嚮導


  忍住痛,劉𡟸媽拼性命地想從這破廟宇裏爬出來,牙門咬得繃繃緊。腿上的鮮血直流,整塊整塊地沾在褲子邊上,像紫黑色的膏糊,將創口牢牢地吸住了。

  她爬上了一步,疼痛得像有一枝利箭射在她的心中。她的兩隻手心全撐在地上,將受傷的一隻腿子高高擡起,一簸一顛的,匍匐着支持到了廟宇的門邊,她再也忍痛不住了,就橫身斜倒在那大門邊的階級上。

  她的口裏哼出着極微細極微細的聲音。她用兩隻手心將胸前覆住;勉強睜開着昏花的眼睛,瞥瞥那深夜的天空。

  星星,閃爍着,使她瞧不清楚;夜是深的,深的,……

  “大約還只是三更時候吧!”她這麼想。

  真像做夢一般啊!迎面吹來一陣寒風,使劉𡟸媽打了一個冷噤。腦筋似乎清白了一點,腿子上的創傷,倒反更加疼痛起來。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娘娘喲!……”

  她忽然會叫了這麼一句。本來,自從三個兒子被殺死以後,劉𡟸媽就壓根兒沒有再相信過那個什麼觀世音娘娘。現在,她又莫名其妙地叫將起來了,像人們在危難中呼叫媽媽一樣。她想:也許世界上除了菩薩娘娘之外,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知道她的苦痛的心情呢。她又那麼習慣地祈求起來:

  “觀世音菩薩娘娘喲!我敬奉你老人家四十多年了,這回總該給我保佑些兒吧。我的兒子,我的性命呀!……我只要報了這血海樣的冤仇!菩薩!我,我,……”

  隨即兒子們便一個一個地橫躺在她的前面:

  大的一個:七刀,腦袋兒不知道落到哪裏去了。肚子上還被鑿了一個大大的窟窿,腸子根根都拖在地上。小的呢?一個三刀;一個手腳四肢全被砍斷了。滿地都是赤紅的鮮血。三枝寫着“斬決匪軍偵探×××一名”的紙標,橫浸在那深紅深紅的血泊裏。

  天哪!

  劉𡟸媽儘量地將牙門切了一切,痛碎得同破屑一樣的那顆心肝,差不多要從她的口中跳出來了。她又拼命地從那階級上爬將起來,坐着嘆了一口深沉的惡氣。她拿手背揉揉她的老眼,淚珠又重新地淌下兩三行。

  她再回頭向黑暗的周圍張望了一會兒。

  “該不會不來了吧!”

  突然地,她意識到她今晚上的事件上來了。她便忍痛地將兒子們一個一個地從腦際裏拋開,用心地來考慮着目前的大事。她想:也許是要到天明時才能到達這兒呢,那班人是決不會不來的。昨夜弟兄們都對她說過,那班人的確已經到了土地祠了,至遲天明時一定要進攻到這裏。因此,她才拒絕了弟兄們的好意,堅決地不和他們一同退去,雖然弟兄們都能侍奉她同自己的親孃一般。她親切地告訴着弟兄們,她可以獨自一個人守在這兒,她自有對付那班東西的方法。她老了,她已經是五十多歲了的人呀,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呢?爲着兒子,爲着……怎樣地幹着她都是心甘意願的。她早已經把一切的東西都置之度外了。她傷壞着自家的腿子,她忍住着痛,她就只怕那班人不肯再到這兒來。

  是五更時候呢,劉𡟸媽等着;天上的星星都沉了。

  “該不會不來了吧?”

  她重複地擔着這麼個心思。她就只怕那班人不肯再來了,致使她所計算着的,都將成爲不可施行的泡幻,她的苦頭那纔是白吃了啊!她再次地將身軀躺將下來時,老遠地已經有了一聲:——

  拍!

  可是那聲音非常微細,劉𡟸媽好像還沒有十分聽得出來、隨即又是:——

  拍!拍!拍!……

  接連地響了兩三聲,她纔有些聽到了。

  “來了嗎?”

  她儘量地想將兩隻耳朵張開。聲音似乎更加在斑密:

  拍!拍拍拍!噼噼噼噼!……

  “真的來了啊!”

