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將近黃昏的時候,蔚藍的天空,漸漸幔上一層灰黯色的陰雲:樹梢頭髮出弗弗發發的風響。俠影對着著衣鏡,整理了鬢髮,拿着那把緋紅色的小雨傘,到東城某飯店,訪問一個新從南方來的朋友。洋車走到半路的時候,已聽見雨點打在傘上滴噠的聲音:仰頭看見頭頂上,有一塊特別濃黑的烏雲。車伕知道這雨就要大起來,拼命的飛跑了去,霎那間已經到了,她下車走到第三層樓拐角的地方,已見她的朋友迎了出來,——他是一位少年軍官,身上穿着一色深黃嗶嘰的軍衣,腰間束一條兩寸來寬的皮帶,腳上登一雙黃芝麻皮的馬靴。見她進來連忙趕上一步,替她拿了傘和小皮包,領她到五十五號的房間裏坐下。這時雨果然大起來,打在那鐵紗窗上,丁丁當當恰如馬蹄急驟的奔馳聲;並且風勢已猛,斜雨由窗外濺在地板上。那位少年軍官,這時正站在門口吩咐茶房拿汽水,驀回頭看見地板上已溼了一大片,連忙走過來掩上門窗;屋裏的空氣即刻沉悶起來。俠影用扇子扇着,沒精打采的坐在藤椅上,覺得這屋裏的氣壓,異常沉重,幾乎悶得透不出氣來,只怔怔的向着藤椅對面那著衣鏡出神。正在這個時候茶房已將汽水拿來了。少年軍官親自倒了一杯,遞給俠影,然後他自己也倒一杯。正端到嘴邊要喝時,忽從鏡子裏看見俠影臉色青黃,拿着汽水,瞧着只管皺眉。他連忙放下汽水杯,走來半膝屈着跪在俠影的面前,柔聲問道:
“怎麼?你覺得不舒服嗎?……爲什麼像是很不高興……喝點汽水吧!俠姊!”
“沒有什麼,只覺得悶熱,頭部好像要爆裂似的。”他聽了這話,回頭看了看那蚊帳深垂的鋪,說道:“那麼到牀上睡一睡好不好?”俠影不加思索的搖頭拒絕了。
“那麼我替你扇扇吧?”說着接過她手裏的扇子,替她慢慢的扇着。
她擡頭看見鏡子裏一雙人影,心裏不住怦怦亂跳;臉上漸漸泛上紅雲,悄悄向跪在地下的少年軍官瞥了一眼,只見他正目不轉睛的注視着她,一對眼瞳裏,滿含着不可說的祕密。俠影在這霎那間,心靈中似乎感到一種異常的接觸,她趕緊掉過頭來,避開他那使人羞愧而且可怕的眼光,囁嚅說道:“請你把門開了吧!我實在熱得難受。”他悄悄的站了起來,對她微微一笑,似乎說:“你叫我開門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她更覺得侷促不安,只得低了頭。他把門開了以後,又走過來坐在她旁邊,回身從桌上拿一根香菸,自己抽着了,遞給俠影。她搖頭拒絕道:“我不吃煙……”
“吃吃玩玩,什麼要緊!”
“要吃,我自己會點,誰要吃你剩下的?”
“哦,那裏的話!我怎敢把剩下的給你?……我就是替你點的,這樣才足以表示我們是老朋友,應當親熱!”
