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聲又漸漸地緊起來了。
田野裏,遍地都是人羣,互相往來地奔跑着,談論着,溜着各種各色的眼光。老年的,在懷疑,在驚恐!年輕人,都浮上了歷年來的印象;老是那麼喜歡的,像安排着迎神集會一般。
王伯伯斜着眼睛瞅着,口裏咬着根旱菸管兒,心裏在轆轆地打轉:
“這些不知死活的年輕人啊!”
想着,大兒子福佑又從他的身邊擦過來。他叫住了:
“你們忙些什麼呢?媽媽的!”
“來了呀!爹,我們應當早些準備一下子。”
“鬼東西!”
花白的鬍鬚一戰,連臉兒都氣紅了。他,王伯伯,是最恨那班人的。他聽見過許多城裏的老爺們說過:那班人都不是東西,而且,上一次,除了驚恐和忙亂,人們謠傳的好處,他也是連影子都沒見到的,他可真不相信那班人還會來。他深深地想:
“年輕人啊!到底是不懂什麼事的!爲什麼老歡喜那班人來呢?那班人是真的成不了氣候的呀。同長毛一樣,造反哪,又沒有個真命天子。而且上次進城,又都是那麼個巧樣兒,瘦得同鬼一樣,沒有福氣,只佔了十來天就站不住了,真的成不了氣候啊!”
他再急急地叫着兒子們問:
“這消息是誰告訴你們的呢?”
“大家都是這麼說。”小兒子吉安告訴他。
“放屁!這一定是謠言,那些好吃懶做的人造的。你們都相信了嗎?豬!你不要想昏了腦筋啊!那班人已經去遠了。並且,那班人都是成不了氣候的。他們,還敢來嗎?城裏聽說又到了許多兵。”
兒子們都悶笑着,沒有理會他。
老遠地,又一個人跑來了,喘着氣,對準王伯伯的頭門。
這是誰呀?王伯伯的心兒怔了一下。
看看:是蔡師公的兒子。
“什麼事情,小吉子?”
小吉子吃吃地老喘着氣:
“我爹爹說:上次圍城的那班人,已經,已經,又,又……”
“真的嗎?到了哪兒?”
“差,差,……”小吉子越急越口吃着說不出話來,“差,差,……”
“你說呀!”
“差,差不多已經到到南,南,南陵市了。”
“糟糕!”
王伯伯的眼前一黑,昏過去啦!小吉子也巴巴地溜跑了。
兒子們將他扶着,輕輕地捶着他的胸口兒。媳婦也出來了。兩個孫兒,七歲一個十歲一個,圍着他叫着:
“公公呀!”
清醒了,看看自家是躺在一條板凳上,眼睛裏像要流出淚來:
“怎麼辦呢?福兒!那班人真的要來了,田裏的穀子已經熟得黃黃的;那班人一來,不都糟了嗎?這是我們一家人的性命呀!”
“不要緊的喲!爹。穀子我們可不要管它了,來不及的!那班人來了蠻好啊!我們不如同他們一道去!”
“放屁!”王伯伯爬起來了,氣得渾身發戰,“你們,你們是要尋死了啊!跟那班人去!入夥?媽媽的,你們都要尋死了啊?”
“不去,挨在這兒等死嗎?爹,還是跟他們去的好啊!同十五六年,同上一次來圍城一樣。挨在這兒準得餓死,炮子兒打死!穀子仍舊還是不能撈到手的。而且,那班人又都是那麼好的一個……”
“混賬東西!你們不要吃飯了嗎?你們是真的要尋死了啊!入夥,造反,做亂黨哪!連祖宗,連基業都不要了,媽媽的,你們都活久了年數啊!”
“不去有什麼辦法呢?爹,他們已經快要到南陵市了,這兒不久就要打仗的!”
“不好躲到城裏去嗎?”
“城打破了呢?”
“媽媽的!……”
王伯伯沒有理會他們了。他反覆地想着。他又和兒子們鬧了起來。他不能走,他到底不相信那班人還會來。他知道,城裏的老爺們也告訴了他,那班人是終究成不了氣候的,同長毛一樣。他不怕,他要挨在這兒等着。這兒他有急待收穫的黃黃的穀子,這兒他有用畢生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有傢俱,有雞,有貓,還有狗,牛,……他不能走哪。
終於,兒子們都一溜煙地跑出去了,全不把他的話兒放在心上。他氣得滿屋子亂轉。孫兒們都望着他笑着:
“公公兜圈子給我們玩哩!”
回頭來,他朝孫兒們瞅了一眼,心裏咕嚕着:
“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啊!”
