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時吳學究對宋公明道:「今日有個機會,卻是石勇面上來投入夥的人,又與欒廷玉那廝最好,亦是楊林、鄧飛的至愛相識。他知道哥哥打祝家莊不利,特獻這條計策來入夥,以為進身之禮,隨後便至。五日之內可行此計,卻是好麼?」宋江聽了,大喜道:「妙哉!」方纔笑逐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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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段話正和宋公明初打祝家莊時一同事發。乃是山東海邊有個州郡,喚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來傷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獵戶,當廳委了杖限文書,捉捕登州上山大蟲,又仰山前山後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狀:限外不行解官,痛責枷號不恕。
且說登州山下有一家獵戶,弟兄兩個:哥哥喚做解珍,兄弟喚做解寶。弟兄兩個都使渾鐵點鋼叉,有一身驚人的武藝。當州裏的獵戶們都讓他第一。那解珍一個綽號喚做「兩頭蛇」。這解寶綽號叫做「雙尾蝎」。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細膀闊。這兄弟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的身材,面圓身黑,兩隻腿上刺著飛天夜叉;有時性起,恨不得拔樹搖山,騰天倒地。那兄弟兩個當官受了甘限文書,回到家中,整頓窩弓、藥箭、弩子、攩叉,穿了豹皮褲、虎皮套體,拿了鋼叉;兩個逕奔登州山上,下了窩弓,去樹上等了一日,不濟事了,收拾窩弓下去;次日,又帶了乾糧,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兄弟兩個把窩弓下了,爬上樹去,直等到五更,又沒動靜。兩個移了窩弓,卻來西山邊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兩個心焦,說道:「限三日內要納大蟲,遲時須用受責,卻是怎地好!」
兩個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時分,不覺身體困倦,兩個背廝靠著且睡,未曾合眼,忽聽得窩弓發響。兩個跳將起來,拿了鋼叉,四下裏看時,只見一個大蟲中了藥箭,在那地上滾。兩個撚著鋼叉向前來。那大蟲見了人來,帶著箭便走。兩個追將向前去,不到半山裏時,藥力透來,那大蟲當不住,吼了一聲,骨碌碌滾將下山去了。解寶道:「好了!我認得這山是毛太公莊後園裏,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討大蟲。」當時兄弟兩個提了鋼叉,逕下山來投毛太公莊上敲門。此時方纔天明,兩個敲開莊門入去,莊客報與太公知道。多時,毛太公出來。解珍、解寶放下鋼叉,聲了喏,說道:「伯伯,多時不見,今日特來拜擾。」毛太公道:「賢侄如何來得這等早?有甚話說?」解珍道:「無事不敢驚動伯伯睡寢,如今小侄因為官司委了甘限文書,要捕獲大蟲,一連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個,不想從後山滾下在伯伯園裏。望煩借一路取大蟲則個。」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園裏,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飢了?喫些早飯去取。」叫莊客且去安排早膳來相待。當時勸二位喫了酒飯。解珍、解寶起身謝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煩引去取大蟲還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莊後,怕怎地?且坐喫茶,去取未遲。」解珍、解寶不敢相違,只得又坐下。莊客拿茶來教二位喫了。毛太公道:「如今和賢侄去取大蟲。」解珍、解寶道:「深謝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莊後,方叫莊客把鑰匙來開門,百般開不開。毛太公道:「這園多時不曾有人來開,敢是鎖簧銹了,因此開不得。去取鐵鎚來打開了罷。」莊客身邊取出鐵鎚,打開了鎖,眾人都入園裏去看時,遍山邊去看,尋不見。毛太公道:「賢侄,你兩個莫不錯看了,認不仔細,敢不曾落在我園裏?」解珍道:「恁地得我兩個錯看了?是這裏生長的人,如何認不得?」毛太公道:「你自尋便了,有時自抬去。」解寶道:「哥哥,你且來看:這裏一帶草滾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跡在上頭。如何說不在這裏?必是伯伯家莊客抬過了。」毛太公道:「你休這等說;我家莊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蟲在園裏?便又抬得過?你也須看見方纔當面敲開鎖來,和你兩個一同入園裏來尋。你如何這般說話?」解珍道:「伯伯,你須還我這個大蟲去解官。」太公道:「你這兩個好無道理!我好意請你喫酒飯,你顛倒賴我大蟲!」解寶道:「有甚麼賴處!你家也見當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書;卻沒本事去捉,倒來就我見成,你倒將去請功,教我兄弟兩個喫限棒!」毛太公道:「你喫限棒,干我甚事!」解珍、解寶睜起眼來,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麼?」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內外!你看這兩個叫化頭倒來無禮!」解寶搶近廳前,尋不見,心中火起,便在廳前打將起來。解珍也就廳前攀折攔干,打將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寶白晝搶劫!」那兩個打碎了廳前桌椅,見莊上都有準備,兩個便拔步出門,指著莊上罵著:「你賴我大蟲,和你官司裏去理會!」
