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在巴黎 第一章 西穆爾丹
一 這個時期巴黎的大街小巷
人們生活在大庭廣眾之中。人們將飯桌搬到大門外用餐。女人們坐在教堂前的石階上一面用舊布做紗團,一面唱著馬賽曲。蒙梭公園和盧森堡公園都成了練兵場。所有的十字路口上都有緊張忙碌的兵工廠,它們當著過路行人的面製作長槍,並贏得掌聲。人們滿懷豪情地微笑。人們去劇院,就像伯羅奔尼撒〔註:公元前四三一─公元前四〇四年,斯巴達與雅典爭奪希臘霸權的戰爭。〕戰爭期間的雅典。街上貼著海報:《蒂翁維爾之圍》、《火中脫險的母親》、《無憂者俱樂部》、《女教皇之首讓娜》、《士兵哲學家》、《鄉村戀愛術》。德軍逼近國門,據說普魯士國王已在歌劇院訂好了包廂。一切都令人害怕,但是誰也不怕。杜埃的梅爾蘭罪惡地炮制了一道陰險的反嫌疑分子法令,它使斷頭臺的鍘刀懸在所有人的頭上。一位姓塞朗的檢察官被人揭發後,居然穿著睡袍和拖鞋坐在窗口吹笛子,等著被人帶走。似乎誰都沒有時間。人人都是急匆匆的。沒有一頂帽子上沒有飾結。女人們說:「我們戴紅色無簷帽很漂亮。」巴黎彷彿在大搬家。舊貨鋪裡堆滿了王冠、主教冠、金色的木杈杖和百合花飾,這是皇室王族的舊東西。君主制在被拆毀。舊衣店裡賤賣的是教士的無袖長袍和主教的緊袖法衣。在波爾謝龍郊區和朗波諾酒館,有人穿著白色寬袖法衣,扳著襟帶,騎在披著祭袍的驢子上,拿著附近教堂的聖體盒去打酒喝。在聖雅克街,一些赤腳的鋪路工人攔住鞋販的手推車,大家湊錢買了十五雙鞋,託國民公會轉交給士兵。到處都是富蘭克林、盧梭、布魯圖以及馬拉的半身像。在克洛什.佩爾斯街那座馬拉的胸像下面,有一段文字,它被罩在黑木框的玻璃下面,這是馬拉對馬盧埃有根有據的公訴,旁邊有這兩句話:「上述細節是由西爾韋.巴伊的情婦提供的。她是忠誠的革命者,給予我慷慨的幫助。簽名:馬拉。」在羅亞爾廣場上,噴泉上的字Quantheeftunditinusns!〔註:拉丁文,可譯為:用之不竭。〕被兩大幅膠顏料畫遮住了,一幅畫表現的是卡耶.德.熱爾維爾在國民議會上揭露阿爾的「渣滓們」的集結,另一幅畫表現的是路易十六乘著華麗的皇室馬車從瓦雷返回巴黎,車廂下面用繩子繫著一塊長木板,木板兩端各站著一位身背刺刀長槍的士兵。為數極少的大商店開門營業。流動的小針線攤,小擺設攤,由女人拉著車走街串巷,它們靠蠟燭照明,蠟油滴在商品上。戴著金色假髮的前修女經營著露天商店。在一個小攤上幫人縫補襪子的這個女工是伯爵夫人,那個女裁縫是侯爵夫人,德.布弗萊夫人住在她府邪附近的閣樓上。報販們沿街叫賣「消息報紙」。脖子藏在領帶下的人〔註:指當時保皇派中的風雅之士,他們衣著講究,脖子上繫一個很大的領帶。〕被稱作「害頸病的人」。流動歌手多如牛毛。保皇派歌手皮圖被群眾喝倒彩,但他十分勇敢,進監牢達二十二次之多,而且在革命法庭受審,因為他曾經拍著屁股,稱它為「公民愛國心」。當他看到自己可能因此掉腦袋時,他叫了起來:「有罪的不是我的腦袋,而是它的反面!」法官們都笑了起來,於是他得救了。這個皮圖常常嘲笑時髦的希臘名字和拉丁名字,他最喜歡唱的是一位補鞋匠,丈夫叫Clljus〔註:拉丁文,意為某人,發音與法文Couillon(笨蛋)相近。〕,妻子叫Cllusdarn〔註:同上。〕。人們跳卡馬尼奧舞,不再唱「騎士與貴婦」,而是唱「男公民與女公民」。