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國民公會
(一)
我們走近巔峰。
這就是國民公會。
在這個頂峰前,目光凝停不動。
人類地平線上從未出現過如此的高峰。
有喜馬拉雅山,也有國民公會。
國民公會可能是歷史上的最高點。
當國民公會活著時──因為議會是有生命的──人們不理解它,而人們當時所無法理解的正是國民公會的偉大。人們太恐懼了,看不到它的奪目光輝。一切偉大的事物都包含神聖的恐怖。讚賞平庸和土丘,這是很容易的。然而高聳的東西,例如天才、高山、會議、傑作,如果從近處看,就會使人駭然。任何巔峰都顯得過高,攀登起來十分吃力。你會在峭壁上氣喘吁吁,在坡路上滑倒,在崎嶇不平的地方撞傷,但崎嶇正是它的美。激流洶湧,表明近處有懸崖。雲霧遮住山頂,攀登與墜落都令人膽戰心驚。因此,恐懼蓋過讚賞。你體驗到一種奇異的感覺,你厭惡偉大。你看見深淵而看不見崇高;你看見魔鬼而看不見奇才。當初人們就是這樣看待國民公會的。它應該受到雄鷹的讚賞,卻受到近視眼者的藐視。
今天國民公會已成遺跡,它在寧靜而悲壯的遠方,在深邃的天空中勾畫出法蘭西革命的巨大側影。
※※※
(二)
七月十四日是法國解放。
八月十日粉碎了王朝。
九月二十一日是建立了共和國。
九月二十一日,秋分、平衡。天上有Libra〔註:拉丁文,意為天秤星。〕。地上有天秤。照羅姆的說法,共和國是在平等與公正的標誌下成立的。燦爛的群星預示了共和國的成立。
國民公會是人民的第一個化身。正是國民公會揭開了新的偉大的一頁,從此開始了今天的歷史。
任何思想都必須有一個看得見的包裝,任何原則都必須有一個居所。教堂就是神的居所。教義必須有自己的殿宇。當國民公會誕生時,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給它找居所。
首先挑選的是馬奈熱大廳,後來挑選了杜伊勒里宮。人們在馬內日大廳搭上了框架,布景採用了大衛畫的一大幅灰色畫,擺上一排排長椅,一個方形講壇,平行的壁柱,像砧板一樣的基座,長而直的長欄,容納擁擠人群的長方形蜂房式的公眾席,羅馬式頂棚,希臘式帷幔;國民公會就被安置在這些直角和直線中,暴風驟雨就被安置在這個幾何圖形中。在講壇上,紅色無簷帽被塗成灰色。保皇派嘲笑這頂灰色的紅色無簷帽,嘲笑這個虛飾的大廳,紙搭的建築,混凝紙漿拼湊的聖所,汙泥和唾沫構成的先賢祠。它很快就會消失的!圓柱是用木桶板做的,圓穹是用板條做的,大理石是畫的,牆壁是用布做的,而在這臨時搭製的場景中,國民公會做出了永恆的事業。
當國民公會在馬內日大廳開會時,大廳牆上蓋滿了國王從瓦雷被押回時布滿巴黎街頭的標語。一張標語是:「國王回來了。為國王鼓掌者,將處以鞭刑;侮辱國王者,將處以絞刑。」另一張是:「安靜。別脫帽。國王將受審。」另一張是:「國王早就瞄準了法蘭西,沒有射中,現在該法蘭西射擊了。」還有一張是:「法律!法律!」國民公會正是在這裡審判路易十六的。
一七九三年五月十日,國民公會移至杜伊勒里宮,杜伊勒里宮改名為民族宮。會議廳位於兩座樓之間,一座是團結樓即原先的鐘樓,另一座是自由樓即原先的馬爾桑樓。弗洛爾樓改名為平等樓。讓.比朗大樓梯直通會議廳。會議廳在二樓,一樓成了長長的守衛廳,裡面塞滿了守衛國民公會的各兵種的武器和行軍床。國民公會有一支儀仗隊,叫作「國民公會的精銳部隊」。
一條三色帶將開會的宮殿與行人來來往往的花園隔開。
※※※
(三)
我們再看看會議廳吧。這個可怕地方的一切都使人們感興趣。
一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扇大窗之間的那尊高高的自由神雕像。
會議廳曾是國王的劇場,現在成為革命的舞臺。它長四十二米,寬十米,高十米,是維加拉尼所建。高雅華麗的大廳上方是原始的梁架,它在九三年承受了人民的重量。梁架上有公眾席,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細節:公眾席的唯一支撐是一根木柱,一根十米高的整枝大木。如此結實的大木柱實在不多。它一年又一年承受革命的猛烈湧動。它承受過歡呼、熱情、咒罵、起鬨、喧嘩、亂哄哄的憤怒與暴動。它沒有被壓垮。在國民公會以後,它見識過元老院。霧月十八日它被替換了。
佩爾西埃用大理石柱子換下了這根木柱,但石柱沒有維持多久。
建築師們的理想有時很奇怪。里沃利街的建築師的理想是炮彈的筆直射程。卡爾斯魯厄城的建築師的理想是扇面。一七九三年五月十日召開國民公會的那個大廳,其建築師的理想似乎是巨大的衣櫃抽屜:既高又長又平。貼著這個平行四邊形的一邊有一個寬寬的半圓形,這是呈階梯形的代表席,既無平面桌又無斜面桌。勤於寫作的加朗.庫隆只好枕著膝蓋寫。在代表席對面是講壇,講壇前有勒佩勒蒂埃.聖.法爾若的半身雕像,講壇後是議長席。
雕像的頭稍稍擋住了講壇的邊緣,因此後來被挪開了。
階梯部分有呈半圓形的、依次而上的十九排座位,兩端的座位逐漸延伸。
在下面,在講壇前的馬蹄鐵狀地方,有傳達員。
