說,下來便知。

  再說高太尉在京師俄延了二十餘日,天子降敕,催促起軍,高俅先發御營軍馬出城,又選教坊司歌兒舞女三十餘人隨軍消遣。至日祭旗,辭駕登程,卻好一月光景。時值初秋天氣,大小官員都在長亭餞別。高太尉戎裝披掛,騎一匹金鞍戰馬,前面擺著五匹玉轡雕鞍從馬,左右兩邊,排著党世英、党世雄弟兄兩個,背後許多殿帥統制官、統軍提轄、兵馬防備團練等官,參隨在後。那隊伍軍馬,十分擺布得整齊。詩曰:

  匿奸罔上非忠藎,好戰全違舊典章。
  不事懷柔服強暴,只驅良善敵刀鎗。

  那高太尉部領大軍出城,來到長亭前下馬,與眾官作別。飲罷餞行酒,攀鞍上馬,登程望濟州進發。於路上縱容軍士,盡去村中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卻說十路軍馬陸續都到濟州,有節度使王文德領著京北等處一路軍馬,星夜奔濟州來,離州尚有四十餘里。當日催動人馬,趕到一個去處,地名鳳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軍卻好抹過林子,只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背後山坡腳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當先一將攔路。那員將頂盔掛甲,插箭彎弓,去那弓袋箭壺內側插著小小兩面黃旗,旗上各有五個金字,寫道:「英雄雙鎗將,風流萬戶侯。」兩手掿兩桿鋼鎗。此將乃是梁山泊第一個慣衝頭陣的勇將董平,因此人稱為「董一撞。」董平勒定戰馬,截住大路喝道:「來的是那裏兵馬?不早早下馬受縛,更待何時?」這王文德兜住馬,呵呵大笑道:「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你須曾聞我等十節度使累建大功,名揚天下,大將王文德麼?」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殺晚爺的大頑。」王文德聽了大怒,罵道:「反國草寇,怎敢辱吾!」拍馬挺鎗,直取董平。董平也挺雙鎗來迎。兩將鬥到三十合,不分勝敗。王文德料道贏不得董平,喝一聲:「少歇再戰。」各歸本陣。王文德吩咐眾軍,休要戀戰,直衝過去。王文德在前,三軍在後,大發聲喊,殺將過去。

  董平後面引軍追趕,將過林子,正走之間,前面又衝出一彪軍馬來。為首一員上將,正是「沒羽箭」張清,在馬上大喝一聲:「休走!」手中撚定一個石子打將來,望王文德頭上便著。急待躲時,石子打中盔頂,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馬奔逃。兩將趕來,看看趕上,只見側首衝過一隊軍來。王文德看時,卻是一般的節度使楊溫軍馬,齊來救應。因此,董平、張清不敢來追,自回去了。

  兩路軍馬同入濟州歇定,太守張叔夜接待各路軍馬。數日之間,前路報來,高太尉大軍到了。十節度出城迎接,都相見了太尉,一齊護送入城,把州衙權為帥府,安歇下了。高太尉傳下號令,教十路軍馬都向城外屯駐,伺候劉夢龍水軍到來。一同進發。這十路軍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擄門窗,搭蓋窩鋪,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帥府內,定奪征進人馬,無銀兩使用者,都克頭哨出陣交鋒;有銀兩者,留在中軍,虛功濫報。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高太尉在濟州不過一二日,劉夢龍戰船到了,參謁帥府。禮畢,高俅隨即便喚十節度使都到廳前,共議良策。王煥等稟復道:「太尉先教馬步軍去探路,引賊出戰,然後卻調水路戰船去劫賊巢,令其兩下不能相顧,可獲群賊矣!」高太尉從其所言。當時分撥王煥、徐京為前部先鋒,王文德、梅展為合後收軍,張開、楊溫為左軍,韓存保、李從吉為右軍,項元鎮、荊忠為前後救應使。党世雄引領三千精兵,上船協助劉夢龍水軍船隻,就行監戰。諸軍盡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請高太尉看閱諸路軍馬。高太尉親自出城,一一點看了,便遣大小三軍並水軍一齊進發,逕望梁山泊來。