人們在被毀的隱修院裡跳舞,祭壇上放著油燈,圓拱的十字形木頭上放著四支蠟燭,舞步下面是墳墓。人們穿著藍色的暴君的上衣,在「自由軟帽」上別著用白、藍、紅的寶石做成的別針。黎世留街改名為法律街,聖安東尼區〔註:當時的貧民區,醞釀革命的地方。〕改名為光榮區,在巴士底廣場上立一座大自然的雕像。人們相互指出行人中的某些名人:夏特萊、迪迪埃、尼科拉和加爾尼埃.德洛內。他們總是在木匠迪普萊家門口守夜〔註:羅伯斯比爾住在那裡。〕。伏朗總是跟在囚車後面去斷頭臺,從不錯過機會,稱這是「做紅色彌撒」。蒙弗拉貝爾這位革命派陪審員和侯爵,被稱作八月十日。軍事學院的學員列隊遊行,國民公會的法令稱他們為「戰神的見習生」,民眾稱他們為「羅伯斯比爾的年輕侍從」。
弗雷龍發表聲明,揭露嫌疑分子的「談判主義」罪行。保皇派的花花公子們聚集在市政廳前,嘲笑公證婚姻,並且守在新人經過的地方,說他們是「市政夫妻」。在榮軍院,聖人和國王們的雕像都戴上了紅色無簷帽。人們坐在路口的界石上玩牌,玩牌遊戲也進行了革命,國王變成了神靈,貴婦變成了自由神,侍從變成了平等神,王牌變成了法律神。人們在公園裡耕地,用犁在杜伊勒里宮裡翻土。此外,還出現了對生活的某種傲慢的厭惡,特別是在失勢者一方。有人寫信給富吉埃.坦維爾:「請發善心幫我解脫生命吧,這是我的地址。」香塞內茲被逮捕,因為他在皇宮大喊:「什麼時候進行土耳其式革命?我倒想看看一個由土耳其蘇丹領導的共和國。」滿城都是報紙。理髮店的學徒當眾編捲女人用的假髮,老板就在一旁高聲朗讀《箴言報》,還有些人聚在一起,指手劃腳地評論迪布瓦.克朗塞的《團結報》或者《伯爾羅茲老爹的號角報》。理髮師有時也兼賣肉食,於是人們看見在一個戴著金髮的腦袋模型旁邊,懸掛著火腿和香腸。一些商販在公共道路上賣「流亡貴族酒」,一位商販炫示五十二種酒。舊貨商兜售豎琴形狀的鐘和公爵夫人式沙發。一位理髮師在招牌上寫著:「為僧侶刮鬍,為貴族梳頭,為第三等級打扮〔註:嘲弄的雙關語。刮鬍、梳頭、打扮可分別譯為糾纏、毆打、嘲笑。〕。」
人們去昂儒街──從前的皇妃街──一百七十三號找馬爾丹抽牌算命。麵包短缺,煤炭短缺,肥皂短缺。從外省來了一群群的乳牛,在街上走。在瓦萊,羔羊肉賣到十五法郎一磅。公社出布告,規定每人每十天有一磅肉。商店門前排起了隊,其中一個隊成為家喻戶曉的話題,它從小方塊街的一家雜貨店一直排到蒙托爾格伊街中段。排隊叫作「牽繩」,因為排隊的人按順序用手抓住一條長繩。在這種窮困中,女人們既勇敢又柔順。她們整夜在麵包店前排隊。權宜之計在革命時期起了作用。廣泛的窮困是由革命所採取的危險措施造成的,其中之一是指券,另一個是最高限價;指券是槓桿,最高限價是支撐點。但這種經驗主義拯救了法國。不論是科布倫茨的敵人,還是倫敦的敵人都在指券上做投機買賣。一些姑娘來來去去,一面兜售黛衣香草水、鬆緊襪帶、髮辮,一面倒賣指券。在維維埃內街的路邊高臺階上,有倒賣指券的人,他們穿著沾滿汙泥的鞋,油膩膩的頭髮上戴一頂狐尾毛帽。在瓦洛瓦街上,也有浪蕩公子,他們穿著油亮的靴子,戴著絨毛帽,嘴裡叼著牙籤,和姑娘們很親熱。他們像小偷一樣受到人民的追捕,保皇派卻稱之為「積極公民」。然而,除此以外,很少有偷竊。嚴重的短缺,堅忍的廉潔。光著腳的人、飢腸轆轆的人從平等宮的珠寶商櫥窗前走過時,嚴肅地低下眼睛。安東尼區的人去搜查博馬舍〔註:法國喜劇作家。