在講壇一側的牆上,有一個用黑木框住的、約九法尺〔註:法國古長度單位,約為三百二十五毫米。〕高的牌子,上面是兩頁《人權宣言》,中間用權杖隔開。另一側的牆上是空的,後來掛上了同樣的黑木框,裡面是共和二年憲法,兩頁之間是一把利劍。在講臺上方,演說者的頭部上方,從兩個擠滿了人的、深深的包廂裡伸出了三面巨大的三色旗,它們微微抖動,幾乎平鋪在一個祭臺上;祭臺上寫著《法律》,後面矗立著一個像圓柱一般高的、巨大的羅馬儀仗鉞,彷彿是言論自由的保障。緊貼著牆是筆直的、巨大的雕像,它們面對代表。議長右邊是利庫爾戈斯〔註:公元前雅典演說家及政治家。〕的雕像,左邊是梭倫〔註:公元前雅典政治家,雅典民主的先驅者。〕的雕像,山嶽派上方是柏拉圖的雕像。
這些雕像的底座是簡單的方塊石,它們立在大廳四周那一圈長長的突飾上,突飾是議會與人民的分界線,觀眾把臂肘支在突飾上。
《人權宣言》的那個黑木框架高及突飾,觸到柱頂盤,破壞了直線,因此夏博對瓦迪埃說:「真是難看。」
雕像頭戴橡樹花冠或月桂花冠。
從四周的突飾垂下大皺摺的綠色帷幔,上面有深綠色的花冠,它裝飾了國民公會所在的大廳的底層。帷幔上方的牆壁呈冷冷的白色。牆上挖出了兩層公眾席,下層是方形,上層是圓形,彷彿是用打洞鉗挖成的,既無線腳也無葉飾;當時實行的還是維特呂維烏斯〔註:公元前一世紀建築師,著有《論建築》一書。〕的建築規範,柱頂盤的下桅上加拱門飾。大廳的兩側各有十個公眾席,縱面兩端各有兩個巨大的包廂,一共是二十四個觀眾席,都堆滿了人。
下層看臺的觀眾擠出了木欄杆,凡是突出的建築部位上都有觀眾。上層看臺有一根結結實實的、長長的鐵護欄,使觀眾不致被上樓的嘈雜人群擠得摔下來。然而,有一次,有個人掉了下來,正碰到博拉的主教馬西厄身上,沒有摔死,說道:「噫!主教還有點用處嘛。」
國民公會的大廳可以容納兩千人,起義時容納三千人。
國民公會召開兩次會議,白天一次,夜晚一次。
議長面前有厚厚一疊文件,上面有金色的釘頭。他的桌子是由四個單腿有翼的魔鬼抬著,它們彷彿是從《啟示錄》裡出來列席革命的,大概是從以西結〔註:《聖經》中的預言家,曾見異像:四個奇形怪狀的活物和四個輪子。〕的車上卸下來為桑松〔註:巴黎一劊子手家族,其中一人曾處決路易十六。〕拉車的吧。
議長的桌子上有一個幾乎像鐘的大鈴,一個寬寬的銅製墨水瓶;一個用羊皮紙面裝訂的對開本,那是會議記錄。
一些被砍下的腦袋,被梭鏢尖挑著,在這張桌子上瀝乾。
要走上講臺,先得上九級階梯。階梯又高又陡,相當費力。有一天讓索內終於在階梯上踉蹌了一下,他說:「這簡直是上斷頭臺。」卡里埃對他喊道:「你現在學學吧。」
大廳四角的牆上顯得空蕩蕩,建築師在上面配了些羅馬儀使鉞作裝飾──斧頭朝外。
講臺左右兩側各有一個帶底座的枝形燭架飾,它高十二法尺,頂端是四對帶油罐的油燈。每個公眾廂座裡都有這樣一個燭架飾。燭架底座上刻著圓圈,人民稱它是「斷頭頸圈」。
代表坐席逐漸上升,幾乎觸及公眾席的突飾。代表和人民可以對話交談。
公眾席的出口外是迷宮般的走廊,那裡喧鬧嘈雜。
國民公會將杜伊勒里宮擠得滿滿的,並且波及附近的飯店,龍格維爾飯店、誇尼飯店。如果布雷德福德勳爵的信屬實,那麼,在八月十日以後,王宮裡的家具就搬到了誇尼飯店,花了兩個月才將杜伊勒里宮搬空。
委員會都安置在大廳附近的樓館裡,立法、農業和商業在平等樓,海運、殖民地、財政、指券、救國在自由樓,國防在統一樓。
公安委員會與救國委員會由一條陰暗的走廊直接相連,走廊裡無論白天黑夜都點著燈,各種間諜來來往往,但是沒有人說話。
國民公會的證人席被挪動過好幾次。一般它位於議長的右邊。
在大廳兩端,各有兩堵筆直的隔板,它們一左一右將同心半圓形階梯會場與牆壁隔開,因此在隔板與牆壁之間有一條窄而深的走道,走道上有兩扇深色的方門,人們從那裡進出。
代表們則直接從朝向斐楊修道院平臺的門中進出。
白天從窗戶透進的光線很蒼白,黃昏時的燈光很微弱,因此大廳永遠陰暗,有一種黑夜的氣氛。黑夜的昏暗加上燈光的昏暗,夜間會議便顯得十分陰森。誰也看不清誰。從大廳的這一端到那一端,從右到左,一堆堆模糊的面孔相互辱罵。人們相遇不相識。有一天,萊捏洛跑上講臺時在臺階上撞了一個人,便說:「對不起,羅伯斯比爾。」「你當我是誰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回答。「對不起,馬拉。」萊捏洛說。
在下面,在議長席的左右兩側,有兩個保留的公眾席。國民公會裡居然還有特殊觀眾,真是奇事。這兩個公眾席有帷幔。在柱頂盤的下楣中央有兩條由金流蘇裝飾的帷幔。人民的公眾席則是空無裝飾的。
所有這一切都顯得莊嚴、粗獷、正規。粗獷之中合乎規矩。這幾乎就是革命。國民公會的大廳提供了後來被藝術家們稱作「穡月建築」的最完整的典範。它龐大而纖弱。當時的建築師們認為對稱就是美。文藝復興風格在路易十五時期已經結束,出現了反作用。高貴變成了平淡無奇,純淨變成了呆滯刻板。在建築中也存在矯揉造作的作風。藝術在十八世紀令人眩目的形式與色彩的盛宴之後,開始禁食,只承認直線。這種進步的結果是醜陋。藝術變成了空骨架,這就是現象,是審慎和節制帶來的弊病。藝術風格樸實得近乎乾癟。
且不說政治熱情,單就建築而言,這個大廳也令人戰慄。人們模糊想起原先的劇場,由花環裝飾的包廂、天藍色和大紅色的天花板、多刻面的分枝吊燈、晶瑩閃亮的多枝燭臺、五色繽紛的壁飾、窗簾和帷幔上眾多的愛神和仙女、表現皇族情愛的各種金色繪畫和雕刻,它們曾使這個嚴厲場所充滿了微笑,而現在,四周是僵硬筆直的線條,像鋼鐵一樣冰冷而尖利,彷彿布歇〔註:畫家與室內裝飾家(一七〇三─一七七〇),擅長田園或神話題材。〕被大衛〔註:畫家,國民公會委員,後為拿破崙作畫。〕砍了頭。
※※※
(四)