俠影一聲不響,只低着頭,假作看摺扇上的字,不敢向他看。心裏又急又悔,覺得自己真太冒失了,爲什麼獨自一個人到這裏來看他?並且她又想起八年前她倆的一段歷史來。那時正是學生運動最激烈的時候,她和他都是學生會的職員,常常同在一張辦公桌上辦公。有時閒暇,也同到公園裏兜圈子;在水榭喝茶。後來她每天由會裏回學校的時候,常有動人顏色的信封的一封信放在她的書桌上,同學們從那裏走過時,必要拿起來看看,打着俏皮的嘲諷語調說道:“好漂亮的情書。”
但是她每逢拆開看過之後,臉上常露着被欺侮的憤怒,把信撕得粉碎;扔在字紙簍裏。並且永沒有寫過回信。但是來信仍是源源不絕。後來她想了一個方法:把一封封的來信,並不拆開,只藏在屜子裏,漸漸已積到十三封了,她就用了一個絕大的信封,把那些原封不動的信,都裝在裏面,寄回去還他……從此以後她也不到學生會去,他倆的糾紛就這樣不解決而解決了。又過了半年,她便和另一個青年結了婚,以後雖然也接到他的信,但是仍然不答覆。最後兩年消息隔絕,更覺得往事如夢痕了。
在一年的夏天,藤架上滿垂着藍色的長莢,柳樹梢的夏蟬,不住聲的唱着長調的歌兒時,國民軍已經打到這裏。一切都生了變化,他也隨着環境變成一個漂亮的軍官。在一天的上午,俠影正悶坐在綠影滿窗的書齋裏,忽看僕人拿進一張名片道:“有一位軍官請見。”她不覺怔了半晌,心想朋友裏是沒有作軍官的。後來接過片子看了,這纔想起八年前的一個潦倒青年。當她正在回憶往事的時候,一陣橐橐的靴聲,已來到房門前,她起身迎出:只見一個全副武裝的青年,手裏提着一個皮包,雄赳赳的站在面前,將右手舉在帽邊行了一個軍禮,那神氣相煞很莊嚴。但她覺得有點滑稽,含笑請他進了客廳,談了些別後的經過,這才瞭然他作軍官的歷史。據說他離開舊京以後曾在南京某軍官學校過了三年,後來又作過排長和連長,打過三次勝仗,現在居然是少尉了。俠影聽了這一段很有趣味的描述,心裏雖然涌起種種奇異的念頭,但是真不知道對他談些什麼纔對勁。在彼此沉默之後他站起來告辭了。她送他出了客廳時,他便阻止她再送,但是他伸出手來,和俠影握別。俠影事先絕沒有想到,這時弄得一隻手伸縮都不好,不由得把臉漲得通紅,最後糊里糊塗的和他握了一握。怔怔的站着,好久好久似乎才從夢裏醒來。
過了兩天,少年軍官又來看俠影,並且約她那天下午到他住的飯店吃飯。俠影覺得沒有拒絕他的理由,而且怕別人看出自己的猜疑,也許不是那麼回事,豈不太難爲情,因此不容躊躇的就答應他了。
但是現在的情形,真使她窘極了。而又不願露出慌張膽小的樣子,只有拉長面孔,冷然的坐着,以爲這樣一來,總可以使他不敢再表示什麼。他果然嘆了一口氣,怔怔看着窗外閃動的電流,臉上的神色很難看,不住咬着嘴脣,心裏彷彿壓了極重的鉛塊。俠影看了這個樣子,又覺得自己太毒辣,無論如何,相當的交誼總應保持的。於是不免轉變了面容,訕訕的說道:“請你叫他們早點開飯吧!晚了路上更加難走,你瞧雨越下越大了呢!”
他將椅子挪近了俠影,臉上慢慢浮出紅色,嘴脣也沒有適才那樣慘白。舉眼瞧瞧俠影,見她已不是那霜冷冰寒的面孔了,這正是一個進攻的好機會,於是他將手撫着她的肩道:“俠姊!……我就叫他們開飯,不過這麼大的雨……回去路上一定要着涼!如果生病,叫我多疚心,我想請你今天晚上不回去好不好?”