〕家時,一個女人在花園裡摘了一朵花而挨了人民一耳光。四立方米的木頭賣四百法郎,街上有人鋸自家的木床。冬天,飲用水凍住了,一車水賣到二十蘇,所有的人都成了水伕。一枚金路易值三千九百五十法郎。坐一趟出租馬車要花六百法郎。坐了一天馬車後常有這樣的對話:「車夫,我該給你多少錢?」「六千利弗爾。」乞丐說,「發發慈悲吧,救救我。我需要二百三十利弗爾買雙鞋。」橋頭上矗立著大衛雕刻和繪製的巨像,梅爾西埃〔註:法國作家。〕貶之為「巨大的木頭小丑」。這些巨像象徵聯邦主義〔註:指吉倫特派於一七八九年提出的將法國分而治之的主張。〕和聯盟〔註:指歐洲君主的反法聯盟。〕的失敗。人民堅定不移。他們歡慶王權已經告終。志願者蜂擁而來,貢獻他們的胸膛。每一條街都派出一個營。各區的區旗往來穿梭,旗上印著各自的格言。嘉布遣區的旗幟上寫的是:「誰也強不過我們。」,另一面旗幟上是:「沒有貴族,只有貴心。」。所有的牆上都貼著大大小小的告示,白的、黃的、綠的、紅的、印刷的或手寫的:「共和國萬歲!」兒童也結結巴巴地唱《沙依拉!》〔註:大革命時的流行歌曲。〕這支歌。
這些兒童代表無可限量的未來。
後來,玩世不恭的巴黎取代了壯烈的巴黎。熱月九日〔註:即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羅伯斯比爾倒臺。〕以前和以後的巴黎具有截然不同的革命面貌。塔利安的巴黎接替了聖茹斯特〔註:塔利安與聖茹斯特都是山嶽派,前者較溫和。〕的巴黎。這正是天主經常安排的反題,在西奈〔註:此處喻指山嶽派。〕以後立刻出現了拉庫爾蒂伊區〔註:巴黎一區,酒店甚多。〕。
這是群眾性狂熱。八十年〔註:路易十四於一七一五年去世,與羅伯斯比爾倒臺相隔約八十年。〕前就曾出現過這種現象。人們擺脫路易十四像擺脫羅伯斯比爾一樣,迫切需要空氣。因此,這個世紀以攝政會議開始,以督政府結束。兩個恐怖時期之後是兩次縱情狂歡。法蘭西高高興興地從清教徒的隱修院逃了出來,就像當初進出君主制的隱修院一樣。
熱月九日以後,巴黎變得歡樂了,一種近乎放蕩的歡樂,不健康的歡樂。生的狂熱取代了死的狂熱,偉大消失了,出現了特里馬爾奇奧〔註:公元前羅馬作家佩特羅尼瑪斯筆下的人物,以喜愛豪華盛宴著稱。〕,他叫格里莫.德.拉雷尼埃爾,他辦了《美食家年鑑》。人們去皇宮的閣樓用餐,由女子樂隊吹吹打打的音樂伴奏。「里戈東人」〔註:十七、十八世紀流行的輕快舞曲和樂曲。〕拉著琴,獨領風騷。人們去海奧飯店,在盛滿香料的小盤碟中品嘗「東方」晚餐。畫家博茲畫女人,那是些天真可愛的妙齡姑娘的頭像,她們作出「上斷頭臺者」的姿勢,也就是說穿著紅襯衫,袒胸露肩。人們不再去被毀的教堂裡狂舞,而是去舞廳:呂吉厄里舞廳、呂蓋舞廳、萬澤爾舞廳、莫迪伊舞廳、拉蒙托齊埃舞廳。再看不見表情嚴肅的女公民用舊布做紗團了,取而代之的是素丹的后妃、野女人和仙女。再看不見士兵那滿是鮮血、泥土和灰塵的光腳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人那飾有鑽石的光腳。欺詐與無恥一同再度出現。上面有供應商,下面有「小偷小摸」。在巴黎,扒手多如牛毛,人人都要看好自己的「呂克」,也就是鈔票夾。消遣方式之一是去司法大樓廣場觀看女小偷坐小凳示眾,她們的裙子可得束緊。劇院散場時,一些小男孩為輕便馬車拉客,一面喊道:「男公民,女公民,這裡有兩個位置。」