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墨般的天容,罩住了大地上的一切,六角結晶的白色雪花,在院子裏紛紛飄舞,坐在長方式畫桌旁的少年,向他的同伴說:“佐之!明天的演講會怎樣?”
佐之——一個細高身材的少年,放下手裏的筆,伸了伸腰,拾起煙盤裏半截的菸頭,吸了兩口,慢慢站了起來道:“待我看看天色。”他走到窗前,把白紗窗幔掀開,望見天空陰霾四布,西北方的烏雲,一朵朵涌上來,因向那少年道:“平智!看這天色,恐怕一時是不能晴呢!……你知道明天講演是什麼題目?”
佐之從左邊小衣袋裏,摸出一張的通告來,看了看道:“《未來的新中國》,很新鮮的題目呵!”平智含笑接着說:“我想無論什麼天氣,都要去聽聽纔好。”
“是的!我也這麼打算。聽說這位教授,從國外歸來不久,學問很着實呢!”
“其實怎麼樣,誰能知道呢?……且等聽完明天的演講再說吧!”
雪花直飛落了一夜,早晨又起了西北風。佐之和平智鼓着勇氣從溫暖的被窩裏坐了起來,頓覺得一陣寒氣撲到臉上,但時候已經很遲了。他們急忙收拾着,奔講演的地方去。
會場設在一個大學校的禮堂裏。他們進去時,已經看見幾個大學生先在那裏了。他們靠近火爐坐下,又見許多學生,都呵着冷氣,縮着脖頸陸續地進來。
“今天是誰講演?”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大學生,問站在講壇旁邊的速記生道。
“你不知道嗎?……就是最熱心改革中國腐敗家庭的秦元素教授呵!”
他很起勁地回答,並且又接着說:“可惜今天天氣太壞了,又是風又是雪,聽講的人,一定要減少許多呢!”他說着,一枝禿頭的鉛筆,已被他削得很尖了。他把筆放在速記桌上,很興奮地坐在那張黃色漆的椅子上,側轉身體,含笑望着從門外進來的聽衆。
忽然“當,當,當”,壁上的鐘接連響了九下,聽衆嘈雜的譁笑立刻靜止了,背後很均齊的腳步聲向前來了。聽衆迴轉頭去,看見大學的校長,陪着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向講壇這邊走,大家便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那秦教授微笑着點了點頭,便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一陣鼓掌聲,那位大學校長,摸着他下額的短鬚,上了講臺,向聽衆介紹了一番,然後秦教授纔開始他的演說:
“……未來的新中國,絕不是祖父和父親的所有品,當然不是他們的責任,老中國的潰爛,從許多祖父、父親的身上發現了:他們要吸鴉片煙,要討小老婆,要玩視女人,更要得不正當的財帛……”
“啪!啪!啪!”聽衆的掌聲雷動。秦教授臉上露出悲涼激昂的神色,正預備更痛切的講下去,忽聽後面一片怒詈的聲音,隱約道:“混賬的畜生,連你老子都有不是了!真正豈有此理!”聽衆都驚駭地站了起來。“噓噓”的聲音,和騷攪的鼓掌譁笑聲,頓時亂了會場的秩序。
秦教授臉上現着沮喪的顏色,但仍極力鎮定着,接着講下去,而一朵疑雲橫梗在聽衆的心裏,有的竊竊私議,有的仰頭凝想。秦教授勉強敷衍完了,帶着很抱歉的神色下了講壇,聽衆也都一鬨而散。
秦教授回到公寓裏,獨自揹着手,在屋裏踱來踱去,覺得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或者將有一天,被這重擔壓死。……但是世界上的事大都如此,也愁不了許多。……他想到這裏,便在書架上,拿下幾本書來,預備明天上課時的參考。他正轉身坐下的時候,忽聽見門口有人敲門。他高聲問道:“哪一位?請進來吧。”“呀”的一聲門開了,走進兩個少年人來。秦教授讓他們坐下,細看這兩個人面貌很熟,大約總是本校的學生,不過姓名卻忘記了。這時坐在上首椅子,高身材的少年,對他同來的那一個少年道:“平智,我們可以把我們的問題講出來,請秦教授的指教吧?”秦教授聽如此說,陡然想起那少年是汪平智,因問道:“汪君,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我們今天聽了先生的講演,使我們感動極深,覺得新中國的產生,真彷彿在荊棘叢中,尋找美麗芳馨的花朵,實在困難得很……談到中國家庭的腐敗真覺得傷心,尤其身受這種苦楚的人……”
秦教授聽到這裏,沉默的神情忽然變了,很注意地道:“哦!你的家庭也是如此嗎?”
