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第七章 封建制與革命

  一 長輩

  在地牢的方形氣窗旁邊,磚地上放著一盞燈。

  地上還有滿滿一罐水、配額麵包和一捆稻草。地牢是在岩石上挖成的,因此囚徒如果異想天開地點燃稻草也是白費力氣,牢房不會起火,囚徒自己卻會窒息而死。

  當牢門在鉸鏈上轉動時,侯爵正在牢房裡踱步,像所有被關進籠子的猛獸一樣本能地來回走動。

  他聽見牢門開了又關上,便抬起頭。地上那盞燈正在他與戈萬之間,正面照著這兩人的臉。

  他們相互瞧著,在逼視下一動不動。

  侯爵大笑起來,喊道:

  「您好,先生。我有多少年沒機會見到您了。謝謝您大駕光臨。我開始厭煩了,正想找人談談呢。您的朋友們在浪費時間。什麼驗明正身,什麼軍事法庭,這些規矩太費事了。要是我,就會直截了當。我這是在自己家裡,請您進來。怎麼樣,您對目前的事怎麼看?很古怪,對吧?從前有一位國王和一位皇后,國王就是國王,皇后就是法蘭西。有人砍下國王的頭,將皇后嫁給了羅伯斯比爾,這位先生和夫人生下一個女兒,叫作斷頭臺,明天上午我大概就要結識它了,我將十分高興,和見到您一樣。您是為這事來的吧?您是不是升官了?您當了劊子手?如果這是一次簡單的友好拜訪,我心領了。子爵先生,您可能忘記什麼是貴族吧。那好,這裡就有一位貴族,就是我。您好好看看。他是個怪人,他相信天主,相信傳統,相信家庭,相信祖宗,相信父輩的典範,相信忠誠與正直,他對君主盡忠盡責,他尊重古老的法律,他相信美德與正義,他會高興地讓人槍斃您。請您坐下來,當然是坐在石地上,因為這間客廳裡沒有安樂椅。不過,在汙泥裡生活的人坐在地上也無妨。我這樣說不是想冒犯您,因為我們稱作的汙泥,就是您所謂的民族。您總不至於要求我高呼自由、平等、博愛吧?這裡原先是我家裡的一間房,從前爵爺們將鄉巴佬關在這裡,現在卻是鄉巴佬將爵爺關在這裡。這種幼稚無聊的事就叫作革命。再過三十六小時我大概就要被砍頭了,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妥。不過,如果你們講點禮貌,本該把我的鼻菸盒拿給我,它在上面那間鏡子大廳裡,您小時候在那裡玩耍過,還在我膝上蹦跳哩。先生,我告訴您一件事,您是戈萬,而且,奇怪的是,您血管裡流的是高貴的血,沒錯,和我一樣的血,這血使我成為體面人,卻使您成為無賴。各有各的特點。您會說這不能怪您,但也不能怪我吧。當然,有人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惡棍,這是由於他周圍的氣氛。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做事輕率,革命像是蕩婦。你們所謂的罪大惡極者其實最清白無辜。一群傻瓜!首先就是您。請允許我向您表示佩服。是的,像您這樣的小夥子,在國內是有身分的貴族,可以為高尚事業拋灑高貴的血,您是這個戈萬塔的子爵、布列塔尼王公,可依法成為公爵,還可繼承法蘭西重臣的爵位,這是凡有常識的世人夢寐以求的,但您卻樂於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敵人把您看作無賴,朋友把您看作傻瓜。對了,替我向西穆爾丹神甫先生致意。」

  侯爵從容不迫地侃侃而談,像素有教養的人那樣心平氣和,眼光明亮而安詳,兩手插在小口袋裡。他停頓了一下,長長地吸一口氣又接著說:

  「我不向您隱瞞,我曾盡力想殺死您,三次親自將炮口對準您。我承認這有點失禮,可是,以為在戰爭中敵人會向我們討好,那才是輕信胡言亂語呢。我們在打仗,我的侄孫先生。到處是燒殺。國王也被殺了。多美妙的世紀!」

  他稍稍停頓,又說:

  「當初要是把伏爾泰吊死,送盧梭去服苦役,那麼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呵!文人是多大的禍害!你們責怪君主制什麼呢?不錯,皮塞爾神甫〔註:原為法官,後為神甫,因反對宮廷與僧侶而入獄。〕被送回科爾比尼修道院,但他可以挑選馬車,還可以在路上耽擱;至於你們的蒂通先生〔註:法國作家。〕,對不起,他行為放蕩,在參加巴里斯副祭事的聖跡以前還逛妓院,他從樊尚城堡被押到皮卡爾底的阿姆城堡,那地方確實相當糟,所以你們不滿,我還記得,當時我也喊叫,和你們一樣傻。」

  侯爵拍拍口袋彷彿在找鼻菸盒,接著又說:

  「但沒有你們那樣壞。我只是說說而已。後來偵查訴訟界發生了叛亂,接著哲學家先生們也加了進來。作品被焚燒但作者卻安然無恙。宮廷陰謀家也插手了,還有形形色色的糊塗蟲:杜爾哥、凱斯內、馬爾澤爾布〔註:杜爾哥,曾任財政總監;凱斯內,經濟學家;馬爾澤爾布,政治家。〕、重農主義者,等等等等,於是便鬧哄哄地爭吵起來了。一切都是由那些蹩腳的詩人和作家挑動起來的。百科全書!狄德羅!達朗貝!呵!十足的廢物!普魯士國王那樣出身高貴的人居然也上當!要是我,我會將耍筆桿的統統消滅。呵,我們這些人是伸張正義的。瞧這牆上還留著車輪刑的痕跡。我們可不開玩笑。不,不,不要那些破作家!有阿魯埃〔註:伏爾泰原名弗朗索瓦.瑪利.阿魯埃。〕就有馬拉;有胡寫瞎編的作家就有行凶殺人的惡棍;只要有墨水,就會有造謠誣衊;只要有人拿鵝毛筆,無聊的蠢話就會導致殘酷的蠢事。書本導致罪惡。Chimere這個字有兩個意思,一是空想,一是怪物。你們空話連篇,大談什麼權利?人的權利!人民的權利!多麼空洞、愚蠢、異想天開、毫無意義!而我呢,我說:科南二世的妹妹阿瓦茲將布列塔尼伯爵領地作為嫁妝給了南特與科爾努阿伊的奧埃爾伯爵,奧埃爾後來將王位傳給阿蘭.費爾岡,費爾岡的侄女後來嫁給了羅什絮爾榮的領主黑阿蘭,並生下小科南,這個小科南便是我們的先輩居伊或戈萬.德.圖阿爾的祖父,我講的這件事一清二楚,這就是權利。而您的那些怪人、壞蛋、鄉巴佬,他們說的權利是什麼呢?是武神和教君!多麼可怕!呵!這些無賴!我為您難過,先生。您屬於布列塔尼的高貴血統,您和我的祖先都是戈萬.德.圖阿爾,我們還有另一個祖先,就是著名的德.蒙巴宗公爵,他曾任法蘭西重臣,榮獲勳位,曾參加圖爾郊區戰役,在阿爾克戰役中負傷,後任王宮犬獵隊隊長,八十六歲時在圖蘭的庫齊埃家中去世。我還可以談談德.拉加爾納什夫人的兒子德.洛迪努瓦公爵,談談克洛德.德.洛林,他是德.謝弗勒茲公爵,談談亨利.德.勒農庫爾,談談弗朗索瓦茲.德.拉瓦爾─布瓦多凡,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先生您榮幸地成為傻瓜,而且執意要與我的馬夫為伍。您聽著,您還是孩子時我已是老人了。我教訓過您這個毛孩子,現在我還要教訓您。您身體長大了,人品卻墮落了。