報販叫賣的不再是《老科爾得利報》或《人民之友報》,而是《小丑信劄報》和《頑童請願書報》。德.薩德〔註:法國作家。〕侯爵主管旺多姆廣場的梭槍區。反作用既歡樂又殘酷,九二年的「自由的龍騎兵」以「匕首騎士」的名字再生。與此同時,舞臺上出現了這個怪人──約克里斯〔註:法國戲劇及民間語言中的傻瓜。〕,出現了「美妙女人」〔註:指督政府期間仿古希臘羅馬服飾的高雅女人。〕以及超過美妙女人的「不可思議的」女人。人們用矯揉造作、可笑又可氣的字眼來賭咒。人們從米拉博〔註:法國政治家(一七四九─一七九一),著名雄辯家。〕一直後退到博貝什〔註:丑角演員。〕。巴黎就這樣來來回回,像是巨大的文化鐘擺,從這一端擺到那一端,從泰爾莫皮爾〔註:公元前五世紀希臘的一場惡戰。〕擺到戈摩爾〔註:《聖經》傳說中因道德敗壞而遭天火的城市。〕。九三年以後,革命奇怪地消失了,世紀似乎忘記將它開創的事業來個圓滿的結束。狂歡之神莫名其妙地插了進來,占據首位,使世界末日的恐怖退居第二;它遮住了巨大的景象,而且在恐怖之後放聲大笑。悲劇消失在滑稽模仿中,在天邊,狂歡節的煙霧隱約抹去了美杜莎〔註: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女妖,其目光使人變為石頭。〕。
然而,在此刻,即在九三年,巴黎的街道還保留革命開始時那種偉大與狂暴的面貌。街道自有其雄辯家──瓦爾萊推著他的活動棚子到處走,站在棚頂向路人發表演說;街道自有其英雄──其中一位自稱「鐵棍隊長」;街道自有其寵兒──《紅爪》小冊子的作者居弗魯瓦。在這些小有名氣的人中間,一些人居心不良,另一些人正直不阿,其中一位秉性耿直、不徇私情者,名叫西穆爾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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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西穆爾丹
西穆爾丹有一顆純潔但憂鬱的良心。他推崇絕對性。他當過教士,這是嚴重的事。只要有什麼東西在人心中造成了黑夜,人就會像天空一樣處於黑暗的寧靜之中。西穆爾丹的教士生活在他心中造成了黑夜。一日為教士,終身為教士。
造成黑夜的東西也會留下星星。西穆爾丹品德高尚又具有真知灼見,但這一切只在黑暗中閃爍。
他的故事講起來很簡單。他在鄉村裡當過本堂神甫,又在一個大戶人家當過家庭教師,後來他繼承了一筆小小的遺產,便脫離了教門。
這是一個執拗倔強的人。他善於沉思,就像人們善於使用鉗子一樣。凡有一個念頭,他必定窮究到底。他思考起來奮不顧身。他通曉所有的歐洲語言,以及幾種其他語言。他不停地學習,因此能保持童貞之身,但這種壓抑是再危險不過了。
作為教士,他信守誓言,這也許是出於驕傲,出於偶然,或者出於高貴,但是他沒能保持信仰。科學摧毀了他的信仰,教條在他身上消失了。於是,他審視自我,感到自己彷彿是殘廢人。既然無力擺脫教士的過去,他便努力重新塑造自身,而且是以嚴峻的方式塑造。既然他失去了家庭,他便以祖國為家;既然他不能娶妻,他便以人類為美。這種巨大的充盈其實是空虛。
他的父母是農民,他們送他去當教士原是想讓他脫離人民,然而他又回到人民中間。
