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一陣電話鈴響,我就趕忙走過去接了,原來是我的朋友王彝西的電話,約我到她家裏參觀她們的家庭康樂會的成立會,我很高興的答應了,披上圍巾,戴上手套,叫了一輛車子,約有一刻鐘就到了。許多來賓已經都坐在禮堂裏,我進去也照樣的坐下,恰好纔開會。她的兄弟克遜報告了開會的宗旨——建設新家庭爲改造社會的基礎——跟着就是她小弟弟仕予,年紀只有七歲,也有一篇很明瞭懇切的演說,滿屋子鼓掌的聲音,劈拍劈拍響個不住;後來她們姊妹三人又有一個很美麗的跳舞,約有一點鐘這會開完了。來賓出了禮堂,散在各屋子,三五成羣的談笑,我就和彝西還有幾個同學圍着爐子成一個半圓圈坐着,大家說故事猜謎;熱鬧極了;在這個個人快愉充滿心田的景象中,忽然我心裏起了一個念頭,因問彝西道:“清漪有信來嗎?”彝西聽了這話並不答言,凝神從她衣袋裏拿出一封信來,我心裏很急,等不到她遞給我,早就奪過來了。文宣她們也急着要看,因而我就把這封信高聲唸了出來,下面的話,正是清漪說的:
我親愛的老友彝西:
我們又有兩個禮拜沒通信了——因爲沒甚麼可告訴你的話,所以也就不寫,昨天我忽得到一件很可憐的消息——這個你應該也是這樣想;前幾個月,你到我家裏來,梅生不仍舊是一個很活潑天真的小女孩子嗎?我想你總能記得她今年只有十五歲;但是她是一個很微弱可憐的小羊,她的母親沒有能力保護她,因爲沒有飯和衣服,使她很活潑的生長,所以當她十二歲的時候,就常到我家裏幫她母親作活,——她母親在我家傭工差不多夠八年了——那時候我就很愛她,每逢我有空的時候,常常教她認字;她很聰明,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珠,你不是也稱讚過她嗎?我很佩服你的眼光,她實在是一個天才!
我曾記得有一次,從學堂裏回來,抄了一個很好聽的唱歌,我就和着鋼琴唱了兩遍,她在旁邊凝神聽着,等我唱完了,她笑嘻嘻和我說她也願意唱這個歌,要我教她,我想她通共只認了不到二百個字,怎能唱這歌呢?我就告訴她說:“你沒有這個能力,等過些日子再教你。”她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後來她再三說她要試試看,我沒法子,就教了她一遍,老友!你猜怎麼樣?她竟唱出來了!如此的才質,我真沒有多見呢!
我自從知道了梅生的天才,我格外的喜愛她,這時候我家裏曾請一個先生教我弟妹,因也叫梅生和他們一齊唸書;她的精神益發暢快活潑,一直這樣過了兩年,她已經是十四歲了。她的母親因爲要到鄉下看她外祖母去,也要把她帶回去,過了一年蕭媽仍舊到我家來,但是梅生竟沒同來,我心裏很奇怪就問她,蕭媽還未答言,已經先哭了!
呀!老友!可憐的歷史,就從此開始了!
蕭媽哭了半天,才斷斷續續的說道:“小姐!梅生……死……死了!……唉!”
我聽了這一句話,心裏不知是苦是愁!呀!老友!一個人若是忽然聽見她夙昔所愛的人好好的便死了;這不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嗎?……
但是梅生到底爲甚麼死的呢?我不能不追問;後來聽蕭媽說,才知道梅生因爲她外祖母病了,沒錢買藥,和他們莊子上陳大郎借了二十塊錢,陳大郎本是一個“爲富不仁”的惡棍,他看見梅生就起了不良的心,所以才把錢借給她!
老友!你想鄉下人知道甚麼?何曾知道因這有限的二十塊錢,便把個可愛的孩子——或者將來的天才——送掉了!
