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回忆和思想很迅速地变为想象。

  我想:“那个在第二辆车上不住叫喊着的,喜欢出主意的人也许是个农人吗?他身体很结实,腿儿很短,正仿佛我们家里那个管酒食的老人费道尔·菲里潘奇。”我就在脑海中浮现出我们家里的大楼梯和五个仆役,他们正在那里气吁吁地从小房里搬出钢琴来;又看见菲里潘奇掳起袖口,手里拿着一个琴上的脚板,跑在大家前面,开着门栓,在那上面盖着手巾,站在那里,挡着别人,自己嘴里却还急匆匆,不住地喊道:“前面的人好好抬着。升上去,升上去,留心着门。这就对了。”屋内有个园丁正抬着琴的栏杆,用力过猛,脸儿都涨红了;当时他就说:“菲里潘奇,那么请你来抬吧。”可是菲里潘奇依旧忍不住,依旧要叫喊着出主意。

  当时我就想:“这是什么意思?他以为他可以很好地处理公共事情,或者他很喜欢上帝能给他这种自信的辩才,所以很高兴去使用这种辩才吗?也许是这样的。”我又看见一个湖泊,还有几个疲乏的仆役在没膝的水中拉着鱼网,又是那个菲里潘奇在岸边跑着,对着大家喊叫,等到快要捡鱼的时候,才下水去一趟。那时候正是七月的正午。烈日高照,我正在花园中刚割完的草上散步;那时候我年纪还很轻,心里边总有点不知足和进取的念头。我走到湖泊旁边,在野蔷薇花和橡树林中间躺下去,这是我一直都很喜爱的一块地方。我一边躺着,一边从野蔷薇树的红树干那里,眺望那干燥的土地和蔚蓝色明镜似的湖面,不由得产生一种自得和忧愁的情感。围着我的都很美丽,而这种美景使我受到一种强烈的影响,觉得我自己也是很好的,而唯有一件事情令我发愁,那就是没有人对我产生一丝惊奇之心。这时,天气正在最热的时候。我打算闭着眼睛睡一下,可是那讨人厌的苍蝇竟不给我片刻的安宁,总聚在我附近,嗡嗡地从额上飞到手上。蜜蜂也离我不远,成群地飞着;黄翼的蝴蝶从一棵草上移到另一棵草上,露出疲劳的样子。我往上一看,眼睛都刺痛了,阳光在树叶缝里透过来,让我觉得越发炎热了。我便用手巾遮着脸,这样却感觉闷得很,苍蝇仿佛都黏在那出汗的手臂上面。雀儿躲在蔷薇树的深处。一只雀儿跳到地上来,离我一尺多远,两次假装着使劲啄那土地,一会儿又啾啾叫着,向天上飞去;还有一只雀鸟也夹紧着尾巴,跳到地上来,一会儿也似箭一般,跟着第一只鸟飞去了。听见湖泊那里砧上击衣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又听见洗浴的人的笑语声和分水声。离我很远,一阵风吹在橡树梢上,慢慢地吹过来,一会儿吹动了地上的乱草,一会儿野蔷薇树的叶子也摇摇欲动,打在枝上;良久,一阵新鲜的微风才吹在我身上,揭起手巾边儿,从汗淋淋的脸上撩过。手巾一揭起来,苍蝇就趁着这个机会,飞过来,冒冒失失打在我潮湿的嘴上。有一根枝干又触着我的背。心里想着这个决定,睡不着,不如去洗澡。正在寻思的时候,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恐慌的妇女说:“哎哟!这可怎么办呢?一个男人也没有!”

  我听着这话,赶紧跑到太阳地里,看见一个仆妇叹着气,从我面前跑过,当时我就问她:“什么事,什么事?”不料她仅只看了我一下,又向四围望了一望,摇着手,又跑开了。一会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子玛德邻一手捧着从头上掉下来的手巾,连跑带跳地向湖畔奔去。两个姑娘也互相携着手跑来;10岁的小孩穿着他父亲的衣裳,也急急地跑过去。

  我又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情?”

  “乡下人溺水了。”

  “在哪里呢?”

  “在湖泊那里。”

  “哪一个乡下人?是我们的吗?”

  “不是,是过道的人。”

  说话的时候,马夫意温拖着双大靴在草地上跑着,奔向湖泊那里去,肥胖的管事约阔甫也喘着气跑来,我就跟着他们跑过去。那时候我心里产生一种感情,那种感情仿佛对我说:“快跳进水里,拉那个乡人出来,救他的命,那么人家对你刮目相看了。”

  一群仆役聚在岸旁,我便向他们问:“在哪里,在哪里?”