  「自從上次見面以後,我們各奔東西,我追求正直,您卻背道而馳。呵!我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結束,但您那些朋友先生們卻是十足的無恥之徒。呵!對,多好呀,我同意,多大的進步呀!軍隊裡取消了酗酒士兵飲水三天的懲罰!還有什麼最高限價、國民公會、戈伯爾主教、肖梅特先生、埃貝爾先生,你們徹底推翻了過去,從巴士底獄直到年曆。用蔬菜代替聖徒〔註:此處指一七九三年實施的共和曆,日曆上每日的聖徒名字被取代。〕。好吧,公民先生們,你們當主人吧,統治吧,隨意行事,玩個痛快吧,不用拘束。但是不論如何,宗教仍然是宗教,君主制仍然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法蘭西古老的貴族,即使被砍了頭,也比你們高。至於你們關於皇族歷史權利的流言,我們只能聳聳肩。西爾佩里充其量只是一位名叫達尼埃爾的隱士,蘭弗魯瓦編造他是為了和鐵錘查理〔註:查理.馬特,意譯為鐵錘查理,六八六─七四一,加洛林王朝時為法蘭克王國政權的掌握者。〕找麻煩,這些事我們和你們一樣清楚。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成為偉大的王國,成為古老的法蘭西,成為井然有序的國家。首先受到尊重的是作為國家絕對君主的神聖的國王,其次是王公,再次是宮廷大臣,他們管理陸軍、海軍、炮兵,任財政領導與總監。然後是終審法官和下級司法官,再下是鹽稅官和總稅務官,最後是分為三個等級的王國警察。瞧這一切原本很好,井井有條,但你們卻毀了這一切。你們這些傻瓜什麼也不懂,你們根本不知道省份是什麼,卻將它摧毀了。法蘭西的特點代表大陸的特點,法國的每一個省都代表歐洲的一種美德;在皮卡爾底省是德國的坦率,在香檳省是瑞典的慷慨,在勃艮第省是荷蘭的靈巧,在朗格多克省是波蘭的勤奮,在加斯科涅省是西班牙的嚴肅,在普羅旺斯省是義大利的智慧,在諾曼第省是希臘的敏銳,在多菲內省是瑞士的忠誠。你們對此一無所知,卻破壞、粉碎、摧毀、消滅了這一切,而且像野獸一樣不以為恥!呵,你們不要貴族!很好,你們再沒有貴族了。你們盡可死心,再沒有騎士,再沒有英雄了。再見吧,古老的高貴!你們今天能找到一個德.阿薩〔註:法國軍官(一七三三─一七六〇),為向軍團報警而自我犧牲。〕嗎?你們都怕送命。你們再也沒有豐特努瓦那些殺人以前敬禮的騎士了,再也沒有穿著絲襪參加萊里達圍困戰的戰士了,再也沒有頭戴翎飾,高傲地馳騁的軍隊了。你們是一蹶不起的人民,會遭受侵略者的蹂躪。如果阿拉里克二世再來,他再碰不到克羅維斯了〔註:五世紀,法蘭克王國的奠基人,擊敗西哥特國王阿拉里克二世。〕;如果阿布代拉姆〔註:伊斯蘭國家的酋長,入侵高盧,被擊敗。〕再來,他再碰不到鐵錘查理了;如果撒克遜人再來,他再碰不到丕平〔註:七一四─七六八,法蘭克王,孔武有力,曾戰勝撒克遜人。〕了;你們再沒有阿尼亞代爾、羅克魯瓦、蘭斯、斯塔法爾德、奈溫德、斯泰因克爾克、拉馬爾薩伊、洛古、洛費爾德、馬洪等戰役了〔註:法國在這些戰役中打敗了西班牙、日耳曼帝國、英國等等。〕。你們再不會有弗朗索瓦一世的馬里尼昂戰役〔註:法王於一五一五年在此打敗瑞士。〕,再不會有菲利普.奧古斯特的布漢戰役〔註:法王於一二一四年在此打敗日耳曼皇帝。〕,菲利普.奧古斯特一手擒住布洛尼的雷諾伯爵,另一隻手擒住弗朗德勒的費朗伯爵。你們會有阿贊古爾戰役〔註:一四一五年法國在此大敗於英王亨利五世。〕,但不會有巴克維爾先生那樣身裹旗幟去殉國的偉大旗手了。來吧!來吧!幹吧!成為新人吧!變得渺小吧!」

  侯爵停了一會兒又說:

  「可是我們要保持偉大。你們殺國王,殺貴族,殺僧侶,推翻、破壞、屠殺,將一切踩在腳下,用靴子踩碎古老的箴言,踏平王位,踐踏神壇,消滅天主,還在上面跳舞。這是你們的事。你們是一群叛徒和懦夫,根本不懂得什麼叫獻身和自我犧牲。我說完了,現在您送我上斷頭臺吧,子爵先生。我有幸是您卑微的僕人。」

  他又補充說:

  「呵!我對您講了你們是什麼人!其實這與我有何相干?我已經死了。」

  「您自由了。」戈萬說。

  戈萬朝侯爵走去,脫下指揮官的斗篷,將它披在侯爵身上,並拉下風帽遮住眼睛。他們兩人一樣高。

  「你這是幹什麼?」侯爵問道。

  戈萬提高嗓門喊道:

  「中尉,給我開門。」

  門開了。

  戈萬又大聲說:

  「我走後要關好門。」

  接著他便將驚呆的侯爵推出門外。

  我們還記得,在這間變成警衛室的低矮的大廳裡只有一盞角燈,燈光使一切顯得撲朔迷離,黑暗多於光明。在朦朧的微光下,未入睡的士兵看見一個身材高高的,身著帶有飾帶的指揮官斗篷和風帽的人從他們中間走過,朝出口走去。他們向他敬軍禮。那人走過去了。