俠影聽了這話,又是暗暗心驚,她真覺得猜不透他的心,難道他還誤會對他有什麼好感嗎?……人真是可怕的自私的蟲子,只要滿足自己的慾望,再不管別人的難堪。……這屋子裏的空氣,真緊張,若果不立刻衝出這重圍,就許會發生意外的事情。因此站起來含怒道:“我不吃飯立刻就走。”說完就奔到牀旁去按電鈴,叫茶房僱車,誰知慌忙中偏偏按錯機鈕,倒將屋裏的電燈按滅了。黑暗中,那少年軍官如獰惡的魔鬼般,將她攔腰摟住,在她頰上一吻。她急得發了昏,一壁掙扎一壁戰慄着威嚇道:“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嚷了。”這句話才把他從慾海裏提了出來,鬆了手坐在一旁獰笑。她忙將電燈擰亮,含淚面壁坐着。少年軍官紅着臉,向她陪禮道:“實在對不住!……不過我實在愛你;……以後再不敢了!……我現在就叫他們開飯,回頭僱汽車送你回去。”她聽了這話只得勉強忍氣吞聲的坐着。
窗外的風雨,依然沒有停止,他們默默的坐着。她是什麼都不願意說。他呢,是什麼話都不敢說。沉默了許久,他更忍不住,輕輕的嘆息道:“俠姊!我記得從前有一次開會的時候,你冒着大雪,到我們學校來,頸上圍着一個大狐皮,手拿着白羔皮的手籠,襯着一件黑皺紗皮袍,含着微笑,坐在我們課堂的書桌上;那一副天真柔和的神氣,直到如今還是極顯明的印在我的腦膜上。只要我一閉眼就可以彷彿看到……唉!俠姊!你那時候對人多麼親切,但是你現在爲什麼這麼冷酷嚴厲呢?……可恨我那時候純粹是個小孩子,不懂得交際,而且膽子太小,後來我常常後悔,……爲什麼愛你,而不敢對你表示,所以才弄到失敗。如果那時敢把你擁抱着一吻,安知你不是我的!……俠姊!難道你就忍心不使我……”
“別胡說了吧!天下講戀愛的人,就沒有像你這樣的講法。”
“對付女子非如此不可,她們是要人強迫纔有趣味的……”
“這到是創論!”俠影冷笑着說,由不得一股不平之氣,直衝上來。她覺得一切的男人沒有不蔑視女性的,但是面子上還能尊女性如皇后,骨子裏是什麼?不過玩具罷了。這位少年軍官蔑視女性的色彩更濃厚,當面竟敢說這種無禮的話,不覺發恨道:“野蠻的東西!……像你這種淺薄的人,也配講戀愛,可惜了神聖的名辭,被你們糟蹋得可憐!……你要知道,戀愛是雙方靈感上的交融,難道是擁抱着一吻,就算成功了嗎?虧你還自誇,你很能交際,連女子的心理都不懂。”
“哦!那裏的話,女子……女子的心理我算是懂得多啦。她們所喜歡的男人,臉子漂亮還是第二件事,第一要揮金如土,體格強健,不瞞你說,在八年前我雖然失敗了,但是現在我確有把握呢!我在上海的時候,不時在愛美社演跳舞和劍術,那些年青的姑娘,對我傾倒得簡直要發狂,比那蝴蝶逐着玫瑰花兒,還要迷醉呢,可惜沒有機會使你看見。俠姊!你不知道在明亮的燈光下,我打扮得好像希臘的古騎士,手裏握着裝金琢玉的寶劍,劍鋒的光芒好像秋水,好像晨霜,在萬顆星般的燈光之下舞弄,閃出奇異的光彩,那一種壯烈而優美的情態,使得環繞臺下的少女和青年深深的迷醉了。她們滿面嬌紅,兩眼柔媚的望着我。唉!我真沒法描摹那一般滋味呢。等到我下了舞臺時,我的衣襟上插滿鮮花,許多嬌美的姑娘向我微笑,她們都希望能和我作朋友……你想,我能傾倒那些交際場中的名星,我豈是不懂女子心理!只是我卻有點捉摸不住你這位女作家的心理罷了。”
俠影聽他描述到深酣的時候,心靈深處也有些躍躍蕩動,不過太暫時了,不久依然平靜無波,並且覺得人類的虛誇,和趨重形式,這位少年軍官,又是唯一無二的代表了。他好像叢莽裏的有花斑的毒蛇,故意弄出迷人的手段,使人入殼。因此把他適才似乎能動人的一席話,完全毀滅了,一切美的幻影之後都露着卑鄙滑稽的面孔,她接着他的話說道:
“所以你應當明白,人類不是那麼簡單,也不是都如你所想的那麼醜惡,……你絕不能以對待一般女子的花樣來對待我……如果如此,你將要錯到底了。”
“唉!俠姊!請你不要氣,我懇切的求你聽我可憐——或者你認爲愚癡,甚至於認爲虛狂——的伸訴,真的!我敢對天發誓,我對於一切的女子,雖然有些不應當,……就是你所說的蔑視。但是我自從認識你以後,的確一直在愛着你,極熱烈的愛着你,無論什麼時候,也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想着你。可是我也明白,你是不想着我的,對不對?”在他問這一句話的意思,自然滿望她的回答是“不對”,或者是“那裏的話呢”,不過結果她只“哼!”了一聲。他覺得有些失望了,但是仍然鼓着勇氣說道:
“後來我聽見你和人結婚了,我當時就彷彿被人摔在無底深淵裏,那裏邊的冰凌如劍般的刺着我的心。經過了這一次傷心之後,我就到南方過漂流的生活,但是每當月夜或清晨時,我總是想起你來,就寫信給你。但是不知道你的住址,往往寫好之後用火燒了,希望你能在夢裏看見,但是你絕沒有回信來,……咳!俠姊,這次你知道我爲什麼北來,唯一的使命,就是來看你,來安慰你,使你忘記一切的悲愁,不要常常憶念着已死的他,而苦壞了你的身體。俠姊!我相信你是偉大的,將來必能有一番大事業的……一定可以在歷史上留個痕跡。但是第一不要忘了使你的身體強健……所以必須放開心腸尋求快樂……至少總得有一個親切的朋友。……”
俠影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頭道:“算了!算了!你不必再說下去吧!我老實告訴你,我此生絕不會和你發生戀愛!”