夜深了,兒子們都不聲不響地跑回來,風聲似乎又平靜了一些。王伯伯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蓋天古佛啊!你老人家救救苦難吧!那班人實在再來不得了呀!……”
二
大清早爬起來,兒子們又在那裏竊竊地議論着。王伯伯有心不睬他們,獨自兒掉頭望望外面:
外面仍舊同昨天一樣。
“該不會來了吧!”
他想。然而他還是不能放心,他打算自家兒進城去探聽探聽消息。
叫媳婦給他拿出來一個籃子,孫兒便向他圍着:
“公公啦,給我買個菩薩。”
“給我買五個粑粑!”
“好啊!”
漫聲地答應着,又斜瞅了兒子們一眼。走出來,心裏老大不高興。
到了擺渡亭。渡船上的客人今朝特別多;有些還揹着行李,慌慌張張地,像逃難一樣。
王伯伯的心裏又怔了一下:
“怎麼!逃難嗎?”
可是,他不敢向同船的人問。他怕他們回答他的是:——那班人還會來。
悶着,渡過了小新河,上了岸。突然地,又有一大堆人擺在他的面前,攔住着出路,只剩了一條小小的口兒給往來的人們過身。而且每人的身上都須搜查一遍。在人們的旁邊:木頭,鉛絲鈕鈕,鐵鏟,鋤鍬;錐着,釘着,挖着!……還有揹着長槍的兵啦。
什麼玩意兒?王伯伯不懂。
他想問。可是,他不認識人。渡客們又都從小口兒鑽過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那兒,瞧着:看看鉛絲兒鈕在木頭上,沿着河邊,很長很長的一線,不知道拖延到什麼地方去了。靠鉛絲的裏面,還正挖着一條很深很深的溝。
這是幹什麼的呢?
王伯伯今年五十五歲了,他可從沒有看見過這玩意兒。他想再開口問一問,嘴巴邊剛顫了一顫,忽然地:
“滾開!”
一個背槍的兵士惡意地向他揮了一揮手。他只好很小心地退了一步。
“再滾開些!”
再退一步下來。王伯伯的心兒忍不住跳起來了。他掉頭向兩邊望了一望,在那一羣挖泥的兵士裏,他發現了一個熟人:張得勝,是從前做過他的鄰舍的一個小傢伙。
他喜極了,他連忙叫道:
“得勝哥!你們這些東西釘着做什麼用啊?”
“誰呀?”張得勝擡頭看着。“啊!王伯伯!這是電網呀!”
“電網?”
王伯伯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個怪名兒。他進一步地問着:
“做什麼用的呀,得哥?”
“攔匪兵的。上面有電,一觸着,就昇天。”
“啊!那條溝溝呢?”
“躲着,放槍哪!”
糟糕!王伯伯的心裏真的急起來了。他想:照這個樣子看來,上次圍城的那班人又到了南陵市的話兒,一定是千真萬確的了。他心裏急的一陣陣地跳着。可是,他不能不鎮靜下來,因爲他還要問:
“得勝哥,你們的槍口兒對哪邊放呢?”
“對河,電網外啦!因爲匪兵都是由那邊來的。”
兩邊的兵士都笑着,看看這老頭兒怪好玩的。可是,王伯伯的心兒亂了,因爲他估計着:自家的屋子正在對河的電網外邊,正擋着炮子兒的路道。他再急急地問:
“得勝哥!那,那,那邊,我們的幾間小屋子該不要緊吧!”
“你老人家那間屋嗎?正當衝呀!”
王伯伯的腿兒漸漸地發抖了。得勝哥連忙接着說:
“伯伯,你老人家還得趕快回去搬東西呀!那班人說不定今天就要到的。”
王伯伯的腿兒越發像棉花絮似的拖不動了。他火速地迴轉身來,爬着,跌着,昏昏沉沉地渡過了小新河。剛爬上自家邊的河岸,他便發瘋似的叫了起來:
“不得了呀!我們都圍在電網外呀!炮子兒對着衝呀!……”
家中,兒子們又一個都看不見,野貓似的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急的滿屋子亂竄。叫着媳婦,又喊了孫兒。豬,牛,貓,狗,傢俱,鋤,鍬,風車子,……每一樣東西他都摸到了。他卻始終想不出一點兒辦法,他不知道應該先搬哪一件東西的好。
媳婦孫兒們都朝着他怔着!
習慣地,他又想到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和蓋天古佛爺爺。他知道:到了緊急關口,唯有神明能夠救他,能夠保佑他渡過一切的災難。他連忙跑到神龕上拿下一隻大木魚來,下死勁地敲着: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呀!那班人實在再來不得了呀!……”
停停。
兒子們都回來了,他恨得跳了起來:
“你們這兩個東西,你們收屍!你們收到哪裏去了?現在,現在,……我們都圍在電網外面,炮子兒衝啦!……”
兒子們仍舊是那麼冷然地,全不把他的話兒放在心上:
“爹爹啊!這兒實在不能再捱了。還是跟我們走吧!到那班人那兒一起去。新河鎮上的人,大半都是這麼辦。挨在這兒終究是沒用的。家財什物反正什麼都保不牢了。”
“放狗屁!”