有一天晚上,濛濛的細雨,把個村莊澆得非常溼潤,在村子東頭有一間小茅屋,外面的籬笆牆已經倒了一半,茅屋的土牆也破了一個洞,從這洞裏,露出一線黯淡的燈光,射在那棵小棗樹的樹枝上,樹枝被風吹得上下飄宕,隱隱約約好像是一個美人在那慘綠燈光下跳舞似的。這時候屋子裏發出一陣呻吟的聲音,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媼,睡在木板牀上,這上頭除了一捆稻草,和一牀又薄又破的被窩以外,沒有別的。一箇中年婦人,坐在這老媼的牀沿,“愁眉不展”臉上露出無限愁苦憔悴的形狀,不住用手替睡在牀上的老媼,在胸口上不住的摩挲,屋角有一個三腳破爐,上頭斜放着一個沙吊子,那爐子裏有幾塊燒殘的煤球,還有些許火氣,旁邊站着一個滿身襤褸的女孩子,面上黑灰塗滿了,但是她那明亮的眼珠;和雪白的牙齒;紅潤的嘴脣;苦悶,骯髒,卻掩不住她的秀媚聰明!
這時候忽聽中年婦人輕輕的說道:
“梅生呀!這屋子露風,……外婆怕吹,你想個法子把他補上罷!”
老友!你看到這裏,應該很明白這屋裏的老媼,就是蕭媽的媽;中年婦人就是蕭媽了,至於那個可愛的女孩子,除了梅生還有誰呢?呀!可憐呵!老友!梅生的外婆年紀很大,況且又沒錢調養,所以不到十幾天,這個“睡病呻吟”的老媼,便兩眼一閉,七十五年的歲月,就此結束了!
梅生外婆死的時候,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棉襖,和一條破舊的棉褲,此外除了一張破桌子,和一個三腳火爐沙吊子,更沒有甚麼,現在人雖死了,藥錢可以不必再費,但是埋葬的一筆款怎麼樣呢?先借陳大郎的十塊錢,早就用得精光,蕭媽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來,末後還是託人向陳大郎又借了十塊錢,買了一口薄棺材,把老媼裝起來,葬在義冢上,蕭媽的心事纔算完了。但是借陳大郎的錢又怎麼還呢?
老友呀!我知道你必定也要發這個疑問。
梅生這天一早起來,一輪紅日正射在這茅屋上,屋子裏立刻明亮了;梅生幫着她媽收拾牀上的稻草,和掃淨地上的灰塵;蕭媽坐在牀上包他們幾件已經破了的衣裳;預備第二天早上回北京。這時候忽聽見籬笆旁的一個老黑狗汪汪叫個不住,梅生掀開那破穴上補的紙向外張望,只見一個年約三十八九歲的男人正向裏走……一直走到屋裏。
“啊唷,陳老爺你來啦?……怎麼好?錢!”
“錢啊?日子真好快,眼看又到了秋天收穫的時候了。傭人割糧食,正等着用錢呢!”
老友呀!你想蕭媽她一年到頭的辛苦,只有三十多塊錢的進項,她吃飯穿衣那一樣少得了錢?一時那有二十塊錢拿出來還人家呢?我聽蕭媽說到這裏,很替她爲難!你覺得怎麼樣?
過了兩天莊上的劉二——陳大郎的管家——又來了,立逼着蕭媽還錢,並且不只二十塊,連本帶利二十五塊呢!她有甚麼法子還?只好再三再四的懇求陳大郎暫寬些時;但是陳大郎本居此爲奇貨,又怎能放鬆她們呢?後來陳大郎竟越發狠起來,他說若是不還錢,就要到縣裏去打官司。可憐蕭媽嚇得只是發抖。
老友你應當知道,法庭待鄉下人是甚麼樣?那一羣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可怕森嚴的公堂;什麼人見了都是膽寒。
蕭媽她自然不敢去了!但是陳大郎的目的達到了!……
老友,窮人真是可憐呢!……甚麼是世界,簡直是一座慘愁怨苦的地獄!
在一天下午,莊南那所高大青磚瓦房,東邊上屋裏,一個年紀三十多歲的婦人,臉上的脂粉塗得極厚,把本來青黃色的皮膚都遮過了;但那乾枯細長的皺紋,反被粉襯得格外顯明;一雙狠毒而嫉妒的眼珠,露着逼人的兇光;穿着一身花緞的衣褲,盤腳坐在牀上,牀中間放着一份抽大煙的器具;煙桿上還留着抽餘的菸灰;這時候門外走進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頭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穿着一件藍布大衫,像是聽差模樣,向這婦人道:“太太那件事情已經打聽着了,大約老爺的意思太太總是知道的,小人不敢胡說。”
這婦人很憤恨的大聲說道:“死不長進的老貨!……她現在到底在那裏?趕快把她帶進來!”