“哦!爲什麼?……我也是很喜歡藝術的……而且我也曾努力於藝術……跳舞,圖畫……我想我們將來很可共同研究,並且以你孤零,實在需要一個負責任安慰你的人呢!”
“朋友我有的是,至少兩打!我並不覺需要什麼……請你不必說了吧,何苦呢,誰不曉得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少年軍官聽了俠影的話,正碰着心病,不覺紅了臉,說道:“豈有此理。”
“可不是嗎……豈有此理,也不知道誰才豈有此理呢!”俠影冷冷的又補了這麼一句。少年軍官樣子很忸怩的站起來在屋子裏打磨旋,後來他依然又坐在適才那張椅子上,含着不平的口氣說道:
“哦!我始終不明白,你爲什麼不能和我講戀愛?……我的身體不強健嗎?……我的臉子不漂亮嗎?……我的地位不高嗎?我沒有藝術的天才嗎?……”
“好了好了!請你把這些話對別人說去吧!”俠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他的勇氣不由得早餒了下去。本想這一次北來一定可以得到她熱烈的愛,因爲這正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女子意志最薄弱,況且又正在失意冷清的時候呢!他萬分想不到現在的情形,是如此的壞法,他細想自己的資格實在應當得到勝利,誰知道偏偏碰到這麼一個古怪人,心裏又是懊惱,又是不平。俠影內心也暗自驚奇,果然他的相貌能力地位以至一切,都有使一個女子投降的威力,但是爲什麼不能衝動她堅壘的心門。自然她看得太透明瞭,可是這話,少年軍官絕對不能承認,所以她想不出回答的方法,只有勉強笑道:“你瞧,你簡直太可笑了,叫我怎麼回答。不過我只能告訴你,人間的事情是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呢!”
“唉!我猜着了,俠姊!你原來是一箇舊道德的女子,你的心恰是古井不波呵!”
“哦!那你簡直整個誤解了。我告訴你,古井不波,只有是沒有源流的死井,它才能不波,一個活活潑潑的人,生之源流正充塞他的軀殼,又怎能如死人般,漠無所動呢。而且我又是個受過新教育的女子,從來就沒有這種迂腐的傳統思想。不過你要知道,一種超物質的靈的認識,是比一切威權厲害呢。換句話說,就是我的直覺認爲你的愛我,是我所不願意領受的,那麼無論怎樣,你是不能使我動心!……我老實告訴你吧,我現在已有所戀了,所以你就早早打消妄想罷!”俠影說到這裏,發出勝利的微笑。好像一個醫生,對於他的病人好容易找到對症的藥了。但是少年軍官似乎不相信有這麼一回事;並且覺得這種機會,他應當有優先權,因懷疑着向她笑道:
“真的嗎?請你不要故意使我失望。”
“誰騙你?……將來有機會,我還可以介紹你們見面呢。”俠影坐實了這一句之後,又對少年軍官笑了一笑,似乎說:“這一來你可不用再纏了吧!”