那兩個正罵之間,只見兩三匹馬投莊上來,引著一夥伴當。解珍認得是毛太公兒子毛仲義,接著說道:「你家莊上莊客捉過了我大蟲,你爹不討還我,顛倒要打我弟兄兩個!」毛仲義道:「這廝村人不省事,我父親必是被他們瞞過了;你兩個不要發怒,隨我到家裏,討還你便了。」解珍、解寶謝了。毛仲義叫開莊門,教他兩個進去;待得解珍、解寶入得門來,便叫關上莊門,喝一聲:「下手!」兩廊下走出二三十個莊客。恰纔馬後帶來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兩個措手不及。眾人一齊上,把解珍、解寶綁了。毛仲義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個大蟲,如何來白賴我的?乘勢搶擄我家財,打碎家中什物,當得何罪?解上本州,也與本州除了一害!」
原來毛仲義五更時先把大蟲解上州裏去了;帶了若干做公的來捉解珍、解寶。不想他這兩個不識局面,正中了他的計策,分說不得。毛太公教把兩個使的鋼叉做一包贓物,扛抬了計多打碎的傢伙什物,將解珍、解寶剝得赤條條地,背剪綁了,解上州裏來。本州有個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卻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稟說了,把解珍、解寶押到廳前,不繇分說,綑翻便打;定要他兩個招做「混賴大蟲,各執鋼叉,因而搶擄財物」。解珍、解寶喫拷不過,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兩面二十五斤的重枷來枷了,釘下大牢裏去。毛太公、毛仲義自回莊上商議道:「這兩個男女卻放他不得!不如一發結果了他,免致後患。」當時父子二人自來州裏分付孔目王正:「與我一發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我這裏自行與知府透打關節。」
卻說解珍、解寶押到死囚牢裏,引至亭心上來見這個節級。為頭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銀兩並聽信王孔目之言,--教對付他兩個性命。--便來亭心裏坐下。小牢子對他兩個說道:「快過來跪在亭子前!」包節級喝道:「你兩個便是甚麼兩頭蛇,雙尾蝎,是你麼?」解珍道:「雖然別人叫小人這等混名,實不曾陷害良善。」包節級喝道:「你這兩個畜生!今番我手裏教你『兩頭蛇』做『一頭蛇』,『雙尾蝎』做『單尾蝎』!且與我押入大牢裏去!」
那一個小牢子把他兩個帶在牢裏來;便沒人,那小節級便道:「你兩個認得我麼?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親弟兄兩個,別無那個哥哥。」那小牢子道:「你兩個須是孫提轄的弟兄?」解珍道:「孫提轄是我姑舅哥哥。我卻不曾與你相會。足下莫非是樂和舅?」那小節級道:「正是。我姓樂,名和,祖貫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將姐姐嫁與孫提轄為妻。我自在此州裏勾當,--做小牢子。人見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鐵叫子』樂和。姐夫見我好武藝,也教我學了幾路鎗法在身。」原來這樂和是一個聰明伶俐的人:諸般樂品學著便會;作事道頭知尾;說起鎗棒武藝,如糖似蜜價愛。為見解珍、解寶是個好漢,有心要救他;只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只報得他一個信。樂和道:「好教你兩個得知:如今包節級得受了毛太公錢財,必然要害你兩個性命;你兩個卻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說孫提轄則休:你既說起他來,只央你寄一個信。」樂和道:「你卻教我寄信與誰?」解珍道:「我有個姐姐,是我爺面上的,與孫提轄兄弟為妻,見在東門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兒,叫做『母大蟲』顧大嫂,開張酒店,家裏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只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孫新、孫立的姑娘卻是我母親;以此,他兩個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煩你暗地寄個信與他,把我的事說知,姐姐必然自來救我。」