王伯伯又和兒子們鬧了起來。他覺得兒子們全變壞了,都像吃了迷魂湯似的,全沒有些兒準定。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那樣胡鬧。他要他們盡全力來幫他保家。連媳婦、孫兒們都不許走。要死,大家得死在一道。
可是,兒子們終究不能安心地聽信王伯伯的教言,帶着媳婦和孫兒們跑出去了,同附近,同新河鎮的一羣年輕人混在一道。
王伯伯氣得要哭起來了。不過,他又覺得有幾分安了心。這些不孝的東西走開也好,因爲不走也仍舊是沒有辦法的,挨在這兒說不定都要遭危險。他自己雖然痛恨那班人,不甘心兒子們跟那班人一道,但是,王伯伯疼孫兒,假如能夠好好地保住着他的兩個孫兒無恙,他也是非常安心的。反正。兒子們的心都死了。
“去嗎?畜生!你們要自家小心些啊!”
這是他最後的吩咐。老遠地望着兒孫們的背影,心兒就像刀割一般。跨進門來,連忙將頭門關上。他獨自兒死心塌地地坐在堂屋中,在安排着怎樣地來保守自家的門庭牲畜。
他重新地決定着:他無論如何不能走,炮子兒多少總有些眼睛的。並且,他家中還有觀世音菩薩和蓋天古佛爺爺……
三
下午,新河鎮上已經很少有人們往來了,炊煙也沒有從人們的屋頂上冒出來。世界整個兒靜闆闆地,像快將沉下去一樣。
天色烏黑,也不像要下雨。氣候熱悶得使人發昏,小新河裏的水呆呆地,連一點兒皺紋似的波浪都沒有了。
王伯伯苦悶的非常難過,他勉強打開着頭門走了出來,傷心地步着小路兒向河邊悄悄地移動。他的眼睛向四方張望着,他滿想能探聽出一點兒什麼好的消息出來。
四面全沒個人影兒了。
只有擺渡亭那兒還有一些嘈雜的聲音。他走將過去:
十來個兵,二三十個小子。
王伯伯站得老遠老遠地,瞅着他們。
一個兵,先捧着一盆白水灰在擺渡亭基石上,寫着四個方桌兒樣大的字:
“四百米遠!”
然後二三十個小子一齊動起手來,將一座小小的渡船亭子撤倒。王伯伯心裏非常惋惜:
“爲什麼一定要撤倒它呢?費了多少力量才造成這麼一個小亭子,不料今朝……”
突然地,有一個兵士向王伯伯吆喝起來了:
“什麼東西站在那裏?滾開!”
王伯伯連忙走開來,再由原路退回去。在他的慘痛心情中,立刻波動着無數層懊喪的圈浪:
“黃黃的穀子不能收回來,擺渡亭子撤去了,兒孫們不知去向!……”
信步又退回了家門,猛然地,他看見自家堂屋中站住着四個兵和一個劉保甲。
他不敢進去。可是劉保甲向他招呼了:
“來呀!王國六。”
“劉爺,有什麼事情吩咐呀?”
“這幾位老總爺爺是奉了命令來的。說你這個屋子阻礙了對河電網裏的射線,開火時會給敵人當作掩護的。限你在兩個鐘頭之內將它撤下來。趕快!撤!”
“撤!”
王伯伯像給迅雷擊了一下,渾身麻木下來。心肝兒痛得像挖去了似的,半晌還不能回話。
“趕快動手呀!”一個老總補上了一句。
王伯伯可清醒過來了,心兒一酸,雙腿連忙跪了下去:
“老總爺爺呀!請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吧!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小屋子了。撤,撤,撤不得啦。”
“放屁!誰管你的!”
“劉爺爺呀!”
“更不關我的事。”
王伯伯一面叩着響頭,一面從懷中拿出自家藏了三四年的那一個小紙包兒來,塞到劉保甲的手裏。
“劉爺爺呀!請你老人家幫幫忙吧!陪陪老總爺們去喝杯水酒,我這個小屋子實在撤不得啦。”
劉保甲順手解開來一看,十多層紙頭包着四塊銀洋。
“哈哈,誰要你的錢,這是上面的命令呀。”
他將四元錢交給了那四個兵士。
“老總爺爺呀!”
“你還有嗎?統統拿出來,我們給你設法說句方便話。”
“唔,有的!”