果然他真有些沉不住氣了,用手指頭在桌子上畫圈子,滿頭的汗珠沿着前額向眼角滾下來,趕忙站起來走到臉盆架旁,用冷水洗了臉,轉身坐在桌旁的靠椅上。不時偷眼看着俠影,見她正低着頭在那裏沉思,那一種靜默的態度,和灑脫的丰神,又使他把已經搗碎的希望,重新捏造起來,又鼓着勇氣問道:
“俠姊!請你告訴我他的姓名,……並且是怎樣一個人,而能得你深切的愛戀,他比我好?……什麼地方比我好!”俠影不耐煩的瞧了他一眼,冷笑道:“喂!難道你不曉得愛情是沒條件的——。有,也是沒條件的條件,就是不能拿具體的條件來定框,只不過是靈感的合拍罷了。這個是無法可比的。老實說,這個人在人們看來也許件件不如你,比你差得太多,可是我就能愛他,這不是太神祕嗎?但是並不希奇,從來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呵。至於姓名,我沒有告訴你的必要,你也沒有知道的必要,……難道你要和他決鬥嗎?……”俠影說完不禁笑了。
他一身都似癱軟了,覺得俠影真難對付,冷一句熱一句,使得他又愛又恨,這個身子彷彿懸了空,擺在那一方面都覺得不安定。終久他還是希望以摯情感動俠影,他似乎已窺出這位心軟面剛的女作家的隱衷了。他說道:“唉!俠姊!你真對不住我,你應當賠償我這幾年的損失。我實話告訴你,自從愛你之後,簡直是先入爲主了,以後無論什麼人,都不能奪去你在我心頭的優勝地位,對什麼人都難生深切的愛……所以直到如今我還不曾結婚。”果然是絕妙的辭令。那一個怯弱的少女聽了這話,能不立刻投到他的懷裏呢。就是俠影心裏也覺得有點悵悵的,不知怎麼纔好,但是她一轉念立刻又想起了一段故事,——敏明看見那紫衣女子對各個男子說道:“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同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愛過別人。”而那每個男子也是一樣回答道:“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這當面撒謊的勾當真真太滑稽了。俠影這麼一想,又把他那深摯的情話分析得一文不值,更那裏會動念。俠影露着輕鄙的笑說道:
“你真正太會說話了。請問我已經結婚了,你還夢想什麼!”
他也覺得自己這話,理由太不充足,臉上很不夠瞧的,只得勉強訕訕的說道:“不過現在他已死了……讓我來代表他罷!他活着的時候,也常常委託我代替他作重要的事情。”
“真是你越說越出奇了……你怎麼就料到他要死,一直等着代表呢。你們這些男人,太把女子看得腦筋簡單了!算了吧!你今夜是請我來吃飯還是……怎麼樣?”
她覺得真不耐煩了。起初對於他那誠懇的心情,還能相當的感激,後來覺得他太過火了,簡直出了求愛的範圍,處處都露着可鄙的背影,好像猛獸的衝動,一切的殷勤熱愛都不過想滿足他的欲求。俠影覺得又羞又憤撅着嘴坐在牆角的椅子上,那不知趣的風雨依舊大吹大打的搖撼得窗櫺不住的震動,而且雷聲電光一齊肆威……她想來想去,最後橫了心,寧願因爲冒雨害一場大病,也不願在這裏停留一刻。她拿着傘,提起皮包,正預備要走的時候,茶房卻開進飯來。少年軍官更不放她走,而且她也怕茶房看出破綻來,還猜不定疑些什麼呢?爲了這些她只得坐下吃飯,少年軍官拿了一瓶深紅色的葡萄酒,倒了滿滿一玻璃杯,放在俠影的面前說道:“俠姊,你喝了這一杯酒,擋擋寒氣吧!”俠影的酒量,雖然不大,但是喝了這滿滿的一杯,還不見得怎麼樣。不過今夜的情形,實在太緊張了,不能不隨處小心在意,只端起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但是少年軍官絕不願放鬆這個機會,再三要她喝完這一杯,他說道:
“你若不多喝點酒,你想我怎麼放心,讓你在雨中淋了回去。”
“我坐着車,車上有篷,哪裏就淋着了?到是車伕淋得可憐,你應當不放心他呵!”俠影這話自然是有意的搗亂,但是那位少年軍官,卻裝作很鄭重的樣子說道:“我不愛他,愛的是你呵!”這一來可使俠影窘極了,沒有辦法。賭氣一口吞了那杯酒,然後將杯子覆在桌子上,這明是拒絕他再斟第二杯的意思。可是他依然懇求道:“再喝一點吧!”並且把他自己吃剩的酒倒過一半來。她真忍耐不住了,含怒推過杯子道:“你這個人未免太不道德了,人家不愛你,爲什麼只是勉強呵!”
“不!我是負責任的愛你,不能說我不道德。”
“負責任不負責任!就談不到那些。你強人愛所不愛,就是侵犯他人的自由,還有什麼道德?”
