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全傳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紛紛五代亂離間,一旦雲開復見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車書萬里舊江山。

  尋常巷陌陳羅綺,幾處樓臺奏管絃。天下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

  話說這八句詩乃是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個名儒,姓邵,諱堯夫,道號康節先生所作;為歎五代殘唐,天下干戈不息。那時朝屬梁,暮屬晉,正謂是:

  朱李石劉郭,梁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播亂五十秋。

  後來感得天道循環,向甲馬營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來,這朝聖人出世,紅光滿天,異香經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寬洪,自古帝王都不及這朝天子,一條桿棒等身齊,打四百座軍州都姓趙!那天子掃清寰宇,蕩靜中原,國號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頭,四百年開基帝主。因此上,邵堯夫先生讚道:「一旦雲開復見天!」正如教百姓再見天日之面一般。那時西嶽華山有個陳摶處士,是個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風雲氣色。一日,騎驢下山,向那華陰道中正行之間,聽得路上客人傳說:「如今東京柴世宗讓位與趙檢點登基。」那陳摶先生聽得,心中歡喜,以手加額,在驢背上大笑,顛下驢來。人問其故。那先生道:「天下從此定矣!正乃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

  自庚申年間受禪,開基即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傳位與御弟太宗。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傳位與真宗皇帝,真宗又傳位與仁宗。這仁宗皇帝乃是上界赤腳大仙;降生之時,晝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給黃榜,召人醫治,感動天庭,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化作一老叟前來揭了黃榜,自言能止太子啼哭。看榜官員引至殿下朝見真宗。天子聖旨,教進內苑看視太子。那老叟直至宮中,抱著太子耳邊低低說了八個字,太子便不啼哭。那老叟不言姓名,只見化陣清風而去。耳邊道八個甚字?道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端的是玉帝差遣紫微宮中兩座星辰下來輔佐這朝天子!文曲星乃是南衙開封府主龍圖閣大學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征西夏國大元帥狄青。這兩個賢臣出來輔佐這朝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改了九個年號。自天聖元年癸亥登基,至天聖九年,那時天下太平,五穀豐登,萬民樂業,路不拾遺,戶不夜閉,這九年謂之一登;自明道元年,至皇祐三年,這九年亦是豐富,謂之二登;自皇祐四年,至嘉祐二年,這九年田禾大熟,謂之三登。一連三九二十七年,號為「三登之世。」那時百姓受了些快樂,誰道樂極悲生:嘉祐三年春間,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兩京,無一處人民不染此證。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將來。

  且說東京城裏城外軍民死亡大半。開封府主包待制親將惠民和濟局方,自出俸資合藥,救治萬民。那裏醫治得,瘟疫越盛。文武百官商議,都向待漏院中聚會,伺候早朝,奏聞天子。是日,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已畢,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只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師瘟疫盛行,傷損軍民甚多。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祈禳天災,救濟萬民。」天子聽奏,急敕翰林院隨即草詔,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不料其年瘟疫轉盛。仁宗天子聞知,龍體不安,復會百官計議。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啟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范仲淹。拜罷起居,奏曰:「目今天災盛行,軍民塗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災,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就京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奏聞上帝,可以禳保民間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學士草詔一道,天子御筆親書,並降御香一炷,欽差內外提點殿前太尉洪信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天師張真人星夜來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親將丹詔付與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領了聖敕,辭別天子,背了詔書,盛了御香,帶了數十人,上了鋪馬,一行部從,離了東京,取路逕投信州貴溪縣來。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隨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眾,準備接詔。次日,眾位官同送太尉到於龍虎山下。只見上清宮許多道眾,鳴鐘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詔,直至上清宮前下馬。當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清殿上,請將詔書居中供養著。洪太尉便問監宮真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真人向前稟道:「好教太尉得知: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於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菴,修真養性;因此不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詔,如何得見?」真人答道:「容稟:詔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太尉到方丈獻茶,再煩計議。」當時將丹詔供養在三清殿上,與眾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俱備。齋罷,太尉再問真人道:「既然天師在山頂菴中,何下著人請將下來相見,開宣丹詔?」真人稟道:「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貧道等時常亦難得見,怎生教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目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齎捧御書丹詔,親奉龍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稟道:「天子要救萬民,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詔書,焚燒御香,步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志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太尉聽說,便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誠?--既然恁地,依著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