  她意識着。她的心中突然地緊張起來了!有點兒慌亂,又有一點兒驚喜。

  “好,好,好哇!……”

  她的肚皮裏叫着。身子微微地發顫了。顫,她可並不是害怕那班人來,莫名其妙的,她只覺得自家這顆老邁創碎的心中,還正藏着許多說不出的酸楚。

  又極當心地聽過去,槍聲已是更加斑密而又清楚些了。大約是那班人知道這裏的弟兄們都退了而故意示威的吧!連接着,手提機關槍和迫擊炮都一齊加急起來。

  劉𡟸媽心中更加緊急了。眼淚雜在那炮火聲中一行一行地流落,險些兒她就要放聲大哭起來!她雖然不怕,她可總覺得自家這樣遭遇得太離奇了,究竟不知道是前生作了些什麼孽啊!五六十歲了的人呀,還能遭受得這般的災難嗎?兒子,自家,……前生的罪孽啊!……

  劉𡟸媽不能不設法子抑止自家的痠痛。她的身軀要稍爲顫動一下子,腿子就痛得發昏。槍聲仍舊是那麼斑密的,而且愈來愈近了。她鼓着勇氣,只要想到自家被慘殺的那三個孩子,她便什麼痛苦的事情都能忘記下來。

  流彈從她的身邊飛過去,她抱着傷痛的一個腿子滾到階級的下面來了。

  槍聲突然地停了一停。天空中快要發光了。接着是:——帝大丹!帝大丹!……

  ——殺!

  一陣衝鋒的減殺聲直向這兒撲來。劉𡟸媽更加現得慌急。

  喊聲一近,四面山谷中的回聲就像天崩地裂一樣。她慌急呢,她只好牢牢地將自家的眼睛閉上。

  飛過那最後的幾下零亂的槍聲,於是四面的人們都圍近來了。劉𡟸媽更加不必睜開她的眼睛。她儘量地把心兒橫了一橫,半口氣也不吐地將身子團團地縮成一塊。

  “你們來吧!反正我這條老命兒再也活不成功了!”


  臨時的法庭雖不甚堂皇,殺氣卻仍然足。八個佩着盒子炮的兵丁,分站在兩邊,當中擺着的是那一張地藏王菩薩座前的神案。三個團長,和那個親身俘獲劉𡟸媽的連長,也都一齊被召集了攏來,準備做一次大規模的審訊。

  旅長打從地藏王菩薩的後面鑽出來了,兩邊一聲:“立正!”他又大步地踏到了神案面前,眯着眼睛向八個兵了掃視了一下,仁丹鬍子翹了兩三翹,然後纔在那中間的一條凳子上坐下了。

  “稍息!”

  三個團長坐在旅長的右邊。書記官靠近旅長的左手。

  “來!”旅長的鬍子顫了一顫,“把那個老太婆帶上堂來!”

  “有!”

  劉𡟸媽便被三個惡狠狠的兵士拖上了公堂,她的腦筋已經昏昏沉沉了。她拼命地睜大着眼睛。她看:“四面全是那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魔王呀。上面筆直坐着五個,都像張着血盆那樣大的要吃人的口;兩邊站立的,活像是一羣馬面牛頭。這,天哪!不都是在黃金洞時一回掃殺了三百多弟兄的嗎?不都是殺害了自家兒子的仇人嗎?是的,那班人都是他們一夥兒。他們這都是一些魔鬼,魔鬼啊!……”劉𡟸媽的眼睛裏差不多要冒出血來了。她真想撲將上去,將他們一個一個都抓下來咬他們幾口,將他們的心肝全挖出來給孩子們報仇。可是,現在呢?她不能,她不能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們投着憤怒的火焰,而且,她還要……

  劉𡟸媽下死勁地將牙門咬着,怒火一團團地吞向自家的肚子裏去燃燒。她流着眼淚,在嚴厲的審問之下,她終於忍心地將舌頭扭轉了過來。

  “大老爺呀!我,我姓黃,我的孃家姓廖!……”

  “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呢?”

  “那年,平江到了土匪,我們一家人弄得無處容身,全數都逃到湘陰城中去了。大約是上個月呢,不知是哪一位大老爺的大兵到了這兒,到處張貼着告示,說匪徒已經殺清了,要百姓通通回到平江來。我,我便帶着三,三個孩子回來了,在這破廟裏的旁邊搭了一個小棚子過活。哪曉得,天哪!那位大老爺的大兵不知道爲了什麼事情,在幾天後的一個黑夜裏偷偷地退了,我們全沒有知道,等到匪徒包圍攏來了時才驚醒,大老爺呀!我們,我們,……嗚!嗚!……”

  劉𡟸媽放聲大哭了。那樣傷心啊!