而且他是滿懷激情地回到人民中間。他以一種可怕的柔情關懷受苦的人。他從教士變為哲學家,從哲學家變為角鬥士。路易十五在位時,他已經模糊地信仰共和制了。是哪種共和制呢?也許是柏拉圖的共和制,也許還是德拉孔〔註:公元前七世紀的雅典立法者,以嚴厲著稱。〕的共和制。
既然不許他愛,他便開始仇恨。他仇恨謊言、君主制、神權政治以及他的教士法衣。他仇恨現在,呼喚未來。他預感到未來,隱約看到未來,猜到未來既可怕又壯麗。他明白,要解決人類可悲的苦難,必須出現某種事物,它既是復仇者也是解放者。他早早地就崇拜災難。
一七八九年,這場災難來臨時西穆爾丹已作好準備。他投身於人類這場波瀾壯闊的變革之中,這是必然的,對他這種素質的人來說也是義無反顧的。必然性是不會為情所動的。他經歷了轟轟烈烈的革命年代,經歷了令他戰慄的波濤:八九年巴底獄的倒坍──對人民苦刑的終結,九〇年六月十九日封建制度的終結,九一年瓦雷〔註:指一七九一年路易十六出逃,在瓦雷被捕,被押回巴黎。〕之後王權的終結,九二年共和國的成立。他目睹革命興起,他是不怕這個巨人的。不僅如此,革命的成長壯大給他注入了活力。他已經年老──五十歲──而且教士比一般人老得更快。但他也開始成長。一年又一年,他看到革命在日趨壯大,他也和它一樣成長起來。最初他擔心革命流產,他觀察它,發覺它合乎情理,便願它成功。當革命越來越令人畏懼時,他感到寬慰。他希望這個頭頂未來星辰的米涅瓦也是帕拉斯〔註:前者為羅馬智慧女神,後者是它的希臘名字,即雅典娜的別名,多以戰神面貌出現。〕,而且以毒蛇面具為盾牌。他希望神靈在必要時用目光向魔鬼投去地獄之火,以牙還牙。
他就是這樣過到了九三年。
九三年是戰爭的一年。歐洲反對法國,法國反對巴黎。什麼是革命呢?就是法國對歐洲的勝利,巴黎對法國的勝利。因此,九三年這可怕的時刻舉足輕重,比本世紀的任何時期都更偉大。
歐洲進攻法國,法國進攻巴黎,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呢?這是史詩性的悲劇。
九三年是緊張的一年。風暴驟起,夾雜著憤怒和崇高。西穆爾丹在風暴中感到自在。這種狂亂、野蠻及壯美的形勢很適合他的胸懷。他像海鷹一樣,內心深沉寧靜,外表卻喜歡冒險。有些人長著翅膀,暴烈而平靜,他們生來就是為了迎接巨風的。喜愛風暴的心靈是存在的。
西穆爾丹具有惻隱之心,但僅僅是對窮人。在令人厭惡的痛苦前,他奉獻自己,不嫌棄做任何事,這就是他的善心。他樂於行善,其方式既醜陋又完美。他專門去親吻膿瘡。面貌醜陋的善舉往往難以做到,但卻受到他的偏愛。有一天,王宮醫院的一位病人因喉部腫塊而窒息,危在旦夕,這種膿瘡發出惡臭,極為難看,而且可能有傳染性,必須立即除掉。西穆爾丹正在那裡,他將嘴貼到膿瘡上吸膿,吸滿了一嘴後吐掉再吸,就這樣吸乾了血膿,拯救了病人。那時他還穿著教士袍,有人對他說:「你要是為國王這樣做,就會被提升為主教。」西穆爾丹回答說:「我不會為國王這樣做的。」這個行動和這句話使他在巴黎的陰暗街區裡頗得人心。
因此,他能使那些受苦的、哭泣的、發出威脅的人們按照他的話去做。當群眾憤怒地反對囤積居奇分子時,激憤情緒往往產生過激的錯誤,西穆爾丹說一句話便阻止了錯誤,使聖尼古拉碼頭裝載肥皂的船免遭搶劫,使聚集在聖拉扎爾道口攔車的憤怒人群散開。