  侯爵慢慢地穿過警衛室,穿過缺口,在缺口上碰了幾次頭,走出去了。

  哨兵以為是戈萬,向他舉槍致敬。

  他來到外面,離森林不過兩百步遠。他腳下是田野的青草,面前是空間、黑夜、自由、生命;他停下,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彷彿一個人聽從了別人的指揮,接受了這個意外,從開著的門裡走了出來,現在想看看這樣做對不對。於是不忙著往前走,而是最後再思考一下。他專心默想片刻,然後舉起右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一個響指,說道:「當然。」

  於是他走開了。

  牢房的門已經關上。戈萬在裡面。

  ※※※

  二 軍事法庭

  在當時,有關軍事法庭的一切幾乎都是由當事人決定的。仲馬〔註:法國將軍(一七六二─一八〇六)。〕曾在立法議會上提出軍事立法草案,後來搭洛又在五百人院中進行修改,然而,有關軍事法庭的法典直到帝國時期才定稿。附帶說一句,從帝國時期起,軍事法庭進行表決時必須從下級軍官開始,但在大革命時還沒有這項規定。

  一七九三年,軍事法庭的庭長本人就幾乎是整個法庭,由他挑選法庭成員,排列軍階順序,確定表決方式;他既是主人又是審判官。

  一樓的大廳曾經築有防禦工事,現在是警衛室,西穆爾丹決定把這裡作為軍事法庭,這樣一來,從牢房到法庭,從法庭到斷頭臺便可縮短距離。

  按照他的命令,軍事法庭於中午十二時開庭。法庭佈置如下:三把草墊椅,一張杉木桌,兩支點燃的蠟燭,桌前有一張凳子。

  椅子是給審判官,凳子是給被告的。桌子兩端各有一個凳子,一個是給助審員的,他是司務長,另一個是給記錄員的,他是一位下士。

  桌上有一筒紅色蠟漆,一個共和國的銅印,兩個墨水瓶,兩疊白紙,兩張印刷的告示。告示都排放在那裡,一張告示宣布的是不受法律保護,另一張告示上是國民公會的法令。

  中間的那把椅子背靠著一簇三色旗。在這個過於簡陋的時期,佈置從簡,警衛室很快就變成了法庭。

  庭長的位置在中央,正對著牢房的門。

  聽眾是士兵。

  兩名憲兵守在木凳兩旁。

  西穆爾丹坐在中央,右手是蓋尚上尉,他是第一審判官,左手是拉杜中士,他是第二審判官。

  西穆爾丹頭戴有三色翎飾的帽子,掛著軍刀,腰間插著兩把槍,臉上那塊鮮紅色的刀疤使他更顯得凶悍。

  拉杜的傷口已被包紮。他頭上纏一塊手帕,手帕上的血跡在慢慢擴大。

  中午十二時,審判還未開始。一名信使站在法庭的桌子旁邊,人們聽見他的馬在外面蹬蹄。西穆爾丹正在寫信,他寫道:

  救國委員會委員公民們:

  朗特納克已被捕,明日將被處決。

  他寫上日期,簽上名,將信紙折好,封好,交給信使,信使立刻就走了。

  接著,西穆爾丹高聲說:

  「打開牢門。」

  那兩名憲兵拉開門栓,打開牢門,走了進去。

  西穆爾丹抬起頭,抱著兩臂,看著門大聲說:

  「把犯人帶上來。」

  在開著的門拱下,在兩名憲兵中間,出現了一個人。

  這是戈萬。

  西穆爾丹一陣顫抖,驚呼道:

  「戈萬!」

  接著又說:

  「帶犯人。」

  「我就是。」戈萬說。

  「你?」

  「是我。」

  「那朗特納克呢?」

  「自由了。」

  「自由!」

  「是的。」

  「逃跑了?」

  「逃跑了。」

  西穆爾丹戰戰兢兢地喃喃說:

  「對了,這是他的城堡,他熟悉所有的出口,地牢大概與某個出口相通,我早該想到這一點。他逃掉了,而且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有人幫助他。」戈萬說。

  「幫他逃跑?」

  「幫他逃跑。」

  「是誰?」

  「是我。」

  「是你!」

  「是我。」

  「你在胡說!」

  「我走進牢房和犯人單獨待在一起,我脫下斗篷披在他身上,將風帽拉下來蓋著他的臉。他冒充我走了出去,我冒充他留了下來。我在這裡。」

  「你沒有這樣做!」

  「我做了。」

  「這不可能。」

  「這是事實。」

  「將朗特納克帶上來。」

  「他不在這裡了。士兵們見他披著指揮官的斗篷,以為是我,便讓他過去了,當時天還黑著。」

  「你瘋了。」

  「我說的是事實。」

  沉寂片刻。西穆爾丹囁嚅道:

  「那麼你該判……」

  「死刑。」戈萬說。

  西穆爾丹臉色慘白,像是被砍下的頭。他一動不動,猶如五雷轟頂,似乎停止了呼吸。他額頭上沁出一大滴汗珠。

  他用加強的語氣說:

  「憲兵,讓被告坐下。」

  戈萬在凳子上坐下。

  西穆爾丹又說:

  「憲兵,拔刀。」

  這是常見的規矩,當被告可能被判死刑時就這樣做。

  憲兵拔出刀來。

  西穆爾丹的聲音又恢復了原狀。

  「被告,起立。」他說。

  他不再以親昵的口氣稱呼戈萬了。

  ※※※

  三 表決

  戈萬站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西穆爾丹問道。

  戈萬答道:

  「戈萬。」

  西穆爾丹繼續訊問:

  「你是誰?」

  「我是北方海岸遠征隊的總指揮官。」

  「你是逃跑者的親戚或盟友嗎?」

  「我是他的侄孫。」

  「你知道國民公會的法令嗎?」

  「我看見您桌上有那張告示。」

  「你對這項法令怎麼看?」

  「我簽了這項法令,而且下令執行,是我讓人貼出這份告示的,告示下方還有我的名字。」

  「你找一個辯護人吧。」

  「我自己來辯護。」

  「說吧。」

  西穆爾丹又變得毫無表情,只是他更像平靜的岩石,而不像沉著的人。

  戈萬沉默片刻,彷彿在沉思。

  西穆爾丹又說:

  「你要說什麼為自己辯護?」

  戈萬慢慢抬起頭,但不看任何人,說道:

  「是這樣。一件事使我看不見另一件事。我身旁發生的一件義舉使我忘記了一百件罪行。一邊是老人,一邊是孩子,他們使我忘了責任。我忘了被焚燒的村莊、被蹂躪的田野、被屠殺的俘虜、被結果的傷員、被槍殺的婦女;我忘了被出賣給英國的法蘭西,我放走了謀殺祖國的人。我是有罪的。我這樣說彷彿在指責自己,其實不然,我在為自己辯護。當罪犯認錯時,他拯救的是唯一值得拯救的東西:榮譽。」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西穆爾丹問道。

