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裏白條張順扳翻小船,倒撞下水去。張順卻在水底下攔腰抱住,鑽過對岸來。只見岸上早點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裏等,接上岸來,團團圍住,解了腰刀,盡脫了濕衣服,便要將索綁縛。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傳令高叫將來:「不得傷犯了盧員外貴體!」只見一人捧出一袱錦衣繡襖與盧俊義穿了。只見八個小嘍囉抬過一乘轎來,推盧員外上轎便行。只見遠遠地早有二三十對紅紗燈籠,照著一簇人馬,動著鼓樂,前來迎接;為頭宋江、吳用、公孫勝,後面都是眾頭領。只見一齊下馬。盧俊義慌忙下轎,宋江先跪,後面眾頭領排排地都跪下。盧俊義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請員外上轎。」眾人一齊上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著燈燭。宋江向前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平生!卻纔眾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吳用向前道:「昨奉兄長之命,特令吳某親詣門牆,以賣卦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答禮道:「不才無識無能,誤犯虎威,萬死尚輕,何因相戲?」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戲?實慕員外盛德,如饑如渴,已非一日。所以定下計策,屈員外作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盧俊義道:「盧某要死極易,要從實難!」吳用道:「來日卻又商議。」當時置酒備食管待。盧俊義無計奈何,只得默默飲數杯,小嘍囉請去後堂歇了。
次日,宋江殺牛宰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間坐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衝撞,幸望寬恕。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面。宋江情願讓位,休得推卻。」盧俊義道:「咄!頭領差矣!盧某一身無罪,薄有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義』兩字,今日還胡亂飲此一杯;若是說起『忠義』來時,盧某頭頸熱血可以便濺此處!」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只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心。只是眾兄弟難得員外到;既然不肯入夥,且請小寨略住數日,卻送回還宅。」盧俊義道:「頭領既留盧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實恐家中老小不知這般消息。」吳用道:「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吳用便問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麼?」李固應道:「一些兒不少。」宋江叫取兩個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銀,打發當直的,那十個車腳,共與他白銀十兩。眾人拜謝。盧俊義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說與娘子,不要憂心。我若過三五日便回也。」李固只要脫身,滿口應道:「頭領如此錯愛,主人多住兩月,但不妨事。」辭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隨即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發送李都管下山便來。」吳用一騎馬,卻先到金沙灘等候。
少刻,李固和兩個當直的並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將引五百小嘍囉圍在兩邊,坐在柳陰樹下,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時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裏壁上。我叫你們知道:壁上二十八個字,每一句頭上出一個字。『蘆花灘上有扁舟』,頭上『蘆』字;『俊傑黃昏獨自遊』,頭上『俊』字;『義士手提三尺劍』,頭上『義』字;『反時須斬逆臣頭』,頭上『反』字;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眾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們回去,便可布告京城:主人決不回來!」李固等只顧下拜。吳用教把船送過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話分兩頭。不說李固等歸家。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筵席,說誘盧俊義,筵會直到二更方散。次日,山寨裏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道:「感承眾頭領好意相留,只是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識員外。來日宋江體己備一小酌,對面論心一會,望勿推卻。」又過了一日。次日,宋江請;次日,吳用請;又次日,公孫勝請。話休絮煩。三十餘個上廳頭領每日輪一個做筵席。光陰荏苒,日月如流,早過一月有餘。盧俊義尋思,又要告別。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爭奈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次日,宋江又體己送路。只見眾領領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眾人當敬員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喫?『磚兒何厚,瓦兒何薄』!」李逵在內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氣悶,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容我餞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結,性命相撲!」吳學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甚是粗鹵,員外休怪!見他眾人薄意,再住幾時。」更不覺又過四五日。盧俊義堅意要行。只見神機軍師朱武將引一班頭領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喫我們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老大不便!」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本無惡意。』」盧俊義抑眾人不過,只得又住了幾日。前後卻好三五十日。自離北京是五月的話,不覺在梁山泊早過了兩個多月。但見金風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時分。盧俊義一心要歸,對宋江訴說。宋江笑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送行。」盧俊義大喜。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眾頭領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盤金銀相送。盧俊義推道:「非是盧某說口,金帛錢財,家中頗有,但得到北京盤纏足矣;賜與之物,決不敢受。」宋江等眾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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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宋江回寨。只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店飛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襤褸,看著盧俊義,伏地便哭。盧俊義抬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小乙,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裏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過土牆側首,細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後,不過半月,李固回來對娘子說:『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當時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一房家私,盡行封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捨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來城外求乞度日,權在巷內安身。若主人果自山泊裏來,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盧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腦後無眼,怎知就裏?主人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盧俊義大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般勾當!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倒來反說!我到家中問出虛實,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員外衣服。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
奔到城內,逕入家中,只見大小主管都喫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賈氏從屏風後哭將出來。盧俊義說道:「娘子見了,且說燕青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盧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歷。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拜了祠堂,喫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喫。方纔舉箸,只聽得前門後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