誰看見了大會就不再想到會場。誰看到戲劇就不再想到劇場。沒有什麼比國民公會更為畸形,也更為崇高的了。英雄成堆,懦夫成群。山上是猛獸,沼澤裡是蛇。今天已成為幽靈的那些鬥士當年正是在那裡爭鬥和生活的,他們相互摩擦、相互挑釁、相互恫嚇。
把這些巨人一一列舉出來:
右邊是吉倫特派──大批思想家,左邊是山嶽派──一群角鬥土。一邊是:布里索,他接管了巴士底獄的鑰匙;巴爾巴魯,他使馬賽人對他言聽計從;克爾韋萊岡,他手下的布雷斯特管住紮在聖馬爾索郊區;讓桑內,他樹立了代表對將軍的霸權;致命的加代,一天晚上他在杜伊勒里宮隨皇后看了熟睡的王太子,並親吻孩子的前額,卻讓孩子的父親人頭落地;薩爾,他是揭露山嶽派與奧地利密切交往的神祕人物;西耶里,右派的瘋子,正如庫東是左派的雙殘腿;洛茲.迪貝雷,他被一位記者稱作「無賴」,便請記者吃飯,說道:「我知道『無賴』不過是指『與我們意見不同的人。』」;拉博.聖埃蒂安,他在一七九〇年的年曆開頭寫了這句話:「革命已經結束」;基內特,他是推翻路易十六者中之一位;冉森派教士卡繆,他起草了教士公民法,相信副祭帕里的奇蹟,在臥室的光牆上釘著七法尺高的基督聖像,每晚在像前下跪;福謝,他是教士,但與卡米耶.戴穆蘭一起製造了七月十四日;伊斯納爾,他的罪行是這句話:「巴黎將被毀」,而當時布倫瑞克正好說:「巴黎將被燒光」;雅科布.迪蓬,他最先喊出:「我是無神論者」,對此羅伯斯比爾回答說:「無神論是貴族政治」;朗儒伊內,一個強硬的、有遠見、有頭腦的勃艮第勇士;迪科,他是布瓦耶─豐弗雷德的歐里阿爾〔註:古羅馬史詩《埃涅阿斯記》中主人公的戰友。〕;勒貝吉,他是巴爾巴魯的彼拉季斯〔註:古希臘悲劇中的摯友典型。〕,因羅伯斯比爾尚未被送上斷頭臺而辭職;里肖,他反對巴黎各區成為永久性機構;拉祖爾斯,他曾發出致命的名句:「感恩戴德的民族有禍了!」後來又在斷頭臺前改變初衷,對山嶽派擲去這句高傲的話:「我們死去是因為人民在沉睡,你們將死去是因為人民將覺醒」;比羅托,他促成了不可侵犯性的廢除,因此無意中鑄成了鍘刀,而且為自己立起了斷頭臺;夏爾.維雅特,他用這句話為自己開脫:「我不願意在刀下投票。」;盧韋,他是小說《福布拉斯》的作者,後來在皇宮和洛多伊斯卡一起開書店;梅爾西埃,他寫了《巴黎圖景》,呼道:「所有的國王都感到後頸上有一月二十一日〔註:即路易十六被處死的那一天,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馬雷克,他擔心的是「那個擁護舊國界的亂黨」;記者卡拉,他在斷頭臺上對劊子手說:「我真不想死,想看看下文。」;維熱,他自稱是梅延─盧瓦爾第二營的擲彈手,在受到公眾席的起鬨時喊道:「只要公眾席一出聲,我們就全體退席,舉著軍刀向凡爾賽宮前進。」;比佐,他後來因飢餓而死;瓦拉澤,他後來自刎而死;孔多塞,他後來因攜帶詩劇《賀拉斯》而洩露身分,死在改名為平等鎮的皇后鎮;佩西翁,一七九二年他被群眾崇拜,一七九三年被惡狼吞食;此外還有二十多人,如:蓬泰庫朗、馬爾博茲、利東、聖馬丹、迪索爾(他譯過尤維納利斯〔註:古羅馬詩人。〕的作品並參加過漢諾威戰役)、布瓦洛、貝爾特朗、萊斯泰爾.博漢、勒薩日、戈梅爾、加爾迪安、曼維埃爾、迪普朗蒂埃、拉卡茲、昂蒂布爾,在他們前面還有一位巴爾納夫〔註:立憲君主派,曾頗有影響,後死在斷頭臺上。〕式人物,名叫韋爾尼奧。
在另一面有路易.德.聖茹斯特,他面色蒼白,額頭很窄,五官端正,眼光神祕,憂鬱而深沉,二十三歲;梅爾蘭.德.蒂翁維爾,德國人稱他「火鬼」;杜埃的梅爾蘭,他是制定反嫌疑分子法的罪魁禍首;蘇布拉尼,政月一日巴黎人民曾請他任將軍;原本為神甫的勒邦,他用灑過聖水的手拿軍刀;比若.瓦雷內,他設想過未來的司法,沒有法官,只有仲裁人;法布爾.戴格朗蒂,他發明了一項可愛的東西,共和曆,就好比魯熱.德.利爾獲得非凡的靈感作了《馬賽曲》一樣,不過這兩人都僅此一次;馬尼埃爾,他是公社的檢察官,曾說:「死一個國王算不得是少了一個人。」;古戎,他曾進入特里普施塔特、紐施塔特和施派爾,目睹普軍逃竄;拉克魯瓦,他由律師變成了將軍,並在八月十日前六天獲聖路易騎士勳章;弗雷龍.泰爾西特〔註:荷馬的《伊利昂記》中可笑而懦弱的人物。〕,他是弗雷龍.佐利奧斯〔註:古希臘詭辯家,以批評荷馬著稱。〕之子;呂爾,國王鐵櫃的無情搜查者,註定要自取滅亡的共和派,後來當共和國滅亡時,他也自殺;伏謝,他有魔鬼的靈魂和死屍的面孔;康布拉,他是杜歇老爹的朋友,曾對吉奧坦說:「你是斐揚派,可你女兒〔註:吉奧坦是法國議員,一七八九年國民議會通過了他發明的斷頭臺,以他的名字命名為Guillotine,即他的女兒。〕是雅各賓派。」;雅戈,當有人埋怨他讓犯人赤身露體時,他粗暴地回答:「監牢就是石頭做的衣服。」;雅沃格,他是聖德尼皇陵可怕的掘墓人;奧斯蘭,這位放逐者在家中私藏了一位被放逐者夏里夫人;塔博爾,他主持會議時示意公眾席喝倒彩;記者羅貝爾,他是凱拉利奧小姐的丈夫,那位小姐寫道:「羅伯斯比爾和馬拉都不來我家,羅伯斯比爾願意時會來的,馬拉永遠不會。」;加朗.庫隆,當西班牙介入對路易十六的審判時,他高傲地要求大會不要屈尊地宣讀一位國王致另一位國王的信;格雷古瓦,他是主教,最初提倡早期基督教,後來在拿破崙帝制下由共和派變為伯爵;阿馬爾,他說:「整個地球都認為路易十六有罪。由誰來裁決呢?別的星球。」;魯耶,一月二十一日他反對在新橋鳴炮,說:「國王掉腦袋應該和別人一樣,不聲不響。」