  “後來你們就都做了土匪呀?”

  “嗚!嗚!……”

  “你說呀!”

  “可憐,可憐,大老爺呀!後來,後來,我的三個兒子,全,全給他們捉了去,殺,殺,殺!嗚!……”

  “殺了嗎?”旅長連忙吃了一驚,“那麼,你呢?”

  “嗚!嗚!——……”

  “你,你說,你說出來!”

  旅長的仁丹鬍子越翹越高了。

  “我,我,老爺呀!我當時昏死了過去。後來,後來,我醒了,我和他們拼命呀!……我還有兩個孫兒在湘陰,我當時沒有甘心死。我要告訴我的孫兒,將來替他的老子報仇,報仇,報仇呀!……我便給他們關在這廟裏補衣裳!嗚!嗚!——……”

  “後來呢?”一個胖子團長問。

  “後來,老爺呀!我含着眼淚兒替他們做了半個月,幾回都沒有法子逃出來。一直,一直到昨晚,他們的中間忽然慌亂起來了,像要逃走似的。我有些猜到了,我想趁這機會兒逃脫。……不料,不料,老爺呀!他們好像都看出我來了似的,他們要我同他們一道退去,他們說我的衣裳補得還好。不由分說的,他們先用一把火將我的茅棚子燒光。他們要我和他們一同退到廖山嘴!……”

  “廖山嘴!”旅長吃了一驚!他初次到這裏,他還不知道哪兒是“廖山嘴”呢。

  “你去了嗎?”他又問

  “我,我不肯和他們一道去,老爺呀!他們便惡狠狠地打了我幾個耳光,用槍桿子在我的腿上猛擊了一下。我完全昏倒下來了。等,……等我醒來時,已經沒有看見他們的蹤影了,我的腿子上全是血跡!……後來,……”

  於是那個俘獲劉𡟸媽的連長,便也走上來了,他報告了他捕獲劉𡟸媽的時候的情形。同老太婆親口說的一樣,是躺在廟門外的那個石階級下面。

  旅長點了一點頭,又回頭對劉𡟸媽說:

  “黃媽媽,土匪們說的是要你同他們退到廖山嘴嗎?”

  “是的!……大老爺呀!但願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將我送回,送回到湘陰去。我那兒還有兩個孫子,我永生永世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你老人家祿位高升!……嗚!嗚!……”

  砰砰!……她連忙爬在地上叩了兩三個響頭!

  “好的。你這老太婆也太可憐了。老爺一定派人送你回到湘陰去。”旅長說着,擡頭又吩咐了站班的一聲:“去!將楊參謀請來,叫他把軍用地圖帶來看看。”

  “嗯!”

  “大老爺呀!你老人家做做好事,送我回到湘陰去吧!……”

  “唔!”

  楊參謀捧着一卷地圖走出來了。

  “報告旅長,要查地圖嗎?”

  “是的,請你來查一查廖山嘴在哪裏?”

  楊參謀將地圖捧上了神案,四五個人分途查起來:

  黃金洞,劉集鎮,三槐橋,栗子嶺,……

  “沒有呀,旅長!這個地方。”楊參謀報告。

  “沒有,平江四鄉都沒有!”

  三個團長都回復着。連旅長自己也沒有查出來。

  “那麼,黃媽媽你知道廖山嘴嗎?”

  “一個小穀子,在東邊,五十多里路。……那裏是我的孃家,大老爺呀!那裏很久很久以前就沒有人住了。……”

  四五個人又在東面查了十餘遍,仍舊沒有查着。

  “你能夠引導我們去嗎,黃媽媽?”

  “我,我,大老呀!……我,我,我不……”

  “不要緊的。”旅長輕聲地安慰着,“你只管帶我們去嗎!追着了土匪你也有功呀!而且,又替你的兒子報了仇,將來送你回湘陰時,還可以給你些養老費!……”

  “我,我不能走,走呀!……大老爺,做做好事吧!……”

  “我這裏有轎子。黃媽媽,你不要怕,追着了就可以給你的兒子報仇。”

  “我,我實在,……”

  “來!”旅長朝着下面的兵士,“將這黃媽媽扶下去,好好地看護她,給他吃一餐好的菜飯!……”


  據偵探的報告,匪徒們確是從東方退去了。但不知道退去有多少距離了。旅長,團長,和旅司令部的參謀們,都鄭重地商量了一陣,都以爲是應該追擊的。黃媽媽說的並不是假話,那樣忠實的一個老年婦人,而且還被匪徒們擊壞了腿子呢。

  追,一定追!