樂和聽罷,分付說:「賢親,你兩個且寬心著。」先去藏些燒餅肉食,來牢裏開了門,把與解珍、解寶喫了,推了事故,鎖了牢門,教別個小節級看守了門,一逕奔到東門外,望十里牌來。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懸掛著牛羊等肉;後面屋下,一簇人在那裏賭博。樂和見酒店裏一個婦人坐在櫃上,心知便是顧大嫂,走向前,唱個喏道:「此間姓孫麼?」顧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要沽酒,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面請坐。」樂和道:「小人便是孫提轄妻舅樂和的便是。」顧大嫂笑道:「原來卻是樂和舅。可知尊顏和姆姆一般模樣。且請裏面拜茶。」樂和跟進裏面客位裏坐下。顧大嫂便動問道:「聞知得舅舅在州裏勾當,家下窮忙少閒,不曾相會。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樂和道:「小人若無事,也不敢來相惱。今日廳上偶然發下兩個罪人進來,雖不曾相會,多聞他的大名: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蝎解寶。」顧大嫂道:「這兩個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裏?」樂和道:「他兩個因射得一個大蟲,被本鄉一個財主毛太公賴了,又把他兩個強扭做賊、搶擄家財,解入州裏中。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錢物,早晚間,要教包節級牢裏做翻他兩個,結果了性命。小人路見不平,獨力難救。只想一者占親,二乃義氣為重,特地與他通個消息。他說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難以救拔。」顧大嫂聽罷,一片聲叫起苦來,便叫火家:「快去尋得二哥家來說話!」這個火家去不多時,尋得孫新歸來與樂和相見。原來這孫新,祖是瓊州人氏,軍官子孫;因調來登州駐紮,弟兄就此為家。孫新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幾路好鞭鎗;因此人多把他弟兄兩個比尉遲恭,叫他做「小尉遲」。顧大嫂把上件事對孫新說了。孫新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他兩個已下在牢裏,全望舅舅看覷則個。我夫妻商量個長便道理,卻逕來相投。」樂和道:「但有用著小人處,儘可出力向前。」顧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將出一包碎銀,付與樂和道:「煩舅舅將去牢裏,散與眾人並小牢子們,好生周全他兩個弟兄。」樂和謝了,收了銀兩,自回牢裏來替他使用,不在話下。
且說顧大嫂和孫新商議道:「你有甚麼道理救我兩兄弟?」孫新道:「毛太公那廝有錢有勢;他防你兩個兄弟出來,須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兩個,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別樣也救他不得。」顧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孫新笑道:「你好粗鹵!我和你也要算個長便,劫了牢,也要個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這兩個人時,行不得這件事。」顧大嫂道:「這兩個是誰?」孫新道:「便是那叔侄兩個最好賭的--鄒淵、鄒閏;如今見在登雲山臺峪裏聚眾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兩個相幫,此事便成。」顧大嫂道:「登雲山離這裏不遠,你可連夜請他叔侄兩個來商議。」孫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餚饌,我去定請得來。」顧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豬。鋪下數盤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黃昏時候,只見孫新引了兩籌好漢歸來。那個為頭的姓鄒,名淵,原是萊州人氏;自小最好賭錢,閒漢出身;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藝,性氣高強,不肯容人,江湖上喚他綽號「出林龍」。第二個好漢,名喚鄒閏,是他侄兒;年紀與叔叔彷佛,二人爭差不多;身材長大,天生一等異相,腦後一個肉瘤;往常但和人爭鬥,性起來,一頭撞去;忽然一日,一頭撞折了澗邊一株松樹,看的人都驚呆了;因此都喚他做「獨角龍」。當時顧大嫂見了,請入後面屋下坐地,卻把上件事告訴與他,次後商量劫牢一節。鄒淵道:「我那裏雖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個心腹的。明日幹了這件事,便是這裏安身不得了。我卻有個去處,我也有心要去多時,只不知你夫婦二人肯去麼?」顧大嫂道:「遮莫甚麼去處,都隨你去,只要救了我兩個兄弟!」鄒淵道:「如今梁山泊十分興旺,宋公明大肯招賢納士。他手下見有我的三個相識在彼: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一個是火眼狻猊鄧飛,一個是石將軍石勇。都在那裏入夥了多時。我們救了你兩個兄弟,都一發上梁山泊投奔入夥去,如何?」顧大嫂道:「最好!有一個不去的,我便亂鎗戳死他!」鄒閏道:「還有一件:我們倘或得了人,誠恐登州有些軍馬追來,如之奈何?」孫新道:「我的親哥哥見做本州軍馬提轄。如今登州只有他一個了得;幾番草寇臨城,都是他殺散了,到處聞名。我明日自去請他來,要他依允便了。」鄒淵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孫新說道:「我自有良法。」