其時梁中書正坐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面。李固和賈氏也跪在側邊。廳上梁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來裏勾外連,要打北京!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賣卜先生來家,口出訛言,煽惑良心,掇賺到梁山泊,軟監了兩個多月。今日幸得脫身歸家,並無歹意,望恩相明鏡。」梁中書喝道:「如何說得過!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見放著你的妻子並李固告狀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主人既到這裏,招伏了罷。家中壁上見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賈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難除。早早招了,免致喫苦。」賈氏道:「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喫得有數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錢。張孔目上廳稟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得是!」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綑翻在地,不由分說,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嘆道:「果然命中合當橫死!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下取了招狀,討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裏監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見。當日推入牢門,押到庭心內,跪在面前。獄子炕上坐著那個兩院押牢節級,兼充行刑劊子,姓蔡,名福,北京士居人氏;因為他手段高強,人呼他為「鐵臂膊」。旁邊立著這個嫡親兄弟小押獄,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那人拄著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邊。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裏,我家去走一遭便來。」蔡慶把盧俊義且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只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手裏提著飯罐,滿面掛淚。蔡福認得是浪子燕青。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麼?」燕青跪在地下,眼淚如拋珠撒豆,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的主人盧俊義員外喫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說不了,氣早咽住,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喫。」燕青拜謝了,自進牢裏去送飯。
蔡福行過州橋來,只見一個茶博士,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專等節級說話。」蔡福來到樓下看時,正是主管李固。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裏。今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後。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喫不得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蔡福道:「李主管,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只值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詐你,只把五百兩金子與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這裏,便都送與節級,只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裏,卻纔進門,只見一人揭起蘆簾,跟將入來,叫一聲:「蔡節級相見。」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標緻,且是打扮整齊:身穿鴉翅青圓領,腰繫羊指玉鬧妝;頭帶俊義冠。足躡珍珠履。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禮:便問:「官人高姓?有何見教?」那人道:「可借裏面說話。」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裏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喫驚;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的便是。只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污吏,淫婦姦夫,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裏,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若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蔡福聽罷,嚇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得。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出門喚個從人,取出黃金,遞與蔡福,唱個喏便走。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一遍。蔡慶道:「哥哥生平最斷決,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俺們幹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息與他。」蔡福、蔡慶兩個議定了,暗地裏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已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併。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裏何難?」李固隨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託,梁中書道:「這是押獄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兩下裏廝推。張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裏又打關節,教及早發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跡;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難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隨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
當下董超、薛霸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裏,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董超、薛霸到得那裏酒店內,李固接著,請至閣兒裏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不相瞞,盧員外是我讎家。如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又沒一文,教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得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錠大銀,權為壓手。多只兩程,少無數里,就便的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只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裏,我自理會。」董超、薛霸兩個相覷,沉吟了半晌。見了兩個大銀,如何不起貪心?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也是個好男子,我們也把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罷!」薛霸罵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晦氣,撞著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里有餘,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如何擺布!」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覷則個!」董超罵道:「你這財主們,閒常一毛不拔;今日天開眼,報應得快!你不要怨悵,我們相幫你走。」盧俊義忍氣吞聲,只得走動。
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掛在盧員外枷頭上,兩個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歇。當時小二哥引到後面房裏,安放了包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裏倒來伏侍罪人?你若要喫飯,快去燒火!」盧俊義只得帶著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討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灶前燒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財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草柴火把又濕,又燒不著,一齊滅了;甫能盡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吶吶地罵。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盧俊義並不敢討喫。兩個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喫了。薛霸又不住聲罵了一回,喫了晚飯,又叫盧俊義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去房裏坐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方纔脫得草鞋,被薛霸扯兩條腿納在滾湯裏,大痛難禁。薛霸道:「老爺伏侍你,顛倒做嘴臉!」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將盧員外鎖在房門背後,聲喚到四更,兩個公人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喫飽了,收拾包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燎漿泡,點地不得。當日秋雨紛紛,路上又滑,盧俊義一步一顛,薛霸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
離了村店,約行了十餘里,到一座大林。盧俊義道:「小人其實捱不動了,可憐見權歇一歇!」兩個做公帶入林子來,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裏睡一睡,只怕你走了。」盧俊義道:「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腰間解上麻索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松樹上只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薛霸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來撞著,咳嗽為號。」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個。」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說罷,拿起水火棍,看著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家主管李固教我們路上結果你。便到沙門島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了!你到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週年!」盧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