他無可奈何,長嘆了一聲道:“又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不敢再勉強你了。請你吃點飯吧!”
她也不理他,用湯泡了半碗飯,胡亂吃罷,就站起來隔着窗子向外望望,雨似乎稍微住了些,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多鐘了,忙催着僱車回去,他再三央求她再坐一刻鐘,吃了水果再走,她也沒法,只得由他,強捺住火性坐下。這時少年軍官,已經兩大杯的酒入肚了,臉色是紅裏透紫,額角的青筋一根根爆了起來,一雙澀凝的醉眼,半睜半閉的只向她身上打量,伸着手臂似乎要攫拿什麼似的。她見這種近乎狂人的樣子,覺得怕起來,要想逃走,又怕更激起他的病瘋。這時她彷彿陷身於虎穴龍潭,和那些眼裏冒火,嘴裏噴霧的猛獸爭鬥。想到這裏,全身起慄,正想趁他眼錯不見時,溜了出去,他似乎已看出她的用意了,就離開飯桌,東倒西歪的走到門口,倚着門邊站住。俠影一瞧這光景,心想勉力鎮靜吧,讓他看出怯弱的隱衷,危險性更大了。只得若無其事的坐下,可是那神氣就如同耗子避貓似的。後來他走過來,想挨近她,她極力按定亂跳的心,注意防備着,不等他走到跟前,早一溜煙躲了。但是不過兩方丈的屋子,究竟不容易躲,幸喜屋子當中,放着一張大八仙桌,她圍着桌子轉,情形緊張極了。但是想到倘驀地進來一個生人,還以爲他們學小孩子捉迷藏玩呢,真不大雅觀呵。她想到這裏覺得這真太滑稽了,氣極了反倒發狂似的大笑起來,那笑聲帶着利劍般的鋒芒,震得他的酒都醒了大半,沒精打采的長嘆一聲坐下了。
俠影收住了笑聲,眼角似乎有些溼潤。她深深覺得女子的不幸,永遠被人侮辱玩弄,心裏充滿委曲的情感,但是到底不好哭出來。並且在一個蔑視女性的男子面前落淚,更是可羞的,也就表示屈服,她想到這裏,勇氣陡然增加了。她露出很莊嚴的面孔,對他說道:
“我實話告訴你,你如果想維持我們的友誼,從此就得放規矩些,並且請你永遠不要對我有所表示。我們除了普通的友誼,絕不會發生其他的關係。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話作,那麼對不起,我們只有絕交了。……我還告訴你,人不一定都是如你所想象的那麼淺薄……所以別的女子也許要傾倒於你的足下,以得吻你衫角爲榮幸,但不見得天下就沒有一個比較深刻的女子,她不願愛慕一般人所愛慕的!……你明白吧,所以趕快換條路走,不要鑽在衚衕中自尋苦惱。”
他注視俠影的臉,很堅決的道:“哦!不!絕不;俠姊!這些話都不能使我失望,雖然你的朋友很多,但是,我希望你最後還是愛了我,因爲我們是童年的朋友,……所以我相信,總有這麼一天,……而且我絕對能使你幸福。”
“好吧!你要這麼固執成見,我也沒方法阻止你。不過這是咎由自取,你不能又說女人的手段毒辣吧!……而且我並不願意得到如你所說的幸福,……這一點你也沒有方法勉強我……我們終是冰炭,沒有方法融合的,你放明白點吧!”