  一个洗衣妇正在扁担上收拾衣裳,当时就说:“就在那边,水深的地方,在岸那边,离浴所不远。我眼看他沉入水里;忽然伸出头来,忽然又沉下去,一会儿又伸出头来,悲悲切切地喊道:‘我掉水里啦,啊哟!’喊着又沉下去了,只看见水泡在那里乱动。那时候我才看见一个乡人沉水了。所以我就喊叫起来。”

  洗衣妇一边说着,一边把扁担放在肩上,离开湖泊,从小道上走远。

  那个胖子约阔甫叹了一口气,很凄惨地说:“真是罪过啊!现在已经设立了警署,可是竟然没有一点防护的设施。”

  这时候有个乡人背着一把镰刀,穿过围在岸上的一群老少男女,把镰刀挂在灌树枝上,慢慢地脱去靴子。

  我也打算跳下水去,做些惊人的事业,所以不住地问:“在哪里?他沉在哪里了?”

  但是人家给我指那湖泊光滑的平面,微风吹过,起了一层细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掉下水去;水总是很平滑,很美丽,很冷淡地站在那里,日光照着,放出金黄色,我觉得我竟不敢做这件事情,并且这事也不能够叫人惊奇,而且我最不善长游泳;可是那个乡人把汗衫从头上脱下来,立刻跳到水里。许多人都过去看着他,露着希望和麻木的神气;不料他刚下到水齐臂膀的地方,就慢慢地回来,穿上汗衫,因为他并不会游泳。

  闲人渐渐聚拢过来,圈子越聚越大,妇女们都互相携手张望,但是这一大堆人里竟没有一个肯下去救人。有些刚跑来的人出了些主意,也就只是叹息着,脸上露出恐惧和失望的神情;其中最早来的几个人,有的站乏了,便坐在草地上面,有的也就回去。那个老婆子玛德邻问她女儿把火炉门关了没有;那个穿父亲衣裳的小孩不住地向水里投石子。

  忽然,菲里潘奇的一只叫作脱莱作卡的狗在山下跑过来,一边狺狺狂吠,一边屡次回头看望,露出疑惑的神气;菲里潘奇自己也就跟在后面,从山上跑下来,嘴里不知道在那里嚷些什么话。

  他一边跑着穿衣裳,一边喊道:“你们站着做什么?人快要淹死了,他们还站在那里!快取一根绳子来!”

  大家都望着菲里潘奇,既露希望,又面露恐惧;但见他一手撑在一个仆役肩上,一手在那里脱靴。

  有人对他说:“就在那边,那个人站立的地方,灌树的右面。”

  他答道:“我知道了,”便皱着眉头,仿佛回应那妇女群中所表现的惭愧的意思;当时他脱去汗衫和十字架,交给正站在他面前的园童,自己就迈开大步向湖畔走去。

  脱莱作卡很疑惑他主人这般匆忙的举动,究竟为什么,站在人群中间嗅了几下,吃了几根岸边的小草,便看着他主人,忽然很高兴地吠了一声,跟着他主人一块儿下水去了,那时候浪花纷飞,溅在岸上许多人的身上;菲里潘奇很勇敢地挥着两手,背脊起伏不已,猛向对岸游去。脱莱作卡喝了几口水,赶紧回转过来,站在众人旁边,抖去身上的水。那时候菲里潘奇已经游到对岸,两个车夫跑到灌树那里,拉着绕在棒上的鱼网。菲里潘奇忽然伸出手来,却屡次没入水中,每次都从嘴里放出水泡,四处的人喊着问他,他并不回答。后来他走到岸上来,我望见他只在那里理那鱼网。网儿拉出来,但是里面除去污泥和几条小鲋鱼以外,竟什么也没有。等到又拉出鱼网的时候,我已经移到那一面去了。

  但听见菲里潘奇下命令的声音,湿绳击水的声音和恐惧的叹声。击在右翼上的湿绳蒙着许多草儿,慢慢的从水里拉出来。那时候菲里潘奇喊道:“现在一块儿拉呀!使劲呀!”