  且說董平、張清回寨,說知備細。宋江與眾頭領統率大軍,下山不遠,早見官軍到來。前軍射住陣腳,兩邊拒定人馬。只見先鋒王煥出陣,使一條長鎗,在馬上厲聲高叫:「無端草寇,敢死村夫,認得大將王煥麼?」對陣繡旗開處,宋江親自出馬,與王煥聲喏道:「王節度,你年紀高大了,不堪與國家出力,當鎗對敵,恐有些一差二誤,枉送了你一世清名。你回去罷!另教年紀小的出來戰。」王煥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廝是個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節度,你休逞好手,我這一班兒替天行道的好漢,不到得輸與你!」王煥便挺鎗戳將過來。宋江馬後早有一將,鑾鈴響處,挺鎗出陣。宋江看時,卻是「豹子頭」林沖,來戰王煥。兩馬相交,眾軍助喊,高太尉自臨陣前,勒住馬看。只聽得兩軍吶喊喝采,果是馬軍踏鐙抬身看,步卒掀盔舉眼觀。兩個施逞諸路鎗法,但見:

  一個屏風鎗勢如霹靂,一個水平鎗勇若奔雷。一個朝天鎗難防難躲,一個鑽風鎗怎敵怎遮。這個恨不得鎗戳透九霄雲漢,那個恨不得鎗刺透九曲黃河。一個鎗如蟒離巖洞,一個鎗似龍躍波津。一個使鎗的雄似虎吞羊,一個使鎗的俊如鵰撲兔。

  王煥大戰林沖,約有七八十合,不分勝敗。兩邊各自鳴金,二將分開,各歸本陣。只見節度使荊忠到前軍,馬上欠身,稟復高太尉道:「小將願與賊人決一陣,乞請鈞旨。」高太尉便教荊忠出馬交戰。宋江馬後鸞鈴響處,呼延灼來迎。荊忠使一口大桿刀,騎一匹瓜黃馬,二將交鋒,約鬥二十合,被呼延灼賣個破綻,隔過大刀,順手提起鋼鞭來,只一下,打個襯手,正著荊忠腦袋,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死於馬下。高俅看見折了一個節度使,火急便差項元鎮,驟馬挺鎗,飛出陣前大喝:「草賊敢戰吾麼?」宋江馬後,「雙鎗將」董平撞出陣前,來戰項元鎮。兩個鬥不到十合,項元鎮霍地勒回馬,拖了鎗便走。董平拍馬去趕,項元鎮不入陣去,遶著陣腳,落荒而走。董平飛馬去追,項元鎮帶住鎗,左手撚弓,右手搭箭,拽滿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聽得弓弦響,抬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棄了鎗,撥回馬便走。項元鎮掛著弓,撚著箭,倒趕將來。呼延灼、林沖見了,兩騎馬各出,救得董平歸陣。高太尉指揮大軍混戰,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後面軍馬,遮攔不住,都四散奔走。高太尉直趕到水邊,卻調人去接應水路船隻。

  且說劉夢龍和党世雄布領水軍,乘駕船隻,迤邐前投梁山泊深處來,只見茫茫蕩蕩,盡是蘆葦蒹葭,密密遮定港汊。這裏官船,檣篙不斷,相連十餘里水面。正行之間,只聽得山坡上一聲炮響,四面八方,小船齊出,那官船上軍士,先有五分懼怯,看了這等蘆葦深處,盡皆慌了。怎禁得蘆葦裏面埋伏著小船,齊出衝斷大隊。官船前後不相救應,大半官軍,棄船而走。梁山泊好漢,看見官軍陣腳亂了,一齊鳴鼓搖船,直衝上來。劉夢龍和党世雄急回船時,原來經過的淺港內都被梁山泊好漢用小船裝載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斷了,那櫓槳竟搖不動。眾多軍卒,盡棄了船隻下水。劉夢龍脫下戎裝披掛,爬過水岸,揀小路走了。這党世雄不肯棄船,只顧叫水軍尋港汊深處搖去,不到二里,只見前面三隻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執蓼葉鎗,挨近船邊來。眾多駕船軍士都跳下水裏去了。党世雄自持鐵搠,立在船頭上,與阮小二交鋒,阮小二也跳下水裏去,阮小五、阮小七兩個逼近身來。党世雄見不是頭,撇了鐵搠,也跳下水裏去了。見水底下鑽出「船火兒」張橫來,一手揪住頭髮,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丟上蘆葦根頭。先有十數個小嘍囉躲在那裏,撓鉤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滸寨來。

  卻說高太尉見水面上船隻都紛紛滾滾,亂投山邊去了,船上縛著的,盡是劉夢龍水軍手旗號,情知水路裏又折了一陣,忙傳軍令,且教收兵,回濟州去,別作道理。

  五軍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聽得四下裏火炮不住價響,宋江軍馬,不知幾路殺將來。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正是陰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風。畢竟高太尉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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