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全傳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洒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事,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女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鎗使棒。常說道:『怎地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彀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粧艷飾。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桿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飯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婭嬛一面燒著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筷子,鋪下菜蔬果子嗄飯等物。婭嬛將銀酒壼燙上酒來。父女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天晚,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官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叫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洒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纔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喫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纔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洒家怎敢。」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洒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洒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閒話,較量些鎗法,喫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欲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再牽一疋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些閒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洒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煩。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閒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逕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為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喫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洒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恐誠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恨,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洒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捨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髮做和尚麼?」魯達尋思道:「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洒家情願做和尚。專靠員外照管。」

  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疋禮物。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辰牌巳後,早到那山下。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智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智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喫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當時同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

  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是關內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大慈大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準備。萬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因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只見行童托出茶來。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齋食。

  只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兇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眾僧稟長老,說道:「卻纔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相貌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面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證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齊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鐘擊鼓,就法堂內會大眾。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裏、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下巾幘,把頭髮分做九路綰了,捆揲起來。淨髮人先把一週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鬚。魯達道:「留下這些兒還洒家也好。」眾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爭競。」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剃髮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戒壇答應「能」「否」二字,卻便道:「洒家記得。」眾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洒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了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托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團魚洒家也喫,甚麼『鱔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喫,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證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禮面!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繫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頸懶凳上,尋思道:「干鳥麼!俺往常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洒家喫,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喫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裏拿著一個鏇子,唱著上來;唱道: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鎗。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作是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喫。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喫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喫?」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喫!」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交襠踼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喫。無移時,兩桶酒喫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纔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上花繡來,搧著兩個膀子上山來。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喫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喫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

  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張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魯智深道:「洒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顛入寺裏來。

  寺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隔關了。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隔。二三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喫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洒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噪,後來卻成得正果。沒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喫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喫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隔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行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住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喫;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人喫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喫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煖,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噹噹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戶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麵店。智深尋思道:「干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喫,也早下來買些喫。這幾日熬的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喫。」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十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問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鬚,戧戧地好滲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那待詔道:「小人據說,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你不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子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喫。」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喫了,便要追小人們的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洒家喫,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喫,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別處喫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喫。」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

  智深尋思一計,「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彀酒喫?--」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裏來,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喫。」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喫。」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裏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喫。」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喫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喫。」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牆邊砂鍋裏煮著一隻狗在那裏。智深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喫?」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喫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洒家的銀子有在這裏!」便摸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喫;一連又喫了十來碗酒。喫得口滑,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喫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喫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喫。」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卻向那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搦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刺刺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

  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顛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洒家!俺須不怕你!」跳上臺基,把柵剌子只一扳,卻似撅蔥般扳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洒家!」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繇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他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得迴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裏面聽。」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洒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眾僧聽得,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拽了拴,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眾僧也各自迴避。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顛將入來,喫了一交;爬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喫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禪床,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咇咇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飢哩!」扯來便喫。眾僧看見,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喫?」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咇咇剝剝只顧鑿。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捲堂大散」。首座那裏禁約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撅了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深智兩條桌腳著地捲將起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洒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

  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繇他,你攪得眾僧捲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逕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覆長老,說道:「壞了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

  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巾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捲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你,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道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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