王伯伯的心兒一喜,連忙跑進去將神龕裏收藏着的十餘元錢也拿了出來,恭恭敬敬地放在老總們的手上:
“統統在這兒。千萬求爺爺們說句方便話。”
“那麼,你這幾隻雞兒我也替你拿去吧!”
“好的!好的!”
王伯伯感激到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再蹲下去叩了三五個響頭,跪着送到大門外面,眼巴巴地又望着他們匆匆地走進了另一個人家。
心兒似乎比較安靜了一點。雖然損失了一二十元和幾隻老雞,可還並不算大。屋子總算還保留在這兒。反正等到事情平靜下來,還可以圖其他的發展。
重新關起門兒來跪着求菩薩。
天色更加陰暗了,光景是快要天黑了吧。外面的人聲又頻頻地沸騰起來,龐雜地,漸漸像山崩土裂一樣。
王伯伯的心又給拉緊了。可是,他不敢出來,他知道,一定是那話兒到了,他怕瞎眼睛的炮子兒穿中了他的心窩。
木魚更加下死勁地敲着。然而,他還沒有聽見炮子兒響。小窗孔裏無緣無故地鑽進了一些紅光來,他舉着懷疑的眼光望着。
突然地——
“砰!砰!”
“開門呀!裏面有人沒有?”
王伯伯嚇的發戰,他不敢答應。隨即又:
“砰!砰!”
“操你媽媽!人都走光了嗎?放火!”
“放火!”
王伯伯的靈魂兒飛上了半天空中。他爬起來拼命地叫着:
“有人呀!我出來了。”
開開門——
一大堆老總爺涌了進來,每一個的手中都拿着一枝巨大的火把。有一個便順手給王伯伯一個耳光:
“你媽勒個巴子!躲着尋死呀!”
王伯伯可全沒有靈魂了。
“搜搜看!小心有匪徒。”
“大概是沒有的。”
“那麼,燒!”
老總爺都涌了出來,將火把在屋子的周圍點着。
“老總爺爺呀!”王伯伯突然地記起來了。他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一個高個子的兵:“剛剛我已經拿出了二十塊錢,你們都答應了不撤我的屋子啦!你,你,……”
“老豬!”高個兒兵順手一掌!——“你發瘋了啦!”
王伯伯老遠老遠地倒着,呆着眼珠子兒瞧着自家的屋子冒煙。
“天!……”
他可沒有叫得出來。
四面鎮上的火光照徹了天地。老遠地:
拍拍拍拍!……轟!……格格格格!……
四
王伯伯漸漸地甦醒過來了。他展開眼睛一看,他的前面正閃爍着千萬團火花,那個高個兒兵也正在那裏點火燒着他的屋子。他大聲地喊道:
“你們這些狼心的東西呀!老子總有一天要你們的命的!……老子一定和你們拼!……你們吃人不吐骨了啦!……二十塊錢啦!……放火啊!……啊啊!老總爺爺救救命啊!……”
聲音又漸漸地低了下去。
“老伯伯!”
“唔!”
“老伯伯!”
“……”
“他又睡着了呢。你出去吧,暫時不要來驚他。”
一個穿着舊白衣的老人,對着一個臨時的看護婦說。
“是的。”那個看護婦答應了一聲。“我仍舊到那邊去招呼受傷的人去嗎?”
“唔!”
這個小禪房中,立刻又清靜下來了。王伯伯,他是好好地躺在那兒,沒有作聲。
遠遠地,槍聲仍舊還很斑密。可是並不曾驚嚇着這兒的病人,因爲隔離遠,不靜着心兒還聽不出來呢。
一小時之後,穿舊白衣的老人和那臨時的看護婦又走進到這小禪房中來了。老人替王伯伯看了一回脈,點了一點頭兒,似乎說:病已經輕鬆了許多了。
王伯伯再次的甦醒。
“天啊!……”
他微微地叫着。看護婦也細聲地呼叫他:
“老伯伯呀!”
“唔!……”
“醒來喲!”
“唔!我,我,我死了吧?……”
“沒有呢!這是大佛寺啦。伯伯,你覺得好些嗎?”
“唔!你,誰呀?我怎麼來的呢?我的房子呀!……”
“我們今早在前線上擡你回來的。老伯伯,安心一些吧!你驚的很啊!”