八月十日以後兩天,是西穆爾丹帶領人民去推倒國王的雕像的。雕像倒下時造成了傷亡。在旺多姆廣場,一個叫蘭內.維奧萊的女人將繩子套住路易十四的脖子,她拉繩時被倒下的雕像壓死。路易十四的這個雕像已經站立了一百年,它於一六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豎立,於一七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拆毀。在協和廣場,一位名叫甘蓋爾洛的男人咒罵拆毀者是惡棍,便被打死在路易十五雕像的底座上。這個雕像被粉碎後,被製成銅幣,只有一隻手臂得以倖免,那就是路易十五以羅馬皇帝的姿勢伸出的右臂。在西穆爾丹的要求下,人民交出了這隻手臂,並派代表將它送給在巴士底獄裡囚禁了三十七年的拉蒂德。拉蒂德曾被這位國王──其雕像曾俯視巴黎──送進巴士底獄,戴著腳鐐手銬,在獄中度過一年又一年。當時誰能告訴他這座監獄將被摧毀,這座雕像將倒坍,他將走出墳墓,而君主制將進入墳墓呢?誰能告訴他,他這個囚徒將成為這隻銅手,這隻簽署他的入獄令的銅手的主人呢?誰能告訴他那位卑劣的國王將只剩下這隻銅手臂呢?
西穆爾丹屬於這一類人:他們內心有聲音,他們傾聽這個聲音;他們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實他們專心致志。
西穆爾丹什麼都懂又什麼都不懂。他懂科學卻不懂生活。因此他嚴峻刻板。他像荷馬筆下的忒彌斯女神〔註:古希臘神話中法律和正義的象徵。〕一樣蒙著雙眼。他盲目自信,像箭一樣,眼中只有箭靶,直直奔向箭靶。在革命中最可怕的莫過於筆直的路線了。西穆爾丹筆直朝前走,不留餘地。
西穆爾丹認為,在社會大變革時期,極端點是最牢靠的陣地──這是以邏輯代替情理的人們的通病。他走得比國民公會更遠,比公社更遠,他屬於主教府。
之所以稱作主教府,是因為會議地點是在舊主教的老府邸。這些會議與其說是聚會,不如說是大雜燴。一些沉默無語卻意味深長的觀眾列席會議,就像列席公社會議一樣,用加拉的話說,他們身上「有多少個口袋就有多少枝槍」。主教府是一個奇異的大雜燴,世界和巴黎的大雜燴,這並不矛盾,因為巴黎是各國人民心臟跳動的地方。在主教府,平民的激奮達到白熱化。與主教府相比,國民公會顯得過於冷靜,公社顯得過於溫和。主教府是一個具有火山氣質的革命組織。它包納一切:無知、愚蠢、廉潔、英勇、憤怒、監視。布倫瑞克在這裡有他的密探。主教府中有人可與斯巴達人媲美,也有人該蹲監獄。大多數人狂熱而正直。吉倫特派通過暫任國民公會議長的伊斯納爾之口,說了這句可怕的話:「當心,巴黎人。你們的城市將片瓦不留。會有一天誰也不知道巴黎曾在何處。」這句話促使了主教府成立。有些人,我剛才說過,各個民族的人,感到必須團結在巴黎周圍。西穆爾丹加入了這個小團體。
這個團體對反動分子進行反擊。它是在公眾對暴力的需求中誕生的──這是革命神祕而可怕的一面。主教府借助這股強大的力量,立刻壯大起來。在巴黎的大動蕩中,開炮的是公社,敲警鐘的是主教府。