當夜喫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兩個好漢在家裏。卻使一個火家,帶領了一兩個人,推一輛車子,「快去城中營裏請我哥哥孫提轄並嫂嫂樂大娘子。說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煩來家看覷。』」顧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說我病重臨危,有幾句緊要的話,須是便來,只有一番相見囑付。」火家推車兒去了。孫新專在門前伺候,等接哥哥。飯罷時分,遠遠望見車兒來了,載著樂大娘子,背後孫提轄騎著馬,十數個軍漢跟著,望十里牌來。孫新入去報與顧大嫂得知,說:「哥嫂來了。」顧太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孫新出來接見哥嫂,且請大哥大嫂下了車兒,回到房裏看視弟媳婦病證。孫提轄下了馬,入門來,端的好條大漢:淡黃面皮,落腮鬍鬚,八尺以上身材,姓孫,名立,綽號「病尉遲」;射得硬弓,騎得劣馬;使一管長鎗,腕上懸一條虎眼竹節鋼鞭;海邊人見了,望風便跌。當下病尉遲孫立下馬來,進得門,便問道:「兄弟,嬸子害甚麼病?」孫新答道:「他害的證候甚是蹊蹺。請哥哥到裏面說話。」孫立便入來。孫新分付火家著這夥跟馬的軍士去對門店裏喫酒。便教火家牽過馬,請孫立入到裏面來坐下。
良久,孫新道:「請哥哥嫂嫂去房裏看病。」孫立同樂大娘入進房裏,見沒有病人。孫立問道:「嬸子病在那裏房內?」只見外面走入顧大嫂來;鄒淵、鄒閏跟在背後。孫立道:「嬸子,你正是害甚麼病?」顧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孫立道:「卻又作怪!救甚麼兄弟?」顧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聾裝啞!你在城中豈不知道他兩個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孫立道:「我並不知因由。是那兩個兄弟?」顧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稟:這解珍、解寶被登雲山下毛太公與同王孔目設計陷害,早晚要謀他兩個性命。我如今和這兩個好漢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兩個兄弟,都投梁山泊入夥去。恐怕明日事發,先負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請伯伯姆姆到此,說個長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時,我們自去山梁山泊去。如今天下有甚分曉:走了的倒沒事,見在的倒喫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們喫官司、坐牢,那時又沒人送飯來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孫立道:「我是登州的軍官,怎地敢做這等事?」顧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併個你死我活!」顧大嫂身邊便挈出兩把刀來。鄒淵、鄒閏各拔出短刀在手。孫立叫道:「嬸子且住!休要急速行。待我從長計較,慢慢地商量。」樂大娘子驚得半晌做聲不得。顧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時,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們自去下手!」孫立道:「雖要如此行時,也待我歸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個虛實,方可行事。」顧大嫂道:「伯伯,你的樂阿舅透風與我們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遲。」孫立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眾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卻得?終不成日後倒要替你們喫官司?罷!罷!罷!都做一處商議了行!」先叫鄒淵去登雲山寨裏收拾起財物馬匹,帶了那二十個心腹的人,來店裏取齊。鄒淵去了。又使孫新入城裏來問樂和討信,就約會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寶得知。
次日,登雲山寨裏鄒淵收拾金銀已了,自和那起人到來相助;孫新家裏也有七八個知心腹的火家,並孫立帶來的十數個軍漢:共有四十餘人。孫新宰了兩口豬,一腔羊,眾人盡喫了一飽。教顧大嫂貼肉藏了尖刀,扮做個送飯的婦人先去。孫新跟著孫立,鄒淵領了鄒閏,各帶了火家,分作兩路入去。