;謝尼埃,他是安德烈的兄弟;瓦迪埃,他也曾把槍放在講臺上;帕尼,他對莫莫羅說:「我希望馬拉和羅伯斯比爾在我家餐桌旁擁抱。」「你住在哪裡?」「夏朗東〔註:帕尼管理夏朗東的神經病院。〕」「那就不奇怪了。」;勒讓德爾,他是法國革命的屠夫,就像普賴德曾是英國革命的屠夫一樣,他對朗朱伊內喊道:「過來,讓我宰了你。」朗朱伊內回答:「你先得頒布法令,宣布我是牛。」;科洛.戴爾布瓦,他是位陰陽怪氣的演員,臉上戴著古代的面具,上面有兩張嘴,一張說「是」,一張說「不」,一張同意,一張反對,他在南特痛斥卡里埃,在里昂神化夏利埃,將羅伯斯比爾送上斷頭臺,將馬拉送進先賢祠;熱尼西厄,他要求對凡持有「路易十六被害」紀念章者一律判死刑;萊奧納爾.布爾東,他是小學教師,曾接待汝拉山的長者〔註:伏爾泰曾避難於汝拉山區的費爾尼。〕;海員托普桑、律師古比約、商人洛朗.勒庫安迪、醫生迪埃姆、雕塑家塞爾讓、畫家大衛、親王約瑟夫等等。此外還有勒庫安迪.伊拉沃,他要求宣布馬拉「患癡呆症」;羅貝爾.蘭代,是他創造了這個令人不安的大章魚:公安委員會是它的頭,它的二萬一千條肢體覆蓋全國,即革命委員會;勒伯夫,關於他吉雷.迪普雷曾在《假革命者的聖誕》一書中寫了這句詩:
勒伯夫〔註:字意為牛。〕見到勒讓德爾〔註:革命暴發時叫屠夫。〕便發出哞聲來。
還有托馬斯.佩思,他是美國人,慈悲為懷;阿納夏爾西.克洛茲,他是德國人、男爵、百萬富翁、無神論者、埃貝爾派的天真漢;勒巴,他是迪普萊的朋友,正直廉潔;羅韋爾,他是罕見的為惡而惡的人,因為為藝術而藝術的確存在,超過人們的想像;夏爾利埃,他要求稱呼貴族時用「您」;塔利安,他悲哀而無情,出於愛好而製造了熱月九日〔註:即羅伯斯比爾被逮捕之日。〕;康巴塞雷,他是檢察官,後來成為王公;卡里埃,他是檢察官,後來成為殘暴者;拉普朗什,有一天他喊道:「我要求給警炮以優先權。」;蒂里奧,他要求革命法庭的陪審員採用口頭表決;瓦茲省的布爾東,他向香邦提出決鬥,揭發佩思,又被埃貝爾揭發;法約,他提議向旺代地區「派一支縱火部隊」;塔沃,他在四月十三日幾乎成為吉倫特派和山嶽派之間的調解人;維爾尼埃,他要求吉倫特派和山嶽派的首領們去當普通一兵;香貝爾,他在美因茨閉門不出;布爾博特,他在攻占索米爾時坐騎被擊斃;甘貝爾托,他指揮瑟堡海防軍;雅爾.龐維耶,他指揮拉羅舍爾海防軍;勒卡爾龐蒂埃,他指揮康卡爾分隊;羅貝爾若,拉斯塔特的敵軍正設下陷阱等他;馬恩省的普利爾,他在營地裡戴著騎兵上尉無流蘇的舊肩章;薩爾特的勒瓦瑟爾,他只用一句話就使聖阿芒營的指揮官賽朗被人殺死;雷維爾雄、摩爾、森特的貝爾納、夏爾.里夏、勒尼尼奧,在這群人之上是一位米拉博式的人物,名叫丹東。
在這兩個陣營之外矗立著一位使他們敬畏的人,就是羅伯斯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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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恐怖和畏懼在他們面前彎腰,恐怖可能是高貴的,而畏懼是卑下的。在豪邁氣概、英雄主義、犧牲精神、激憤狂熱之下,是一大群毫無生氣的無名人。坐在會場最低處的叫作平原派,那裡的一切都飄浮不定,人們懷疑、猶豫、退卻、拖延、窺視,人人自危。山嶽派是精英,吉倫特派也是精英,平原派是群眾。西埃耶斯是平原派的典型和縮影。
西埃耶斯是一位高深但變得空洞的人。他停留在第三等級,未能上升到人民。有些人生來只能半途而廢。西埃耶斯稱羅伯斯比爾是老虎,羅伯斯比爾稱他是鼴鼠。這位玄學家達到的不是智慧,而是謹慎。他是革命的朝臣,而不是革命的僕人。他拿起鐵鍬和人民一同去馬爾斯校場勞動,但與亞歷山大.德.博爾阿內套在一輛車上。他建議鐵腕政策,但不使用。他對吉倫特派說:「讓大炮也站在你們一邊吧。」有些思想家是鬥士,例如韋爾尼奧身邊的孔多塞,丹東身邊的卡米耶.戴穆蘭,也有些思想家考慮的是生存,例如西埃耶斯身邊的人。
最慷慨的釀酒槽裡也有酒渣。在平原派下面還有沼澤派。可怕的停滯下面是利己主義。膽小鬼在默默的戰慄中等待。這是再悲慘不過的了。忍辱含垢,忍氣吞聲,用奴顏蓋住怒容。他們在厚顏無恥地畏懼,什麼怯懦行為都做得出來。他們喜歡吉倫特派,卻挑選了山嶽派;他們決定了結局。他們朝成功者傾斜,將路易十六交給韋爾尼奧,將韋爾尼奧交給丹東,將丹東交給羅伯斯比爾,將羅伯斯比爾交給塔利安。他們將活著的馬拉示眾,將死去的馬拉奉若神明。他們支持一切直到某一天推翻一切。他們最善於將搖搖欲墜的東西最後推倒。在他們看來,你根基深厚,他們才為你服務,你若搖搖欲墜,那就是對他們的背叛。他們是多數,他們是力量,他們是恐懼,由此產生公然的卑鄙行徑。