西穆爾丹單純而固執,他認為只要是為了真理,一切都是合理的,因此他能超越極端的派別。壞蛋們感到他正直而暗中高興,因為罪惡可以以德行作為掩護。他們既侷促又滿意。建築師帕卡瓦普利用拆毀巴士底獄的機會,私下出賣磚石,而且,當他負責粉刷路易十六的牢房時,極力在牆上塗滿鐵柵、鐐銬和鐵項圈;聖安東尼區的雄辯家貢雄行為可疑,人們後來發現了他的受款收據;美國人富爾尼埃在七月十七日向拉法葉開槍,據說是被拉法葉買通的;從比塞特來的昂里奧曾當過僕人、小丑和奸細,後來成為將軍並且指揮大炮瞄準國民公會;拉雷尼原是夏特爾教區的代理主教,竟然以《杜歇老爹報》代替日課經。所有這些人都對西穆爾丹敬畏三分;在西穆爾丹可怕而真誠的單純面前,他們有時不得不放棄更大的惡行。聖茹斯特就是這樣使施奈德〔註:一雅各賓黨領袖,行為殘暴,被人向聖茹斯特告發,遂被判死刑。〕怕他的。主教府裡主要是貧窮和激進的人,他們都是好心人,信任西穆爾丹,並且追隨他。西穆爾丹有位助理,或者稱為副官,這就是擁護共和制的教士丹儒,人民喜歡他高大的身材,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七尺神甫。這位人稱梭槍將軍的勇敢首領以及那位綽號大尼古拉的特呂雄都能追隨西穆爾丹到天涯海角。特呂雄曾大膽地試圖救出朗巴爾夫人〔註: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女友,在九月恐怖中被殺。〕,挽著她的手臂跨過屍體。要是沒有理髮師夏爾洛殘酷的惡作劇;他能把她救出來。
巴黎公社監視國民公會,主教府監視巴黎公社。西穆爾丹為人正直,不好權術,曾阻止帕什──伯爾農維爾稱作的黑人──的多起陰謀。在主教府,西穆爾丹與所有的人平等相待。多布桑和莫莫羅常求教於他。他和古斯曼說西班牙語,和皮奧說義大利語,和阿瑟說英語,和佩雷拉說佛來芒語,和奧地利人普羅利──一位親王的私生子──說德語。他在不和睦中進行調解,因此他的處境微妙而舉足輕重。埃貝爾也懼怕他幾分。
在這個時期,在這些悲劇性的團體中,西穆爾丹具有毫不留情者的威力。他本人無懈可擊,自認永遠正確。誰也不曾見他流淚,這是一種冰冷的、難以達到的德行。他是令人畏懼的正人君子。
對教士而言,革命沒有中間道路。一位教士投身於這場明顯而非凡的冒險,無非出於兩種動機,或是高尚的動機或是卑下的動機。他或是無恥或是崇高。西穆爾丹崇高,但他是在孤立中,在崎嶇中,在冷冷的疏遠中表現崇高,在四周的懸崖峭壁中表現崇高。高山就有這種險惡的童貞。
西穆爾丹貌不驚人,衣著隨便,外表貧寒。他年輕時受過剃髮禮,年歲大了便成了禿頭,幾根稀疏的頭髮變成灰白色。他前額寬大,對觀察者來說這是一個標記。他說話時生硬、熱情而莊嚴,聲音短促,語氣武斷,嚴肅地撇著嘴,目光明亮而深邃,整個面孔表現出一種難以說清的憤慨。
這就是西穆爾丹。
今天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歷史上常有這種可怕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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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未被斯蒂克斯河浸泡的角落〔註:希臘神話中地獄的最大河流。在河水中浸泡後便刀槍不入、無懈可擊。〕
這樣一個人是不是人呢?全人類的僕人能有私情嗎?他是否只有靈魂而沒有心靈?這種包羅萬象、容納眾生的巨大感情能為某人所有嗎?西穆爾丹能夠愛嗎?我們說:能。