卻說登州府牢裏包節級得了毛太公錢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寶的性命。當日樂和拿著水火棍正立在牢門裏獅子口邊,只聽得拽鈴子響。樂和道:「甚麼人?」顧大嫂道:「送飯的婦人。」樂和已自瞧科了,便來開門,放顧大嫂入來,再關了門將過廊下去。包節級正在亭心裏看見,便喝道:「這婦人是甚麼人?敢進牢裏來送飯!自古『獄不通風!』」樂和道:「這是解珍、解寶的姐姐自來送飯。」包節級喝道:「休要叫他入去!你們自與他送進去便了!」樂和討了飯,去開了牢門,把與他兩個。解珍、解寶問道:「舅舅,夜來所言的事如何?」樂和道:「你姐姐入來了。只等前後相應。」樂和便把匣床與他兩個開了。只聽得小牢子入來報道:「孫提轄敲門,要走入來。」包節級道:「他自是營管,來我牢裏,有何事幹?休要開門!」顧大嫂一踅,踅下亭心邊去,外面又叫道:「孫提轄焦躁了打門。」包節級忿怒,便下亭心來。顧大嫂大叫一聲:「我的兄弟在那裏?」身邊便挈出兩把明晃晃尖刀來。包節級見不是頭,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寶,提起枷從牢眼裏鑽將出來,正迎著包節級。包節級措手不及,被解寶一枷梢打去,把腦蓋劈得粉碎。當時顧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個小牢子,一齊發喊,從牢裏打將出來。孫立、孫新兩個把住牢門,見四個從牢裏出來,一發望州衙前便走。鄒淵、鄒閏早從州衙裏提出王孔目頭來。一行人大喊,步行者在前,孫提轄騎著馬,彎著弓,搭著箭,壓在後面。街上人家都關上門,不敢出來。州裏做公的人認得是孫提轄,誰敢向前攔當?眾人簇擁著孫立奔出城門去,一直望十里牌來,扶攙樂大娘子上了車兒,顧大嫂上了馬,幫著便行。
解珍、解寶對眾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賊冤家!如何不報了去!」孫立道:「說得是。」便令兄弟孫新,與舅舅樂和,「先護持車兒前行著,我們隨後趕來。」孫新、樂和簇擁著車兒先行去了。孫立引著解珍、解寶,鄒淵、鄒閏並火家伴當一逕奔毛太公莊上來,正值毛仲義與太公莊上慶壽飲酒,卻不隄備。一夥好漢,吶聲喊殺將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義並一門老小盡皆殺了,不留一個。去臥房裏搜檢得十數包金銀財寶,後院裏牽得七八匹好馬,把四匹捎帶馱載。解珍、解寶揀幾件好的衣服穿了;將莊院一把火齊放起燒了。各人上馬,帶了一行人,趕不到三十里路,早趕上車仗人馬,一處上路行程。於路莊戶人家又奪得三五匹好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
不一二日,來到石勇酒店裏。那鄒淵與他相見了,問起楊林、鄧飛二人。石勇說起:「宋公明去打祝家莊,二人都跟去,兩次失利。聽得報來說,楊林、鄧飛俱被陷在那裏,不知如何。備聞祝家莊三子豪傑,又有教師鐵棒欒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莊。」孫立聽罷,大笑道:「我等眾人來投大寨入夥,正沒半分功勞。獻此一條計,去打破祝家莊,為進身之報,如何?」石勇大喜道:「願聞良策。」孫立道:「欒廷玉和我是一個師父教的武藝。我學的鎗刀,他也知道;他學的武藝,我也盡知。我們今日只做登州對調來鄆州守把,經過來此相望,他必然出來迎接;我們進身入去,裏應外合,必成大事。此計如何?」正與石勇說計未了,只見小校報道:「吳學究下山來,前往祝家莊救應去。」石勇聽得,便叫小校快去報知軍師,請來這裏相見。說猶未了,已有軍馬來到店前,乃是呂方、郭盛並阮氐三雄;隨後軍師吳用帶領五百餘人馬到來。石勇接入店內,引著這一行人都相見了,備說投托入夥,獻計一節。吳用聽了大喜。說道:「既然眾位好漢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煩疾往祝家莊,行此一事,成全這段功勞,如何?」孫立等眾人皆喜,一齊都依允了。吳用道:「小生如今人馬先去。眾位好漢隨後一發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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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學究商議已定,先來宋江寨中,見宋公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吳用置酒與宋宋江解悶,備說起:「石勇、楊林、鄧飛三個的一起相識是登州兵馬提轄病尉遲孫立,和這祝家莊教師欒廷玉是一個師父教的。今來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夥。特獻這條計策,以為進身之報。今已計較定了:裏應外合,如此行事。隨後便來參見兄長。」宋江聽說罷,大喜,把愁悶都撇在九霄雲外,忙教寨內置酒,安排筵席,等來相待。
卻說孫立教自己的伴當人等跟著車仗人馬投一處歇下,只帶了解珍、解寶、鄒淵、鄒閏、孫新、顧大嫂、樂和,共是八人,來參宋江。都講禮已畢,宋江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吳學究暗傳號令與眾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孫立等眾人領了計策,一行人自來和車仗人馬投祝家莊進身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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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吳學究道:「啟動戴院長到山寨裏走一遭,快與我取將這四個頭領來,我自有用他處。」
不是教戴宗連夜來取這四個人來,有分教:水泊重添新羽翼,山莊無復舊衣冠。畢竟吳學究取那四個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