“唔!……”
看護婦又輕輕地替他覆上一條被單,然後,才走到旁的病人的房間。
一天過去,王伯伯自家漸漸地感到清醒些了。他知道,他還並沒有死去,他是被人家營救到這古廟裏來的。這老人和那看護婦都能特別細心地替他調治,溫和地慰問他,給他滋養。
三天,王伯伯很快地便恢復了原狀。但是,他還是不能回想。他那些黃黃的穀子,他那費了幾十年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畜生,傢俱,二十塊錢,火!……一想,他就要瘋狂。
“……我,我,我幾十年的精力!……”
他真的不能想啊!老人和看護婦也常常關照他:
“老伯伯,你才復原啦!你是什麼都不能想的。靜心些吧!閒着,到大殿上去玩玩,那兒弟兄們多着哩。”
他虔誠地聽信了老人的吩咐,他把心事兒橫下來。
拐着,一跛一跛地,兩個腿兒都痠軟。他掙到了大殿的門邊。
裏面的弟兄們,大家都知道這廟裏有一個從前線上救回來的老頭兒。
“老伯伯,到這兒來玩玩吧。”一個快眼的士兵說。接着,又有人:
“到這兒來,老伯伯!”
“老伯伯!”
親熱的呼聲,撩亂了王伯伯的視聽。他望着:大殿上橫橫直直地擺着無數只小竹牀,牀上全是人。有的包着頭,有的裹着腿,有的用白布條將手兒吊着。他順次地看過去,那些人的臉上全沒有一點兒痛苦的表情;全是喜歡地親熱地在瞧他,要他進去。
他本能地踏進了殿門。
他想開口說話,可是,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樣的話兒。他的嘴巴戰了一下,內心裏不覺得迸出了一個熱烈的呼聲來:
“弟兄們,好哇!”
“好!老伯伯,你好呀!”
“……”
他沒有答。他的頭本能地點了下來。他的心兒像給無數熱情包圍了似的,頻頻地跳着。他實在是塞得說不出話來了。淚珠兒,熱燙熱燙地滾將下來。
“坐坐,老伯伯!你老人家怎麼到這兒來的呀?”
“我,我,唉!媽媽的!……”
“怎麼?伯伯,你老人家不要傷心啊!”
“你們,你們,唉!弟兄們,你們不知道啦!……”他儘量地抽噎着,全殿裏的空氣立時緊張起來。他斷斷續續地告訴了他們這一次的事件:“……我不能走啦!……我的屋子,……我給了他們二十塊錢!……雞,……後來,他媽的,放火啦!……我,……啊!弟兄們啊!我,我真的不能再活喲!……”
聽着,全殿的弟兄們都立時變了一個模樣兒了。臉子都顯得非常可怕,都隨着王伯伯的話兒逐步地緊張下來,他們都像要爬起來,都像要再跑到前線去和敵人拼命,替王伯伯復仇。可是,他們一轉眼看見王伯伯更加傷心地在抽噎,他們便一齊都和緩下來了。他們都用着溫和而又激盪的話兒來給王伯伯寬慰:
“你老人家不要再傷心喲!老伯伯,那班東西全不是人呀!比豺狼比虎豹還要貪殘呢。你老人家儘管放心,我們正在那兒要他們的命!我們的弟兄們都在那裏給你老人家復仇。老伯伯啊!安心些吧!反正,這個世界有了他們就沒有我們,我們一天不將他們打下來,我們便一天不想在人間過活。你老人家放心吧!將來的世界一定是我們的啊!……”
“唔!……”
王伯伯深深地感動着。他今朝才明白過來。
他放心了。他知道兒孫們並沒有和壞人一夥兒。
王伯伯每天都要到弟兄們這兒來玩,弟兄們也都能將他當做自己的親爺爺看待。他安心極了。雖然,他還有可能紀念的田園,值得憑弔的被焚燒的屋子,然而,現在他還不能夠回去,因爲那斑密的槍聲還可以聽得出來
拍拍拍!……格格格格格!……
他只能耐心地和弟兄們廝混着。
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雨聲剛剛停住着,前線的槍聲又突然地加急起來。機關槍聲,夾着新奇的大炮聲,像巨雷一樣——
轟!轟!……
傷着的弟兄們都爬起來了,關心着前線。他們猜疑着:在雨後,忽然會有這許多連珠似的大炮聲音,多少是總有些蹊蹺的。電網裏面的人們決沒有這麼多,這麼大的炮彈,自家這邊弟兄們更加沒有。這一定是……
轟!轟!轟!……
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猜得着。每個人的心兒都吊起來了。這大炮,這大炮……
猛然地——
有一個騎馬的弟兄,從前面敲門進來了。他大聲叫道:
“受傷的弟兄們,你們都趕快收拾。英日帝國主義的兵艦都趕着參加進來了!我們今晚怕要退,退……退回瀏陽!”
“入你的媽呀!……”
每一個受傷的弟兄都不顧苦痛地爬將起來。咬緊着牙齒,恨恨地都想將帝國主義者的兵艦抓來摔個粉碎!
可是,他媽的!大家都不能動彈。
炮聲又繼續地轟了千百下。二三百個人伕跑了進來,兩個兩個地將弟兄們的竹牀擡起了。
王伯伯夾在他們中間轆轆地打轉。
“老伯伯!現在敵人請了外國人的兵船大炮來打我們了!我們不幸敗了下來,我們就要走啦!你老人家同不同我們去呢?”