  次日五更時分,眾道士起來備下香湯,請太尉起來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腳下穿上草履;喫了素齋;取過丹詔,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梁上;手裏提著銀手爐,降降地燒著御香。許多道眾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真人又稟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顧志誠上去。」太尉別了眾人,口誦天尊寶號,縱步上山來。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里多路,看看腳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裏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在京師時,重裀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裏!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氣喘,只見山凹裏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松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喫了一驚,叫聲:「阿呀!」撲地望後便倒。那大蟲望著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諕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中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裏連聲叫苦。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纔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著,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裏嘆了數口氣,怨道:「皇帝御限,差俺來這裏,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只覺得那裏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沖將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裏,簌簌地響,搶出一條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太尉見了,又喫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往後便倒在盤陀石邊。但見那條大蛇,逕搶到盤陀石邊,朝著洪太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太尉方纔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粟子比餛飩兒大小。口裏罵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整頓身上詔敕並衣服,巾幀,卻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聽得松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太尉定睛看時,但見一個道童,倒騎著一頭黃牛,橫吹著一管鐵笛,笑吟吟地正過山來。洪太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那裏來?認得我麼?」道童不睬,只顧吹笛。太尉連問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著鐵笛,指著洪太尉,說道:「你來此間,莫非要見天師麼?」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間在草菴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今天子差個洪太尉齎擎丹詔御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菴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太尉再問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著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分付他?一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纔驚諕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太尉拿著提爐,再尋舊路,奔下山來。眾道士接著,請至方丈坐下。真人便問太尉道:「曾見天師麼?」太尉說道:「我是朝中貴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喫了這般辛苦,爭些兒送了性命!為頭上至半山裏,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個山嘴,竹藤裏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盡是你這道眾,戲弄下官!」真人覆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探太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並不傷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動,方欲再上山坡,只見松樹旁邊,轉出一個道童,騎著一頭黃牛,吹著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問他:『那裏來?識得俺麼?』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分付,早晨乘鶴駕雲往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回來。」真人道:「太尉!可惜錯過!這個牧童正是天師!」太尉道:「他既是天師,如何這等猥瑣?」真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常。他是額外之人,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為道通祖師。」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真師,當面錯過!」真人道:「太尉,且請放心。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這場醮事,祖師已都完了。」太尉見說,方纔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請將丹詔收藏於御書匣內,留在上清宮中;龍香就三清殿上燒了。當日方丈內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已後,真人道眾並提點執事人等請太尉遊山。太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隨著,步行出方丈,前面兩個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翫許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驅邪殿。諸宮看遍,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搗椒紅泥牆,正面兩扇朱紅隔子;門上使著肐膊大鎖鎖著,交叉上面貼著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著朱印;簷前一面硃紅漆金字牌額,上書四個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太尉指著門道:「此殿是甚麼去處?」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鎖鎮魔王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著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不得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鎖用銅汁灌鑄,誰知裏面的事?小道自來住持本宮,三十餘年,也只聽聞。」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麼模樣。」真人稟道:「太尉,此殿決不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諸人不許擅開。」太尉笑道:「胡說!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鎖鎮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鑑之書,何曾見鎖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內。快快與我打開,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稟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於人。」太尉大怒,指著道眾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眾道士阻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

  真人等懼怕太尉權勢,只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鎚打開大鎖。眾人把門推開,一齊都到殿內,黑洞洞不見一物。太尉教從人取十數個火把點著,將來打一照時,四邊並無別物,只中央一個石碣,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趺坐,大半陷在泥裏。照那石碣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籙,人皆不識;照那碑後時,卻有四個真字大書,鑿著「遇洪而開。」洪太尉看了這四個字,大喜,便對真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卻怎地數百年前已註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教我開,看卻何妨?我想這個魔王都只在石碣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火工人等將鋤頭鐵鍬來掘開。」真人慌忙諫道:「太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於人,不當穩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眾省得甚麼!碣上分明鑿著遇我而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真人又三回五次稟道:「恐有不好。」太尉那裏肯聽。只得聚集眾人,先把石碣放倒,一齊併力掘那石龜,半日方纔掘得起。又掘下去,只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青石板,方可丈圍。洪太尉叫再掘起來。真人又苦稟道:「不可掘動。」太尉那裏肯聽。眾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扛起。看時,石板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只見穴內刮喇喇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裏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沖上半天裏,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眾人喫了一驚,發聲喊,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內奔將出來,推倒顛翻無數。驚得洪太尉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見真人向前叫苦不迭。

  太尉問道:「走了的卻是甚麼妖魔?」真人道:「太尉不知:此殿中,當初老祖天師洞玄真人傳下法符,囑付道:『此殿內鎮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一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裏面。上立石碣,鑿著龍章鳳篆姓名,鎮住在此。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當時洪太尉聽罷,渾身冷汗,捉顫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從人下山回京。真人並道眾送官已罷,自回宮內修理殿宇,豎立石碣,不在話下。

  再說洪太尉在途中分付從人,教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見責。於路無話,星夜回至京師。進得汴梁城,聞人所說:「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籙,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天師辭朝,乘鶴駕雲,自回龍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見了天子,奏說:「天師乘鶴駕雲,先到京師;臣等驛站而來,纔得到此。」仁宗准奏,賞賜洪信,復還舊職,亦不在話下。

  後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宗皇帝嫡孫--立帝號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那時天下太平,四方無事。

  且住!若真個太平無事,今日開書演義,又說著些甚麼?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一部七十回正書,一百四十句題目,有分教: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兒洼內聚蛟龍。畢竟如何緣故,且聽初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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