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事正激烈的時候,最怕的是間謀混進城來,不但怕他們暗中窺探這邊的形勢,而且更要防備他們的裏應外合,所以這幾天城裏的形勢真嚴重,到處散佈着便衣偵探,路口有背盒子炮的兵隊,也有背明晃晃刺刀的武裝警察,每天八點鐘以後,走路的人就須受盤察。
而且他們最怕的是嘴邊留着日本式小鬚子的人,很像是個小軍官。所以在車站上,碼頭上,都派有眼明手快的偵探,專門跟蹤這種日本式小鬍子形似軍官的人們,——認定這種人至少是個嫌疑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那位諸先生,——正是留着日本式的小鬍子,而且又是才從日本回來,眼睛上架着一付託力克眼鏡,走起路來腰幹筆直,而且挺起胸膛,神氣十足,至少是個營長旅長一般的人物。所以當他下了火車,僱車到他的朋友尤先生家裏去的時候,後面也有一輛車子跟蹤而來,但是諸先生連日舟車辛苦,坐在車上就恨不得要睡去,哪裏理會後面有人呢!
諸先生當晚和尤先生談了幾句話以後,吃了些東西就忙睡了。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早晨,那時太陽已經照滿了東窗。諸先生起身以後,就打算去找幾個朋友。走到門口,看見一輛很漂亮的洋車放在那裏,車伕很麻利的拉過車來說:“先生上哪去?”諸先生心裏很高興,他想,我今天運氣倒不壞,居然碰見這麼個聰明俐伶的車伕,並且又是那麼一輛乾淨新巧的車子;也顧不得講價錢,坐上車子說道:“拉我到西長安街中間。”車伕諾了一聲,拉起來飛也似的跑開了。不過一刻鐘的時候,已經到了。諸先生下車之後纔對那車伕說:“我包你一天,給你一塊錢吧!”車伕堆下笑來說:“好吧,先生給多少都不要緊。”諸先生真高興極了,心想,到底北京是個國都,連車伕都這樣客氣,他想着已走進那家紅門裏去了。車伕等他進去以後,細細把門上的門牌看了,又把那白銅的“張公館”三個字,看了一遍,這才把車子拉到門裏頭。這張公館用的一個看門的老頭姓錢,很喜歡說話,更願意聽人恭維。車伕走進閂房,賠個小心叫了聲:“大爺!”那老錢樂得全身發麻了!叫道:“小哥兒進來坐坐,外邊西北方風真大,你瞧着吧,準快下雪了。”車伕將這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可不是嗎?今天可真冷,大爺貴姓呵?”“哦,我姓錢,小兒您姓什麼?”“我姓趙……錢大爺在這裏很有些年頭了吧?張老爺在哪個衙門當差?……”“哦!我在這裏已經十多年了,我們老爺一向都是在內務部當差,這兩年來才歇了。”“那麼現在作什麼差事?”“我也摸不清,大約是不作什麼吧!本來這個年頭衙裏也拿不到薪水,還得白賠車錢,誰有錢不會在家裏享福……”
車伕聽到這裏點了點頭。歇了一刻,又說道:“張老爺和這位諸先生什麼交情……常來往嗎?”“這個我倒不大清楚,怎麼你是頭一天到他家拉車嗎?”“可不是嗎?今天才拉第一次。”“噢!那就怪不得了……”
老錢和車伕談得正高興,諸先生已經出來了,車伕忙把車子拉出去。諸先生坐上,看了看手上的表才三點多鐘,便道:“到古物陳列所去。”車伕應了一聲,又是飛快的拉到那裏。諸先生真高興!他想,這次到北京來運氣真不壞,第一是遇見這麼個好車伕。諸先生到古物陳列所裏面,把那些古物一件件的細看,車伕怡然自得的自衣袋裏拿出一本小冊子,用鉛筆把今天的事情,慢慢寫上。那時候太陽已經斜了,古物陳列所也要關門,心想諸先生也就要出來了。他忙把小冊子揣在懷裏,把車墊擋了擋。諸先生果然手裏提着文明棍,昂頭挺胸的走了出來,跳上車子說:“回去。”
這一天晚上,諸先生不打算出門,在家裏寫幾封信,——並且這一天也跑得夠累了。晚飯後,在椅子上休息一刻鐘。後來尤先生又進來談了許久。當他們談講着的時候,恍惚看見窗戶前面有人影一閃,諸先生心裏就很詫異。後來尤先生走了,諸先生打開皮包拿出幾份信箋,正在寫信的時候,又見窗前人影一閃!這一來,他真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到底看看是誰!因開門出去看見一個男人,穿着藍布長衫,口裏吸着菸捲。諸先生想,這到底是誰呢?及至走近一看,原來就是白天拉他的那個車伕。諸先生這一下子簡直糊塗了,北京到底比別處不同,車伕是另有風格的呢!