“……”
王伯伯沒有回答。他實在是有些舍不下他的那些田園,和那燒焚得不知道成了一個什麼樣兒了屋子。他站着。他的心兒不能決定下來。
停停一會兒,弟兄們終於開口了:
“那麼你老人家不去也得。不過,我們可不能留着久陪你老人家,再會吧!老伯伯喲!再會!再會!……”
外面差不多天亮了。王伯伯望着百十個弟兄們的竹牀和那個仁慈的老人的背影,他撲撲地不覺得吊下了兩行眼淚來。
他又連忙地趕了幾步。可是,地上非常溼滑,走一步幾乎要跌一交,等他用力地站定了腳跟之後,巴巴地已經趕不及了。
他想:
“也罷!我反正不能放心我的田園和屋子,不如回家中看看再說吧!”
五
禁錮了三天,經過無數次的盤問和拷打,王伯伯才被認爲“並非亂黨”,從一個叫做什麼部的“行轅”中趕將出來。
他一步一拖地,牙齒兒咬得鐵緊。他忍着痛,手裏牢牢捻着那張叫做“良民證”的紙頭。
路上還遺落着一些不曾埋沒的屍首,和無涯的血跡。王伯伯也沒有功夫去多看,就急速地奔回來。
屋子呢?
他瞧,全部都塌了,煙黃的只剩了一堆瓦礫。他又連忙跑到田中去一看,穀子也全數倒翻下來,大半都浸在水裏,上面還長出着一些些黃綠色的嫩芽。
“什麼都完了啦!……”
他叫着。他再用手兒捧上了一些來看,沒一顆穀子沒有長芽的。他又急的要發瘋了。他還有什麼辦法呢?挨着不和兒子們一道去,又留着不和那班弟兄們一塊兒走,都是爲的不能丟下這些黃黃的穀子和那所小的瓦房。現在,什麼都完了啦!他吃着驚恐和禁錮,他受着拷打,結果他還是什麼都落了空,他怎麼不該發瘋呢?
他蹲着,傷心地瞧着焚餘的瓦礫和田中的谷芽。他真的再想放聲痛哭一陣,可是,他不能哭呀!僅僅乾號了幾聲,因爲他的眼淚已經幹了。
再爬起來看着,遠遠地,新河鎮上已經沒有了半家人家。他有心地走到撤了的擺渡亭那邊去望一望。四個“四百米遠”的灰白的字兒仍舊還在那裏。
瞧將過去:
是河。是洋鬼子的兵船。
再瞧過去:
天哪!那個橫拖着像一條蛇的東西,不就是叫做什麼“電網”的嗎?王伯伯轉着憤怒的眼光瞧着它。他想跑過去用個什麼東西將它搗碎!真的呀!假使這回沒有這個叫做什麼“電網”的撈什子東西,他全家決不會弄成這個樣子。那班弟兄們也會平平安安地進了城,同上一回一樣,那多麼好啊!現在,他媽的,一切都完了啦。一切都毀在這個鬼東西的身上。他再回頭來瞧瞧洋鬼子的兵船,他的心裏又記起了那晚上的大炮,他恨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連忙跳下碼頭來,他想到河中去和這鬼東西拼命。可是,渡船兒不知道被人家搖到哪裏去了。
無意識地,他又折回上來。
“今晚上到哪兒去落腳呢?”
一下子,他想到了這麼一個問題,因爲天氣已經漸漸地黑將下來了。他再回頭向新河鎮上一望,那兒好像還有人們蠕動似的。
他走過去。那兒的人們也在走將過來。
“哎呀!蔡三爹,你還在這兒嗎?”王伯伯喜的怪叫起來。
“王國爹,你也回來了呀?”
蔡師公也很驚喜的。他們立時親近着。還有張三爹,李五伯伯,……
“你躲在哪兒呀!”蔡師公說。
“說不得啊!媽媽的,這回真是……唉!三爹,你呢?”
“也危險啦!一氣兒真說不了。我現在還住在張三哥那兒。”
“那麼張三爹呢?”
“我們可幸虧天保佑,打仗時還在木排上,還在湘潭。”
“現在呢?你的排停在哪兒?”
“剛剛纔流到猴子石口。”
“他們打得厲害嗎?”張三爹問。
“那才真正傷心啊!……”
散亂的談着,每個人都懷抱着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漸漸地走,漸漸地談,他們不知不覺地談到谷芽子上面去了。
“那怎麼辦呢?三爹,通通長了芽啦!”
“是呀!我也是爲這個來的。張哥排上的客人想要,割下來熬酒。”
“谷芽酒好呀!那麼,我的這些也給他買去吧!”