他年輕時在一個可以稱作王公的家庭裡當教師。他的學生是主人的兒子和繼承人。他愛這個學生。愛兒童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什麼事不能原諒兒童呢?即使兒童是領主、親王、國王,也會得到原諒的,他那無辜的年齡使人忘記家族的罪惡,他的弱小使人忘記等級的距離;他那麼小,以至人們忘記他是大人物。奴隸原諒兒童當他的主人。黑人老頭喜愛白人小男孩。西穆爾丹狂熱地愛這個學生。兒童有一個難以言喻的特點,即你可以將全部愛傾瀉到他身上。西穆爾丹身上的愛,可以說全部傾瀉到這個孩子身上。這個溫順的、天真無邪的孩子被西穆爾丹的孤獨的心所捕獲。他以全部的愛去愛他,既像父親、兄長,又像朋友、創造者。這是他的兒子,不是指肉體,而是指精神。他不是父親,這也不是他的作品,但他是主人,這是他的傑作。他將這位小領主培養成人,誰知道呢?也許成為偉人。這是他的夢想。他把自己的全部優點都傳授給學生──那位年輕的子爵,主人家對此一無所知,不過,培養智力、毅力和正直品德難道也必須得到批准嗎?他把自己可怕的美德病毒注射給學生,將自己的信念、良知、理想輸進學生的血管,將人民的靈魂灌進這位貴族腦中。
精神能哺育。智力是乳房。餵奶的乳母和餵思想的家庭教師有相似之處。有時,家庭教師比生父更配得上是父親,乳母也往往比生母更配得上是母親。
西穆爾丹對學生懷著這種精神上的深摯父愛。一看見孩子他就動情。
應該說明一點。西穆爾丹替代孩子的父親並不難,因為孩子沒有父親,他是孤兒。他的父親去世了,母親也去世了,只有一位瞎眼的祖母和一位不在身邊的叔爺照看他。後來祖母也去世了,作為一家之主的叔爺遠離家族的古老城堡。他是出身大貴族的軍人,又在宮中擔任多項職務,便住在凡爾賽宮,並常去軍隊視察,留下那孤兒獨自待在荒僻的城堡裡。因此,從各種意義上說,家庭教師就是主人。
還有一點:西穆爾丹是看著他這個學生長大的。孤兒年幼時患了重病,生命垂危,是西穆爾丹不分晝夜地守護他。醫生治病,看護救命,西穆爾丹救了孩子的命。不僅學生的教養、知識、學問歸功於他,學生的痊癒和健康也歸功於他。學生的思想歸功於他,學生的生命也歸功於他。人往往喜愛受惠於自己的人,西穆爾丹喜愛這個孩子。
生活中自然而然的分離出現了。西穆爾丹在完成了教育以後,不得不離開已成年的學生。這種分離之冷酷是人們意識不到的。主人家心安理得地辭退家庭教師──他留下了思想;辭退乳母──她留下了肺腑!西穆爾丹領了工錢,被趕出大門,從上層社會出來,又回到下層社會。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間的門關上了。那位年輕領主生來就是軍官,很快被任命為上尉,並且出發去某地駐防。卑微的家庭教師內心早已不是順從的教士了,便急忙回到教會的陰暗底層,即所謂的下層教士中去,於是他失去了學生的音信。
革命來臨。他一直懷念被他培養成人的那個學生,這種懷念雖然被龐雜的公眾事務所掩蓋,但並未熄滅。
塑造雕像並賦予它生命,這是很美妙的;塑造智慧並賦予它真理,這更美妙。西穆爾丹是塑造靈魂的皮格馬利翁〔註:希臘神話中的著名雕刻家,愛上自己創造的雕像。〕,精神也能生孩子。
這個學生,這個孩子,這個孤兒,是西穆爾丹在世上唯一愛的人。
然而,像他這樣的人,在這種感情中,能做到無懈可擊嗎?
我們將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