薛霸兩隻手拏起水火棍望著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董超在外面,只聽得一聲撲地響,只道完事了,慌忙走入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薛霸倒仰臥在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是他使得力猛,倒喫一交?」用手去扶時,那裏扶得動,只見薛霸口裏出血,心窩裏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桿,卻待要叫,只見東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聽得叫聲:「著!」撇手響處,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繩斷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閃眼看時,認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麼?」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廝兩個到此。不想這廝果然來這林子裏下手。如今被小乙兩弩箭結果了,主人見麼?」盧俊義道:「雖然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了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了,待走那裏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盧俊義道:「只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遲,我背著主人去。」便踢開兩個死屍,帶著弩弓,插了腰刀,拏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便走。十到十數里,早馱不動,見了個小小村店,入到裏面,尋房住下;叫做飯來,權且充饑。兩個暫時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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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過往的看見林子裏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與里正得知,卻來大名府裏首告,隨即差官下來檢驗,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復梁中書,著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兇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弩箭,眼見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一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個模樣,曉諭遠近村坊道店,市鎮人家,挨捕捉拏。
卻說盧俊義正在店房將息杖瘡,正走不動,只得在那裏且住。店小二聽得有殺人公事,無有一個不說;又見畫他兩個模樣,小二心疑,卻走去告本處社長:「我店裏有兩個人,好生腳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報做公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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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燕青為無下飯,拿了弓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喫;卻待回來,只聽得滿村裏發喊。燕青躲在樹林裏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鎗刀圍匝,把盧俊義縛在車子上,推將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救時,又無軍器,只叫得苦;尋思道:「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當時取路。行了半夜,肚裏又飢,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岡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就林子裏睡到天明,心中憂悶。只聽得樹上喜鵲咕咕噪噪,尋思道:「若是射得下來,村坊人家討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飢。」走出林子外抬頭看時,那喜鵲朝著燕青噪。燕青輕輕取出弩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只有這一枝箭了!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靈鵲墜空;若是主人命運合休,箭到,靈鵲飛去。」搭上箭,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弩子響處,正中喜鵲後尾,帶了那枝箭直飛下岡子去。
燕青大踏步趕下岡子去,不見喜鵲,卻見兩個人從前面走來:前頭的,帶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金裹銀環,上穿香皁羅衫,腰繫銷金搭膊,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後面的,白范陽遮塵笠子,茶褐攢線袖衫,腰繫緋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條短棒,跨口腰刀。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廝拍。燕青轉回身看一看,尋思:「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他兩個,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揣了弩弓,抽身回來。這兩個低著頭只顧走。燕青趕上,把後面帶氈笠兒的後心一拳;撲地打倒。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卻被那漢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面那漢子爬將起來,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門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漢!我死不妨,可憐無人報信!」那漢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問道:「你這廝報甚麼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前面那漢把燕青手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繡,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家甚麼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說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便道:「我正是盧員外家浪子燕青!」二人見說,一齊看一看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得我兩個麼?我是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他便是拚命三郎石秀。」楊雄道:「我兩個今奉哥哥將令,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消息。軍師與戴院長亦隨後下山,專候通報。」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報知哥哥,別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便來回報,」石秀道:「最好。」便取身邊燒餅、乾肉與燕青喫,把包裹與燕青背了,跟著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事備細說了一遍。宋江大驚,便會眾頭領商議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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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石秀只帶自己隨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嘆,個個傷情。石秀心疑,來到市心裏,問市戶人家時,只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財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回來,倒喫了一場屈官司,迭配去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人壞了兩個公人;昨夜拿來,今日午時三刻,解來這裏市曹上斬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聽罷,兜頭一杓冰水;急走到市曹,卻見一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下。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還是獨自酌杯?」石秀睜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塊肉,只顧賣來,問甚麼鳥!」酒保倒喫了一驚,打兩角酒,切一盤牛肉將來,石秀大碗大塊,喫了一回。坐不多時,只聽得樓下街上熱鬧,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只見家家閉戶,鋪鋪關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錢,別處去迴避!」石秀道:「我怕甚麼鳥!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討老爺打!」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
不多時,只聽得街上鑼鼓喧天價來。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十字路口,週迴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後擁,把盧俊義綁押到樓前跪下。鐵臂膊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慶扶著枷梢,說道:「盧員外,你自精細著。不是我兄弟兩個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聖堂裏,我已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可以一塊去那裏領受。」說罷,人叢裏一聲叫道:「午時三刻到了。」一邊開枷。蔡慶早拏住了頭,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當案孔目高聲讀罷犯由牌。眾人齊和一聲。樓上石秀只就一聲和裏,掣出腰刀在手,應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走。石秀樓上跳將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殺翻十數個;一隻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更兼盧俊義驚得呆了,越走不動。梁中書聽得報來,大驚,便點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門關上;差前後做公的合將攏來。隨你好漢英雄,怎出高城峻壘?正是:分開陸地無牙爪,飛上青天欠羽毛。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下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