王伯伯聽到有人肯出錢買發了芽的穀子,他立時歡喜起來,他和蔡師公懇切地商量着。他決計將自家田中的谷芽統統賣了,只要多少能有幾個錢兒好撈。
蔡師公點頭答應着。他們一同回來到木排上。又和排客們商量了一回,結果排客們都答應了。一元錢一畝的田,由排客們自家去割。
王伯伯的心中覺得寬鬆了一些。夜晚他和蔡師公互相交談着各自逃難的情形。
“多勇啊!那班人。”蔡師公說,“他們簡直不要命啦!我躲在那山坡邊瞧着。那邊沒有河,他們便一層一層爬過來對電網衝啦!機關槍格格格格格的!他們衝死的多啊!都釘在電網上……後來,又用篙子跳,跳,跳!……”
蔡師公吞了一口氣,接着說:
“後來,我又到銀盆山這邊來了。那班人請我,是請呀!他們真客氣!請我替他們擡傷兵送到紅蓮寺,我擡了幾十個,後來,他們請我吃飯,後來,又給我一些錢……後來打得更厲害!後來又用牛衝!……後來又落雨,響大炮!……後來他們退了。……後來我被抓到一個叫做什麼部!……後來要打我的屁股!後來又給我一張什麼‘良民證’,後來放了,後來,……真是兇啊!後來,狗季子他們幾個年輕的還關在那裏!……”
“那麼你領了‘良民證’回來,就到了他們這木排上嗎?”
“還早呢!我還到了姑姑兒廟,那裏都是團防局的人。天哪!他們抓得多哩。聽說有幾百,統統是那班人。而且都是女的,小孩子也有。……他媽的!後來,我纔到這木排上。後來,又到鎮上來,後來,我見了你了。……你躲在哪兒呀?”
蔡師公說了一大串,有時候還手舞足蹈地做着一些模樣兒。王伯伯聽得癡了。
“喂!你躲在哪兒呀?”
“我嗎?唔!我是……唉!二十塊錢啦!……火啦!……關了三天啦!……他媽的!唉!……”
王伯伯也簡單地告訴了蔡師公一些大概。他們又互相地太息了一回,才疲倦地躺在木排上的小棚子旁邊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晨,王伯伯再三地和排客們交涉,水谷芽居然還賣到了十來元錢,他喜極了。他帶着排客們到田中來交割。自家又去木排上花六七元錢買來一個現成的小棚子。也是由排客們替他擡着,由小排船送到這新河鎮來的。棚子是架在離原來被焚燬的瓦屋地基足有十來丈遠。棚子門朝北。因爲他想到:那塊燒掉了屋子的地基,真是十分不吉利,再將棚子架在原地方一定更加不吉利。棚子們呢?他不能再朝南呀!那兒,……那兒他一開門就會看見那個叫做什麼鬼名兒的電,電,電……
他真的不想在記起那個鬼東西的名字啊!
一切都安排好了。鍋兒,小火爐兒,小木板牀,……蔡師公也跑來替他道過賀。
他又重新地安心下來。
他想着:
“假如媳婦兒孫們都還能回來,假如自家還能拼命地幹一下子,假如現在還趕忙種些養麥,假如明年的秋天能夠豐收!……”
六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棚子裏的生活又將王伯伯拖回到無涯的幻想中。他自燒自煮地過着。他懸望着兒媳們還能回來,他佈置着冬天來如何收養麥。……他打聽到那班弟兄們退得非常遠了,今後也再沒有什麼亂子來擾他了。
他是如何地安心啊!
過着。沒事將門兒關起來。一天,兩天,……
一個陰涼的下午,小棚子外有一點兒“橐橐”的敲門聲。
“這一定又是蔡師公。”
王伯伯的心裏想。他輕悄地打開小門兒準備嚇蔡師公一跳。
“王國爹好呀?”
王伯伯一看:——
劉保甲!
他的心兒便立刻慌張起來。這個傢伙一來,王伯伯就明白:必無什麼好事情商量。本能地,他也回了一句:
“好呀!”
“你這回真正吃虧不小啦!”
“唉!……”
“現在鎮上已經來了一班賑災的老爺,他們叫你去說給他們聽,你一共損失了多大一個數目兒。他們可以給你一些賑災錢。”
“賑災錢?”
王伯伯的心兒又是一怔。這個名目兒好像聽得非常純熟似的。他慢些兒記着:有一年天干,又有一年漲大水,好像都曾鬧過那麼些玩意兒。有一年他還請過那些委員老爺們吃過一碗麪,他也向那些委員老爺們叩過頭。結果,名字造上冊子了,手印兒也打了,而“賑災錢”始終沒有看見老爺們發下來。現在,又要來叫他去打手印,上冊子,他可不甘心了。然而,他還是非常低聲地對劉保甲爺說:
“劉爺,請你對老爺們去說一聲,我這兒不要賑災錢。我現在還生毛病,不能夠出去。”
“那不行呀!老爺們等着哩!要不然,他們就派兵來抓!”