  「還有一句話:我是首領,應該作表率,你們是審判官,也該作表率。」

  「你要求什麼表率?」

  「死刑。」

  「你覺得這公平嗎?」

  「而且必要。」

  「你坐下。」

  作為助審員的司務長站起來宣讀法令,首先是關於前侯爵德.朗特納克不受法律保護的決定,其次是國民公會關於對幫助叛亂分子越獄逃跑者一律處死的法令,最後是法令告示下方的幾行字,寫的是禁止對上述叛亂分子「提供幫助和支持」,「否則處以死刑」,簽名的是「遠征隊總指揮官戈萬」。

  他唸完後便坐了下來。

  西穆爾丹抱著手臂說:

  「被告注意。公眾注意聽,注意看,別說話。法律擺在你們面前。法庭將進行表決,以簡單多數作出判決。每位審判官將高聲陳述意見,當著被告的面,因為裁判是正大光明的。」

  他又接著說:

  「請第一審判官發言。說吧,蓋尚上尉。」

  蓋尚上尉似乎看不見西穆爾丹,也看不見戈萬。他垂著眼皮,眼睛死死盯住那張法令告示,彷彿它是深淵。他說:

  「法律是明確的。與普通人相比,審判官既少一點東西又多一點東西,少的是心,多的是裁判權。公元前四一四年,曼利烏斯〔註:古羅馬執政官。〕處死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他違抗命令打了勝仗。破壞紀律便要以命抵罪。而今天受到破壞的是法律,是高於紀律的法律。憐憫之心使祖國重陷於危難之中。憐憫產生了罪惡的後果。戈萬指揮官放跑了叛亂分子朗特納克。戈萬是有罪的。我主張死刑。」

  「記錄員,寫下來:『蓋尚上尉:死刑。』」

  戈萬大聲說:

  「蓋尚,你的表決很對,我謝謝你。」

  西穆爾丹又說:

  「請第二審判官發言。說吧,拉杜中士。」

  拉杜站起來,轉身向戈萬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大聲說:

  「要是這樣處理,你們送我上斷頭臺吧。我在這裡以天主神聖的名義發誓,那位老頭和這位指揮官的行為,我真希望是我做的。我看見那位八十歲的老人跳進火中救那三個娃娃,我說:好樣的,你真勇敢!我聽說指揮官從斷頭臺這頭野獸的爪下救出老頭時,我說:指揮官,你該當將軍,你是真正的人,我真服了。要是還有十字勳章,要是還有聖人,要是還有路易,我真要給你聖路易十字勳章了。呵!現在人們都成傻瓜了?我們在熱馬普、瓦爾米、弗勒呂斯、瓦蒂尼打的勝仗,難道是為了這個嗎?得說明白呀。怎麼!四個月以來,戈萬指揮官一直窮追猛打那些頑固的保皇派,用手中的刀劍拯救共和國,多爾那一仗打得多麼漂亮!你們有這樣一個人,可你們還要除掉他!不升他為將軍,反而要砍他的頭!我看這是自取滅亡!而您呢,戈萬指揮官,如果您不是我的將軍而是下士,那我要告訴您您剛才說的全是該死的糊塗話。老頭救孩子做得對,您救老頭也做得對。如果誰做了好事就上斷頭臺,那就見他的鬼去吧。我也給弄糊塗了。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嗎?我要捏一下自己看我是不是在做夢。我不明白。那麼,老頭應該讓那幾個娃娃被活活燒死,指揮官應該讓老頭上斷頭臺?來吧,送我上斷頭臺。我情願這樣。要是娃娃們死了,紅色無簷帽營就會丟臉。你們希望這樣嗎?那麼我們相互廝殺吧!我和你們一樣懂政治,我原先屬於梭槍區的俱樂部。真見鬼!我們最後都昏頭昏腦了!我總結我的看法吧。我不喜歡那些使人懵懵懂懂的事。他媽的,我們為什麼賣命?為了讓我們的長官被殺掉?這可不行,絕對不行。我要我的長官!我需要他。我今天比昨天更喜歡他。送他上斷頭臺,你們真叫我發笑。我們不要這一切。我注意聽了。你們愛說什麼請便吧。首先,這事絕對不行。」

  拉杜坐下。他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沁出了繃帶,從他的破耳朵順著脖子往下流。

  西穆爾丹轉身問拉杜:

  「你主張對被告免於處分?」

  「我主張升他為將軍。」拉杜說。

  「我問你是否主張宣告他無罪?」

  「我主張提升他為共和國第一人。」

  「拉杜中士,你贊成宣告戈萬指揮官無罪嗎?是還是不是?」

  「我贊成讓我代替他上斷頭臺。」

  「宣告無罪,」西穆爾丹說,「寫吧,記錄員。」

  記錄員寫道:「拉杜中士:宣告無罪。」

  記錄員接著說:

  「死刑一票,宣告無罪一票。一票對一票。」

  現在該西穆爾丹投票了。

  他站起來,摘下帽子放在桌上。

  他的臉色不再是蒼白或灰白。他面如土色。

  如果在場的人都躺進裹屍布裡,也不會有如此深沉的寂靜。

  西穆爾丹用低沉、緩慢、堅定的聲音說:

  「被告戈萬。訴訟程序結束。軍事法庭以共和國的名義,以兩票對一票……」

  他停住了,彷彿是一個間歇。他是在死亡前面還是在生命前面遲疑?所有人的胸部都在急劇地起伏。西穆爾丹接著說:「……判處你死刑。」

  他臉上流露出一種可悲勝利的痛苦。當雅各在黑暗中摔倒天使又乞求天使祝福時,他臉上大概就是這副嚇人的微笑〔註:《聖經舊約》雅各在夜間與天使摔跤,但不知是天使。天亮後請求天使祝福,改名以色列。〕。

  但這只是一閃而過。西穆爾丹恢復了冷漠,坐下來戴上帽子,又說:

  「戈萬,明早太陽升起時,你將被處決。」

  戈萬起立,敬禮,說道:

  「謝謝法庭。」

  「將犯人帶下去。」西穆爾丹說。

  他作了一個手勢,牢門打開,戈萬走了進去,門又關上了。那兩名憲兵手持軍刀,守在牢門兩側。

  拉杜剛剛暈倒,被抬了出去。

  ※※※

  四 在西穆爾丹審判官以後是西穆爾丹主宰

  軍營是一個蜂窩,革命時期尤其如此。士兵們身上的公民意識,像是敏捷的刺,在趕走敵人以後毫無顧忌地刺向任官。那支攻克圖爾格的英勇部隊也七嘴八舌嘖有煩言。最初,當他們得知朗特納克逃跑時,他們責怪戈萬指揮官。他們看見從牢房裡出來的是戈萬,而不是朗特納克,便好像受到電擊,不到一分鐘,消息便傳遍了軍營。於是這支小小的隊伍就議論開了:「他們正在審判戈萬,這只是裝裝樣子。誰能相信前貴族和教士呢?剛才是子爵救侯爵,待會兒是教士救貴族!」