  下午,全旅人一共分爲五隊,以最鋒利的手提機關槍連當作了尖兵。第一團分爲第二第三兩隊作前衛。第二團爲第四隊。第三團及旅部特務營、炮兵營,爲第五隊。每隊距離三裏五里,或十餘里,一步一步地向匪區逼近攏來。

  劉𡟸媽坐在一頂光身的轎子上。兩個極其健壯的腳伕將她擡起來,帶領着幾個偵探尖兵,跑在最前面。她的心跳着,咚咚的,不知道是一股什麼味兒。她可早已將性命置之度外了,她虔誠在祈求她這一次事件的成就。菩薩,神明,……

  她回頭向後面來望了一下:人們像一條長蛇似的,老遠老遠地跟着她。她告訴着轎伕們,順着一條非常熟的小路兒前進。

  野外沒有半個人影兒了,連山禽走獸都逃避得無影無蹤。樹林中更加顯得非常沉靜。沒有風,樹葉連一動都不動,垂頭喪氣地懸在那裏像揣疑着它們自家的命運一般。

  當她——劉𡟸媽——引導着尖兵們渡過了一個山谷子口的時候,她的心裏總要不安定好幾分鐘。飽飽的,不是慌忙,也不是驚悸!不是欣喜,又不是悲哀!那麼說不出來的一個怪味兒啊!眼淚會常常因此而更多地流着。一個一個地山口兒流過了,劉𡟸媽的心中,就慢慢着充實起來。

  天色異常的陰暗。尖兵搜索前進到四十里以外的時候,看看地已經是接近黃昏了。四面全是山丘,一層一層地阻住了眼前的視線。看過去,好像是前面已經沒路途了;等到你又轉過了一個山谷口時,纔可以發現到那邊也還有一片空曠的田原,那邊也還有山丘阻住!……

  靜靜地前進着,離劉集鎮只差兩三個穀子口了。劉𡟸媽的那顆懸掛在半天空中的心兒,也就慢慢地放將了下來。她想:

  “這回總該不會再出岔子了吧!好容易地將他們引到了這裏。……”

  於是,她自家一陣心酸,腦筋中便立刻浮上了孩子們的印象。

  “孩子們呀!”好默視着,“但願你們的陰靈不散,幫助你們的弟兄們給你們復仇,復仇,我,我!……你們等着吧!我,媽媽也快要跟着你們來了啊!……”

  眼淚一把一把地流下來。

  “只差一個山崗就可以看見廖山嘴的村街了。”劉𡟸媽連忙將眼淚拭了一拭,她告訴了尖兵。

  “穀子那邊就是廖山嘴嗎?”

  “是的!”

  尖兵們分途爬到山尖上,用瞭望遠鏡向四圍張望了一回。突然地有一個尖兵叫將起來了:“不錯!那邊有一線村街,一線村街,還有紅的旗幟呢!”

  “旗幟?”又一個趕將上來,“不錯呀,一面,二面,三面,……王得勝,你趕快下去報告連長!……”

  於是,第一隊首先停止下來,散開着。接着,第二隊前衛也趕來散開了,用左有包圍的形勢,配備着向那個豎着紅旗的目標衝來。

  “黃媽媽,你去吧!這兒用不着你了,你趕快退到後方去吧!”

  尖兵連長連忙將劉𡟸媽揮退了。自家便帶領着手提機關槍的兵士,準備從正面衝鋒。

  翻過着最後一條穀子口,前面的村街和旗幟都只剩了一些模糊的輪廓。三路手提機關槍和步馬槍都怪叫起來:

  拍!拍!拍!拍!……噼噼噼噼!……格格格格!……

  衝過了半里多路,後面第三隊的援軍也差不多趕到了。可是,奇怪!那對面的村街裏竟沒有一點兒回聲。

  “出了岔子嗎?”

  連長立刻命令着手提機關槍停止射擊。很清晰地,他辨得出來只有左右兩翼的槍響。

  “糟糕呀!許是中了敵人的鬼計!”

  他叫着。他想等後面指揮的命令來了之後再進攻。等着,左右兩翼的槍聲停止了。

  四圍沒有一些兒聲息。

  “怎麼的?”