僕人應了一聲“是”退出去,沒有五分鐘的工夫帶進一個人來,眼中充滿了淚水,映着太陽亮晶晶發出愁苦懼怕的光來;兩隻腿索索地抖個不住!低着頭跟這僕人向裏走,才一進門,這婦人睜大了她那賽銅鈴的眼珠,把這個微弱失去保護的小羔羊,上下打量個不住!末後忽聽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模樣倒還妖精似的,怪不得惹得他——那個惡鬼——千方百計弄了來!好呀!我可叫你們安生呢!”
末後這婦人自言自語的說了半天,她的氣越說越旺,竟厲聲向梅生道:“你既到了我這裏,第一要知道規矩,早上天沒亮就得起來,掃院子,燒火,預備開水;晚上伺候着我們都睡了才許你睡,沒得我的話,不準和別的人說一句話,或出這屋子一步,晚上就拿張板凳在門後頭搭鋪睡覺……這些話,都聽見了沒有?”梅生嚇怔了,不知要說甚麼?這婦人看她不應,走過去,伸出手來,狠命在她左右頰上打個不休;牙血和鼻血染了她的大襟和臉上,斑斑點點好像開殘的桃花落片,但這婦人怒氣還沒消,聽梅生痛哭,益發火上加油,從牀底下拿一塊棉花塞住她的嘴,從牆上摘下一根藤鞭,用力毒打!
老友啊!可憐她細嫩的皮肉上,怎經得起這無情的夏楚呢?我寫到這裏,我的眼淚已經不能安份在淚胞裏存着,竟奪眶而出了,你也有同情嗎?
我把這封信念到這裏,我的心跳起來;我的眼淚充滿了眼眶,遮住了瞳人,我竟不能再往下唸了,彝西和文宣她們,也低下頭不說甚麼,這時候屋子裏十分沉靜,只聽見風吹樹枝,刷拉刷拉的響,和遠遠狗叫的聲音罷了!停了好久,我又續着念下去:
梅生遭了這頓毒打,竟痛得昏沉過去,第二天滿身都露着青紫的傷痕和浮腫;活潑的眼睛也失了清瑩皎潔的光;眼皮腫了起來,像兩個核桃是的。
蕭媽聽了這個消息,趕緊跑到那裏,但陳家的僕人不許她進去,她沒能力反抗,站在門口痛哭了一陣,自己回去了!
過了幾天,陳家後院廁所旁邊,有一間矮小的破屋子,窗格子已經被風打得斜在一邊,從這窗戶看進去,很模糊,看不見甚麼,因爲太陽已經下山了,但那細弱的呻吟聲,和慘悽的哭聲,卻順着風吹過來,末後在這呻吟聲中更夾一種哀厲的呼聲“媽呀!……痛……天啊!”喊了許久,但是沒有一個人應她,或安慰她!若有隻是那冥冥中的上帝罷了!
哀號的聲音,漸漸微弱,還餘着些許斷續的呻吟聲,如此支持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的陽光重照到這個破屋子來的時候,那微弱的小羔羊面上露着笑容,因爲她已經離開這五濁世界,人間地獄,到極樂園去了!
老友!梅生的結果就是如此了!我所要告訴你的,也就由此告一段落,但是老友!你對於這段悲劇覺得很平常嗎?……我心裏不知爲什麼,好像有一種東西填住了我的氣管似的,我實在覺得不平!……這或許是我沒有多經驗,你以爲怎樣呢?……可是你再來我家的時候,永不能見那個聰敏可愛的小孩子了!只有她的影子,和她的命運,或者要永久存在你腦子裏,因爲這是很深的印象!再談!”
我把這封信念完了。大家仍舊沉默,回想前一點鐘彝西姊妹兄弟開會的樂趣,大家不能再愉快,因爲愁苦的同情充滿了大家的心田!
鐺,鐺,鐺,壁上的鐘一連響了十下,這才覺得時候已經不早,遂都分途回去;我也坐了車子,趁着昏沉的夜色,映着幾點的疏星,冒着寒風晚霧回來,到了家裏,這個很深的印象,仍不住在我腦子裏迴旋,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