  後來他們得知戈萬被判死刑,又紛紛議論開了:「這太過分了吧!處死我們的長官,勇敢的長官,年輕的指揮官,英雄!不錯,他是子爵,可是他成為共和派就更加了不起了!怎麼!處死蓬托爾松、維爾迪厄、蓬托博的解放者!多爾和圖爾格的勝利者!處死這個使我們戰無不勝的人?共和國在旺代的利劍?五個月來他抗擊朱安黨人,補救萊謝爾和其他人做的蠢事。這個西穆爾丹竟敢判他死刑!為了什麼?因為他救了一個救出三個孩子的老頭!教士竟敢殺死戰士!」

  在獲勝但不滿的軍營裡,人言嘖嘖。西穆爾丹周圍怨聲載道。四千人對一個人,看上去這是力量吧,其實不然。四千人只是群眾,而西穆爾丹是意志。人們知道西穆爾丹常皺眉頭,他一皺眉頭就能鎮住軍隊。在這個嚴酷的時代,誰身後有救國委員會的影子,誰就令人膽戰心驚,誰就能使詛咒變為竊竊私語,使竊竊私語變為鴉雀無聲。在紛紛議論以前和以後,西穆爾丹始終主宰著戈萬及所有人的命運。人們知道無法向他求情,他只服從他的良心,而這個超人的聲音只有他一人能聽見。一切取決於他。他作為軍事審判官決定的事,只有作為文職特派員的他才能改變。只有他才有權赦免。他擁有全權。他作一個手勢就能使戈萬獲得自由。他是生命和死亡的主宰;他控制斷頭臺。在這悲壯時刻,他是至高無上的人。

  人們只能等待。

  黑夜來臨。

  ※※※

  五 牢房

  法庭又變成警衛室,像前一天一樣加了雙崗。兩個哨兵守在關閉的牢門外。

  將近午夜時,一位男子一手提燈穿過警衛室,在亮明身分後讓人打開了牢門。他是西穆爾丹。

  他走進牢房,讓牢門半掩著。

  牢房裡陰暗而寂靜。西穆爾丹在黑暗中走了一步,將燈放在地上站住了。黑暗中只聽見一個熟睡男人均勻的呼吸聲。西穆爾丹傾聽這平靜的聲音,若有所思。

  戈萬躺在牢房深處的草堆上。這是他在呼吸。他睡得很熟。

  西穆爾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走到近處瞧著戈萬,那目光比母親瞧著熟睡嬰兒的目光更充滿難以言表的溫情。這大概是西穆爾丹不由自主的流露。他像孩子一樣用兩手遮住眼睛,一動不動地待了片刻。接著他跪了下來,輕輕抬起戈萬的手,壓在自己的嘴唇上。

  戈萬動了一下,睜開眼睛,猛然驚醒顯出幾分惶惑。微弱的燈光照著地牢。他認出了西穆爾丹。

  「噫,」他說,「是您,老師。」

  他又接著說:

  「我夢見死神在親吻我的手。」

  西穆爾丹猛然一震,驟然的思潮洶湧常常使我們感到這種震動;洶湧澎湃的思潮彷彿要淹沒靈魂。西穆爾丹幽深的心靈沒有流露任何東西,他僅僅說:「戈萬!」

  兩人相互看著,西穆爾丹眼中充滿了火,連眼淚都被燒乾了。戈萬溫柔地笑著。

  戈萬用手肘撐起身子,說道:

  「我看見您臉上的這個刀疤,您是替我挨這一刀的。昨天您在我身邊,為了我而參加戰鬥。假若上天沒派您來到我的搖籃邊,那我今天會是什麼樣子呢?還在黑暗裡!我的責任感是從您那裡來的。我生下來繩索纏身,偏見就是繩索,是您解開了繩索,使我能自由成長,使毫無生氣的我重新成為兒童。您向我這個可能發育不全的兒童灌輸良知。如果沒有您,我會越長越渺小。是您給了我生命。從前我只是領主,您使我成為公民;從前我只是公民,您使我成為有頭腦的人。您使我的身體適於塵世的生活,使我的靈魂適於天堂的生活。我尋找人類的現實,您給我真理的鑰匙;我要去更遠的地方,您給我光明的鑰匙。呵!老師,我感謝您,是您創造了我。」

  西穆爾丹靠著戈萬在草墊上坐下來,說道:

  「我來和你一道吃晚飯。」

  戈萬掰開黑麵包,遞給西穆爾丹。西穆爾丹拿了一塊。戈萬又遞過水罐。

  「你先喝吧。」西穆爾丹說。

  戈萬喝了,將水罐遞給西穆爾丹。西穆爾丹也喝了。戈萬只喝了一口水。

  西穆爾丹大口大口地喝水。

  在這頓晚飯中,戈萬吃麵包,西穆爾丹喝水,前者鎮靜,後者激動。

  牢房中充滿一種可怕的寂靜。這兩人在談話。

  戈萬說:

  「偉大的事情正在醞釀中。此刻革命的所作所為是不可思議的。在看得見的事業後面是看不見的事業。前者掩蓋了後者。看得見的事業是粗暴的,看不見的事業是崇高的。現在我分得很清楚。這很奇怪,但也很美。革命不能不利用過去的材料,因此才有這不平凡的九三年。在野蠻的鷹架下,正在建立一座文明殿堂。」

  「是的,」西穆爾丹說,「從暫時現象中將誕生最後的結果。最後的結果就是權利與義務共存、比例制累進稅、義務兵役制、平均化、消滅偏差,在萬人萬物之上是那條筆筆直直的線──法律。尊崇絕對性的共和國。」

  「我更喜歡尊崇理想的共和國。」戈萬說。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

  「呵,老師,您剛才提到那麼多,裡面有忠誠、犧牲、克己、恩恩相報和仁愛嗎?平衡,這很好,和諧,這就更好了。在天秤之上是七弦琴。您的共和國對人進行衡量、測定、校準,而我的共和國將人帶上藍天,這就是定理與蒼鷹的區別。」

  「你會在雲端迷路的。」

  「而您會在計算中迷路。」

  「和諧中少不了空想。」

  「代數中也少不了空想。」

  「我喜歡歐幾里德〔註:古希臘數學家。〕創造的人。」

  「可我哩,」戈萬說,「我更喜歡荷馬創造的人。」

  西穆爾丹嚴肅地微笑,眼盯著戈萬,彷彿要穩住這個靈魂。

  「這是詩。別相信詩人。」

  「對,我知道這句話。別相信微風,別相信光線,別相信香味,別相信鮮花,別相信星星。」

  「這些都不能當飯吃。」

  「不見得吧!思想也是食物。思考等於吃飯。」

  「別太抽象了。共和國是二加二等於四。每人都得到他應得的……」

  「加上他所不應得的。」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個人與大家都應寬厚大量、相互謙讓,這才是全部社會生活。」

  「除了一絲不苟的正義之外,沒有任何東西。」

  「不,還有一切。」

  「我只看見正義。」

  「可我看得更高。」

  「正義之上還有什麼?」

  「公道。」

  他們有時停住,彷彿在交換目光。

  西穆爾丹又說:

  「說清楚一點,做得到嗎?」

  「好吧。您主張義務兵役制,可是針對誰呢?針對別人。我可不喜歡兵役制。我喜歡和平。您希望窮人得到救助,可我希望消滅貧窮。您主張比例稅制,可我主張乾脆取消賦稅。公共開支應該壓縮到最小,而且由社會剩餘價值來支付。」

  「這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首先消滅各種寄生生活:教士的寄生生活,法官的寄生生活,士兵的寄生生活。其次,好好利用你們的財富,將肥料灑在田裡而不要扔進陰溝。四分之三的土地是荒地,應該在全法國開荒,取消無用的牧場,分享市鎮的土地。願人人有地,願每塊地上都有人。那麼,社會產品就會增加一百倍。在當今的法國,農民每年只有四天能吃上肉,但是,如果耕種得當,法國將能養活三億人,養活全歐洲。大自然是得力的助手,但未受重視,應該利用它。讓所有的風,所有的瀑布,所有的磁力的發出,都為你們服務吧。地球內部有一個靜脈網,大量的水、油和火在網裡流動,應該去戳它一下,讓水流出來成為噴泉,讓油流出來為人照明,讓火噴出來為人取暖吧。想想波濤的起伏、漲潮退潮、潮汐漲落吧。大洋是什麼?白白浪費的巨大能量。地球真傻!不會利用海洋!」

  「你完全在做夢。」

  「我完全在現實裡。」

  戈萬又問道:

  「那麼女人呢?您怎樣安排女人?」

  西穆爾丹回答:

  「維持原狀:男人的僕人。」

  「是的,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男人將成為女人的僕人。」

  「什麼?」西穆爾丹叫了起來,「男人當僕人!絕不。男人是主人。我只承認一種君主制,家庭君主制。男人在家裡是國王。」

  「對,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女人將當皇后。」

  「這就是說男人和女人……」

  「平等。」

  「平等!你這是瞎想,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我是說平等,不是說相同。」

  又是沉默。這兩個相互較量的頭腦似乎在休戰。西穆爾丹打破了沉默:

  「那麼小孩呢?該把他給誰?」

  「首先給孕育他的父親,再給分娩他的母親,再給培養他的老師,再給使他具有男人氣概的城市,再給最高的母親──祖國,再給那位老祖母──人類。」

  「你不提天主。」

  「這個階段,父親、母親、老師、城市、祖國、人類都是通往天主的梯子的一級。」

  西穆爾丹不說話。戈萬繼續說:

  「等您到達梯子頂上,您就到了天主那裡。天主張開臂,您只要進去就行了。」

  西穆爾丹做了一個召回的手勢:

  「戈萬,還是回到地上來吧。我們要使可能性變為現實。」

  「首先別使可能性變為不可能性。」

  「既然是可能性,那總能成為現實吧。」

  「我看不一定。如果粗暴對待空想,就會扼殺它。萌芽是最缺乏自衛力的。」

  「但是應該抓住空想,給它套上現實的桎梏,將它納入現實之中。抽象的思想應該轉化為具體的思想;它可能減少幾分美麗,但卻增加了實效;它變小了,但更好了。正義必須進入法律。當正義成為法律時,就成為絕對。這就是我稱作的可能性。」

  「可能性還不止於此吧。」

  「呵!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可能性是隻神祕鳥,總是在人們頭上翱翔。」

  「應該抓住牠。」

  「但要抓活的。」

  戈萬又接著說:

  「我的想法是永遠向前。如果天主希望人後退,那祂就該讓我們腦後長眼睛。我們應該朝前看,看曙光,看花蕾綻開,看破殼而出。倒下的東西在鼓勵上升的東西。枯樹的斷折聲是對幼樹的召喚。每個世紀都將完成自己的使命,今天是公民的使命,明天是人類的使命。今天的問題是正義,明天的問題是報酬。報酬和正義,歸根到底是同一個字。人活著不能不為報酬。天主在給予生命時欠下了債;正義是先天的報酬,報酬是後天的正義。」

  戈萬像先知一樣邊思索邊講話。西穆爾丹聽著。他們交換了位置,學生現在好像成了老師。

  西穆爾丹喃喃說:

  「你走得太快了。」

  「可能因為我時間緊。」戈萬微笑地說。

  他又接著說:

  「呵,老師,我們兩人的區別就在這裡。您贊成義務兵役,我贊成學校;您希望人成為士兵,我希望人成為公民;您希望人擁有強力,我希望人擁有思想。您要一個利劍共和國,我要……」

  他稍停片刻,又說:

  「我要一個思想共和國。」

  西穆爾丹瞧著牢房的石地說;

  「可是此刻你要什麼?」

  「現狀。」

  「這麼說你寬恕了現在?」

  「是的。」

  「為什麼?」

  「因為這是風暴。風暴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株橡樹被雷劈倒,但有多少森林得到淨化!文明染上了瘟疫,但在大風中得到治癒。也許風暴應該有所選擇?但是它負責如此大規模的清掃工作,能夠溫文爾雅嗎?疫氣如此可怕,狂風怒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戈萬又接著說:

  「何況我有指南針,風暴於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問心無愧,事件於我又有什麼關係!」

  他莊嚴地低聲說:

  「有一個人,永遠不要妨礙他。」

  「誰?」西穆爾丹問道。

  戈萬指著頭部上方。西穆爾丹順著這根豎起的手指往上看,似乎看到牢房圓穹外的星空。

  他們又沉默了。

  西穆爾丹說:

  「比大自然更偉大的社會。我告訴你,這不可能,這是夢想。」

  「這是目的。不然要社會有什麼用?就待在大自然裡好了,就當野人好了。奧大溪地〔註:即玻里尼西亞群島中的大溪地島。〕是天堂,可是在這個天堂裡沒有思想。我寧願有思想的地獄,也不要愚蠢的天堂。不,不,不要地獄。還是要人類社會吧,比自然界更偉大的社會。對,如果不能給大自然增添點東西,那又何必擺脫大自然呢?就像螞蟻一樣只管勞作,像蜜蜂一樣只管釀蜜好了;只像動物一樣勞作,不當有思想的主宰!如果你想給大自然增添點什麼,你就必須比它大;增添就是增加,增加就是壯大。大自然昇華便是社會。蜂窩所沒有的,螞蟻窩所沒有的,我都要,紀念性建築啦,藝術啦,詩歌啦,英雄啦,天才啦。永遠背負重擔,這不符合人的法則。不,不,不,再沒有賤民,再沒有奴隸,再沒有苦役犯,再沒有受苦人!我希望人的每一個屬性都是文明的象徵、進步的模式。我主張思想上的自由、心靈上的平等、靈魂上的博愛。不!再不要桎梏了!人生來不是為了戴鎖鏈,而是為了展翅飛翔。人不要再當爬行動物了。我希望幼蟲變成昆蟲,蚯蚓變成活的花朵,飛起來。我希望……」