  其中有一个人说:“兄弟们,里面一定有些什么,拉着很重呢。”

  一会儿草间两三个鲋鱼跳跃着,网也慢慢压着青草,拉上岸来。但见水淋淋的网里有一种白色的东西。于是在死静时,人们发出一阵不高的叹气声,使人感觉恐怖。

  只听见菲里潘奇果决的声音说:“拉呀,使劲地拉呀!”,一会儿那个溺水的人就被许多人拉到灌木旁边。

  到这个时候,我忽然遇见我那慈善的老伯母,但见她身上穿着丝绸衣服,手上撑着华美的太阳伞,——这把伞仿佛和这个恐怖的死景不合宜,——脸上带着一副凄凉欲哭的神气。她一见我,就对我说:“我们走吧!唉,这个真可怕呀!但是你总是一个人去洗澡,游泳。”她说这话,带着种母爱的自私心;我一听,顿时感受着一种忧愁的情感。

  那时候记得太阳正炙热地烤着干燥的田地,并且在池湖的镜面上游戏着,大鲤鱼在岸边跳跃着,湖中小鱼成群地游泳,一只鸟在天空中飞过,繁茂的白云聚在地平线上,鱼网拉起时带着岸上的污泥渐渐地飞散开来了,我在堤上走着,又听见湖畔击砧的声音。

  这个击衣杖响着,仿佛两个杖合在一起打击所发出来的洪声一样响,这种声音使我难受,使我沉痛,因为我又知道——这个击衣杖就是一只铃,而菲里潘奇又不让它发出声音来。这个击衣杖正仿佛拷问的器具一般,压着我那挨冻的腿,——于是我就醒了。

  我醒来,其实是因为我那辆车跑得太快,并且我耳边仿佛听见有两个人在那里说话。一个是我车夫的声音,他说:“意格拿司卡,你把这位乘客接去,——你总是自顾自地走路,我却白白地追着你,让你来接他。”那个意格拿司卡的声音说:“难道我原意接那位乘客吗?……你能给我半个‘司托甫’吗?”(译者按‘司托甫’是量流质的容器名,农人用以代币;下文‘阔苏司卡’亦同性质,但比‘司托甫’的量略小。)

  “唔,怎么能半个‘司托甫’呢!……一个‘阔苏司卡’就差不多了。”

  “阔苏司卡!为了一个阔苏司卡,便把那些马压坏吗?”

  我张开眼睛一看,依旧是一片白蒙蒙的雪,依旧是这个车夫和这几匹马,可是在我们车旁边又看见一辆雪车。原来我那辆车已经赶到意格拿司卡那辆车旁边,在那里并排行着。其他车里有人劝意格拿司卡少半个阔苏司卡,不必和他换,可是他竟不听这些话,把车子停下来说:“搬过来吧,这真是你的运气。走到明天,不过得一个阔苏司卡。行李多不多呢?”

  我那车夫就很高兴地跳到雪地上来,向我鞠躬,请我搬到意格拿司卡那辆车上去。我满口答应下来;那个胆怯的乡人不由得异常满意,说不出那感谢和喜悦的神气;他朝着我,阿莱司卡和意格拿司卡鞠了好几回躬,道了许多声谢。

  他说:“唔,天保佑呀,要不然走了半夜,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老爷,他能够把你老人家送到,我那几匹马已经很疲乏了。”说着,他就欢欢喜喜地搬起行李来。

  当他们搬运东西的时候,我顺着风走到第二辆雪车那里去。那辆车许多地方已经被雪盖住,而在迎风挂着毛织物的地方积雪尤多。老人伸着腿躺在里面,那个爱讲话的人依旧在那里讲他的故事。但听他说:“在那大将军借着国王的名义来到监狱见玛丽亚的时候,玛丽亚对他说:‘将军!我用不着你,也不能够爱你,你也绝不是我的情人;我的情人就是那个亲王……’”说到这里,他一看见我就停住了,抽起烟来。

  那个出主意的人就对我说:“老爷,你要听故事吗?”

  我说:“你们真有趣,真快乐呀!”

  “不过解闷罢了!这样可以不发愁。”

  “你们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这个问话,我看车夫听着都不大喜欢。当时那个出主意的人说:“谁能够辨别这是什么地方呢?也许已经走到卡兰梅克人这里了。”

  我问:“这可怎么办呢?”

  他露出不满意的神气说:“有什么办法呢?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也就完了。”

  “如果马站在雪里都走不出去,那怎么办呢?”

  “什么!这也不要紧。”

  “能冻死吗?”

  “肯定会的,因为现在看不见一点草堆;这样说,我们肯定已经走在卡尔梅克人的地方了。现在第一件事情应该看一看雪。”

  老人哆嗦着说:“老爷!你还怕冻死吗?”

  他说这句话,虽然带着点嘲笑我的意思,但是可以看出他已经哆嗦得利害。

  我说:“是,觉得很冷了。”

  “唉,老爷!你应当像我这样说:不冷,不冷,说着还要跑着——那你也就可以暖和了。”

  那个出主意的人说:“关键是,怎样跟着这雪车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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