汪平智嘆了一聲,指着坐在他旁邊的同伴道:“夏佐之君常到舍下,一切情形都很清楚的。我父親不只抽鴉片煙,而且娶小老婆,包攬地方訟訴的事情,不應得的財帛,不知得多少……記得有一次我正坐在家裏發悶,忽見我父親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這種笑容,真彷彿是陰霾裏的一線陽光,不是輕易看得見的。當時我們都覺得這笑的奇怪,因問他從哪裏來,他立時板起面孔,很得意地對我們兄弟說道:‘你們來!我告訴你們,在外頭作事,要得便宜,不能沒有技巧,……最要緊的是隨機應變,像你們那種直腸向人,怎麼能不吃虧?我告訴你們,現在的世界,老實人是沒飯吃的。你們看田廳長,能有現在的闊氣,不是全憑他善於迎合上司的心意嗎?前天他託我替他買了兩千元錢的大土,送給他的上司,聽說目下就要派他兼辦某製造局的總辦呢!眼看着步步青雲,哪一個人不羨慕和奉承他呢!你們若不懂得這些大道理,只好潦倒一生了!……’當時我們聽完這些話,雖不敢回答什麼,但我心裏真是又慚愧,又難受,心想作父親的如此教訓孩子,國家安有健全的國民?我們幸而一向都在學校裏,一靈未泯,不然我們的前途還有可說的嗎?我幾次想起來反抗,但因爲他是我的父親,終隱忍到今日,而今日聽了教授的講演,堅定了我反抗的決心,不過應用何種方法呢?……”
秦教授這時沉沉地默想着,正要回答汪平智的話,忽然聽差拿進一封快信來,便忙着打了圖章,拆開信看。汪平智和夏佐之見他有事便辭了出來。秦教授站了起來說:“對不住呵!我現在沒有工夫答覆,請改日再來談吧!”
他們走後,秦教授看完信,沒精打采地坐在躺椅上,約過了五分鐘,他將桌上的叫人鈴按了兩下,一個肥胖圓臉的校役走進來問道:“秦先生,您叫我嗎?”
秦教授因指着桌底下的一個皮包說:“你把這書包裏的書放在書架上,把我隨穿的衣服放在裏頭,我明天要乘七點鐘的早車到天津去。”
正在這個時候,秦教授的朋友張元生來了。一進門看見地下的皮包,便問道:“又預備到什麼地方去?……我們籌劃的改造社,要從速進行纔好。我才從振義那裏來,他叫我通知你明天下午一點鐘在他家裏開討論會,……你能到嗎?”
秦教授囁嚅着道:“恐怕明天不能到會,家裏有點要緊的事,勢不能不回去。……那麼請你做個代表吧!……”
“你們家裏又發生了什麼事嗎?爲什麼這樣不高興呢?……”
“沒什麼事,天下哪有不了的事。好吧!我們還是談談會裏的事情吧!你已同叔文接頭過嗎?我想具體的辦法,不外定期出雜誌和講演,總是以改換空氣爲第一步。”
“哦!你今天講演着來嗎?爲什麼沒通知我?”元生陡然這麼問着。
“講過了,因爲是臨時決定的,所以沒來得及通知你,你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還聽見別的話嗎?”秦教授這時面色微微有些慘沮似的,只低着頭,待元生的答覆。
“這消息是從叔文那裏來的,並且他還告訴我,當你講的中間,後面有一個人發神經病,攪亂了會場的秩序。你很不高興……那個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不曾看清楚,因爲當時聽衆都站起來,所以把那個人遮住了。”
“世界上只有犯神經病的人,是無法制他呢!”