由此產生了五月三十一日、芽月十一日、熱月九日〔註:分別指反吉倫特派的「行動日」、丹東被清洗、羅伯斯比爾被逮捕。〕這些由巨人結織,由侏儒解結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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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與這些充滿熱情的人在一起的是一些充滿幻想的人。這裡有各種形式的烏托邦:贊成斷頭臺的好戰形式與廢除死刑的天真形式,它對帝王是幽靈,對人民是天使。有些頭腦在戰鬥,有些頭腦在醞釀。有人想的是戰爭,有人想的是和平。卡爾諾的大腦就想出了十四支軍隊,讓.德布雷的大腦就想出了大同世界民主聯盟。在這些狂熱的雄辯之中,在這些響亮的吼聲中,有一些含蘊豐富的沉默。拉卡納爾沉默,但在腦中策劃了國民公共教育;朗特納沉默,但創辦了小學;雷韋利耶爾.榮波沉默,但幻想將哲學提到宗教的高度。另一些人思考的則是更小、更實際的細節問題。吉通.莫爾沃研究的是改善醫院,梅爾研究的是消除實際上的奴役,讓.邦.聖安德烈研究的是廢除民事監禁和人身拘留,羅姆研究的是整理檔案,科朗.菲斯蒂埃研究的是成立解剖室和自然歷史博物館,吉奧蒙研究的是內河航運和埃斯考河水壩。藝術有它狂熱的信徒甚至藝術迷。一月二十一日,當國王在革命廣場被斬首時,瓦茲省的代表貝扎爾去聖拉扎爾街一家陋室裡觀看在那裡被發現的魯本斯的畫。藝術家、演說家、預言家、像丹東那樣的巨人,像克洛茲那樣童心未泯的人、角力家和哲學家,大家都奔向同一目標:進步。什麼也無法使他們困惑。國民公會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從人們所稱不可能性中尋找現實性的部分。在它的一端是緊盯著權利的羅伯斯比爾,在另一端是緊盯著義務的孔多塞。
孔多塞是個富於遐想、思路清晰的人,而羅伯斯比爾是個實際行動的人。在衰老的社會的最後危機中,行動有時意味著消滅。革命有兩面山坡,一面是上坡,一面是下坡,每面山坡上都依次排列著所有的季節,從冰雪到鮮花。山坡上的每一段都產生與其氣候相適應的人,從生活在陽光下的人到生活在霹靂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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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人們相互指著左邊走道的隱蔽處,羅伯斯比爾曾在那裡對克拉維埃爾的朋友加拉說了這句可怕的話:「克拉維埃爾在哪裡呼吸就在哪裡搞陰謀。」還是在這個適於私下密談和低聲埋怨的角落裡,法布爾.戴格朗蒂和羅姆爭吵,責備羅姆把日曆上的熱月篡改成暑月。人們相互指著那七位上加龍省代表並排坐著的角落,他們首先被點名對路易十六作出裁決,便依次回答,馬伊:「死刑」,戴爾馬:「死刑」,普羅讓:「死刑」,卡萊:「死刑」,埃拉爾:「死刑」,于連:「死刑」,德薩比:「死刑」。這是充斥全部歷史的永恆迴響,自從人類有了法庭,它總是使法庭牆壁發出墳墓的迴響。人們在嘈亂的眾多面孔中,指出那些鬧哄哄地贊成悲慘下場的人,其中有:帕加內爾,他說:「死刑。國王只有死才有點用處。」米約,他說:「如果不存在死刑,那麼今天也應該發明死刑。」老拉弗龍.迪特魯伊耶,他說:「趕快處死。」古比約,他說:「立刻送上斷頭臺,拖延更加重死罪。」西埃耶斯簡單明瞭地說:「死刑。」蒂里奧拒絕了比佐的提議:「什麼!基層議會!什麼,四萬四千個法庭!無休止的審判,路易十六的腦袋都變白了才會掉下來!」奧居斯坦.邦.羅伯斯比爾,他在兄弟後面叫道:「有扼殺人民、寬恕暴君的仁慈嗎?死刑!緩刑就是用暴君們的裁決來替代人民的裁決。」富斯杜瓦爾這位貝爾納丹.德.聖彼埃爾的接班人說:「我憎惡人類流血,但是國王的血不是人血。死刑。」讓.邦.安德烈說:「暴君不死,人民就沒有自由。」拉維孔特里發表名言:「只要暴君在呼吸,自由就會窒息。死刑。」夏托納夫.朗東喊道:「將末代路易處死!」居亞爾亞表達了願望:「處決翻倒的障礙!」翻倒的障礙就是王位。泰利埃說:「我們應該用路易十六這顆炮彈向敵人射擊。」還有那些寬容者們:讓蒂說:「我贊成徒刑,製造一個查理一世就是製造一個克倫威爾。」邦卡爾說:「流放。我想看見天下第一王被迫去勞動謀生。」阿爾布伊說:「放逐,讓這個活著的鬼魂去別的王國流浪。」藏吉阿科米說:「關起來。留著這個卡佩嚇唬別人。」夏依翁說:「讓他活著,我不願意他死後被羅馬奉為聖人。」當這些判決從嚴厲的口中說出,一一散落在歷史中時,觀眾席上有些盛裝打扮、袒胸露肩的女人看著手中的名單數票數,並且在每個投票者名字下面刺幾針。
悲劇所過之處,留下的是憎惡與悲憫。
看國民公會──不論它處於哪一階段──就是重溫對卡佩王朝末代國王的審判,一月二十一日的事件似乎滲入了國民公會的一切行動。令人畏懼的大會充滿了一種致命的氣息,它吹過燃燒了十八個世紀的、古老君主制的蠟燭,將它吹滅。在一位國王身上對所有的國王進行裁決,這就是對過去展開大清算。不論人們參加哪一次國民公會會議,會場上總有路易十六上斷頭臺的影子。觀眾們相互告知凱爾塞辭職了,羅朗辭職了,雨塞弗爾省的代表迪夏泰爾讓人將他連同病床一同抬到會場,並在奄奄一息中投票反對死刑,引起了馬拉的嘲笑。人們用眼睛尋找那位代表──他如今已被歷史遺忘──他在三十七小時的會議後,厭煩之極,在座位上昏昏睡去,傳達員喚醒他投票,他半眯著眼睛說:「死刑!」然後就又睡著了。
當路易十六被判死刑時,羅伯斯比爾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半,丹東只剩下一年零三個月,韋爾尼奧只剩下九個月,馬拉只剩下五個月零三星期。勒佩勒蒂埃.聖法爾若只剩下一天。人類的氣息是多麼短暫而可怕!