  他停住了,眼睛發亮。

  他的嘴唇在嚅動,但沒說話。

  牢門仍然開著。外面的嘈雜聲傳了進來,有隱隱約約的軍號聲,大概是起床號吧,接著是槍托敲地的聲音,這是哨兵換崗,接著,根據在黑暗中的判斷,圓塔附近有動靜,彷彿有人在搬動木板,還有一種斷斷續續的、低沉的聲音,像是錘子在敲打。

  西穆爾丹臉色蒼白地聽著。戈萬卻聽不見。

  他越來越深地陷入遐想,似乎停止了呼吸,專心致志地瞧著自己大腦圓穹下的幻影。他輕輕顫抖,瞳孔中的曙光在擴大。

  一段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西穆爾丹問道:

  「你在想什麼?」

  「想未來。」戈萬說。

  他又陷入沉思。西穆爾丹從兩人坐著的稻草床鋪上站起來。戈萬沒有察覺。西穆爾丹深情地瞧著沉思的年輕人,慢慢退到門口,走了出去。牢門又關上。

  ※※※

  六 太陽升起

  不久,東方開始發白。

  與此同時,在圖爾格的高原上,富熱爾森林上方,出現了一個令人吃驚、一動不動的怪物,連小鳥也感到陌生。

  它是在夜間放在那裡的。與其說它是建起來的,不如說它是豎起來的。遠遠看去,它是一些僵硬的直線,很像希伯來文字母或者屬於古代謎語的埃及象形文字。

  它引起的頭一個念頭就是它毫無用處。它豎立在開花的歐石南叢中,是做什麼用的呢,人們打了一個寒戰。這是由四根木樁搭成的一個臺子。在臺子的一端,直直地豎著兩根高高的柱子,頂端由一根橫梁相連。兩根柱子中間懸著一個三角形的東西,它在清晨藍天的襯托下顯得發黑。臺子的另一端有一個梯子。在柱子中間三角物的下方有一個像壁板的東西,它是由兩塊活動木板組成,拼在一起時就形成一個人頸粗細的圓洞。壁板的上半部可以在槽溝裡滑動,或上升或下降。拼合成頸圈的這兩個新月形木板現在是分開的。在懸著三角物的那兩根柱子底端有一塊可以擺動的木板,看上去像搖板。木板旁有一個長筐,在它前面,在臺子的另一端,在兩根柱子中間,有一個方筐。它漆成紅色。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木製的,只有三角物是鐵的。人們可以感到它是由人製造的,因為它那麼醜陋、平庸、渺小,但它體積龐大,大概是精靈搬來的吧。

  這個奇形怪狀的龐然大物就是斷頭臺。

  在它對面幾步以外的溝壑裡,矗立著另一個怪物,圖爾格。石怪物與木怪物相互呼應。還得說一句,當人手觸及木頭或石頭時,木頭或石頭就不再是木頭或石頭,而是摘取了人的某些東西。一座建築代表一種理論,一部機器代表一種思想。

  圖爾格就是過去的必然結果,這個過去就是巴黎的巴士底獄、英國的倫敦塔、德國的施皮爾伯格獄、西班牙的埃斯科里亞爾宮、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宮、羅馬的聖天使宮。

  圖爾格凝聚了一千五百年的時間,中世紀、諸侯、采地、封建;斷頭臺凝聚了一年,即九三年,而這一年在與一千五百年抗衡。

  圖爾格代表君主制,斷頭臺代表革命。

  這是悲劇性的對抗。

  一方是欠債,另一方是到期索債。一方是錯綜複雜的哥德式結構、農奴、領主、奴隸、主人、庶民、貴族、化為千種慣例的多種法典、結盟的法官與教士、條條束縛、賦稅、鹽稅、人頭稅、領主的永久產業權、抗辯、特權、偏見、狂熱、王室的停止支付特權、權杖、王位、旨意、神權;另一方則是這個簡單的東西──鍘刀。

  一方是結扣,另一方是斧子。

  長期以來,圖爾格獨自處於荒漠之中。從它的突堞下曾經流出滾燙的油、燃燒的松脂和熔化的鉛;它有屍骨成堆的地牢和車輪刑的刑室;它充滿了聞所未聞的悲劇。它那陰森的面孔曾經俯瞰這片森林;在這片陰暗中它曾有過野蠻而安靜的一千五百年。它曾是本地唯一的權威、尊嚴和恐懼。它統治過,它象徵著大權獨攬的野蠻,然而,突然之間,它看見在它對面豎起了一個與它作對的東西,不,不僅僅是東西,是一個與它同樣可怕的人,斷頭臺。

  有時石頭似乎擁有奇異的目光。正像觀察你,塔樓窺伺你,建築物的正面凝視你。圖爾格彷彿在端詳斷頭臺。

  它彷彿在問自己。

  這是什麼?

  它好像是從地下長出來的。

  它的確是從地下長出來的。

  這片不幸的土地孕育了這株不祥的樹。這片土地吮吸了大量的汗水、眼淚和鮮血,它上面有這麼多坑穴、墳墓、洞穴和陷阱;形形色色的專制主義的受害者的屍體在這裡腐爛。它的下面是藏匿累累罪行──可怕的種子──的深淵。時辰一到,從這片深深的土地中就走出了這個陌生人,這個復仇者,這個帶利劍的野蠻機器,於是九三年對舊世界說:

  「我來了。」

  於是,斷頭臺便理直氣壯地對城堡說:

  「我是你的女兒。」

  與此同時,城堡感到斷頭臺使自己喪命,因為這些不吉利的東西也各有其默默的生命。

  圖爾格面對可怕的景象,似乎有幾分驚慌,好像是恐懼。石頭的龐然大物既莊嚴又可恥,但是帶三角物的那塊木板更糟。衰亡中的天上權力與新生的無上權力都令人畏懼。罪惡的歷史在觀看伸張正義的歷史。舊日的暴力在與今日的暴力作較量。這個古老的堡壘、古老的監獄、古老的莊園曾耳聞被肢解的受刑人發出哀號;這個用於戰爭與謀殺的建築已無法使用,失去了戰鬥力,它遭受蹂躪、拆毀和貶黜,一堆石頭猶如一堆灰燼;它可憎而美麗,它已死去,但充滿了令人畏懼的已逝世紀的暈眩,它正瞧著可怕的現在時刻的到來。昨日在今日面前顫抖;舊日的殘忍面對並且忍受今日的恐怖;已成為烏有的昨日用陰暗的眼光瞧著今日的恐怖,幽靈瞧著鬼魂。