“唉!你爲什麼這樣狠心呢,我所看見的女子,真是隻有你是例外。你看周女士她是多麼柔順,真是一隻依人的小鳥。”
“可不是嗎?你早就該明白纔是,你要知道愛情是兩性人格上的瞭解,你根本就沒把女子看成人,你希望你的愛人是一隻依人的小鳥。哼!這是你的哲學,我也不來管你,我只說個比喻你聽吧!……你想一條蠶,它吐着絲把自己牢牢的捆住,那正是它自己情願,如果是一個蜂,你要想用絲將它捆住,它一定要反抗,要逃避的,所以什麼事除了自己情願,別人是勉強不來的,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還要講戀愛嗎!真叫人好笑。好吧!我們的談判總算是淋漓盡致,就此收束了吧,請你叫茶房僱車去。”
少年軍官知道現在不能再挽留她了。可是能再留一分鐘也好,低頭躊躇片刻,驀然站起來,規規矩矩向她行了一個軍禮,用滑稽的口吻道:“可尊敬的女王!”她不禁也笑了。但她立刻了然他巧妙的作用,就沉下臉說道:“快叫人僱車去吧,別裝模作樣的嘔人了;無論你怎樣說,我也是立刻非走不可。”
他知道再沒有辦法了,但是再遲延半分鐘也好,他從桌上拿了一個蜜桃,削了皮遞給她道:“請你再吃了這個桃子,我就叫他們僱車去。”
“咳!你真夠會纏的。”他笑了笑去叫茶房喊汽車,茶房出去之後,他又請她吸菸,並且又對她說道:
“我們以後永遠作好朋友吧,我一定會對你規規矩矩的,可是請你明天再來這裏玩……因爲不久我仍要回南邊去。”
“誰有那些閒空。你要覺得寂寞,大可以請周女士來陪,她正是一個柔和的女人,依人的小鳥呢……你不是說她也很愛你,在上海時曾經拉攏你嗎?”
“哦!那樣的女人,我不愛她,專門講究物質的享受,沒有一點犧牲的精神,——只講究打扮,和怎樣討男人的歡喜,……不瞞你說,無論誰,只要肯花二十塊大洋,就可以從她那裏滿足一切……”
俠影聽了這意外的新聞,不免半信半疑,不過周女士她也曾見過,雖是比較虛榮心重些,但也何至於像他說的那樣下流,由不得答道:“你們男人實在太可恨了,專門侮辱女性,……在你們求愛的時候,用盡誘惑的手段,等到女子依從了,又百般的侮辱她們,有的沒的造上一大篇。哼!我總算認識你們了。我告訴你們吧,像你們這種腦筋,這種思想的男人,才真正是惡魔呢,怎麼配稱作革命的新青年……人類離着光明的途程還是遠着呢……”
少年軍官聽了這話,知道自己失言了,也不免訕訕的正想分辯幾句。僱汽車的茶房已經回來了,他說:“打電話到三四個汽車行,都說沒有車了。”
“那末就叫馬車吧!快點……”俠影很焦急的說。
少年軍官瞥了她一眼,也只得點頭說道:“對了!就叫一輛馬車吧。”茶房答應着去了。約莫又過了四五分鐘,又回來說道:“真不巧!馬車也沒有!……告訴您老實話吧!這麼大雨天,又加着是夜裏,他們都不願意出來!”說完笑了笑。俠影不禁臉紅了。心想這茶房真笑得出奇,正想對少年軍官發作兩句。忽聽少年軍官又央求道:“俠姊!你不要走吧!我真不能放心!……我叫他們替你另開一間房間吧!”
“不走,你放心吧!便是今夜天上下着刀子我也得走。真也奇怪,這麼大的北京城,連一輛汽車馬車都會僱不着,莫不是你的詭計吧……故意叫他們這麼說。”
“那絕對沒有這一回事……我愛你是真,捨不得讓你走也是真……但絕不敢騙你。俠姊!你不用焦急,我僱洋車送你回去。”
“好!我們就下樓去僱吧!我簡直不能再等了,”她便同他一齊下樓去。最後,他還是對她說:“無論如何,我總希望有一天愛我!”
“你等着吧!……我相信我絕不會愛你。”
他們來到樓下,站在積滿雨水的石階前,這時雨雖小了,但還不會全住。夜裏的涼風,夾着雨點灑在俠影的臉上頗有點涼意。等了許久才僱好車子。她坐在車上,不禁由丹田深處透出一口氣來,心身立刻覺得輕鬆了。心想這一出滑稽的戀愛喜劇,真演得夠使人緊張了。
雨絲從車篷外打進來,上半身的衣服全被打溼了。車輪在泥水裏,轉得特別慢,整整走了一個鐘頭,纔到俠影的家裏。少年軍官等着俠影下車進去了,他才坐着原來的車子回去。這時候家裏的人全睡了。庭院靜寂,只有小雨點打在藤葉上,浙浙瀝瀝的響聲,和風吹翠竹嘩啦嘩啦的聲音。她走近房子,換了睡衣,用涼水洗了臉,又吃了兩塊冰浸的西瓜,心神更覺平靜。然後從書架上拿下日記來,在六月三十日的那一頁上寫了一行道:“今早無事。午後天雨,直到夜深未止,在這淋雨滂沱的夜裏,演了一出滑稽的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