※※※
(八)
人民從一扇開著的窗戶來觀看國民公會,那扇窗戶就是公眾席,而當窗戶不夠用時,人民便打開大門,於是平民湧進了會場。群眾湧入國民公會,這是歷史上最驚人的景象之一。一般說來,這種闖入都是善意的。平頭百姓與當政官員融洽一致。然而人民的這種友善十分可怕,因為他們曾在三小時內就奪取了榮軍院的大炮和四萬枝長槍。會議時時被打斷,或是代表團、請願書,或是致敬、獻禮。婦女們扛來了聖安東尼區的榮譽梭槍,英國人為赤腳士兵送來了兩萬雙鞋。《箴言報》寫道:「奧比尼昂的本堂神甫兼德羅姆營的指揮官阿爾努公民,要求上前線並保留其本堂神甫職位。」巴黎各區的代表用擔架抬來托盤、聖盤、聖餐杯、聖體顯供臺、一堆堆金銀和紅寶石,這是一大群衣衫襤褸的人獻給祖國的,他們要求的回報只是在國民公會上跳卡馬尼奧舞。什納爾、納爾博和瓦利耶爾到場唱歌,歌頌山嶽派;布朗峰區帶來了勒佩勒蒂埃的胸像;一位婦女將紅色無簷帽戴在議長頭上,議長親吻她;「黏球場區的女公民們」向「立法者們」擲去鮮花;「祖國的學生們」跟在樂隊後面前來感謝國民公會「開創了本世紀的繁榮」;法蘭西衛隊區的婦女們獻上了玫瑰花;香榭麗舍大街區的婦女們獻上一個橡樹王冠;啟普勒區的婦女們來到會場,宣誓「只和真正的共和派團結一致」;莫里哀區送來一枚富蘭克林紀念章,國民公會決定將它掛在自由神像的王冠上;被稱為「共和國之子」的孤兒院的孩子們穿著制服列隊走過;九二年區的年輕姑娘們穿著白色長袍來到會場,第二天,《箴言報》就這樣寫道:「議長從一位年輕美女的天真無邪的手中接過一束鮮花。」演說者向群眾致敬,有時還奉承群眾,說:「你是不會錯的,你是無可挑剔的,你是崇高的。」人民有孩子氣的一面,喜歡甜食糖果。有時,叛亂穿越會場,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心平氣和,就像羅訥河流經萊芒湖一樣,進湖時汙濁不堪,出湖時清澈碧藍。有時情況不太平靜,於是昂里奧讓人將大炮抬到杜伊勒里宮門前。
※※※
(九)
國民公會釋放出革命,同時也產生文明。它是大火爐,也是大熔爐;恐怖在鍋中翻滾,進步也在鍋中沸騰。從這堆雜亂的陰影中,從這些狂舞的亂雲中,透射出宛若永恆法則的強烈光束。這些光束一直留在地平線上,在人民的天空中永遠清晰可見,它們就是:公正、寬容、善良、理智、真理、仁愛。國民公會宣布這個偉大真理:「一位公民的自由在另一位公民的自由的開始處結束。」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歸納了人與人關係的全部內容。國民公會宣布貧窮是神聖的;殘疾是神聖的──盲人和聾啞人由國家收養;未婚母親的生育是神聖的──國民公會安慰她們,使她們振作起來;兒童是神聖的──孤兒由祖國撫養;清白無辜是神聖的──對無罪釋放的被告賠償損失。國民公會譴責販賣黑人,廢除奴隸制。它宣告公民團結,頒布義務教育法,在巴黎建立師範學校,在省會建立中心學校,在市鎮建立小學。它創立了音樂戲劇學院和博物館。它確立了統一的法典、統一的度量衡、統一的十進制。它建立了法國財政,以公共信貸取代了帝制下的長期破產。它為交流提供了電報,為老年人提供了養老院,為病人提供了乾淨的醫院,為教育提供了綜合工科學校,為科學提供了經度研究室,為人類精神提供了科學院。國民公會既有國家性,也有世界性。它頒布了一萬一千二百一十條法令,其中三分之一涉及政治,三分之二涉及人類。它宣布普遍道德是社會的基礎,普遍覺悟是法律的基礎。而這一切,廢除奴隸制、宣揚友愛、保護人類、匡正人心、將勞動法則變為權利,使之不再是難以承受的,而是有益的,鞏固國家資產、教育兒童和救濟兒童、宣揚文藝和科學、在所有的頂峰點燃光明、援助一切困苦者、宣布一切原則,國民公會做了這一切,雖然它腹中有旺代這條七頭蛇,肩上有國王們這群老虎。
※※※
(十)
龐大的場所。這裡有一切典型:人、非人、超人。這是由眾多對抗組成的史詩。吉奧坦迴避大衛,巴齊爾侮辱夏博,加代嘲笑聖茹斯特,韋爾尼奧蔑視丹東,盧韋攻擊羅伯斯比爾,比佐揭發平等,尚邦斥責帕什,所有的人都憎惡馬拉。此外還有許多人!阿爾蒙維爾,他開會時戴紅色無簷帽,因此綽號是紅色無簷帽,他是羅伯斯比爾的朋友,然而,為了保持平衡,他希望「在將路易十六斬首後,將羅伯斯比爾斯首」;馬西厄,他是仁慈的拉穆雷特主教的同事和複製品,這位主教的名字令人想到輕浮的愛情〔註:拉穆雷特與輕浮愛情同音。〕;莫爾比昂的勒阿爾迪,他對布列塔尼的教士們痛加斥責;巴雷爾,他依附多數派,路易十六出庭受審時,他是議長,他與帕梅拉的關係就等於盧韋與洛多伊斯卡的關係;多努,他是奧拉托利會會員,曾說:「要爭取時間。」;迪布瓦.克朗塞,馬拉曾對他耳語密談;德.夏托納夫伯爵、拉克洛、埃羅.德.塞謝爾,當昂里奧高呼:「炮手們,各就各位。」時,埃羅.德.塞謝爾後退了;于連,他把山嶽派比作塞爾莫皮爾戰役〔註:公元前五世紀的戰役,波斯人大勝斯巴達人。〕;加蒙,他希望為婦女保留一個專用席;拉盧瓦,他在會上讚揚主教戈貝爾,因為戈貝爾來到國民公會摘下主教帽,戴上紅色無簷帽;勒孔特,他喊道:「看誰先還俗。」;費羅,他的人頭曾受到布瓦西.當格拉的敬禮,在歷史上留下這個問題:布瓦西.當格拉是向人頭還是向矛槍致敬?是向犧牲品還是向凶手致敬?還有迪普拉兩兄弟,一個是山嶽派,一個是吉倫特派,他們像謝尼埃兄弟一樣相互仇恨。
從這個講臺上發出了許多令人眩暈的話語,言者也許無意,但話語有時像革命的預言,在它們以後,事實彷彿突然表現出強烈的不滿,似乎對剛剛聽見的話不以為然;事實似乎對話語感到氣惱;災難忿忿而來,彷彿被話語激怒了,這就好比是在山上一說話就能引起雪崩。多一個字就會引起倒坍。如果沒有說話,事情就不會發生。有時事件好似具有暴躁易怒的性格。
伊麗莎白〔註:即路易十六的妹妹。〕夫人就是這樣掉腦袋的,出於演說者的話所引起的誤解。