諸先生自從覺得這位車伕與衆不同,每次坐在車上也常喜歡和他談談說說,路上倒不寂寞。
有一天,諸先生因爲要作一篇文章,打算不出門,就對車伕說道:“我今天不出門,你不必等我了。”車伕答應去了。沒想到下車後,有一個朋友新從天津來,打電話來約他去談。他於是不能不變更主意,心裏正懊惱,不該叫車伕走了,但也沒辦法,只得到外面另僱去了。諸先生想定了,戴上帽子,拿着文明棍,走到門口,門口那裏早有一輛很漂亮的車子放着,見了諸先生含笑叫道:“諸先生,我拉您去呵!”諸先生由不得心裏驚叫道:“奇怪,他幾時也認識得我呢!”就向那車伕道:“你怎麼認得我?”車伕道:“我和老趙很熟,所以認識您。”諸先生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遲疑了半天,才說道:“哦!那麼你拉我到東長安街去吧。”
過了幾天,諸先生到一個軍官家裏去赴宴會,大家在席間談到國家大事,主人一定要請諸先生髮表政見,諸先生於是站了起來,發了一篇大議論。聽的人真多,窗外頭隱隱約約站了許多人……。
吃完飯,諸先生出來坐上洋車,車伕拉着向前飛奔,一面回頭對諸先生說道:“諸先生,您今天晚上演說說得真好,我看見大家都在那裏拍掌!……”諸先生聽見車伕說出這幾句話,禁不住驚奇的“呵!”了一聲,問道:“你怎麼聽見了?”“我站在窗戶外頭聽了半天。”“喂!他門口都是衛兵,怎麼會讓你進去?”“諸先生,您不知道,我和那衛兵都認識。”諸先生“哦”了一聲不再往下說了,心裏這才明白了,原來這位別有風格的車伕,是個偵探!幸而自己這次來,完全不過是遊歷,不然的話,恐怕刑人場上早又添了一個新鬼了。……“呵!你爭我奪的世界,到處都布着天羅地網呢!人類真是比什麼都可怕喲!”諸先生不禁感嘆!
車伕飛快跑到先生住的地方,把懷中的冊子拿出來看了一遍,又從新收好,穿上藍布大衫,走到諸先生的書房道:“諸先生,我來和您告假,我家裏有事,我不能再拉車了,明天您再另找人吧!”
諸先生望了他,點頭道:“好吧!你這十幾天也夠辛苦了。我現在多給兩塊錢,像你們這樣的偵探,實在很難得,……”
車伕知道諸先生已經知道他的祕密,由不得失驚,可是他立刻鎮住神色說道:“諸先生說那裏的話……諸先生人真好,可惜我實在家裏有事,不然我很願意常常伺候您啦!”
諸先生哈哈笑道:“夠辛苦了!……只是你到底探得些什麼沒有?”
車伕也勉強的陪笑道:“諸先生真會開玩笑!”諸先生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車伕就在這笑聲裏連忙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