  大家都吃了一驚!

  “也許是他們都藏在那村街的後面吧?”有人這麼說。

  “我們再衝他一陣,只要前後左右不失聯絡,是不要緊的。反正已經衝到這穀子裏來了。”

  後面指揮的也是這麼說。於是大隊又靜聲地向前推進起來。天色已經黑得看不清人影子了。

  劉集鎮!

  沒有一個敵人。幾枝旗幟是插着虛張聲勢的,村街上連鬼都沒有。從破碎的一些小店的招牌上,用手電筒照着還可以認得出來,清清楚楚的這兒是“劉集鎮”。

  “劉集鎮?怎麼?這兒不是叫廖山嘴嗎?”

  “鬼!”

  大家都一齊轟動起來。第二隊第三隊都到齊了,足足有一團多人擠在這穀子裏。其餘的還離開有十來里路。

  天色烏黑得同漆一樣。

  “糟糕!……”胖子團長的心裏焦急着,“這回是上了敵人的當了。那個鬼老太婆一定沒有個好來歷。明明是劉集鎮,她偏假意說成一個‘廖山嘴’! ……”

  退呢?還是在這兒駐紮呢?突然地:——

  拍!——

  對面山上一聲。胖子團長一嚇:——“怎麼?”

  接着,四圍都響將起來了:

  拍!拍!拍!……

  噼!噼!噼!……噠吼!……

  轟!轟!轟!……

  “散開!……散開!……”官長們叫着。班長們傳誦着。

  每一個槍口上都有一團火花冒出來!流彈像彗星拖着尾巴。


  旅長氣得渾身發戰。一直捱到第二天的下午,第一團陸續歸隊的還不到一連人,他的鬍子差不多要翹上天空了。

  他命人將劉𡟸媽摔在他的面前,他舉起皮鞭子來亂叫亂跳着。

  他完全失掉他的人性了:

  “呀呀!你說,你說!你這龜婆!你幹嗎哄騙咱們?你幹嗎將劉集鎮說成一個廖山嘴?你說,你說,……我操你媽媽!……”

  拍拍!……

  皮鞭子沒頭沒腦地打在劉𡟸媽的身上,劉𡟸媽已經沒有一點兒知覺了。

  “你說不說?我操你媽媽!……”

  拍!拍!……

  “拿冷水來!我操你媽媽!……”

  劉𡟸媽的渾身一戰,一股冷氣真透到他的腦中,她突然地清醒了一點。她的眼前閃爍着無數條金蛇,她的耳朵邊像雷鳴地震一樣。

  “你說不說?我操你媽媽!你幹嗎哄騙咱們?你幹嗎做匪徒們的奸細,你是不是和匪徒們聯絡一起的?……”

  劉𡟸媽將血紅的眼睛張了一下,她不做聲。她的知覺漸漸地恢復過來了。她想滾將上去,用她的最後的一口力量來咬他們幾下。可是,她的身子疼痛得連半步都不能移開。她只能嘶聲地大罵着:

  “你要我告訴你們嗎?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子的強盜呀!我只恨這回沒有全將你們一個個都弄殺!我,我恨不得咬下你們這些狗強盜的肉來!我的兒子不都是你們殺死的嗎?黃金洞的弟兄們不都是你們殺死的嗎?房子不都是你們燒掉的嗎?你們來一次殺一次人,你們到一處放一處火!我恨不得活剝你們的肉,我情願擊斷自家的腿子!我,我,……”

  她拼命地滾了一個翻身,想抱住一個人咬他幾口!……

  “呀!”旅長突然地怪叫着,“我操你的媽媽!我操你的媽媽!你原來是匪軍的偵探!……我操你的媽媽!……”他順手擎着白郎林手槍對準劉𡟸媽的胸前狠命地一下:——

  拍!

  劉𡟸媽滾着,身子像凌了空,渾身的知覺在一剎那間全消滅了。

  她微笑着。

  老遠地,一個傳令兵拿着兩張報告跑來:——

  “報告旅長!第一團王團長昨晚的確已被匪軍俘去!現在第二第三兩團都支持不下了,請旅長趕快下退卻命令!”

  “退!”旅長的腿子像浸在水裏:“我操她的媽媽!這一次,這一次,……我操她的媽媽。……”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九日,深夜在上海
(選自《葉紫創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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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葉紫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6718
阅读量: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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