在國民公會,語言的放肆無度是理所當然的。在辯論中,威脅恫嚇滿天飛,而且相互碰撞,好比是大火中的火星。佩西翁:「羅伯斯比爾,說正題!」羅伯斯比爾:「正題就是你,佩西翁,我這就說,你等著吧。」一個聲音喊道:「處死馬拉!」馬拉說:「馬拉死了就再沒有巴黎了,巴黎死了就再沒有共和國了。」比若.瓦雷內站起來說:「我們要……」巴雷爾打斷了他:「你的口氣像國王……」有一天菲利波說:「有人向我拔出了槍。」奧杜安說:「議長,你叫凶手遵守秩序。」議長說:「等一等。」帕尼說:「議長我請你遵守秩序。」人們哄堂大笑。勒庫安迪說:「尚德布的本堂神甫狀告主教福謝,因為主教不許他結婚。」一個聲音說:「我就不明白,既然福謝有情婦,為什麼不許別人娶老婆。」另一個聲音說:「神甫,娶老婆吧!」觀眾也參加對話。他們對大會以親密的「你」相稱。有一天,代表呂昂走上講臺,他的屁股這半邊比那半邊大得多。一位旁聽者喊道:「朝右邊轉過來呀,你不是有大衛式的半邊屁股嗎〔註:呂昂及大衛均為山嶽派。大衛的畫作中有相當現實主義的裸體畫。〕?」人民就是這樣隨隨便便地和國民公會說話。然而有一次,一七九三年四月十一日,在一片嘈雜中,議長下令逮捕了一位阻礙發言的觀眾。
有一天──老比奧納羅蒂是這次會議的見證人──羅伯斯比爾發言,講了兩個小時,有時死盯住丹東──這是很嚴重的,有時斜眼瞧著丹東──這更糟糕。他用密集的火力猛擊丹東,最後氣勢洶洶地說了許多充滿殺氣的話:「我知道誰是陰謀家,我知道誰行賄,誰受賄,我知道誰是叛徒。他們就在這個會場上。他們聽見我們說話,我們看見他們,我們盯住他們。讓他們瞧瞧自己頭上吧,那裡有法律的利劍;讓他們看看自己的良心吧,那裡有他們的恥辱。他們得小心點!」羅伯斯比爾說完後,丹東臉朝天花板,眯著眼睛,一隻手臂從椅背上垂下,整個身體向後仰,哼哼道:
「卡代.魯塞爾〔註:滑稽民歌中的主人翁。〕誇誇其談,不長的話語就叫短詩。」
於是詛咒鋪天蓋地而來:「陰謀家!」「凶手!」「惡棍!」「搗亂分子!」「溫和派!」人們對著布魯多的胸像相互揭露。斥責、辱罵、挑釁。雙方怒目而視,揮舞拳頭,露出短槍和匕首。講臺上火光熊熊。有些人慷慨陳詞,彷彿背後是斷頭臺。人頭起伏擺動,既驚恐又可怖。山嶽派、吉倫特派、斐揚派、溫和主義派、恐怖主義派、雅各賓派、科爾德利派;十八位弒君教士。
所有這些人都像青煙似的隨風四散了!
※※※
(十一)
人們隨風擺動。
但這是不可思議的風。
成為國民公會之一員,就是成為大洋中的一個波浪。大人物更是如此。推動力來自上天。國民公會中有一種意志,它是所有人的意志,又不屬於任何人。這個意志是一種思想,一種無法駕馭的巨大思想,它在上空的暗處吹動。我們稱它為革命。當這個思想經過時,有人被壓倒,有人被抬起,有人像泡沫一樣被吹走,有人撞到礁石上粉身碎骨。這個思想知道自己去哪裡,而且推著深淵前行。將革命歸之於人,就等於將潮汐歸之於波浪。
革命是無名氏的行動。你可以說它好或壞,這要看你期望的是未來還是過去,但是你必須讓做它的人去做。革命似乎是大事件和大人物相互結合而成的共同事業,其實不然,它只是事件的結果。事件在花費,付錢的是人;事件在口授,簽名的是人。七月十四日簽名的是卡米耶.戴穆蘭,八月十日簽名的是丹東,九月二日簽名的是馬拉,九月二十一日簽名的是格雷瓜爾,一月二十一日簽名的是羅伯斯比爾。然而,戴穆蘭、丹東、馬拉、格雷瓜爾、羅伯斯比爾不過是記錄員。這些巨大卷頁的非凡而陰森的撰稿人有一個名字──神,有一個面具──命運。羅伯斯比爾是信仰神的,當然!
革命是內在現象的一種表現形式,這現象從四面擠壓我們,我們稱之為必然性。
面對這種令人不解的、錯綜複雜的善行與痛苦,歷史提出了:為什麼?
因為。這是一無所知者的回答,也是無所不知者的回答。
在這些既蹂躪文明又使之復蘇的災難性關口前,很難對細節作出判斷。根據結果來責怪或讚揚人,就好比根據總數來責怪或讚揚數字。該來的一定來,該颳的風一定颳。這種勁風不會破壞永恆的寧靜。真理與公正始終在革命的上方,宛如風暴之上的星空。
※※※
(十二)
這就是巨大的國民公會;它好比是人類在四面黑暗的襲擊下所維護的營地;它好比是被包圍的思想大軍在黑夜裡發出的火光;它好比是深淵峭壁上一座巨大的精神營地。歷史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與它相比,它既是議會又是群氓,既是正式選舉會議又是十字街頭,既是權威機關又是平民大眾,既是法庭又是被告。
國民公會始終隨風而倒,但這風出自人民之口,它是神的氣息。
八十年後的今天,每當國民公會出現在人們腦海中時,無論是歷史學家還是哲學家,都會停下來沉思。這些巨大的影子所到之處不可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
※※※
二 幕後的馬拉
正如他對西蒙娜.埃弗拉爾所說,在孔雀街會談的第二天,馬拉就來到了國民公會。
國民公會裡有一位馬拉派侯爵,路易.德.蒙托,他後來贈送國民公會一座頂上有馬拉胸像的十進制座鐘。
馬拉進來時,夏博剛剛走近蒙托,說道:
「前貴族……」
蒙托抬起眼睛:
「為什麼叫我前貴族?」
「因為你就是前貴族。」
「我?」
「你不是侯爵嗎?」
「從來不是。」
「呵?」
「我父親當兵,我祖父是織布工人。」
「你胡說些什麼呀,蒙托?」
「我不姓蒙托。」
「那你姓什麼?」
「我姓馬里邦。」
「其實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夏博說,接著又從牙縫中漏出一句話,「誰都搶著說自己不是侯爵。」
馬拉在左邊的走道上站住了,瞧著蒙托和夏博。
馬拉每次來都引起喧嘩,但離他很遠,離他近的人們則默不作聲。馬拉不在乎,他蔑視「沼澤裡的呱呱叫聲」。
