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車上的人,早已經擠得滿滿的了,拼命地擠進去,就有一股刺鼻的汗臭、人肉臭和下等的香水氣味,使你窒息得透不過氣來。我只能買了票靠在車門的鐵欄杆旁邊站着,太陽像一盆火似的,斜斜地透過車門來,烤到我的背心上。在我的右面,坐着一箇中年的,胖大的,穿着香雲紗褲的婦人。她的手裏捻着一大串數珠,流着汗,皺着眉頭,不住地朝窗外面狗一般地喘着氣。我的前面是看不清的人壁,左邊是一個落班的,高大的巡捕。這使我擠在中間大有進不得,退不得的感覺,而且車身搖動起來,就格外地震得我的身子像時鐘的擺一般地,向這胖婦人和高大的巡捕的身上碰擊着,而引出兩種極難看的惡臉來!
車行到南京路的時候,總算是下去了好幾個人。空出了兩三個位置。這時我便用全身的力量衝去佔了一個座位,而跟着我的後面,卻又擠一來了兩三個汗溼淋漓的漢子,牢牢地挾着我的雙肩,並且給帶來一陣新的肉和熱汗的氣息。
賣票的又從頭等車中鑽過來了,他首先向這兩三個新到的客人裝出了要賣票的手勢。在左邊的兩個工人和學生模樣的人,都拿出銅元來買票了,而右邊的一個,卻僅僅口頭叫了一句:
“派司!”
因爲這聲音叫得特別高而且響亮的原故,便引動很多人注意起來了。第一個對面的胖婦人,她用那煤炭一般黑的凸出的大眼睛,輕蔑地,傲慢地朝這邊瞥了一下。接着,便是學生、巡捕和我。我也是因爲這聲音太怪異,而引動了一種好奇心的興趣;我很想借一件什麼物事,暫時將我那不耐煩的心情忘卻。但當大家都在注意着這人的時候,他倒反而覺得自得起來了,並且立刻用了同樣的注意的視線,環顧了大家。這是一個基督徒,因爲我看見他的白拿破崙帽子上和胸前,各嵌着和掛着一個放光的十字架。看年紀還不過四十歲吧,樣子倒像一個非常老實的人,但我卻不知道他是電車上的傳教者。
賣票的人沙聲地,吃力地高唱着每一個站頭的名字。當車身傾斜地越過四川路橋時,那位基督徒幾乎全身子靠到我的肩上了。且並突然用了一種沉重的,蒼老的聲音——那老得就像吃鴉片煙的人一樣——開始了他的宣教的義務。
“人——是由上帝造的!所以人要相信上帝!……”
這是他的第一句。對面的胖婦人,不快意地朝他盯了一眼,並且急忙地將頭轉了過去,其餘的搭客們便也像得了什麼傳染症似的,大半都跟着轉向一邊去了。有的還稍稍露出了一點不高興的,厭惡的表情。在電車上,這差不多成了一種普遍的現像,尤其是在這大熱的天氣,搭客們大抵是不歡迎任何種叫賣和宣傳的,好像是這些聲音能阻礙車行的速度,而使車子裏變得更加熾熱起來的一般。但這位基督教徒先生卻並不顧及這一切,他仍然繼續他的演說道:
“……因爲,中國人都勿相信上帝,只相信菩薩魔鬼,所以中國才弄得格樣子糟的!……格都是上帝的懲罰,……”他用手着力地向空中一劈,就像要將這些不信上帝的人,通統從他的手下劈開去似的,以致引起了對面胖婦人的第二次嫉妒的視線!“假如……尤其是……”他接着說,“我們要勿趕快相信上帝,我們中國人是馬上要變亡國奴的!……譬如東洋人打過來了,啥人抵當呢?……要相信了上帝,我們就用勿着怕伊了,因爲東洋人自家會吃敗仗!——上帝自然會替我們去懲罰伊的!……”
他只略略地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望着空處,並沒有注意到每一站上下的客人,是怎樣在對他作着各種各色的難看的臉相,也沒有注意對面的胖婦人和其他的搭客,是怎樣在厭惡和反對起他來了。他卻像早經得到了很多人的擁護似的,依然,而且更加有勁地講述着:
“菩薩,是什麼東西呢?……照《聖經》上說——是迷信,是偶像,是魔鬼!是害人的東西!……伊害了我們中國幾千年了!……”
對面的胖婦人突然站起來了!她氣憤地將數珠套到頸上,瞪着煤炭一般的凸眼睛,惡毒地罵了一聲——
“豬玀!”