下午的斜陽餘暉,正射在一座樓角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站在窗戶前面,追風搖擺的柳梢,正拂在他的肩上。他向天空凝望了些時,便回頭對他身旁站着的一箇中年婦人道:“成兒的婚事,我已替他打算了。他已到了成家的年齡——況且女家那邊也屢次來信催促,還是快點辦了吧!……我已寫信喊他回來,大約明上午可以到家……這孩子近來漸漸不服我調度。他在外面什麼演說啦,開會啦,鬧得十分熱鬧,說不定將來還要鬧到我的頭上——現在一般年輕人,動不動就要鬧家庭革命,他又到外國,染了些洋氣。”說到這溜,不住搖着頭嘆氣。那中年婦人哼了一聲道:“我看成兒倒是好的,只恨你這作父親的沒好模樣,就是家庭革命,也算報應呢!”
那個中年男子,立刻沉下臉來,擊着桌子怒狠狠地道:“我有什麼沒道理?我曉得你們的心,你們別作夢吧!”
“哼!也不曉得誰作夢呢?你自己作的事情哪一件是對得起人的!總算我老子娘沒眼睛,把我嫁給你這個騙子。你娶姨娘,就不對了;又把人家好好的女兒騙了來,說你的老婆死了,虧你說得出來。我到你們家,須不曾虧你一絲半毫,我老子娘留給我的房子和銀錢,不是我說句狂話,便坐着吃用一輩子也夠了。你想盡法子騙了我的去,又娶兩三個小老婆。哼,世界上就是你們男人是王,我們作女人的應當永沉地獄,對不對?”這婦人說罷,便放聲痛哭了。這男子只是冷笑着,悄悄走到裏間屋裏去,打開煙燈,嗚嗚地過他的煙癮。別人的悲苦,絕不能感動他冷酷利己的心腸呢!
秦教授昨夜和元生分別後,竟夜轉側,不曾好睡。第二天早晨就乘火車迴天津。當他才進家門的時候,看見他的娘兩眼紅腫,因悄問女傭人道:“太太又和誰慪氣了?”那女傭人輕輕地道:“太太和老爺,昨天晚上吵了一晚上的嘴,太太氣得飯都不曾吃,……這會子還在傷心呢!”
秦教授聽了,不覺一陣心酸,含淚見過他的母親,便到他父親的書房去。只見他父親正伏在桌上,不知寫什麼呢。見他進來,冷冷地道:“你回來了,坐下吧!”秦教授便坐在下邊的椅子上。正待開口,忽聽見他父親很沉重的聲音道:“成兒,作父親的人煞不容易呢!把你們從小培養到大學畢業了,又要想着替你們成家。你們不但不知道作父親的辛苦艱難,動不動就鬧什麼家庭革命!”說着自己覺得傷心,竟落下淚來。
秦教授也不覺嘆了一口氣道:“父親的恩惠,我們自然感激,但是……”底下的話,似乎艱難接下去,只是默默地望着他的父親。歇了半晌,他父親又說道:“我這次叫你回來,就是爲了你的婚事。我只有幾個條件,你若能照辦,自然是不成問題,不然我便一概不管,你從此以後也不必見我的面!……你們現在的青年,思想新,主義新,我是看不慣的!”
秦教授一壁聽他父親說,一壁將那條件拿過來看了一遍,沉吟半晌道:“有幾條都可以照辦,只是合居問題,還要商量;現在父親有兩三個家,若是合居,我們到底住在哪一邊爲是,莫非一個月換一個地方嗎?”他父親正要說話,只聽他母親道:“成兒,你正經另外住去吧!我們這裏已經吵不清了,還要叫你的妻子跟在裏頭受氣。我原是個倒運的了,莫非凡是女人,都要讓她受這種齷齪氣嗎?”
