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全傳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話說當時李逵挺著朴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旁邊鬥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鬥。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鎗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貴現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卻纔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卻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殺了這些士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多少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去時,定喫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如何?」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只怕他那裏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嘆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只喜得我並無妻小,不怕喫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翦拂了。這李雲既無老小,亦無家當。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天壽。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

  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訴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又訴說殺虎一事,為取娘至沂嶺,被虎喫了,說罷,流下淚來。宋江大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裏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眾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牛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

  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雖然如此,還令朱貴仍復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少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凶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西山地面廣闊,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裏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南邊那裏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裏開店。仍復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事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把守。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築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面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室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只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裏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廝殺,也不在話下。

  ※※※

  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眾人閒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共聚大義,只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江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往。宋江大喜,說道:「只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資訊。」

  當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扮做個承局,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只喫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只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些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

  當日正行之次,只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來,手裏提著一根渾鐵筆管鎗。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眼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細膀闊。戴宗連忙回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鎗,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裏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喫酒相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只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里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侍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山泊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

  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只買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喫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趕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行。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喫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只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於路間些江湖上的事;雖只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兩個行到巳牌時分,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認行,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裏常常有大夥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遶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過,只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囉,攔住去路。當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朴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麼鳥人?那裏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撚著筆管鎗,搶將入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得凶,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麼?」楊林住了,卻纔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翦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鏈,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卻在這裏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閒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翦拂,道:「平日只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便問道:「這位好漢貴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併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

  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載前,在這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拈鎗使棒,舞劍輪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裏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囉牽過馬來。戴宗、楊林卸下甲馬,騎上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相請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楊林、裴宣、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

  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好漢如何同心協力;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廣闊;中間宛子城如何雄壯;四下裏如何都是茫茫煙火;如何許多軍馬,不愁官兵到來;--只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也有這個山寨,也有三百來匹馬,財賦也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也有三五百孩兒們;倘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大寨入夥,也有微力可效。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並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回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至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喫酒,戴宗看了這飲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隱!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個不成材小廝們在這裏屯紮,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喫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讚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內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三位好漢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裏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學道人,必在山間林下,不住城裏。」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一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近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縣名山大剎居住。」

  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只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面兩個小牢子,一個馱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若干緞子采繪之物,後面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面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面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纔去市心裏決刑了回來,眾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面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只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禦城池的軍漢,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裏城外時常討閒錢使的破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卻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疋,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喫得半醉,卻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面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喫酒。」張保道:「我不要喫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麼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衛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鬨,先把花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卻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迴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

  正鬧中間,只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人逼住楊雄動撣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了柴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性發起來,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交顛翻在地。那幾個破落戶見了,卻待要來勸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纔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一對拳頭攛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面追著,趕轉一條巷內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廝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漢!真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動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面,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子,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裏面。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兄弟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只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是兄弟,怎如此說?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裏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在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只顧買來與我們喫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

  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鎗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賣羊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彀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只會使些鎗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彀發達快活!」戴宗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錢,換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

  石秀嘆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得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謙讓,方纔收了。纔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只聽得外面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卻是楊雄帶領著二十餘人,都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喫了一驚,乘鬧鬨裏,兩個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裏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卻在這裏飲酒。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只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卻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廝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疋回來,只尋足下不見。卻纔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裏喫酒。』因此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卻纔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裏酌三杯,說些閒話,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執性,路見不平,便要去捨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又問:「卻纔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時,先喚酒保取兩甕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喫了先去,明日得來相會。」眾人都喫了酒,自各散了。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喫個盡醉方休。」

  正飲酒之間,只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麼?」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廝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喫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喫了去。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又問道:「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當麼?」石秀笑道:「自小喫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準折了。三人取路回來。

  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只見布簾裏面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簾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纔嫁得楊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面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來楊雄家裏安放了。

  ※※※

  卻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鬨裏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

  再說這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有一間空房在後面。那裏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裏面,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熟識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仗;整頓了肉案;打併了作坊豬圈;趕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舖。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喫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回家來,只見舖店不開;到家裏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仗家火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見我做了這衣裳,一定背我有話說。又見我兩日不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裏,去房中換了腳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面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喫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丈,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面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小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報思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畢竟潘公對石秀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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