  大自然是無情的。面對萬惡的人間,大自然依舊賜予鮮花、音樂、芳香和陽光;它用神聖的美反襯出社會的醜惡,從而譴責人類。它既不撤回蝴蝶的翅膀,也不撤回小鳥的歌唱,因此,處於謀殺、復仇、野蠻中的人不得不承受神聖物體的目光;他無法擺脫和諧的萬物對他強烈的責難,無法擺脫藍天那無情的寧靜。在奇妙的永恆中,人類法則的畸形被揭露無遺。人在破壞、摧殘,人在扼殺,人在殺戮,但夏天依舊是夏天,百合花依舊是百合花,星辰依舊是星辰。

  這天早上,清晨的晴空比任何時候都更迷人。和煦的風吹拂歐石南叢,霧氣在樹枝間緩緩爬動,富熱爾森林充滿了泉水散發的氣息,在曙光中冒著氣,就像一個滿滿的大香爐。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雲,晶瑩透明的水,還有從海藍寶石到祖母綠的各種顏色和諧的植物,相互友愛的樹,成片的草地,無邊的平原,這一切純淨貞潔,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永恆忠告。然而在這一切之中人類卻暴露了可憎的無恥面目,在這一切之中是堡壘和斷頭臺,戰爭與酷刑,血腥時代和血腥時刻這兩張面孔,往昔黑夜的貓頭鷹和未來黎明的蝙蝠。在這個鮮花盛開、香氣撲鼻、深情而迷人的大自然中,美麗的天空向圖爾格和斷頭臺灑下晨光,彷彿對人說:「瞧瞧我在幹什麼,你們又在幹什麼。」

  這就是太陽對它的光輝的妙用。

  這個場面有觀眾。

  這支小小的遠征隊的四千人在高原上排成戰鬥隊形,從三面圍著斷頭臺,好似字母E的實測平面圖。炮隊位於長線中央,組成E字母的切口。紅色斷頭臺彷彿三面被圍,士兵組成的人牆折過來,延伸到高原陡坡。第四面是開放的,那裡有溝壑,而且面對圖爾格。

  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長的方陣,中央是斷頭臺。太陽升高,斷頭臺在草地上的影子越來越短。

  炮手們各就各位,點燃了火繩。

  從溝壑升起淡淡的藍煙,橋上的火剛剛熄滅。

  圖爾格在煙中變得朦朦朧朧,但未被完全遮住,它那高高的平臺俯瞰著整個地區。平臺與斷頭臺只隔著那道溝壑,兩邊可以對話。

  軍事法庭的桌子和插著三色旗的椅子被搬上平臺。太陽在圖爾格後面升起,反襯出這個大堡壘的黑影。在它頂上,有個人正抱著雙臂,一動不動地坐在法庭椅子上,坐在那簇三色旗下。

  他就是西穆爾丹。他像昨天一樣,穿著文職特派員的服裝,頭戴有三色翎飾的帽子,掛著軍刀,腰間插著槍。

  他不說話。所有人都不說話。士兵們持槍立正,低著頭。他們的手肘相碰,但不交談。他們雜亂地想到這場戰爭,想到這麼多戰役,想到他們曾英勇面對籬笆後的冷槍,想到大批被擊潰的憤怒的農民,想到攻克的城堡,想到得勝的戰鬥,想到勝利,而現在,這全部光榮似乎都成了恥辱。陰沉的等待揪住了所有人的心。劊子手在斷頭臺的木臺上走來走去。越來越強烈的晨光使天空顯得明亮而莊嚴。

  突然間傳來一陣低悶的鼓聲,這是因為鼓面上蓋著黑紗。死亡的鼓聲走近了,人們向兩旁閃開。一支隊伍走進方陣,朝斷頭臺走去。

  在前頭的是黑鼓,然後是一隊垂下武器的精兵,然後是軍刀出鞘的憲兵,最後是囚犯戈萬。

  戈萬自由地走著,手腳都沒有被捆綁。他穿著普通軍裝,佩著劍。

  在他後面是另一隊憲兵。

  戈萬臉上掛著沉思的快樂,當他對西穆爾丹說「我想到未來」時,這種快樂曾使他容光煥發。這種永駐的微笑十分崇高,難以用言詞表達。

  戈萬來到行刑地點,首先朝圓塔頂上望去。他對斷頭臺不屑一顧。

  他知道西穆爾丹一定會恪盡職守地來到行刑現場。他的眼光在平臺上搜索,他找到了他。

  西穆爾丹面色蒼白,身體發冷。他身旁的人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當他遠遠看見戈萬時,他沒有顫抖。

  此時戈萬朝斷頭臺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瞧著西穆爾丹,西穆爾丹也看著他,彷彿整個人都倚靠在這個目光上。

  戈萬來到斷頭臺腳下。他登上木臺。指揮那隊精兵的軍官也跟了上去。戈萬摘下劍,遞給軍官,又摘下領帶,遞給劊子手。

  他像一個幻影,他從未如此俊美。他那一頭棕髮隨風飄起,當時是不剪頭髮的。他那白淨的脖子像是女性的脖子,他的眼光像大天使那樣英勇而無上尊嚴。他站在斷頭臺上,若有所思。這地方也是一個頂峰。戈萬站在這裡,崇高而安詳。陽光裹著他,彷彿使他身披榮光。

  士兵們看見年輕的指揮官毫不猶豫地準備受刑,再也忍不住了。戰士們的心爆炸了,於是人們聽見一個聞所未聞的聲音──部隊在抽泣,還有一陣叫喊聲:「寬恕吧!寬恕吧!」有些人跪了下來,還有些人丟下槍,朝西穆爾丹所在的平臺舉起雙臂。一位精兵指著斷頭臺喊道:

  「能替代他嗎?我來。」

  所有的人都狂熱地喊道:「寬恕吧!寬恕吧!」獅子聽見這聲音也會感動或害怕的,因為士兵的眼淚叫人受不了。

  劊子手停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從塔頂傳來一個聲音,它陰森而顯得簡捷低沉,但是所有的人都能聽見:

  「執行法律!」

  人們聽出那斬釘截鐵的語氣。西穆爾丹開口了,軍隊打了個寒戰。

  劊子手不再猶豫,拿著繩子走近戈萬。

  「等等!」戈萬說。

  他轉向西穆爾丹,用尚能自由活動的右手向他揮手告別,然後讓人捆綁起來。

  他被捆綁後,對劊子手說:

  「對不起,等一會兒。」

  於是他高呼:

  「共和國萬歲!」

  劊子手讓他在搖板上躺平。他那可愛而高傲的頭被卡進可恥的頸圈。劊子手輕輕挽起他的頭髮,然後按動彈簧,三角刀起動了,先是緩緩滑動,然後加速,一個醜惡的響聲……

  與此同時傳來另一個響聲。一聲槍響與鍘刀聲相呼應。西穆爾丹剛剛掏出腰間的一把槍。當戈萬的頭滾進筐裡時,西穆爾丹對自己胸前開了一槍。血從他嘴裡流出,他倒下死了。

  於是後者的黑暗融於前者的光明之中,這兩個悲壯的姊妹靈魂一同飛上了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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