秦教授知道他母親是和父親慪氣的話,自己不好說什麼,但是眼看着這種騷攪,真覺灰心喪志。想到在外國的時候,有一次和朋友們在萊茵河畔,對着迢迢碧水,是何等的志氣雄壯;夢想回國後的努力的成功,又是何等的有望,而今如何?第一次走進家門,便受了不可救治的創痕,現在的潰爛,又日甚一日。唉!一切都失敗了呵!
秦教授越想越悲悽,拿着那條件只是呆呆出神,忽聽他父親道:“怎麼樣呵!”秦教授因道:“除了合居不能以外,還有一條也該商量……”
“哼!我早就知道你未必肯聽我的話,老實和你說吧!是便是,不是我一概不管,沒什麼可以商量的。”
“父親不必發怒,如果是可能的,我沒有不奉命的,但這實在困難……”
“是呵!我早告訴過你,我的主張是一絲沒有通融的。是便是,不是我一概不管,別的話不用多說!”
“父親既這麼專橫,只有任父親不管了!”
“哈!畜生!我怎麼專橫!我告訴你吧!我早就知道你的存心了。你早不當我是父親了,居然跑到講演會裏,罵起我來,什麼娶小老婆,吸大煙,……畜生!你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一句話,都不曾明白,還讀什麼書呵!你給我滾出去,我養活大了你,連一點功勞都沒有!……”
秦教授道:“父親有什麼話只管說,爲什麼狠狠地罵人?”
“我罵不得你嗎?畜生!你立刻給我滾出去!”
“我情願死,也不能忍受這種無理的欺辱了!好好的家庭,被你弄得這種樣子,中國的衰弱,還不是因爲沒有好家庭嗎?”
“好!好!你居然罵起我來,畜生!我能生你,我也能打死你!”說着直奔到秦教授的面前。他的母親忙攔在中間,含淚道:“你息息氣吧,鬧得多不像樣?”
“我沒有作錯事情,你不能無故罵我打我,……老實說吧!我現在決不能再忍了!我爲了一個不體面的家庭,使我在社會上失了信用。當我勸人不要吃大煙的時候,爲了你,我不免要心裏慚愧。那些人背後的議論,我只裝不聽見,不過爲了你是我的父親……”
“我不要你這不肖的兒子,你立刻給我離開這裏!”
“走就走!這種的家庭,我早就沒有留戀,情願作一個沒有家庭的遊蕩者,不願在這齷齪的家庭裏受罪!”說完,又回頭對他娘望了望,提起才提回來的皮包,憤憤地走了。他的母親跟了他出來,拉着秦教授的手流淚道:“成兒,你不必氣惱,你父親固然是沒理,但是你這樣走了,我怎麼放心得下!唉!……你今天既和他鬧了這一場,立刻再回來,自然又得慪氣,你不如暫且在北京躲躲,但你不要自己苦惱,努力作你自己的事業!……”
秦教授看了他母親悽苦的面容,不覺滴下淚來哽咽道:“娘回去吧!自己保重,也不要爲我和父親慪氣。等一兩個月,我便想法子接你老人家到北京去。”
秦教授提着皮包,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只見麗日橫空,照在紅色的洋房上閃閃發光。枯柳幹藤雖是一葉不着,而一種迎風獨立的勁節,正彷彿他現在的處境。雖然因他父親不仁不義,使他一切夢想的快樂失敗了;而他只有忍耐着,慢慢地忍耐着;彷彿這些枯柳幹藤,謹候陽春之來臨,它們便可以發榮滋長,以暢其生趣了。……秦教授想到這裏,仍怡然自得地回到北京,作他的教授和改造社的事業去了。那潰爛的家庭,他只有消極地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