王伯伯的心裏一驚:
“那麼我同你去一回吧!不過,‘賑災錢’我是沒有福氣消受的。”
劉保甲斜瞅了他一眼:
“那麼,走呀!”
王伯伯的腳重了三十三斤,他一步一拖着。
看看,那兒還站了很多很多的人,蔡師公,王定七,楊六老倌,……
“你叫什麼名字?”
“王國六。”
“幾十歲呢?”
“今年五十五。”
“住在哪兒?”
“前面!”
“匪徒們燒了你多少房子?”
“……”
“怎麼?說呀!”
“他,他,他們沒有燒,燒我的房子呀!”
“那麼,你的房子是什麼人燒的呢?”
“……”
“說呀!”
王伯伯的嘴巴戰了一下:
“是官,官,官兵呀!”
“混賬!”老爺們跳將起來,“你這個老東西胡說八道!你,你,你發瘋!”
王伯伯嚇的兩個腿子打戰。老爺們立刻迴轉頭來,向另外一個寫字的先生說:
“老李!你記着:王國六,瓦屋三間,全數燒燬。損失約二百元上下!……”
隨即便迴轉頭來;
“王國六!你自家去寫個名兒。”
“我,老爺!不會寫字的。”
“打個手印。”
王伯伯很熟習地打了一個手印。
“還有,王國六,你家裏被匪徒殺死幾多人?”
“人,人,沒有。”
老爺們又迴轉頭來:
“老李,你再記:王國六家,殺死三人,一子,一孫,一媳。”
“老爺,沒有呀!我的兒子,媳婦,孫兒都沒有死呀!”
“混賬!不許你說話!”
“老爺啊……”
王伯伯再想分辯,可是,老遠地:——
大大帝!大大帝!……
大家都回過頭來一看:
一大隊團防兵押解着無數婦女和孩子們衝來了。在殘磚破瓦邊,一羣一羣地叫她們跪着。
大家都癡了!王伯伯驚心地一看,媳婦和兩個孫兒好像都跪在裏面似的。他發狂地怪叫起來:
“哎呀!……”
可是,機關槍已經格格格地掃射了!
屍身一羣一羣地倒將下來。王伯伯不顧性命地衝過去,雙手拖住兩個血糊的小屍身打滾!
停停。
委員者爺們都從容地站起來,當中的一個眉頭一皺,便立刻吩咐那個攜着照相機的夥計,趕快將照相機架起。
“拍呀!拍呀!多拍兩三張,明兒好呈報出去。”
那個寫字的李先生也站將起來了。他像有些不懂似的。他吃吃地問:
“這照拍下來有什麼用呀?……”
“傻子!”
委員老爺回頭來一笑,嘴巴向李先生努了一下。李先生也就豁然明白過來。
委員老爺便吩咐着劉保甲說:
“你趕快去!叫兩個人來,將那個昏在死屍中的老頭兒擡起,送回他自家的茅棚子裏去。”
七
不知道什麼時候,王伯伯甦醒過來了,他也不知道怎麼會回到這棚子裏來的。他記着,……他哇的一聲叫起來,口裏的鮮血直淌。
又昏昏沉沉地過了一些時候,他才真正地清醒了。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呀!……”
他可沒有再喊天。他想着:他還有什麼希望呢?穀子,房子,畜牲,傢俱,而且還有:——人!
他覺得他已經全沒有一點兒希望了,連菩薩也都不肯保他了。尤其痛心的是那被野獸吞噬去的兩個孫兒。
一切都完了!
他勉強地爬起了,解下自家牀角上的一根麻繩來,挽個圈圈,拴在棚子的頂上。
他把一條小凳子踏住腳,又將自家的頭頸骨摸了兩摸,他想鑽進那個圈子中間去。
“鑽呀!”
他已經把頭兒伸過去了。可是,突然地,他又連忙將它縮回來。他想:
“這真是不值得啊!他媽的,我今年五十五歲了,還能做枉死鬼嗎?我還有兩個兒子呀,我不能死!我是不能死的!”
他立刻跳下了小凳子。將心兒定了一定,他完全明白過來了。
“是的,我不能死。我還有兩個那樣大的孩兒,我還有一羣親熱的兄弟!……”
於是,第二天,王伯伯背起一個小小的包袱,離開了他的小茅棚子,放開着大步,朝着有太陽的那邊走去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上午十一時,脫稿於上海
(選自《葉紫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