她並不是急於要下車去,而用手吊着車頂上的藤圈子,裝出了一個挑戰的和準備相罵的姿勢。
“……上帝情願將伊的獨生子送到世上來替人贖罪,所以人應該相信上帝。不應該相信菩薩,偶像和魔鬼!……”
“豬玀!菩薩關儂啥事體?……”那婦人再也忍不住地憤罵起來了。“阿彌陀佛!……菩薩是魔鬼,儂是啥末事呢?豬玀!……”
“我是基督徒,儂是啥末事?……我傳我的教,關儂啥事體呀?……”男人抗議地回罵道。
“勿許儂罵菩薩!曉得吧?……豬玀!……”
“菩薩是魔鬼!哪能勿好罵呢?”
“噯……勿好罵格!……”婦人更進一步地威脅着!搭客們大都集中着視線,看起熱鬧來了。有的打趣着,有的冷笑着,有的起勁地哼着鼻子。賣票的人似乎也覺得很有趣,便裝出非常滑稽的可笑的臉相,怪聲怪氣地接送着上下的客人。那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本來已經跳下車去了,但他卻還站在馬路的邊沿,遙遙地拋過來一句:
“漢奸!”
這使車上的好一些人都感到一個新的驚異。但那也不過是“感到”一下子而已,因爲誰也沒有繼續去理會他的。
“真是!……我又嘸沒儂格啥末事,關儂啥事體呢?”這基督徒仍然不屈服;他似乎也準備起身了,便遮羞似的這樣叫道。
“勿許罵菩薩!……豬玀!……”那婦人毫不放過他。
“偏偏要罵,哪能……? ”
“儂再罵,我要敲儂耳光!……”
“儂敲敲看?……爛污×!魔鬼……”基督徒真正地火冒了。
“豬玀!儂罵啥人?”
“罵儂!”他站起來迎了上去!
“畜生!儂來呀!……娘格操×! ……老孃敲殺儂!……外國人把了儂四隻角子一天,儂連良心都賣脫哉!……豬玀!來呀!……”
那胖婦人正氣勢洶洶地準備將拳頭擊過去,可給那側面的巡捕和賣票的攔住了。電車上便立刻給鬧得混亂了起來。那巡捕用了捉強盜一般的方法,捉着基督徒的手臂,並且命令一般地叫道:
“好啦,老鄉!儂勿要在電車上打架了!下去吧!……等等上帝要懲罰儂的!……”
“先生!儂看啥人有道理?……我又嘸沒罵過伊來!……”基督徒發急道。
“好啦!好啦!……儂格頂好道理,依下去吧!……”
車子已經停在新記浜路口上了。那胖婦人仍然一句比一句厲害地接罵着:
“……畜生!……豬玀……殺頭胚!……外國人格灰孫子!……亡國奴!……”
巡捕將基督徒強迫下車了。他只能在馬路上起勁地回罵着,並且罵的也還是那兩句話:
“爛污×!魔鬼!……”
胖婦人是顯然地勝利了!當車上照舊地平靜了時,她便利用這戰勝的餘威,承繼了那基督徒的宣教的方法,而大大地頌讚起菩薩的靈驗來。她演說得那樣有聲有色,——簡直比基督徒高明得多——那就像是每一個現世的菩薩,她都親眼見過的一般。
可是,我不能夠再聽她的說教了。我底站頭到了。我底心裏只有一陣陣的麻木的感覺,對這件事似乎也再不覺得怎樣有趣了。當我跳下車來,再回頭望望那胖婦人底姿態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動了,已經望不清晰了。我只聽到她那最後的和最有力量的一句:
“只有菩薩……纔是真正能夠救我們中國的!……”
我拼命地咬着牙門急急地轉過了一個彎,前面便是我的病着的朋友的住處。
(選自《山村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