在下排陰暗的座位上,瓦茲省的庫佩、普里內爾、維拉爾(主教,後來是法蘭西學院院士)、布特魯、佩蒂、普萊夏、博內、蒂博多、瓦爾德呂什都相互指著馬拉。
「瞧,馬拉!」
「他沒生病?」
「是生病了,瞧他穿著睡袍。」
「睡袍?」
「可不是!」
「他這人為所欲為。」
「竟敢穿著睡袍來國民公會?」
「他不是戴著桂冠來過嗎?當然可以穿睡袍來了。」
「臉是銅色,牙齒是銅綠色。」
「睡袍像是新的。」
「什麼料子?」
「稜紋平布。」
「有條紋。」
「瞧瞧翻領。」
「是皮子。」
「老虎皮。」
「不,是白鼬皮。」
「假白鼬皮。」
「他還穿著長襪!」
「真古怪。」
「帶扣的鞋。」
「銀扣!」
「康布拉的木鞋是不會原諒他的。」
其他座位上的人假裝沒看見馬拉,談著別的事。桑托納克斯對迪索爾說:
「你知道嗎,迪索爾?」
「什麼?」
「前貴族德.布里埃內伯爵。」
「他曾經和前公爵德.維勒魯瓦一起坐牢。」
「不錯。」
「我認識他們兩人。怎麼了?」
「他們膽戰心驚,一看見監獄看守的紅色無簷帽就鞠躬,有一次他們還不肯玩皮克牌,因為牌上有國王和皇后。」
「後來呢,怎麼了?」
「昨天他們上了斷頭臺。」
「兩個人?」
「兩個人。」
「他們在監獄裡表現得怎麼樣?」
「膽小鬼。」
「在斷頭臺上呢?」
「很勇敢。」
迪索爾感慨道:
「死比生容易呀。」
巴雷爾正在宣讀一份報告,內容是旺代的叛亂。莫爾比昂派出了九百人和一些大炮去支援南特。勒東受到農民的威脅。潘伯夫遭到攻擊。海軍監視船在曼德蘭附近游弋以防止登陸。從安格朗德到莫爾,盧瓦爾河左岸全都是保皇黨的炮隊。三千農民控制了波爾尼克,喊道:「英國人萬歲!」巴雷爾唸的是桑泰爾致國民公會的信,信的結尾如下:「七千農民攻打瓦恩,被我們擊退了,我們繳獲了四門大炮……」
「多少俘虜?」一個聲音打斷說。
巴雷爾繼續唸……附言:「我們沒有俘虜,因為我們不再抓俘虜了。」
馬拉始終一動不動,他沒有聽,彷彿在專注地思考一件嚴重的事。
他手裡拿著一張紙,在手指間搓揉著。誰要是展開它,就會看到莫莫羅的這幾行字,它們大概是對馬拉的探詢的回答:
「──對特派員的絕對權力,簡直毫無辦法,特別是救國委員會的特派員。熱尼西厄在五月六日的會議上說:「每個特派員都比國王還厲害。」但這話也無濟於事。他們掌握著生死大權。昂熱的馬薩德.聖阿芒的特目拉爾、馬爾塞將軍身邊的尼翁、薩布勒軍中的帕蘭、尼奧爾軍中的米尼埃,他們都有極大的權力。雅各賓俱樂部甚至任命帕蘭為准將(旅長),一切都說是形勢所迫。救國委員會的特派員使主將無法行動。」
※※※
馬拉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放回衣袋,慢慢朝蒙托和夏博走去,那兩人還在聊天,沒有看見他進來。
夏博說:
「不管你是馬里邦還是蒙托,你聽我說,我剛從救國委員會出來。」
「他們在幹什麼?」
「派一位教士去監視一位貴族。」
「呵!」
「像你這樣的貴族……」
「我不是貴族。」蒙托說。
「派一位教士去……」
「你這樣的教士。」
「我不是教士。」夏博說。
兩人都笑了起來。
「你說清楚一點。」蒙托說。
「是這樣的。一位叫西穆爾丹的教士作為全權特派員被派到一位叫戈萬的子爵身邊去。這位子爵指揮著海岸軍的遠征隊。因此既要防止貴族弄虛作假,也要防止教士叛變。」
「這很簡單嘛,」蒙托說,「只要事關生死就行了。」
「我正是為這而來的。」馬拉說。
他們抬起頭來。
「你好,馬拉,」夏博說,「你很少來開會。」
「醫生囑咐我沐浴。」馬拉回答說。
「別太相信沐浴了。」夏博說,「塞內克〔註:公元一世紀的羅馬哲學家,曾是暴君尼祿的家庭教師,後受到尼祿貶謫,自殺而死。〕就是沐浴時死的。」
馬拉微微一笑:
「夏博,這裡沒有尼祿。」
「這裡有你。」一個粗嗓子說。
這是丹東,他正經過這裡去他的座位。
馬拉沒有回頭。
他在蒙托和夏博兩張臉中間俯下頭說:
「聽我說,我來是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我們三個人中間,必須有一個人今天在國民公會上提出一項議案。」
「我不幹。」蒙托說,「他們不聽我的,我是侯爵。」
「我呢,他們也不會聽的,我是嘉布遣會修士。」夏博說。
「至於我,他們也不會聽的,我是馬拉。」
一陣沉默。
馬拉滿腹心事,不願回答詢問,但是蒙托還是大膽地提出了問題:
「馬拉,你想要什麼法令?」
「任何軍事領袖,一旦放跑了反叛分子俘虜,一律判死刑。」
夏博插嘴說:
「這項法令已經有了,是在四月底通過的。」
「那就是說,有等於沒有。」馬拉說,「在整個旺代地區,哪裡都有人放跑俘虜,而且我們也沒懲罰他們的避難所。」
「馬拉,這是因為這項法令失效了。」
「夏博,那就應該讓它重新生效。」
「當然。」
「因此應該在國民公會上講講。」
「馬拉,大可不必,救國委員會就足夠了。」
「如果救國委員會在旺代的所有市鎮張貼這項法令,再挑兩三個懲辦對象,目的不就達到了嗎?」蒙托說。
「要挑大人物,」夏博說,「挑將軍。」
馬拉低聲說:「的確,這就夠了。」
「馬拉,」夏博又說,「你自己去找救國委員會吧。」
馬拉盯著他,即使對夏博來說,這也不是愉快的事。
「夏博,」馬拉說,「救國委員會是在羅伯斯比爾家,我不去他家。」
「那我去吧。」蒙托說。
「好的。」馬拉說。
第二天,救國委員會向各處發出命令,要求在旺代地區的城鎮村莊張貼這項法令並嚴格執行:凡是與土匪及叛亂分子越獄逃跑有牽連者一律處死刑。
這項法令只是第一步,國民公會後來走得更遠。幾個月以後,共和二年霧月十一日(一七九三年十一月),由於拉瓦爾城開門接納旺代逃亡者,國民公會通過法令:任何接納叛亂分子的城市都將被夷為平地。
另一方面,歐洲的王公們在布倫瑞克的宣言──它是由流亡貴族授意,由奧爾良公爵的總管蘭農侯爵起草的──中聲明:手執武器的法國人都將被槍決;如果國王掉一根頭髮,巴黎將被夷為平地。
一方是殘忍,一方是野蠻。